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蘭蘭是姐妹三人裡最老實的一個, 被老馮頭當場質問,唯唯諾諾低著頭,小聲抽泣。
她一向這樣, 逆來順受,老馮頭叫換定親的人,就換。老馮頭說,章保國好, 就跟章保國結婚。她好像完全沒有主見,老馮頭說什麼就是什麼。
還是馮翠翠看不下去,悶悶道:“我姐昨天不是新婚……”
意思是人在新房呢,怎麼可能溜出去作案。
章保國也說昨天馮蘭蘭跟他呆在一起。
這下子老馮頭沒話說了。
大女兒明顯沒機會,又扭頭看了看二女兒和馮翠翠, 馮蘭蘭結婚這事, 跟她倆沒關係吧?應該犯不著。
“那怎麼著的火啊!我那麼多東西,可花了不少錢!”
不光是錢的事,還有票,這年頭票可不好弄, 老馮頭拿了彩禮錢,就跟螞蟻攢糧食一樣,一點點攢起來的。
一場大火,竟然全給燒沒了。
老馮頭顧不得滿地都是灰黑, 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是造了什麼孽哦, 那麼多衣服呢……”
身上還穿著昨天馮蘭蘭結婚的時穿的那件新衣,不過,此刻染了水又染了泥,已經徹底不能看了。
隊員們瞧了也是唏噓。
“要不說人不能做虧心事呢,老馮頭前腳賣女兒, 後腳就遭報應了。”
“可不是,說是人為,又找不出來人……說不定,是天災……”
越說越邪乎了。
雖說現在不興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可架不住人心裡願意相信。
反正,隊上許多人就是認定老馮頭做了虧心事。
章保國本來想結婚給自己和兒子安個家,現在一看這樣,還安個屁。
“石頭,跟爸回去……”
他瘸著腿,走路慢,這會兒要一瘸一拐帶孩子回去,到縣城估計半下午了,但那也比一直呆在這裡強。
老馮家變成這樣,等收拾休整好,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大不了,到時候再來。
小孩算乖的,他爸一喊,就呲溜過去了。
至於新娶的媳婦……
章保國無聲望過去,想看看馮蘭蘭怎麼選。
要是跟著一起,那這門婚事算成了。要不願意……
章保國笑笑。
他又不是做慈善的,拿了他的,指定得雙倍還回來!
像他這種人,家人沒有,但道上的朋友,還是認識幾個的。
馮蘭蘭覺得他眼神冷颼颼的,跟小刀子似的紮過來。
她心裡不喜歡章保國,一開始就不同意。
可老馮頭在外麵唯唯諾諾,在自己家卻說一不二,根本就沒給馮蘭蘭拒絕的機會。
再加上有一筆錢在前頭吊著,她要是不嫁,她爸絕饒不了她。
馮蘭蘭還沒說話,老馮頭已經一把把女兒推過去。
“嫁人了還不走,難道想賴在家裡?!”
“不成不成,你現在已經是章家的人了。”
馮蘭蘭站在那裡哭,老馮頭看不見,他隻記得自己收了人家錢,非要把花骨朵一樣的女兒推過去。
馮蘭蘭站在章保國旁邊,不像夫妻,像父女。
“老馮頭是真絕,平時多老實一個人……真是一點看不出來。”
“怎麼會看不出來?拿到彩禮以後,看他隻給自己、老婆、兒子買了衣服就該知道,老馮頭心裡,三個女兒都是外人。”
“馮蘭蘭哭的,我都想跟著哭了。”
“唉,怕就怕,有馮蘭蘭這個例子,底下兩個女兒也……”
搞不好,老馮頭是真會這樣做的。
彆說彆人,就是馬燕都看不下去,女兒不是親生的?至於麼!
可說來說去,都是人家的家務事,外人怎麼好插手。
趙愛國心裡對老馮頭也挺膩味,“你家裡一攤子事,叫女兒留下,幫著一起清理怎麼了?難道這些活,都要咱們幫你乾!”
地上全都是灰黑,昨天夜裡幫著一起滅火的,身上、臉上也全都是。
何況這些人可是半夜就來了,連口熱乎飯都沒吃,總得叫人家先回去填填肚子吧?
老馮頭一點表示也沒有,還想著把臟活累活,全都安在隊員身上……
什麼人!
老馮頭嘿嘿兩聲,一張臉皺在一起,出路兩顆黃牙,不好意思說他真是這麼想的。
反正大隊上人多,又恰好農閒,隨便幫幫忙不就辦完了?
再說,他要道謝,也得有能耐道謝。
現如今,家底可全都燒完了。
趙愛國一看他舔著臉裝老實人的樣兒就來氣。
都知道賣女兒了,連聲謝謝也不會說?
這事兒他是不知道,要知道了,壓根連婚宴都不會去。
現在想起來,還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呢!
還有,收拾爛攤子的事,憑什麼全指望隊員們?
