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趙愛國身邊,悄悄道,“格式、名目都不對,這麼光明正大,估計是感覺我們不懂,想套路我們。大隊長,我覺得賬目清楚是最基礎的,還是叫他另填單子,彆回頭我們說不清,他也說不清。”
趙愛國覺得有道理,就揚聲跟櫃員說了一遍要求。
櫃員臉色變了變,眼神落在梁芷身上,盯的人頭皮發麻。
但礙於人多,到底沒說太難聽的話,甚至因為不想惹事,真照著梁芷說的重新操作了一遍。
張強看來看去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心裡暗暗覺得娘們事多,梁芷說不定就是故意搞這一出,神神叨叨,鳥用沒有。
不過梁芷是女人,他心裡看不上,嘴上卻懶得計較。
單子確認過沒問題,和東西也都對的上,趙愛國這才放下心。
三個人合力把東西抬到牛車上,張強一個人拉著從合作社出來,忍不住單獨跟大隊長叨叨:“其實真沒必要,就像那櫃員說的都是公對公,出了岔子,他自己也討不到好。”
他話音剛落,就見一夥子人急匆匆轉了過來。
帶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急的渾身冒汗,眼圈通紅,眼瞅著都要哭了。
“同誌,你好,你給的東西怎麼對不上?我們明明買的是一噸,拿回去稱了以後隻有1800多斤。這中間還有一百多斤呢?”
一噸差不多兩千斤,這中間可是少了100多斤呢,絕不是個小數目,難怪彆人著急。
他們急,櫃員一點也不急,拿著老漢手裡的單子看了看,笑道。
“你們是不是自己校對過,然後簽的字?你看單子上都有你們的名字哩!”
老漢急道:“沒、沒有校對,你叫我們簽字,我們不就立刻簽了?哪兒來的及校對……”
櫃員剔了剔牙:“那我不管,我們隻認字,上麵清清楚楚有你們的名字,就代表你們把東西拿走的時候,是清楚自己拿了什麼,拿了多少的。”
“所以到底是在我們櫃台這兒少了,還是你們在外麵弄丟了?真說不清。”
他說著,還從邊上拉出來一個木頭做的牌子。
上麵寫著“離櫃概不負責。”
“同誌,同誌,你不能這樣,要不你對對賬,查查賬目什麼的?”
老漢是真要哭了,就這麼些錢,全都是隊員們湊的,多了少了,大家夥兒心裡都沒數?不可能的。這還不是最愁的,最愁的是肥料出了岔子,來年的收成怎麼辦?
人哄地,地哄人,哄來哄去餓肚皮。
都是老莊稼把式了,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可不管老漢怎麼說,櫃員都不承認。
看老漢急了,索性喊了幾個店員,推著人往外走,然後將店門一關。
“再吵吵我就報公安了,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你休想訛我們合作社!”
張強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大部分人都隻覺得公對公不會有問題,沒刻意去檢查,可不叫人鑽了空子。
扭臉看見梁芷淡定的臉,忍不住問他們的單子沒問題吧?
見梁芷點了頭,張強終於放下心來。
“梁芷妹子,真對不住,要不是你想著說要對方把名目列清楚,校對好再走,說不定我們也和那老漢似的,有苦說不出,愧對隊員們了。”
張強是個爽快性子,是非對錯分很清,曉得自己做錯了,道歉也道的很爽快。
“沒事,張哥,我隻是習慣性的多個心眼,誰能想到這事偏巧叫我們趕上了?”
想到那老漢,梁芷不由歎口氣,“在合作社裡都敢這麼猖狂,是真不怕彆人抓?”
趙愛國:“你年紀小不懂,這種事都是上下連成一片,哪裡會就是一個店員的事。”
梁芷想想也是,可恨自己能力有限,無法幫那老漢一把。
“隊長叔,你認識那櫃員不?”
