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麼?”
程穆的腦子“嗡——”一聲, 徹底停擺了。
他哆嗦著,視線不停左右搖擺,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是不可置信。
程崧嶽淡淡看著他, 替他確認, “我說, 對你嫂子放尊重點。”
“嫂子?你……程崧嶽?”
程穆的聲音在顫抖, 就像是大白天見了鬼。
確實是大白天見了鬼,程崧嶽應該死了才對, 怎麼會活生生站在他跟前, 還搖身一變,成了梁芷的丈夫?
程崧嶽定定看著他, 扯了一下嘴角, “看見我很奇怪?還是, 你斷定我死了?”
他轉過身, 一隻手輕搭在程穆身上,程穆整個人就是一抖。
程崧嶽挑眉,“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斷定我絕不會回來的, 嗯?”
梁芷也覺得奇怪。
程穆作為程崧嶽的弟弟, 看見自己的親哥是這種反應,真的正常嗎?
桂花嬸子當時可是直接撲過去, 抱著程崧嶽狠狠哭了一場。
程穆怎麼看著驚訝, 且恐懼?
梁芷怕自己看錯,還往前走了幾步。
程穆把沾了雨水的眼睛取下來, 用衣服狠狠擦拭鏡片。
等把眼鏡重新掛回去,人已經冷靜了:“哥,你聽錯了, 我是覺得看見你很高興。但你怎麼會變成了梁芷的丈夫?”
他說著扭頭打量梁芷。
不可否認,刻意打扮過的梁芷格外讓人驚豔。
素淡的格子裙,簡單的麻花辮,溫婉又俏麗,她不動聲色凝望過來的樣子,讓程穆的心狠狠動了動。
這樣的梁芷,竟然成了他嫂子?
程穆心有不甘,有種撿了魚目,錯失珍珠的感覺。
尤其,她丈夫還是處處碾壓他的程崧嶽。
兩個人站在一起,男俊女俏,活脫脫一對璧人。
程穆的眼睛被深深刺痛了,他木著臉說。
“哥,你回來當然好,結婚了本來也是好事……”
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樁婚事攪黃。
程崧嶽從小打大都比他厲害,永遠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家裡有陽光的那間屋子,是程崧嶽的。
孫桂花表麵上說,對他們兄弟一視同仁,其實心裡更在意程崧嶽,望著程崧嶽的時候,眼睛裡總是會自然而然流露出母愛。但看著他的時候,並沒有這樣。
上學以後,程穆更是有種活在程崧嶽陰影下的感覺。
“你是程崧嶽的弟弟?那成績肯定不會差。”
“你哥可是常年第一名,你怎麼才考這點分數……”
後來,程崧嶽去當兵了。
就在程穆以為他終於可以喘口氣的時候。
程崧嶽成了軍官,程崧嶽成了連長,程崧嶽立功了……
接二連三的消息傳來,照樣能隔空把他踩到泥裡。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說程崧嶽死了,程穆就隻是程穆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真正變得快樂。
可現在他為什麼又活了?甚至連梁芷都要搶走?
一定,要把這樁婚事攪黃!
隻要他知道,梁芷跟他睡過,絕對、絕對會跟梁芷離婚!
剛結婚,就離婚,這對梁芷的打擊很大吧?
到時候,他再好好安慰一番,恐怕就能心想事成了。
程穆臉上帶著惡劣的笑,“但你恐怕不知道,梁芷跟我早就——”
下一刻,程穆被人掐住了後脖頸。
程崧嶽壓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傘也不要了,扔在地上,單手掐著弟弟的脖子,拎小雞仔一樣,把人拎到百貨大樓邊上的小巷子內。
梁芷把傘撿起來,迎著周圍人詫異的目光。
“不好意思啊,大家,弟弟不懂事,胡亂離家出走,家裡人擔心壞了。”
“我們做哥嫂的,既然看見了,總不能不管。”
她笑眯眯的,語氣溫和,很有信服力。
“你們這哥嫂當的真不容易,弟弟領回去好好教,家裡人肯定急瘋了。”
“就是就是,你快點去看看吧,兄弟倆彆打起來。”
梁芷:“嗯,謝謝大家。”
她打著傘,一腳踩進雨裡。
小巷子的最裡麵,拳頭撞到皮肉的聲音不斷傳來。
緊接著,是程穆控製不住的痛呼聲。
程崧嶽穿著襯衣,依舊衣冠楚楚,打一拳,問一句,“嘴巴能放乾淨點嗎?能嗎?”
