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古代宮廷31
夏季多雨。
今年同樣, 夏深時甚至還下了一場冰雹,所?幸雹子不大,隻如蠶豆栗子一樣, 一刻鐘不到便?停了。
但即便?如此,依舊讓朝中微震, 欽天監上奏,月見落冰雹, 來歲善, 人多病,國安。
景貞帝對“病”之一字已經見之心顫, 輾轉反側後,起了心思要去泰山封禪, 祭天拜地,向上天祈禱自己?永生康健, 向天下宣告自己為真龍天子。
但自古以來,帝王封禪需要大功績, 需天下太平、國疆無垠, 而景貞帝做了二十餘年皇帝, 說是守成之君都言過其?實,哪裡?配得上封禪。
此言一出, 朝中大臣紛紛上書阻攔。
秦宸章卻看得清楚, 如今朝上這些人屈居皇權之下?太久, 退藏不進, 外強中乾,若景貞帝一意孤行, 根本?沒人敢梗著脖子真正?反對。
八月中秋,昭義公主突然?於宴上為皇帝獻出一份《景貞功德賦》, 其?賦辭極其?瑰麗,鋪錦列繡一般,通篇都是?對帝王的歌功頌德,似是?將天下?的好詞都推陳而出,硬生生將一樁泥身堆上金箔、砌上玉石。
若不是?身處中間,後人僅看此賦,隻會驚歎好一個文成大帝。
景貞帝觀後果然?龍顏大悅,手撫賦詞,連連不止,而後當場定了封禪之行,還擢駢文的著者為內廷知製誥,專門負責撰寫公文及聖旨。
那著者姓王,原本?不過是?翰林院中一個小小的七品編修,當年以狀元入朝,也曾心懷大誌向,為國為民?,其?後卻因寒門之身待在翰林院近二十年未曾升遷,如今一朝得道,同僚之中罵其?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有之,但眼饞其?際遇的更多。
此後昭義公主的修書注文一事立馬迎來了翰林院中更多人的助力,年底時,公主在京城另起鴻文閣,其?中容納書冊萬卷,並對天下?文人學士無償開?放,不知令多少人趨之若鶩。
但同在八月,燕國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同樣與昭義公主有關,那便?是?曾向公主求婚的突厥王子行至顯城時無端暴斃身亡,消息傳至京內,無人不驚。
突厥王子突然?率使團回國,起因也是?那場冰雹。
雹子不大,但依舊砸爛了百姓不少房屋,承明街上突厥使團落榻的使館最為嚴重,三進建築上的明瓦被砸碎了一大半。
此事上報鴻臚寺,負責使館修繕工作的客曹大人卻稱雹災過重,手中無餘銀修複館舍,先是?邀請他們去外麵客棧小住,而後又莫名鬨了賊荒,臨至雨夜房屋漏水,一眾人還突發水土不服,連續十幾日腹瀉不止……
突厥使團自然?知道他們此次求娶公主是?鑽了空子,如今景貞帝病愈,昭義公主風頭正?盛,隻要上頭稍稍示意,底下?無數人都要搶著來給他們使絆子。
一日,突厥王子在街上行走,被一三歲小孩以石擲頭,他捂著眼睛還沒來得及發怒,那小孩反而率先嚎啕大哭。
陪同官員連連賠不是?,卻又說幼童無知,或許是?看突厥人五官與燕國人有異,以為鬼怪,所?以才被嚇哭。草原上便?是?罪大惡極之人,也不會殺低於車輪高度的孩子,想必王子也不會與這幼童計較。
突厥王子有氣難消,可對方使的偏偏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小衝突。
所?幸和親國書已下?,無論最後是?哪位公主出嫁,他們都穩贏不輸,也沒必要一定在此耗時,平白受人刁難。
第二日,突厥王子拜彆?皇帝,帶了一大批之前承諾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班師,可還未走出燕國國境,便?突然?身亡。
京中第一反應就是?要打仗。
景貞帝一邊命人查其?死?因,一邊詔朝廷眾臣商議對策。如往常一樣,一大半人想著脫責求和,一小半人自忖清白,要打便?打。
景貞帝自然?跟大多數人一樣,也是?打著和平解決、無論何種原因,人死?在他地盤上,總歸要賠錢了事的心態。
隻是?這次他還未下?旨,昭義公主便?進宮,提起帝王封禪,臣民?反對的理由之一便?是?國無大勝,不堪入泰山。
昭義公主道:我朝邊軍有三十萬,往日國中無支持,都與突厥有五五之力,如今若全力以赴,取史?烈那可汗首級還不是?手到擒來?兒臣知道父皇以前憐憫百姓,不忍讓他們受戰亂之苦,可今時不同往日,等燕軍大勝而歸時,恰逢父皇封禪泰山,那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啊!
她這話如果被朝臣聽見,隻怕能被唾沫釘子淹死?,可詭異的是?,景貞帝一聽就心動了。
幾經?重病瀕死?,他回顧自己?這一生,一無重大政績,二無寸進戰功,後人觀其?史?書,隻怕寥寥百字都不到,何其?悲哀?
