認識楊導的人都會說, 這個人有點意思。
身為富家子弟,不想著繼承家業,反而跑過來搞影視藝術, 還拜了以嚴苛聞名的大導演杜導為師。奈何楊導天資實在有限,沒能當成一線大導。但跑來拍偶像劇也是竭儘所能, 好拍得儘善儘美。
這幾年池寄夏和他合作了不少偶像劇。交情不錯,否則楊導也不會叫他來幫忙找替補演員。
池寄夏和楊導慢慢地走在樹蔭下。他雙手抱著腦袋,一臉滿不在乎:“喂, 生氣了?”
“……”
“真生氣了?因為我NG了一下午, 還是因為我想出去吃飯?”池寄夏嬉皮笑臉地用手指戳他。
楊導還是沉著臉沒說話。池寄夏看他表情, 有點不悅了:“一點小失誤, 急什麼。明天超水平發揮,給你補回來。”
池寄夏是真沒把楊導的不高興當一回事。他演技好,和合作過多次,拍戲都是一條過。就NG了這一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更何況楊導拍的隻是偶像劇而已,需要什麼演技。他肯好好演都算是演技布施了。
他都墮落來這裡了。
楊導停在一叢樹影下, 皺著眉看池寄夏, 搖搖頭:“不是NG的問題。你一直以來都演得很不錯。這次出現失誤, 也沒什麼好說的。”
池寄夏:“那是什麼問題。因為溜出去吃飯?”
楊導抿嘴不說話了。池寄夏聳聳肩道:“又吃不了多久……開個車去鎮上,一個多小時的事。保證在十二點之前回來, 行了吧?”
楊導說:“拍完戲後, 易晚來找我了。”
“?”池寄夏眯了眯眼, “他說了什麼?”
“他沒說你,他說他自己。”楊導看了他一眼,“易晚說他是第一次演戲,有好多地方不明白。還給我看了他的筆記……非常認真。你知道麼, 我原本沒對他抱有很大期待,一個小配角而已,氣質對得上就行了。電視劇嘛,很多演技不夠的地方都可以靠剪輯來湊。現在時間進度緊迫,他問問題問多了,反而是浪費時間。”
池寄夏:“……”
楊導說:“我更在乎的是你的角色。又或者說,是你。所以他在問我,我卻想到了你。這是你這幾年來第一次拍戲出這麼多NG。偶像劇簡單,是你的舒適區。我覺得你肯定會不好受,所以到後台來找你。”
楊導這樣麵冷的鋼鐵直男,居然會覺得池寄夏會不好受。
“原本我是想來安慰你,結果明天早上五點有補拍,你還約著和人出去吃飯。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楊導說。
池寄夏說:“……那麻煩你關心了啊。明天補拍這段唄。”
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
楊導說:“不是補拍的問題!不是補拍的問題!”
“那就是態度問題咯?”池寄夏還在笑,眼睛卻冷了下來,“楊導,我一直演得不錯,你也是知道的。偶像劇沒有幾個像我這樣的演員了吧。而且你讓我演配角,我也演……”
“那是因為你隻肯接配角!”楊導咆哮,“你不上進,你拒絕演主角!”
“……”
“但你過去,演得更不錯……在你十五歲之前。”楊導緩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師父最近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聽說我最近拍的戲,聽說我請了你。於是說起一件事。”
“你拒絕了他的電影邀請,是嗎?”
“……”池寄夏不說話了。
“老頭子一直在期望你回到電影界。這麼多年來,他看著你在肥皂劇裡放縱自己,玩票似的揮霍自己的才華。他看得心碎。老頭子惜才啊,寄夏。我也這麼想。”楊導說,“他還記得你當時告訴他,你的夢想是當影帝——你拿了一個提名,距離影帝一步之遙。最年輕的影帝提名啊!距離成為傳奇隻有一步之遙!”楊導越說越激動,“可你現在呢?演肥皂劇就算了,還跑去搞什麼男團……”
“你真的一點夢想都沒有了?我對你真是……”
“行了!”