程穆要是答錯了,就補一拳,要是答對了,就問他以後應該怎麼說。
梁芷站在巷子口沒進去,從外麵看像是在等人。
偶爾有路人路過,也沒想著裡頭有什麼不對。
等程崧嶽教訓夠了弟弟,程穆跟個死狗一樣趴在泥水裡了,她才慢慢往裡走。
“崧嶽哥,你都濕透了。”梁芷拿出帕子,給他擦臉上的雨水。
程崧嶽接過去,“我沒事,你彆淋了雨。等下,估計要你自己買手表了,我落湯雞一樣,售貨員肯定不許我進。”
梁芷望著他,心裡暖絨絨的:“那就不買了,手表沒那麼要緊。”
程崧嶽意識到她好像有哪兒不一樣了。
輕聲道:“不成,答應你的。你去買,我就在門口等你,不買好,我們不回家。”
梁芷笑了一下,鄭重應了。
怕程崧嶽吹了風,覺得冷,梁芷準備去百貨大樓速戰速決。
也沒人去管躺在地上的程穆,兩人扭頭就走。
程穆怔怔望著,氣得狠狠捶了兩下地,泥水濺起來,又吃了一嘴泥。
走到巷子口,梁芷回頭,“我和你哥明天辦酒,我們請你來吃喜酒呀。對了,彆忘了,包一個厚厚的紅包哦。你的戶口應該還沒遷走吧?”
程穆的心臟狠狠抽動一下。
可惜沒人管他如何了。
兩人說完就走,身影很快消失,隻留程穆趴在泥水裡哇哇大哭。
*
“嘖嘖嘖,小程啊,你怎麼搞的,怎麼一身一臉泥水啊……臉上還青了……”
程穆一進小洋樓,張月華被他嚇一跳。
看著地上拖進來的泥水,不自覺露出嫌棄模樣,趕緊叫來傭人把地拖乾淨。
女兒非要嫁的這個人,很多時候都是上不得台麵的。
程穆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他像是沒了魂,一步步走進浴室,把自己泡進熱水裡。
“程穆,程穆,你怎麼了彆嚇我!”
陸玲玲在外麵拍門,“咚咚咚”的聲音是個人都很難忽略。
但程穆不想說話,誰也無法逼他開口。
“是找我妹的時候,摔跤了?沒事的,換身衣服,好好洗洗就好了……”
“要我給你拿換洗衣服嗎?你想穿哪一套?”
久久沒人回應,陸玲玲終於急了。
“程穆,程穆!”
“陸玲玲,你能不能閉嘴,讓我安靜一下!”程穆再也忍不住,吼了一句。
順手從浴缸邊上摸到一塊香皂,拿起來用力砸在浴室門玻璃上。
“咚”一下,砸的陸玲玲的心都跟著狠狠跳了跳。
這麼大的動靜,連陸定山都驚動了,他從書房走出來,冷哼,“程穆。你脾氣不小啊,上了幾天班,領到幾張肥皂票了?農村出身的苦孩子,身上一點艱苦樸素的精神都沒有……”
陸玲玲可憐兮兮:“爸,程穆他平時不這樣,肯定是最近值夜班沒睡好,白天又要忙著找妹妹……”
陸定山斜睨著女兒,“你的意思是我不對,不應該安排他在安保科工作?”
隨後又看向緊閉著的浴室門,“程穆,你要是不想乾了就直說。不是大學生嗎,自己找個工作應該挺簡單吧?”
“一個個翅膀長硬了,用不著靠老子了……”
“爸,我沒這個意思。安保科的工作很好,還得多謝您幫忙呢。”
浴室門打開,程穆站在門口,對著陸定山笑。
他臉上青青紫紫,看著可怖又可憐。
陸定山瞥一眼,冷哼一聲,暫時將這件事輕輕揭了過去。
陸玲玲:“程穆,你到底怎麼回事?剛才嚇死我了……”
程穆閉了閉眼,“沒事,婷婷沒找著有些著急,昨天又值了一晚上夜班……”
陸玲玲:“那你趕緊去房裡睡一覺,要先吃點東西嗎?”