是?啊,他一心為百姓著想,不忍國家陷入征戰、百姓孤苦,這才忍受蠻夷頻頻無來由“打秋風”了半生,可又落了多少好處?恐怕最後連個中庸的名頭都落不到,還不如放手搏一場。
皇權的意誌高於一切,朝中主戰一派第一次占了上風。
景貞帝不同尋常的變化自然?引起了眾人狐疑,幾番之後,不少人都知道其?中是?昭義公主在說和,武將團體?聞之自然?對其?樂見其?成,文官中卻也有急眼的。
沒幾時,京中便?有傳聞說突厥王子之死?其?實是?昭義公主所?為。
昭義公主生性驕蠻,對和親一事一直心懷怨懟,在京內便?對突厥使臣百般欺壓,毫無大國公主的涵養風範,如今更是?因為一己?私仇,痛殺彆?國王子,引起兩國之爭,挑起戰亂。
傳聞半真半假,頂著即將打仗的風頭,甚囂塵上。
昭義公主便?在這時一身華麗宮裝出現在大朝會,駁其?流言,訴其?清白,甚至於百官眾目之下?,親手摘去冕冠,自請出家從道,終身不嫁,隻為皇帝祈福,為天下?祈福。
景貞帝聽得淚眼婆娑,眼看女兒被眾臣逼迫至此,又疼又怒,當場走下?龍椅,在殿前躬身將其?扶起。
而後,文官中極力遊說求和的官員一個接一個被貶,其?中還有兩名被冠以戰前擾亂軍心而下?獄問斬的。
見了血,京中文臣瞬間便?如同被鋸了嘴。
而昭義公主也確實如她所?說脫冠入道,但同時又被皇帝加封三千食邑,此外,皇帝還令工部?在宮外為她大修道觀書觀,其?中之物?多為聖上親批禦賜,取自中宮內庫,極儘奢華之能事。
公主入道變得形同虛設,可沒人再敢說一個不好。
十一月時,京中飄雪。
昭義公主以得一本?古書殘卷為由設宴邀眾學士前來觀摩,來往文人絡繹不絕,公主殿下?不分彼此,凡於雪色赴宴的,均施與珠寶豪禮。
偌大的公主府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盛宴堪稱輝煌。
秦宸章宿醉而眠,醒來時頭痛不止。
推開?明瓦菱窗,外麵一片白雪皚皚,陽光如同金繪,世界純潔璀璨。
鄭意親自進來伺候,一邊跟她說了些鴻文閣的建成進度,還特意提起工部?有兩名主事昨晚也來赴宴,送了市麵上極難得的古玩書畫。
秦宸章兀自淨手淨臉,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相府、鴻臚寺、禁軍、欽天監、禮部?、工部?、兵部?……她隻是?公主,在她這裡?,沒有做多錯多,她不做事,不被牽涉其?中,永遠不會有人把“公主”作為自己?身家性命的依附。
所?以她隻能不停地主動入局,設宴、送禮、交際、往來,隻有把足夠多的人裹挾進自己?的戰車上,她才不會孤立無援。
這是?一條很長的路,等有一天,她真的能掌握天下?生死?,那才是?真的手眼通天。
早上起得太晚,半早不晌的時辰,鄭意擔心她吃太飽會誤午膳,從而破壞飲食規律,所?以隻端了碗糜粥來。
秦宸章卻連這點?粥都沒喝完,精神不濟似的。
鄭意讓人把粥收下?去,想了想在旁道:“今日無事,殿下?不如去看看青黎姑娘?”
秦宸章抬抬眼皮,身子卻沒動。
鄭意摸不清楚她的意思,與旁邊的蓿瑛對視一眼,不說話了。
又過一會兒,秦宸章才終於動了動,站起身。
院外石板路上的積雪已經?被人清掃乾淨,空氣沁涼,撲在臉上神清氣爽。
秦宸章走了半晌,懶散的情緒終於慢慢消散,院門口有人要給她請安,她揮手,靜悄悄進去。
韶光院中有圈清池,冬日池上結了冰,又覆蓋雪,白茫茫的。
秦宸章還未走近,便?聽見那處附近有人在嬉笑,幾人跑來跑去,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響。
她繞過一角假山,清池的全貌展現在眼前。
確實是?幾個侍女在池邊岸上堆雪,為首的是?應小禾和明夏,沒用木鏟工具,赤手捏著雪球,口中頻吐白氣,看著極冷,但時不時傳出笑聲。
至於青黎,她坐在紅簷碧瓦的觀景亭中,穿著雪白的狐裘,胳膊撐著欄杆,手托下?巴,麵容朝著清池,像是?在觀賞堆雪之人的歡樂。
陽光落了她滿身。
也許是?真的太忙了,外麵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秦宸章忽然?感覺自己?好久好久沒見過她。
但想一想,其?實不是?,她三日前剛與對方共枕過,極儘親密之事。
秦宸章走過去,明夏第一個看見她,立馬噤聲,下?一刻便?要把手裡?的雪球扔掉行禮。
“給我。”秦宸章說。
明夏回過神,忙低著頭把雪球遞過來。
新雪不易結團,所?以攥出來的雪球並不牢固,秦宸章入手一掂,瞬間就碎成兩半。
在一旁的應小禾忙抬手,要把自己?捏的遞過去。
秦宸章沒要,就握著那大半塊殘雪往裡?走,沿路上,正?遇見應小禾和明夏辛辛苦苦堆了半天的雪人,她看一眼,一腳踢翻。
走進亭子了,又素手一揚,細碎的雪沫子瞬間揚了青黎一頭一臉。
第132章 古代宮廷32
景貞二十三年?, 秦宸章曆經大起大落,隻一年?,便?如同?脫胎換骨。
人的心思千變萬化, 即便?青黎清楚她的一切,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想什麼。
秦宸章揚完雪, 又?走上前,兩隻手撐著欄杆, 把對方圍在雙臂之內, 看她睜著眼睛,纖長?的睫毛上掛了白色的雪沫, 有?些呆愣地望著自己。
“你可真逍遙。”秦宸章似笑非笑?。
青黎眨了下眼睛,睫上的雪落到臉頰上, 很快便?化了,留下一點淡淡的水痕。
她想了想, 說:“冬季天寒,我能於此享受一日陽光和平靜, 全憑公主殿下庇護。”
青黎聲音緩慢, 像是一邊說著, 一邊揣摩她是否是想聽這些話,隻不過?意圖太過?明顯, 反而讓人覺得奉承的並不走心, 例行公事似的。
秦宸章盯著她的臉, 半晌卻驀地一笑?, 微微俯身,親了親她臉上的那點濕潤。
在後跟著的鄭意忙轉移視線, 仔細看了看亭子內外。
秦宸章毫不在意,親了一口後便?轉身, 也如青黎一般在亭子裡?坐下。
院中四麵都覆著霜白,唯有?日頭光厚,在各個石板路的邊緣處融出濕潤的雪水,洇的地皮深褐。
“你前幾日不是說要去見孟遠知?可見到人了?”秦宸章問。
青黎點點頭:“國師大人公務繁忙,但還是抽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為我解惑。”
“嗯,”秦宸章又?問,“都說了什麼?”