池寄夏驟然爆發。
楊導於是也閉嘴了。他推了推眼鏡,很是挫敗地歎了口氣道:“算了,我就是今天看見易晚,所以想找你聊聊。你不聽,我也沒辦法。”
見池寄夏盯著他,眼神陰晴不定。楊導又說:“師父最近去療養院看你母親了。你知道的,他們是師兄妹。當年要不是那場車禍,你的母親本來該是影後的。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池寄夏,你真的要讓她失望嗎?不要在沒有機會時後悔,寄夏。世界上有天分的人不止你一個。可你揮霍自己的天分,是你的損失,也是你的不負責任。你本應演好那些角色的,比現在演得更好。”
他按了按低著頭的池寄夏的肩膀:“我都是為了你好。”
池寄夏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微微發著抖。
楊導不知道,此刻係統正在瘋了似的叫池寄夏的名字。他離開此處,唯有池寄夏一人站在樹蔭下。
“寄夏?寄夏?”
“你回答一聲,他們都不知道內情,他們……”
“砰!”
池寄夏一拳,狠狠地打到了樹乾上。
樹蔭遮蔽了他從未向外人顯露過的陰鬱神色。他咬著牙根,像是極度憤怒,又像是極度厭恨,最終,他從齒間吐出一個“操”字。
許久。
池寄夏甩了甩手臂。他的拳頭一片青紫,應該很痛,可他神情漠然。
“寄夏……”係統叫他。
“我明天演得夠好,楊鎮是不是就不會來煩我了?”池寄夏輕聲說。
係統不敢回應。
“操。”池寄夏又重複了一句,“操.他.媽的。”
池寄夏盯著昏暗的天空,世界在他眼中變化了形狀。
精神抽離,能感知的感情也抽離。
那一刻池寄夏又想睡覺了。
找個影視劇裡的世界,穿越進去,隨便變成什麼人都好。他可以是風度翩翩的民國公子,可以是為國征戰的少年將軍,可以是羸弱多病的教書先生。
總之,不必是池寄夏。
係統沉默地凝視他。
它見過池寄夏這樣的表情。
那是十多年前它與池寄夏第一次相遇時。池寄夏蜷縮在角落裡,雙眼漠然地看著電視上的少年表演者。他即使在夏天也穿著長袖,長袖之下,則是被他的母親擰出來的痕跡。
“為什麼我的演技這麼好,你的演技就這麼差?”
“小夏,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隻是想……隻是想你能繼承媽媽的夢想……”
“媽媽年輕時是有機會拿影後的。但是那場意外讓媽媽斷了腿……小夏,你是媽媽的孩子,媽媽給了你生命。你繼承了媽媽的容貌,也該繼承媽媽的夢想。從你誕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期待著你能成為影帝……”
“我給了你那麼多機會,覥著老臉,帶你去試鏡、想讓你成為童星……你呢?你是怎麼回報我的?到手的角色也能飛掉。哭?現在不是很會哭的嗎?扶不上牆的爛泥巴!要是那個童星是我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彆在我麵前笑,也彆在我麵前哭!”
在所有的喧嘩吵鬨聲中,係統降臨了。它看著這個孩子,知道他的試鏡失敗並非是因為演技。而是因為在聚光燈照下來時,他想到來自母親的那些話,已經全身僵硬到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
他該笑嗎?還是……該哭?