“不用了,我睡一覺就好。”
……
夜裡靜悄悄的,隻有樹梢偶爾傳來知了的鳴叫聲。
陸玲玲睡的很沉,但她很快被驚醒。
“是嫂子,是嫂子!我錯了,我錯了……”
程穆閉著眼睛,滿腦門汗,身子抽搐不住。
陸玲玲嚇了一跳,連忙坐起來將台燈打開。
“程穆,你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
她動作很輕,程穆卻想時刻遭受了重擊,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呼吸著像條瀕死的魚。
見是陸玲玲,他模模糊糊道:“……玲玲,是嫂子。”
“什麼是嫂子,我聽你一直在念叨這一句。”
白天被程崧嶽打的身體都有了條件反射,就連做夢都不自覺說這句話。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碰到傷口“嘶”一聲。
“沒事,我哥要結婚了,請咱們回去喝喜酒呢。”
陸玲玲:“你還有個哥?怎麼從沒聽你說過?”
“嗯,今天去了就能見到,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
程穆沒什麼心思多聊,重新閉上了眼睛。
但他其實再也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梁芷要嫁人了。
明明是他不要的梁芷,為什麼現在又不舍了。
說來說去,是梁芷不對,為什麼她不願意“離婚不離家”?
*
十八日這天,三河大隊迎來了一件大喜事,梁芷和程崧嶽要結婚了。
知道兩人要結婚是一回事,親眼看著兩家人熱熱鬨鬨的準備結婚事宜,又是另一回事。
何況這次孫桂花非常舍得花血本,不光給了500塊彩禮錢,還把新房重新粉刷了。
屋裡的家具、櫥櫃,都是嶄新的,還給梁芷打了一張梳妝台,上麵的鏡子好大一塊,不止要錢,還得費不少工業券。
跟著一起去的人沒被允許進屋子,隻許站在門口看,光這樣也好好飽了一回眼福。
那些桌椅板凳擺在一塊兒可真好看,應當是他們大隊頭一份了。
“照這麼看,程家人娶個梁芷得花不少錢!”
“那你怎麼不說梁芷陪嫁也多,錢淑芬準備了多少壓箱底錢咱們不知道,但那八床八斤重的厚被子卻是實打實的。梁輝一個人都沒抬得動,還是大隊長另外叫了個人幫著一起,才送進新房。”
“乖乖,每一床都是八斤重?那得要不少棉花吧?”
“棉花票,錢,錢淑芬也往裡搭了不少。”
“我還聽錢淑芬說,不管她女兒收到多少彩禮錢,都一並帶過去……”
幾個愛八卦的婆娘們互相對了個眼神,俱都倒抽一口冷氣。
以前還有幾分嫉妒,總覺得再好能有多好。如今親眼看過,就隻剩下羨慕了。
梁芷和程崧嶽的這場婚事,隆重的叫人隻有仰望的份。
“說來說去,這些都跟咱沒關係。等會兒的席麵,才是頂頂要緊的。按照兩邊的條件準備的菜肯定大多都是硬菜。”
這人說著還吸溜了一下口水,“我回去找找還有沒有飯盒了……先走了啊。”
“我也走,我也走。”
這個年月吃席麵,拚的就是手速。
誰手快搶到的肉多,就是誰的。
要是有本事扒拉進自家的飯盒,那之後好幾天,就都有肉吃了。
哪還有心思聊八卦,趕緊回家找飯盒去!
老馮頭坐在自家門口,吧嗒吧嗒的抽旱煙。
娘們兒說的話,他也聽了一嘴,不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找飯盒,而是猛然間意識到,女兒結婚是一個往家裡撈錢的好機會。
也是巧了,他家有三個女兒呢。
“爸,媽叫你呢!問你,錢都放在哪兒了?等會兒咱們不是要出份子錢?”
馮翠翠蠟黃著臉,跑到門口喊老馮頭。
老馮頭慢悠悠站起來,“不急,翠翠,你今年幾歲了來著?”
“十五。”
“病了有好些時間了吧?好點了沒?”