青黎微頓,片刻後還是一一說了。
秦宸章百無聊賴地聽,同?時將胳膊極順手地落到青黎靠著欄杆的肩膀,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她的頭發。
青黎說:“國師出自民間?鄉野,篤好養生?之術,留心醫學?,僅靠道家《丹經》和《內經》便?能成為一代?名醫,實在難得。”
不過?就是這麼一位醫術大家,之後幾年?卻隻能專心為皇帝煉丹以求長?生?不死,最後落了個巫醫方士之稱。
“他能治好皇帝,自然是難得。”秦宸章話音剛落,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毫無征兆地轉移話題,問:“我前日給你的那副珍珠耳墜,你怎麼不戴?”
青黎說:“太沉了,不舒服。”
“不就一顆珠子,怎麼就沉了?”秦宸章又?捏了捏,雖然陽光極好,但在外麵待久了,耳朵不免受冷,落到指尖小巧軟涼,手感極好。
她隨心提出要求:“下次戴上,戴上好看。”
這不是秦宸章第一次讓青黎按照她的意願做事,往日無傷大雅的,青黎基本不會駁她的興致,但次數多了,難免讓人不適。
青黎微皺眉,坦誠道:“我不喜歡。”
秦宸章手指一頓,這才將視線從她耳垂轉移到臉上。
青黎直直地“看”向她,若不是秦宸章知道她看不見,那目光都近乎深沉,讓人誤以為能穿透人心一樣。
秦宸章慢騰騰地唔一聲,麵上牽了牽唇,笑?意極淡,聲音卻柔軟,笑?道:“不喜歡就不戴,我還能勉強你不成?”
青黎沒說什麼,秦宸章也收回了手。
過?了一會兒,有?侍女抬來茶具,還在桌案上放了幾碟果子點心。
秦宸章沒有?假手於人,親自手持茶壺放到火塘之上,清香慢慢溢出來,和著溫暖的陽光、周圍的新雪,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喟歎。
“嘗嘗。”秦宸章倒了一杯,放到青黎麵前。
青黎落手去桌上拿。
秦宸章又?說:“小心燙。”
青黎嗯了聲,手指準確無誤地摸到細潤的杯壁,淺嘗一口。
秦宸章問:“怎麼樣?”
青黎點頭:“很香。”
秦宸章又?笑?了下,這次笑?聲有?些大,好像特意要青黎聽到自己心情很好似的。
青黎卻知道她們之間?出了問題,甚至於這問題並不是現在才有?的,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身份上的落差,有?悖於此間?世俗倫常的關?係,不同?尋常的開始,從未談論過?的結果,還有?最基本的,雙方並不契合的性情。
如果大家都默契地追求清醒和理智,那這些問題原本應不足以為懼,可一旦有?人想往前邁一步,想求得更多,必然會打破表麵上的和諧。
臨到中午,太陽走到頭上的位置,外麵的光線越來越亮,亭中的陰涼卻逐漸變大,陰影之下透出凜冬的寒意。
兩人聊了會兒茶,又?說天氣,邊關?正打的仗,院中新開的梅……話題漫無邊際,聽起來很是熱鬨。
秦宸章忽而問:“你的醫經修得如何了?”
青黎說:“剛修完兩卷,還有?些需要佐證。”
“這麼慢,”秦宸章嘀咕,轉而道,“太醫令中數吳士德家學?最為深厚,等過?幾日,我再問他要些醫書。”
青黎說:“好。”
秦宸章飲了口茶水,壓住心底逐漸升騰的煩躁。
她放下杯子,盯著對麵安靜的青黎,好一會兒,又?開口:“鴻文閣落成之後,我會讓京中文人學?士在內修書,你要不要也去?”
青黎抬眼。
“屆時可以以養護皇帝身體康健為由發起修書,讓各地官員收集醫典入京,民間?若有?個人藏書也可高價購得,”秦宸章說,“這樣,總夠你用了吧?”
修醫經不同?於其他修文學?典籍,每一種?不同?的病因對應的療法都應該要大量的數據驗證後才能對外流傳,否則不知會害幾代?人。
但不可否認,這種?做法又?是集醫學?之大乘最便?捷的一條路。
青黎並沒有?想太久,便?嗯一聲,說:“多謝。”
秦宸章勾起唇,抬手摸了摸她的臉:“跟我這麼客氣乾什麼?”