人家是該你的還是什麼?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好不好?!
反正火也滅了,後麵就剩一些亂七八糟的收拾工作,老馮頭一家人也能慢慢乾。
剛才兩口子一個鬨,一個哭,體力最旺盛就是他倆,這麼有勁兒,自己收拾唄!
趙愛國才懶得呆在這裡,“知青院邊上不是還有間空屋子,你們實在沒地方住可以先住,等家裡收拾好再搬過來。行了,就這樣,家裡還有事,先走了。”
趙愛國蹲下來,手上的灰隨便在草上抹了一把。
鞋底也照著操作一番,回去一踩一個汙泥印,又該挨媳婦說了。
大隊長是整個大隊的風向標,他一走,大部分人也都跟風走了。
“走了走了,累了一個上午,回家洗洗去。”
“我得去歇一歇了,肚子早就咕嚕嚕叫個不停。”
“媳婦兒,早上能給我多蒸幾個紅薯不?三個完全不夠……”
隊員們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散開,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把老馮頭一家拋在了腦後。
老馮頭急急追上去,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老張,老張,你要不留下幫我收拾一下?”
“李平貴,你不是說咱哥倆關係最好?要不……”
“老錢,咱倆……”
老馮頭連喊了好幾聲,沒一個搭理他的。
馬燕更是直接拉著男人孩子走了,還一路走一路教育黃麗萍,叫她以後少來老馮家這邊,要不然什麼時候給人賣了都不知道。
她聲音又不低,老馮頭早聽見了。
臉上頓時青一陣,紅一陣,想說什麼又沒法說。
滿肚子氣,還得忍著。
通常一個人遇上事情,就能看出他的人緣。
但老馮頭這件事例外,他以前人緣沒這麼差,現在不過是“賣女兒”的事實真相,給人造成了巨大衝擊,大多數人無法接受,自然不樂意跟這種人為伍。
“彆走,都彆走……嗚嗚嗚,彆走啊你們!”
老馮頭抹著眼淚,忘了手指頭上全是灰,不止沒把眼淚抹乾淨,還把灰蹭在了臉上,結果臉上淚水混和著泥灰,愈發沒眼看。
明明昨天還挺風光一人,才要享受一堆人上趕著奉承自己,個個跑過來跟他敬酒的快樂,怎麼轉眼之間全都變了!
錢、錢沒了,置辦的東西一夜之間全都燒了。
得來的麵子,還沒焐熱呢,也沒了……
還以為快要和大隊長比肩了,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
老馮頭佝僂著身體,氣得直翻白眼。
“為什麼,怎麼會呢……”
他嘴裡念叨著,怎麼都想不通。
問劉小娥,劉小娥還在嚎呢!這誰能知道怎麼回事?眼看著事情都快往好的方向發展了,結果脫褲子放屁,白搭!
這邊章保國還拉著兒子,站在原地看著馮蘭蘭呢。
等的時間越久,眼神就越犀利。
叫石頭的男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爸,咱們走吧,走吧!”
他不停的甩著章保國的手。
還衝著馮蘭蘭的方向,使勁兒扮鬼臉。
馮蘭蘭頭都不敢抬,手指幾乎要扭成麻花了:“我、我先不去,家裡這樣我不放心……等、等我把家裡安頓好……”
聲音比蚊子還小,要是不仔細聽,壓根聽不見。
章保國皮笑肉不笑:“成,隨你。”
總歸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馮蘭蘭一家子都在這裡,他不信這件事還能有什麼變數。
說完拉著兒子就走,兒子走慢了,還使了力氣狠狠揪過去。
不小心拽到石頭的肉,小男娃哇哇哭起來。
章保國:“哭什麼哭!給老子憋著!”
他一吼,留著有些遠的馮蘭蘭,也跟著瑟縮了一下。
……
梁芷在外頭站了一上午,手指頭都凍紅了,瞧見大家走,乾脆也走吧。
剛滅火的地方澆了水,蜿蜒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個個小水坑。
她瞧著地上走路,小心越過去。
布鞋是孫桂花新做的,不想一腳踩泥坑裡去。
梁蓉小跑著過來,挽著梁芷的胳膊。
“姐,媽問你要不要家去吃飯?”
“不了,我怕我婆婆一個人瞎對付,我跟著一起,甭管吃啥,至少是正兒八經吃飯的。”
孫桂花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懶得開火。
要不是隔夜饅頭泡熱水,要不隨便啃點餅乾。還被梁芷逮到過一次,用軟趴趴的餅乾泡熱水吃的。她還說,裡頭磕個雞蛋,就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月子飯……
雖說都是精細糧,也拿熱水衝了,總沒有爐灶上做出來的有煙火氣。
梁蓉點頭表示理解,但心裡總覺得姐姐結婚了,不一樣了。
分開的時候,梁芷捏了她兩下臉,這才有了笑模樣。
看看自己家,再回想一下被燒了大半的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