馮翠翠不吭聲了。
家裡的肉菜、營養品全都進了弟弟的肚子。
耀宗長得越來越胖,她這個病患反倒越來越瘦了。
如今兩頰凹陷下去,手腳沒力,重一點的力氣活都乾不了。
而且她從醫院回來,家裡就指使她乾活,休息的時間都不夠,人能養的胖才怪。
老馮頭拍拍女兒的肩膀,“難為你了,咱家就這條件。要是當初黃麗萍的叔嬸,賠了一筆錢給咱就好了,也不至於叫你連塊肉也吃不著……是爸沒本事,你彆恨爸……”
老馮頭是大隊上出了名的老實人。
馬燕和她丈夫聲音大了點,老馮頭就立馬認慫了。
自家不止搭進去許多錢,還欠大隊長家的,還有六張嘴吃飯呢,愁人!
“等會兒吃席麵,你專挑那些肉菜吃,手腳快一點,把自己喂喂飽。”
正說著,小兒子耀宗炮彈一樣衝出來,老馮頭有些費勁的把人抱起來,架在肩膀上。
“咱家耀宗倒是越來越重了,好的很。男娃子就得身上有肉,等會兒去吃席麵,坐在爸旁邊,爸幫你搶肉菜。”
馮耀宗大聲說好,然後嘴裡“駕”“駕”個不停,把老馮頭當馬騎。
老馮頭也覺得樂在其中,帶著兒子樂嗬嗬的進了屋。
周遭終於安靜下來,馮翠翠這才抬起頭。
看著兩父子的背影,她臉上的表情叫人有些看不清。
……
“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
也不知道程崧嶽從哪兒弄來的女款軍裝,錢淑芬拿到了手,就比照女兒的身形,幫著稍微改了一下,梁芷穿著這一套,整個人看起來賊精神。
她頭發盤起來挽在後腦勺上,胸口戴著大紅花。
臉上明顯上了妝,愈發顯得唇紅齒白。
“雪花膏有這麼白?感覺梁芷比之前白不少!”
“那嘴巴上塗了什麼?亮晶晶、紅彤彤的,還怪好看。”
大隊上不是沒人結婚,而是沒有人像梁芷這樣打扮。
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看梁芷,有點像看西洋景的意思。
插隊到隊上的男女知青們也都來了。
女知青殷紅笑:“不像是擦的雪花膏,應該是擦了粉。一盒最便宜的粉,都要兩塊半,想買還得去大上海才行。我家裡嫂子就有一盒,去年年底回去探親,她碰都不許我碰。”
乖乖,兩塊半!
難怪這麼好看,擦出來這麼白。
其餘女知青們聽了很是心動,可是大上海那麼遠,也隻敢想一想了。
男知青們推推搡搡,其中不乏有之前對梁芷動過心思的,看見程崧嶽,什麼心思都歇了。
小家夥們拍著巴掌,一會兒竄到這裡,一會兒竄到那裡。
女娃子圍著梁芷,一雙雙眼睛晶亮,好像在暢想以後自己結婚的模樣。
“梁芷姐姐好漂亮,胸前的大紅花也好看。”
馮翠翠遠遠看著,也有些羨慕。
眼下日子難熬不要緊,等以後嫁了人,自己當家做主是不是也就苦儘甘來了?
梁蓉好久沒看見馮翠翠了,這會兒見她還是病歪歪的,有些同情又有些可憐她。
馮翠翠嘴不賤的時候,好像沒那麼討人厭。
“喂,你好點沒,怎麼好像沒吃飽似的。”
馮翠翠抿唇,覺得梁蓉在故意諷刺她。
剛想張嘴罵回去,手裡被塞了一個溫熱的紙包,打開一看是自家包的包子。
梁蓉:“吃吧,先墊墊肚子,等開席還好好久。我媽叫我轉了好幾個,等下我姐來不及吃飯就塞給我姐,哼,便宜你了……”
她才不是心軟,就是、就是覺得馮翠翠這樣怪彆扭的。
錢淑芬常在家吐槽,說老馮家兩口子不是人。
眼裡隻有兒子,三個女兒都是用來供養他們兒子的牛馬……
“你要是不要的話還給我,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