氣氛好起來,兩人一起吃午膳,下午秦宸章有?了訪客,便?沒有?多待。
院中仆從也瞬間?走去一半,四周安靜下來。
青黎既沒有?聽人讀書,也沒有?寫字,依舊在簷下坐著,曬著餘暉,靜聽冬日的空曠和寂寥。
她其實並不喜歡在情感中追究緣由,可她們太特殊,這份感情永遠不會公平。
就像青黎永遠不會主動?要求秦宸章對她承諾未來,她不需要,也不會那麼做,因為她清楚,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讓從小受此間?教育長?大的秦宸章於千萬人中吾獨往矣,實在過?於苛刻。
至於秦宸章,她輕易便?可以掌握青黎的生?活,卻從不提青黎是否對此喜歡,是因為她也清楚,在現實裡?她能以勢壓人,可感情這種?東西,掰開揉碎去分辨,她毫無優勢。
而如今一切太平,彼此看起來親密依舊,其實不過?是互相忍耐罷了。
昭義?公主風頭正盛,連帶著底下人乾活極快,鴻文閣不到三個月便?落成,裡?麵書雖不多,卻引來許多人的目光。
其中醫經一道還得景貞帝親發聖旨,由國師孟遠知為首,連同?整個太醫令,收集天下醫典共同?研習。
青黎沒有?跟那些白胡子老頭爭奪具體的研習方向,徑直定下醫典管理條例,從信息收集到資源整理,組織目錄,編序分類,數據驗證,對外傳播……所有?的標準和章程列得清清楚楚。
很快這套準則便?被整個鴻文閣沿用,各部文獻的目錄大綱定下之前,都會詢問她的意見。
不過?即便?如此,青黎也沒有?比以前忙碌太多,一日裡?還是會有?半日都待在府上,畢竟若論環境舒適,鴻文閣無論如何比不得公主府。
相對而言,秦宸章倒是更忙一些,她從前以侍疾的名義?住在宮裡?,當然不僅僅是為了給皇帝端個湯喂個藥,還是因為她近身侍奉便?有?機會插手朝政。
朝中固然有?禮教禁止後宮乾政,可皇權意義?裡?的家天下,國事便?是皇帝家事,既是家事,與身旁近親之人討論一二總也避免不了。
秦宸章便?因此看了不少詔書,偶爾還會替代?宦官給景貞帝念折子,她膽子大,遇到無關?痛癢的政務還會發表自己的意見。
景貞帝對她報以無限寬容——他像是突然發現,隻要他這個女兒足夠聰明大膽,她可以給自己做很多事,比如在病重時尋求天下醫師為自己治病,她還可以給自己背黑鍋,比如泰山封禪,比如與突厥起戰事。
昭義?是皇室公主,意味著她天潢貴胄,身份尊貴,隻要給她足夠的權限,她可以如同?皇子一樣給自己助力。
可她又?僅僅是皇室公主,所以也意味著她永遠不會對自己產生?威脅,甚至於,她會比自己所有?的兒子都要聽話無害,她會儘可能盼著自己永生?長?壽,因為隻有?這樣,她才會有?靠山。
對於有?用的人,而且還是自己的血脈,景貞帝自然也不會虧待,所以他聽從昭義?公主的意見提拔了幾個從前跟隨周築的武將。
在他心裡?,周築已經倒下很多年?了,周氏又?沒有?後人,底下那些個副將晾個幾年?,早該脫掉以前的皮,如今又?有?昭義?公主在其中做緩衝,他更可以借此施皇恩收人心。
昭義?公主自然也對景貞帝表現得更加孝順,每次進宮都要帶新鮮玩意,昂貴稀有?如海金、硨磲,普通平常的如宮外街上一道小吃,甚至新春的綠葉子,地上撿的一枝新花。
邊關?在打仗,朝堂上便?不像以前那般平和,偶有?與皇帝政見不合的,拌嘴的,吵架的,耿直上柬的,景貞帝不是暴君,當然不可能動?不動?殺人,總會有?那麼一兩次要受氣。
皇帝受氣,昭義?公主便?在底下給他做打手出氣,顫顫巍巍的老頭子她碰不得,那些個權貴後代?她還惹得起,一個一個去查總有?屁股不乾淨的,嚴重的直接掛去大理寺,沒什麼好由頭的就把人家乖孫兒套頭打一頓。
那些老頭子給景貞帝告狀,景貞帝表麵斥責,卻總是輕拿輕放。
如今,這京中誰人不知道景貞帝疼愛女兒呢?
誰人又?不知道這昭義?公主不堪教化,跋扈囂張,惡名遠揚呢?
第133章 古代宮廷33
邊疆之戰一直綿延了小半年, 北地天寒,臨近陽春三月,積厚了一整個漫長冬季的冰雪才開始融化, 大軍鐵蹄一過,整個草原被踐踏成巨大的泥潭, 宛若沼澤。
邊軍大將馮長仞拿下曲西三城的捷報傳回京城,景貞帝驚喜過望——曲西三城在先帝時?以?求和為由割地賠出, 如?今在他手裡搶回來, 豈不是彰顯自己治下國力強盛的最好證明?
同時?,隨著捷報傳回來的還有請戰令, 曲西三城以?北還有?六城,都是曾經?燕國的城池, 這些年或因征戰或因和談而被迫割讓。
而如?今燕國占了先手,一朝翻身打的對方措手不及, 若能一鼓作氣勢如?虎,繼續向北挺進, 說不定現在就是百年來開疆拓土的最好時?候。
朝中主和、主戰的聲音繼續打響, 雙方各執一詞, 沸反盈天。
皇帝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膽怯的意識占據了上風。
不打了, 反正這些戰功已經?能堵住那些文官的嘴, 足夠封禪泰山。
朝廷之中京兆尹兼兵部尚書郭熙眼看景貞帝又要?龜縮, 不忍錯過這大好時?機, 連夜拜訪昭義?公主,想讓這位最受皇帝信任的公主從旁說和。
秦宸章卻?清楚景貞帝貪生怕死的本?性, 彆看現在打了勝仗,其實皇帝心?裡唯恐突厥被激怒後會跟燕國生死糾纏。
他今日願意支持打仗, 乃是為了封禪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目的達成,還不知此次和談要?付出多少銀錢去安撫。