它便是在那時擁抱了這個滿臉空白的孩子,並把這份過人的天賦賜予了他。
如今的池寄夏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一無所有的孩子了。從第一部廣受好評的電影、第一次因演技而被母親擁抱、成為母親的驕傲後,他便開始肆意地揮灑自己的“天賦”、濫用自己的金手指。在最瘋狂的那段時間裡,他隨著母親接很多戲、軋很多戲,在接戲之前甚至不必看劇本——隻要做夢,隻要打盹、在不同的世界裡穿梭,他便能變成所要演出的那個人。
那個陰暗尖銳的孩子隨著過去的那些失敗被埋進了塵土裡、被埋進了黑暗的空洞裡,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不敢哭也不敢笑的臉。就連係統也不記得。
世界上隻留下了對一切都舉重若輕、插科打諢著的“演技小天才”池寄夏。
……直到那場毀滅了一切的意外。
因此在目睹池寄夏如今的表情時,係統居然感到了幾分陌生。它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的時刻。
還好它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它問他:“池寄夏,你需要什麼嗎?”
直到池寄夏忽然哧地一聲笑出了聲。
池寄夏手腕撐在額頭上看它,笑容裡帶著點帶有少年氣的、不懷好意的天真:“喲,剛才被我演過去了?”
係統:……
池寄夏:“我隨便演演,你還當真了?”
池寄夏十句話裡有九句話都是不著調的騙人的話,就像他時時刻刻都會順便入戲、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這是池寄夏的老毛病——就像他現在看著係統,臉上像是全然沒有因過去經曆而留下的陰影。
係統於是無語。
“你放心,他們還不至於給我帶來那麼大的壓力。就像我剛才所表現的,這種程度的演技,即使沒有入夢,我也能表現出來。”池寄夏繼續輕鬆道,“我所好奇的隻有一件事——易晚到底對我了解多少?又或者,他在我的夢裡,到底是不是能真的認出我?而且,我也已經厭倦了和那個世界裡的季重明對戲……”
係統:“你……?”
“今晚沒法兒出去吃飯了。隻能找點彆的事情乾。把他的靈魂拉進來共演、試探。”池寄夏舔了舔嘴唇道,“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係統:“……你才說了你絕不分享金手指。”
池寄夏笑了一聲。
“我絕不分享,有趣的事情除外。”他說,“而且……”
“我討厭易晚那副認真的模樣。”他漠然道。
“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係統憂慮道。它總覺得和易晚相關的事情不能用常識來考慮。
“怎麼可能。”
池寄夏拖著步子,回到酒店。係統看著池寄夏伶仃的背影,又覺得池寄夏剛才應該不全是演的。
他還是那麼嘴硬。
池寄夏在走廊上的販賣機裡買瓶可樂。氣泡爆響的聲音將他帶回人間。池寄夏喝著沁涼的飲品,看見走廊上極為熱鬨。
“這是怎麼回事?”他隨口道。
“之前飾演鬼王的演員來不了了,程導請了另一名演員來替演。”工作人員道,“現在在幫他準備入住。”
“哦……”池寄夏看了一眼那人入住的位置,並不關心。
他回到房間,關上門。池寄夏,注視著易晚被收拾整齊的床鋪。
他沒有告訴係統他將易晚拉進係統的另一個目的。
又或者,他原本就在期待一個係統所不期待的意外。
——易晚在他的夢境裡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始終縈繞在他的夢中。
——他想知道這次被他拉入後,易晚是否會如上次般、在其他世界裡、再次叫出他真正的名字。
——而不是叫他……
——冷秋。
池寄夏低頭,咬住了自己的虎口。
……
酒店走廊儘頭的房間裡。
喻容時在自己收拾房間。
他用酒精濕紙擦著衣架、扶手、與一切可能會碰到的地方。他有些潔癖,卻出人意料地沒有帶幾個助理,能自己乾的活都是自己來。
指揮彆人幫自己做事、讓彆人入侵自己的私人領地,對於喻容時來說實在是有些不適應。這種作風在旁人眼中,便是喻容時是“老乾部”、或者有些強迫症的證明。
而且他很喜歡這種親手讓一切都恢複正常的、撥亂反正的感覺。
所有的東西都被收拾好,喻容時低頭看股市。新買的傅總家的股票一路向紅、欣欣向榮。
他看著自己的股票賬戶,表情疏離,並沒有常人該有的高興。
他在這時接到了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