趙愛國扒拉一口麵條,搖搖頭,“我不認識,不過以前聽老牛說過一嘴,叫章保國,四十來歲,瘸腿,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兒子過活。具體什麼背景,倒真不知道,隻曉得不是個正派人。”
“聽說,章保國最近在相看對象,想給自己兒子找個媽,也不知道哪家姑娘命苦,會落到這家頭上……”
三個人說著話,三下兩下吃完了飯。
張強:“大隊長,你們先坐著,我去給老娘買兩個肉包子。”
張強有個老娘,腿腳不好,出不了遠門。
最大的願望就是嘗一嘗國營大飯店的肉包子,這回張強好容易來了縣城,一定要給老娘帶兩個回去。
他剛著急,就是怕梁芷磨磨唧唧,大包子賣完了。
國營飯店的東西都搶手,先到先得。
趙愛國對隊上的事知道的最清楚,聞言也笑了,還揶揄張強,“咱們時間剛剛好,我看那邊還有好幾個大肉包賣,這下子,你想買幾個都成!”
張強撓撓頭,“頂多就兩個,多了真沒那麼多糧票。”
梁芷趁著張強買包子的功夫,把信寄了,才跟著趙愛國、張強一道回去。
*
時間一轉,前腳趙愛國剛把拉來的化肥用上,後腳就到了老馮家嫁女兒的這一天。
孫桂花比照老馮家當時給的禮金,也原模原樣的還了回去。
馮香香的媽劉小娥,在門口負責登記。
她認字少,碰上不會寫的字就打個圈。
梁芷探頭一看,隻見滿本都是圈圈,這分得清楚誰是誰?
不過劉小娥脾氣挺好,見她要看,還把本子往梁芷跟前推了推,反倒弄得梁芷不好意思了。
劉小娥:“進去坐,桌上有瓜子糖果,想吃什麼吃什麼。”
瓜子是她娘家送來的,沒什麼味道的淡瓜子,但是很香,磕著感覺也不錯。
糖果就是各色糖塊,但孩子們才不管好劣,隻要是甜的,就足夠叫人高興了。
梁芷和孫桂花坐了一會兒,錢淑芬和梁蓉也到了。
梁輝已經回了學校,等梁蓉眼睛徹底好,也要回去念書。
梁芷穿了一件碎花小襖,是孫桂花新幫她做的,看著薄,穿在身上很是暖和,她在這兒吹好一會兒冷風了,手還滾燙,倒是梁蓉,兩隻手都冷冰冰的。
梁芷把手裡的瓜子塞給梁蓉,“噴香,還挺好吃。”
心裡尋思著,要多弄點棉花,給家裡人都安排一件厚實的棉衣。
媽也是的,舍得給她做八斤重的被子,卻不舍得拿來做衣服……
梁芷又問梁蓉最近開始複習了沒,叮囑她每天彆看太久的書。
“姐,我知道啦。”梁蓉窩在她姐身邊,一邊嗑瓜子一邊說,“你知道這回香香姐要嫁的人,是個什麼樣的嗎?”