相比於繼續勸皇帝北征,不如?想想怎麼勸阻他此次和談少賠點錢。
郭熙聞言一臉凝重,可又不得不否認,這確實是景貞帝能乾出來的事。
果然,不過幾日,捷報的呼聲還沒?有?落下,朝中就因為和談的內容吵得不可開交。
景貞帝意興闌珊,滿心?隻?期待泰山之行,文武百官對封禪卻?態度消極,響應寥寥。
秦宸章讓人?編了支對景貞帝歌功頌德的小曲,傳唱於京內,以?此來表明?對皇帝的支持。同時?又聯合郭熙和戶部吳仁裕向皇帝進言,砍了一半和談的賠銀用於軍費,另一半用於封禪。
景貞帝二選其一,自然是去泰山重要?。
禮部剛把日期敲定,各種方士之輩便湧入京城,役夫被抽調去修整山道,壘砌方石,好在如?今春耕結束,倒沒?有?引起民間太多動蕩。
而皇帝虔誠於心?,早早便開始齋戒坐禪,連朝會都要?為此讓步。
孟遠知作為國師,被景貞帝召在身邊侍奉,極少再出現在各家權貴宴席之中。
如?今鴻文閣修書隻?分了兩類,一類是帝王親自下旨要?修撰的醫經?,主要?在杏林苑,孟遠知不在,所有?事宜便均由青黎負責。另一類則是秦宸章之前以?修《漢書》為由發起的經?史一道,主要?在崇林苑,由公主府書史柳若林負責。
短短半年,鴻文閣修書一事就已經?收攏文人?近百,如?今翰林院上下也不過一百二十多人?,不免有?人?認為其越矩。
昭義?公主便將一本?署名為《景貞字典》的綱要?遞給皇帝,景貞帝觀之大悅,而後便送出不少宮中珍藏的孤本?古籍,身體力?行地為公主的修書之事予以?支持。
但實際鴻文閣中諸人?,其才華質量遠遠比不上翰林院,昭義?公主並沒?有?打算光明?正大設出一個小翰林,所以?對招人?沒?做太過嚴苛的要?求,無論性彆、年齡和籍貫,隻?要?讀過書,會寫字,便可以?前來求職。
修書是當世之大雅,又是為皇家做事,即便隻?儘微末,說出去也比做些小私塾夫子、教書先生來得光鮮。
所以?源源不斷的,每日都會有?人?上門,經?考校後留下的有?毫無功名的讀書人?,寒門學士,也有?秀才之流,或者寥寥幾個沒?落的舉人?、貢士。
當然也有?女子,比如?杏林苑中有?清陽觀的素濟道長,青黎曾經?請教過的民間醫婆,宮裡擅長養顏生息的醫女;
再比如?崇林苑中的張嫻安,她是先皇後周佑榮的母親,出身羅川張家,幼時?習遍詩詞歌賦,文采斐然。後來成家生女,周築和周佑榮死後,張嫻安一人?寡居將軍府,卻?並沒?有?常人?以?為的淒慘自苦,反而將心?思?都撲在了讀書紀文上,還因常年頌道抄經?,練得一手絕妙的好字。
此外,還有?都察院左督禦史家的主母及其女兒,甚至之前從平樂府帶出來的齊錦瑟也被柳若林帶在了身邊,作為原考功侍郎之女,齊錦瑟自幼耳濡目染,四書五經?比一般讀書人?都要?精通。
昭義?公主時?常進宮侍奉皇帝,平日生活也奢靡而豐富,時?不時?舉辦宴會招待大臣,隔月便設馬球、蹴鞠賽會邀各方權貴,每三日再去趟鴻文閣查看修書進度,同時?召見一些在其中脫穎而出的文人?,文藻卓越的,智識周正的,機敏伶俐的……
如?此到六月,文武百官即將開拔去泰山,朝上突然冒出一個聲音,提起了秦元良。
滿打滿算,太子被禁足東宮已經?一年,其間向皇帝懺悔祈饒的駢文散出來無數,景貞帝一概不理。
隻?是如?今皇帝離京,驪京城總要?人?守,太子雖有?錯,但總歸沒?有?引起大禍,東宮舊人?連其黨羽紛紛上書,請皇帝寬恕太子。
此言一出,昭義?公主還沒?有?著急,反而是後宮的尹貴妃先急了,秦元良和袁果兒被禁,這位貴妃和她膝下的四皇子便是宮中之首,可秦元良若出來,哪裡會有?四皇子的位置。
因為景貞帝打壓外戚之事,所以?尹貴妃的母族在京中並不算顯赫,她在宮多年,親眼目睹周家、袁家的倒台,委實不敢把尹家拉下水,所以?隻?能暗中結交昭義?公主,還再三叮囑兒子要?多與阿姐親近。
四皇子今年不滿十七,身體還在抽條,看起來極瘦,像竹竿一樣,臉上還有?痘痘,俯身作揖的時?候勉強算得上恭敬。
昭義?公主每回卻?隻?抬抬手,麵上不冷不熱,讓人?看不出喜怒。
宮裡景貞帝為自己的大兒子費心?想了兩天,最終決定把他放出來,但並不留守驪京,而是隨行帶去泰山。
朝堂上下沒?人?覺得這是榮耀,反而都看出此舉是因為忌憚。
秦宸章自然也一同前往。
臨行前幾日,秦宸章卻?與青黎吵了一架。
其實這些時?候,秦宸章在外的情緒已經?逐漸收斂,就連鄭意也很少再看見她動不動發脾氣,可麵對青黎時?卻?總是忍不住。
吵架的起因追究起來都荒唐,或許是宮中太子複出一事令人?惱怒、四皇子拙劣的示好讓人?煩躁、外間事情繁忙零零碎碎惹人?心?煩意亂,甚至夏暑天熱、天地間一刻都不得停的蟬鳴——都被秦宸章拉出來做理由,可歸根結底,點燃她的還是因為青黎的一句話。
“我不想做。”青黎說。
秦宸章不依不饒,衣衫都已經?蹭亂了,手伸進青黎的衣服裡,撫摸她的腰。
內室寬大,半透明?的明?瓦窗牖開著,冰盆上的冷氣換出來,室外熱流送來簷下花香。
青黎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又重複了一遍:“現在不想做。”
求/歡狀態的秦宸章毫無在外時?的高貴冷豔,黏黏糊糊的不成樣子,單手撫摸青黎的臉,調/情一樣用唇碰她臉上的皮膚,問她:“為什麼?”