梁芷搖搖頭,滿屋子都是來賀喜的,偏偏正主不在。
先前說要去看看新娘子,也被劉小娥拒絕了,說在堂屋玩就好。
孩子們是最喜歡彆人結婚的,三個兩個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好不熱鬨。
老馮家已經裝點好了,滿院子都是紅雙喜字窗花和紙紮的大紅花,瞧著怪喜慶。
席麵應該準備在院子裡辦,桌椅板凳都已經擺好。
梁芷他們來的不早不晚,大隊上相熟的人家都來了。
嬸子們自發自覺搭把手,進進出出幫忙。就連跟老馮家不對付的馬燕一家也來了,馬燕自己進了廚房幫忙,叫孩子和男人待在外頭等著開席。
黃麗萍也在,她人瘦瘦的,跟在叔嬸後麵,小小一隻。
不過她不愛說話,誰湊過去都愛答不理。
馮翠翠剛巧從屋裡出來,轉頭瞧見,兩人互相哼一聲,誰都不搭理誰。
梁蓉拉著姐姐,站到離兩人遠一些的地方,免得被戰火波及。
人到的差不多了,菜也一一端了上來。
平時沉默寡言的老馮頭,打扮一新,麵對那麼多人,也很會說場麵話,“謝謝大家給我這個麵子,今天一定吃好喝好……”
難得有這麼風光的時候,老馮頭發揮過猛,拉拉雜雜說了一堆。
劉小娥在他身邊麵帶微笑,兩人的兒子馮小財已經直接開吃了,才不管他爸說什麼。
隊員們一麵要忍受老馮頭的囉嗦,一麵要忍著餓看馮小財大快朵頤,都有些不耐煩了,老馮頭沒察覺,還非拉著趙愛國上去說話。
趙愛國知道分寸,隻笑著說了幾句恭喜的話,就坐了回去,席麵算正式開始了。
梁芷他們結婚的時候,是六個菜,老馮頭也安排了六個菜。
不是每一盤都有葷,但都是冒尖的大盆,看起來也算是很體麵了。
隻不過天氣冷,在院子裡吃席,凍手又凍嘴。
熱乎乎的飯菜端上來,沒一會兒就涼透了。
難怪來之前孫桂花非要叫她填飽肚子了,是預料到席麵會冷,怕她吃多了鬨肚子吧?
梁芷望過去,婆婆隔著妹妹衝她笑。
但隊員們大部分是沒那麼講究的,該吃吃、該喝喝,即便菜裡沒什麼葷腥,卻也是用豬油炒的,冷了豬油凝在一起,看著不好看,卻很香。
馬燕一邊吃一邊點頭,不光往自己嘴裡塞,還拚命往兒子嘴裡塞。
“狗娃,趕緊吃,趁著現在菜還有一點熱乎氣,等會兒菜就全涼了。”
狗娃連點頭的時間都沒有,嘴巴塞的滿滿的,手裡還緊緊抓著一塊肥肉,吃的臉上全是油。
黃麗萍就沒人管了,吃得飽、吃不飽都是她的命。
馬燕這個人雖然極品,人卻沒有壞到底,至少侄女在她家,沒被餓的麵黃肌瘦。
對比一下馮翠翠,黃麗萍的運氣還算好。
馬燕喂飽了兒子,開始自己狂吃,等席麵上的菜吃的七七八八,嘴巴一抹。
“老馮,怎麼沒見新娘子、新郎官?照理來說要給咱們敬酒了。”
老馮臉色僵硬了一下,見老伴要說話,連忙摁住她,擺擺手,“我女婿不喜歡人多,咱們吃好喝好就成。”
馬燕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手裡抓著一個饃啃,饃冷了,被凍得硬邦邦。
嚼巴了好一會兒,才吃了一半。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擺酒不得擺在男方家裡,你們怎麼會擺在女方家?男方家裡沒意見?”
老馮頭臉上笑容淡了,暗暗翻了個白眼:“我女婿家裡沒什麼親戚了,他就獨自個兒一個。”
馬燕砸了砸嘴,還想說什麼。
老馮頭一下怒了,“黃三牛管好你媳婦,你們是來吃席的,還是來挑刺的?!”
馬燕被他吼的嚇了一跳,但她沒忘記今天來為了什麼。
彆的不管,在孩子結婚的當口要是鬨起來就是結死仇,她忍了忍,咽下這口氣。
老馮頭見她低了頭,也沒追著不放。
這件事,竟然就這麼輕輕揭了過去。
鄉親們越發覺得這門親事有問題,可他們覺得沒用,老馮頭認定婚事結的對,誰也沒法說什麼。
喜宴結束,大家夥兒吃飽了飯慢慢往回走。
說起這事兒,還覺得奇怪呢。
“咱活一把年紀,還是第一次吃喜宴沒見過新郎新娘的。”
“誰說不是呢?看今天的席麵,馮蘭蘭嫁的人,應該條件不差。”
“瞧見沒,老馮頭,劉小娥,身上穿的衣服都嶄新……以前可沒這派頭,說不是男方買的,估計也沒人信。”
“說到男方,新郎到底誰啊,有這麼見不得人麼?”