青黎說:“我約了柳若林,等?會兒要?同去鴻文閣。”
秦宸章哦了聲,然後繼續親她,斷斷續續地說:“沒?事,讓她,在,外等?等?……”
屋內擺放的是紫檀交椅,青黎坐在椅子上,秦宸章坐在她身上,青黎一隻?手環著她的腰。
上次在這椅子中胡鬨時?,還是秦宸章在下,青黎記得當時?對方整個人?都在抖,抓著扶手的手指幾乎痙/攣,泣不成聲。
如?今卻?這般不長記性。
二人?行親密之事已經?近兩年,彼此都十分熟悉對方的身體,秦宸章輕輕吻她,手指在她身上點火。
青黎有?些意動,但還是保持一點清醒,拍了拍她的背,說:“彆鬨了。”
秦宸章說:“不要?,再鬨一會兒……”
秦宸章情/動時?跟平常判若兩人?,最愛癡纏,又挑剔霸道,總要?她說好了才算好,往常白日宣淫,至少都一個時?辰打底。
青黎仰了下脖頸,握著腰把人?往後推,說:“秦宸章。”
秦宸章終於停下,抬起頭,盯著她的臉。
就算青黎看不見,也能感受到對方一瞬間的變化,如?同柔情驟然褪去,露出底色的陰沉——也許她在青黎第?一次拒絕時?就已經?不開心?了,之後撩撥都隻?是在作態。
兩人?都因為這刹那的情緒轉變而沉默。
半晌,秦宸章說:“柳若林今天要?待在府上整理昭義?郡誌書,不去鴻文閣,所以?你?也可以?不去。”
秦宸章問:“還有?事嗎。”
她聲音平平,語氣如?同陳述,毫無波瀾。
青黎沒?有?說話。
停了一會兒,秦宸章伸出手,指尖落在青黎紅潤的唇上,輕輕一碰,又要?俯身。
青黎推開她。
“我不想做。”
秦宸章被推出交椅,雙腳站回地上,神情莫測。
此後一連五日,秦宸章都沒?找青黎說話,一直到皇家儀仗要?出京的當天,她才匆匆讓人?把青黎帶出來。
公主鑾駕寬敞舒適,青黎上了車,秦宸章一切如?常,笑意盈盈地給她倒茶水,輕輕推到她麵前。
“還是要?把你?帶在身邊,要?不然,總擔心?會看不見你?了。”
青黎捧著杯子抿了口茶。
出行在外,周圍的一切都極嘈雜,即便是隔著簾子,青黎還是能聽見外麵時?不時?傳來的呼喝聲。
封禪車綿延百裡,從前到後需要?騎兵來回流竄指揮,以?此來保證整個王駕隊伍的安全不會因其間斷節而減弱。
皇帝,太子,公主,即便是在國內最平穩的心?腹之地,依舊需要?萬分謹慎。
場合很不對,所以?青黎沒?說彆的,隻?是喝了茶,算作和好。
秦宸章笑了下,撩開一點窗簾看向外麵,此時?陽光正盛,光線如?曝,路上沙土被來往的馬車激起,煙塵漫天。
“出門在外不方便,你?眼睛看不見,所以?不要?亂跑,”秦宸章說,“這幾天你?就待在我這輛車附近,我再安排兩個人?照顧你?。”
青黎點頭:“好。”
秦宸章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伸手碰她的臉。
青黎“看”向她。
秦宸章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沒?說什麼,隻?是又叮囑了一遍:“千萬不要?亂跑。”
驪京距離泰山近六百裡,按馬車路程,至少需要?走十天,王駕又不同平常,隨行輜重雜多,即便不在路上逗留,禮部也都是按照二十天至一個月來估量的。
所幸景貞帝也沒?打算遊山玩水,第?八天的時?候,隊伍已經?行至豐汰,隻?是不巧午時?天色驟陰,眾人?尋了處高地,搭了雨棚和簡易房躲雨。
夏季一般是急雨,這場雨卻?下了近一個時?辰,即便之後雨停,路上也泥濘不堪。
整條隊伍不得不停在路上。
青黎白天避雨時?就在鑾車裡,雨停了她才下來走了兩圈,後來直到天黑,她都按照秦宸章的囑咐隻?在附近逗留。
酉時?剛過,外麵突然傳來吵鬨聲,馬蹄聲若隱若現,應小禾原本?還打算去前方瞧瞧,被青黎一手按下。
又過半個時?辰,終於有?消息傳過來,卻?是說太子欲謀殺皇帝,意圖造反,被人?當場抓獲。
騷亂一直至亥時?,終於消停,秦宸章得空,被人?護著回來。
“沒?事吧?”
剛一碰上,反而是對方先問了句。
即便知道此事有?秦宸章從中籌劃,青黎也擔心?會發生偏差,如?今聽她語氣輕快,便知一切如?故,所以?隻?搖了下頭。
“沒?事……”
卻?不想,話音未落,遠處一道尖銳的嘯聲就破空而來。
是一支箭。
第134章 古代宮廷34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青黎有些恍惚。
就像這?支箭是跨越時空而來的,來自多年後射向秦宸章的那一箭。
還是出現了偏差。
是誰?
她心中千頭萬緒,動?作卻比這周圍任何一個人都要?敏捷。
那箭來得極快, 勢如?破竹一般,青黎都來不及發出聲音, 隻能在遙遙聽到破空聲時驟然抬手一握——
鋒利的箭矢輕易劃破皮膚,長而細潤的箭身拉出炙熱, 箭翎處的長羽被修剪, 因為?疾速而來的慣性深深卡進?肉裡。
秦宸章隻覺得脖頸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石子敲中,突然一痛, 還沒反應過來,便看?見青黎將隻能堪堪握住箭尾的箭反手投擲而出。
即便用?儘全力, 也並?沒有飛出太遠,但方向很準, 噗的一聲正正沒入西南方向濕潤的地上。
“鄭意!”
“有刺客!”鄭意已經以身掩住秦宸章,眼睛死死盯著西南方向影影綽綽的身影, 厲聲道:“保護殿下!”
周圍瞬間亂起來, 呼喝聲夾雜著刀劍碰撞。
秦宸章捂了下脖子, 身形微微踉蹌,有那麼一刻大腦一片空白, 隻能看?著被眾侍從圍在外麵的青黎, 火把映照下素白的一張臉, 身形猶如?鬆柏, 整個人肅然而冷靜。
鄭意一手壓秦宸章的後背,護著她就要?往旁邊躲。
“青……”
像是慢了一拍, 秦宸章猛地回?神,推開鄭意, 伸手去拽青黎的胳膊。
馬蹄聲頃刻間便奔過來,堅硬的土地已經被雨水徹底浸透,泥漿飛濺,半空揚起的刀鋒帶出驟白,有人發出尖叫。
“殿下!”鄭意急道。
秦宸章匆匆一顧,連確認身後追殺自己的人是誰都沒有,半息不敢停,扯著青黎轉身就跑。
出京前,秦宸章看?過多次封禪之行的路線圖,知道隻有豐汰、漸州的兩處官道需要?橫穿一段極長的山林,而其餘官道之後兩裡都是百姓借助交通便利開墾出來的農田和村落。
為?取信於?秦元良,籌謀之初便是定下要?在這?兩地動?手,卻不想,最後竟然會困住自己。
此時正值盛夏,林子長得枝繁葉茂,又偏偏在白日裡經過一場浩大的風雨,樹木被打得淩亂,枝丫沿著風向亂七八糟地交錯在一起,還有豐沛的水汽充斥其中,整個空間又冷又濕。
眾人被騎馬持刀的刺客衝進?山林不過一刻,便猶如?陷到黑暗的遠古森林,官道上儀仗隊該有的火把像是被吞噬了,不見絲毫蹤影。
又一支冷箭貼著臉皮飛過去。
秦宸章咬牙忍過一波身體生理性的寒戰,一聲不吭,努力睜大眼睛跟上青黎的腳步。
如?果說剛開始還是秦宸章拉著青黎躲避障礙和時不時飛來的箭,那到後麵,秦宸章能不被各種各樣的藤蔓絆倒,全靠青黎在前開路。
直到秦宸章被鄭意撲身一推——雨後地皮濕滑,秦宸章隻覺得腳踝狠狠一崴,下一刻整個人便往旁邊倒去。
她一直攥著青黎的手沒鬆,所?以連呼都沒呼一聲,兩個人便骨碌碌地順著坡往下滾。
身後的飛箭擦到鄭意的肩,她卻隻來得及壓低聲音,急道:“殿下——”
所?幸坡不大,黑暗中翻滾聲很快就停了,然後是秦宸章的聲音:“走!”
鄭意微頓,而後毫不遲疑地往密林深處跑。
秦宸章後背頂著一個碩大的樹根,迅速將頭埋在前側青黎身上,口鼻全部憋住,一絲呼吸都不溢出來。
很快,頭上便有幾道腳步急匆匆地朝著鄭意的方向追去。
不知過了多久,青黎捏了捏秦宸章的脖頸。
“秦宸章。”聲若蚊蠅。
秦宸章這?才抬起頭,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氣,涼絲絲的空氣爭先恐後地被五臟六腑吸收,惹的身體反射性想咳,卻隻能強忍,臉皮都微微生出脹痛。
密林地上是經年積累下的樹葉,一層疊一層,下麵的已經腐蝕了,上麵的還很蓬鬆,縫隙之間藏了許多水,兩人的衣服上也都是沿路植物葉片蹭落下來水珠,連同頭發,全身都濕透了。
冷意連同寂靜,漸漸占據感官。
又過了一會兒,青黎開口。
“附近沒有人了。”
秦宸章這?才狠狠呼了口氣,今夜無月,林子又深,她眼前一片堪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什麼也看?不見,隻能順著青黎拉她的力度摸索著坐起身。
剛穩住身形,青黎便用?手背觸碰了下秦宸章的脖子,那一箭準頭極好,正對?著脖子,若她動?作慢上絲毫,秦宸章必死無疑。
好在她握住了,箭勢因此減去大半,最後隻勉強擦到秦宸章脖子上,破了些皮。
“我沒事,”秦宸章搖頭,聲音嘶啞,又問她:“你呢?”
“我也無大礙,”青黎繼續摸她的身體檢查,同時也沒隱瞞自己的情況:“隻是右胳膊暫時不能動?。”
她聲音平靜,輕描淡寫。
秦宸章聞言愣了下,抬起手,又不敢亂動?,最後隻能將手放下。
青黎在這?時已經摸到她的腿,手指極具技巧地寸寸往下按,直到秦宸章整個人抖了下,倒吸一口氣。
青黎立馬回?到剛才的位置,又按了下。
“疼……”
秦宸章哼了聲。
“這?裡呢?”青黎往上按了按。
“我沒事,”秦宸章咬住唇,壓低聲音道:“就是摔了下,你先彆管我了,管好你自己。”
青黎應了聲好,手卻沒停,甚至逐漸用?力。
秦宸章額上迅速出了一層冷汗,咬著唇,兩手因為?忍耐各抓了一把地上的濕葉子卸力,不敢亂喊,也不敢動?她,一點招兒都沒有。
“沒有外傷,時間短,現在還沒發腫,也沒有明顯移位和骨碎,應該隻是輕微的骨折。”
青黎說完又去摸她另一條腿,秦宸章動?了動?,喘著氣說:“這?條腿沒事。”
青黎又應了聲好,手還是沒停,從大腿摸到腳踝。
終於?檢查完,秦宸章鬆了唇,這?才來得及問:“你呢?除了胳膊,手呢?手怎麼樣?”
青黎說:“流了點血,其他沒事。”
“疼嗎?”
“一點點疼。”
秦宸章睜大眼睛,但在一片黑暗裡卻隻有茫然。
她沒再說話,青黎便主動?抓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手心:“沒事的,彆怕。”
“我,我沒……”秦宸章喃喃,半晌,又開口:“很黑,我看?不見你……”
青黎的眼睛有輕微的光感反應,自入了密林之後眼前便隻有純粹的黑,她原本?還以為?隻是林中太多昏暗。
青黎湊近秦宸章,問:“一點都看?不見嗎?”