“我啥也不知道,隻知道人家給了不少彩禮錢……”
“行了,行了,大家都積點口德,畢竟是件喜慶事兒,沒個證據彆逼叨了,有這時間不如早回家洗洗睡。”
大家夥兒想想也是,吃人家的嘴軟。
今天可是去老馮家吃的席,要背後說人,也不該今天說。
孫桂花回去了就沒說老馮家的事,隻問梁芷餓不餓,要不要給下點麵。
“不用了媽,我不餓,您早點睡吧。”
鄉下生活寧靜是寧靜,但有時候挺無聊。
不像工廠裡做工的,下了班還能找工友聊聊天。
眼下大環境不好,不能看書,更不能做小生意,梁芷尋思了一圈,得,還是先做會計吧。
能糊口,事兒還少,等以後牛會計好了,再說後麵的事。
不過,牛會計也是,一場病,怎麼這麼久沒好。
梁芷尋思著,是不是去看看。
夜裡,大家夥兒睡的正香,老馮家忽然爆發出一陣爭吵聲,到了後麵,竟然還著火了。
梁芷睡眼惺忪從房間出來,就聽孫桂花叫她。
“隊上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全都去滅火了,大隊長在哪兒指揮呢!說是火勢控製住了,沒大礙,也沒人燒傷,但等火滅還要一段光景。你再去睡一會兒,有什麼事,媽叫你。”
梁芷聽了大鬆一口氣。
人都沒事就好,好好的大喜日子,怎麼就著火了。
幫不上忙,她也睡不著,想看看老馮家到底是不小心著的火,還是人為。
要是後者,肯定要弄清楚是誰放的火,會不會威脅到大家夥兒。
孫桂花見她要出門,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料,押著去換厚的襖子。
“晚上風大,千萬不能著涼。”
婆媳兩個耽擱了一陣,出來的時候火已經滅了。
趙愛國站在那裡發表講話,反複叮囑大家冬日裡用火安全。
梁芷跟著聽了一耳朵,就見張嬸神神叨叨的跟孫桂花招手。
張嬸左右看了看,確定附近沒老馮家的人,才道:“聽說,今天晚上的火是人為!但到底是誰放的,倒沒查出來。”
馬燕不知怎的,也湊了過來。
“我就說他家女婿有問題吧,還非不承認。我來的最早,親眼看見火勢大起來的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瘸一拐,從屋裡出來。馮蘭蘭就站在他旁邊,一隻手扶著他,另一隻手牽著個孩子……難怪昨天的席麵這麼好,老馮頭和劉小娥都穿上新衣服了,敢情是把女兒給賣了……”
她說著還努了努嘴,示意人就站在另一邊的最前麵。
梁芷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赫然是那天在合作社櫃台後的男人。
他是不缺錢,但人品不咋滴,還帶著個孩子……
馮蘭蘭今年22歲,真真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以往馬燕這麼說,絕對不少人懟她,這一回,就連梁芷都覺得她說的沒錯,這不是賣女兒是什麼?
馬燕:“你們說,會不會馮蘭蘭因為不想過這種日子,心裡氣不過,故意放的火?”
不光馬燕一個這麼想,大多數人都這麼想,老馮頭更是。
老馮家值錢的東西燒了個七七八八。
劉小娥扶著胸口,不停的喊心口疼。
兩口子倒是都很有默契的沒去新房,畢竟新房裡壓根沒什麼值錢東西,之前得的錢,置辦的好木料、新臉盆、熱水瓶、櫃子等等,全都擺在了馬小財住的地方。
女兒那是一星半點沒沾著。
現在忽地著了火,受損失最重的也是馮小財。
老馮頭氣死了,“可是留著給小財以後結婚用的老婆本,蘭蘭,你說,是不是你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