秦宸章能感覺對?方撲在自己臉上的氣息,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又覺得自己的手很臟,便也隻用?手背碰了碰。
她小聲說:“看?不見。”
青黎哦了下,然後說:“沒關係,這?裡對?我沒有影響,我帶你出去。”
秦宸章抿唇,“我們可以在這?等?,隻要?皇帝不死,那些人就不敢回?頭,我們隻要?等?禁軍來找就行。”
青黎問:“皇帝死了嗎?”
“當然沒……”
秦宸章聲音一頓。
皇帝死了嗎?之前肯定是沒有的,秦元良造反,她做了推手,但也做了防護,原本?就沒有打算真讓皇帝死,皇帝也確實隻被秦元良稍稍劃破了皮。
但那是之前,她從皇帝那離開以後呢?
青黎問:“剛剛追殺而來的人,為?首的是誰?你看?到了嗎?”
秦宸章擰起眉,想了好一會兒,才突然說出一個名字:“王啟世!”
原守衛皇宮內廷安全的左將之首王啟世。
之前景貞帝重病瀕死時,王啟世曾有倒向秦元良的趨勢,但當時秦宸章一直沒有實證,直到景貞帝病愈,秦宸章也隻能旁敲側擊暗示皇帝對?方心思有異,彼時景貞帝驚懼多疑更甚現在,幾乎沒怎麼猶豫便把這?位天子近臣擼了下去。
王啟世被派出京後,秦宸章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關注過他,沒想到竟在此時跟秦元良來了個裡應外合。
“一定是他!我看?過他的履曆,當初就是因為?圍獵時箭術超群才被提拔上來的。”秦宸章越想越覺得那個匆匆一顧的身影就是王啟世。
青黎卻問:“你沒殺他?”
“我殺他?我怎麼殺他?”秦宸章愣了下。
“孟遠知進?宮的時候遭人攔截,你不是殺了禁軍的人做威懾麼?”青黎聲音有些慢,“你殺的不是王啟世。”
原本?,我看?到的未來裡你殺了他。
“當然不是,王啟世當時是禁軍大統領,即便是皇帝,也不會輕易動?他,我不要?命了敢對?他下手?”秦宸章的語氣理所?當然。
原來是在這?裡變的嗎?
可為?什麼呢?那個時候的秦宸章不是應該因為?求生求存的念頭而破釜沉舟、毫無顧忌嗎?她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青黎有些沉默,她在公主府的權限並?不足以支持自己獲得所?有的信息,以至於?王啟世沒按時死在秦宸章刀下這?麼大的事,竟然陰差陽錯地一直沒有被青黎耳聞。
那彆的呢?又會有多少改變?
“怎麼了?”秦宸章有些疑惑。
青黎搖頭,說:“沒什麼,隻是有些驚訝。”
“這?有什麼驚訝的,那時候皇帝要?是死了,我就帶著你去和親,和親又不會死人,”秦宸章說著說著聲音弱下來,“可如?果這?次秦元良把皇帝殺了……”
那她們二人就很難走出這?林子。
但會有那麼大的變化嗎?
儘管存疑,可蝴蝶效應的巨大威力讓青黎沒有再產生僥幸心理,徑直站起身:“我們先離開這?裡。”
秦宸章聞言忙也撐著胳膊打算隨她站起來,卻被青黎止住:“你先彆動?,我去折些樹枝給?你的腿簡單做個固定。”
話音一落,秦宸章便感覺到她要?離開,心中驀地一慌,下意識去拽她的衣角:“你不能走!”
青黎說:“我不走,隻是在附……”
秦宸章說:“那也不行!我不用?做固定,我可以正常走路!”
她說著便掙紮著站起來,黑暗中小腿碰到碩大的樹根,頓時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她硬是咬著唇忍下了。
青黎卻對?她猛然一滯的呼吸了如?指掌,想了想,放輕聲音道:“即便你不用?做個固定,我也需要?做,我的胳膊動?不了,應該也是骨裂。現在還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情況,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出路,如?果不做固定,一定會留下後遺症。”
認真說來,徒手握住高速射來的一支箭,堪比用?手接住迎麵砸過來的幾斤石頭,如?今隻是骨折其實已經算萬幸。
秦宸章聞言有些無措,怔怔鬆開拽著她衣角的手,可呼吸卻控製不住地急促。
青黎微歎氣,準確無誤地摸她的臉:“秦宸章,我不會走的,放心。”
“可你……”
“彆怕,很快回?來。”
青黎沒有繼續耽誤時間,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而後轉身就走。
秦宸章都沒反應過來,再伸手一抓的時候,麵前就隻有空氣。
青黎才剛剛走出兩步遠,秦宸章就對?著發出動?靜的方向用?氣聲使勁喊:“青黎,你你快點啊!”
青黎莫名有些想笑。
秦宸章感覺自己好像聽到青黎的笑聲,但又不確定,因為?周圍實在太黑了,秦宸章從沒見過這?麼黑的夜色,化不開的濃墨一樣,那點兒笑在這?種黑寂中都莫名顯出詭異。
皇帝死不死的問題都要?在這?種近在眼前的未知中後退,她控製不住地左右環顧,卻什麼也看?不見,腿很疼,可身體不敢倚著濕滑的樹乾,也不敢隨便坐下,隻能單腿站著,僅用?一根手指頭頂著樹乾保持平衡,指尖迅速發白。
然後秦宸章隻覺得自己稍一錯神,耳邊一丁點青黎的動?靜都沒了,反而是其他奇奇怪怪的窣窣聲傳過來,從頭上,從腳邊,肩膀,後背,甚至耳朵旁……
寒毛根根豎起——那是黑暗放大的恐懼。
青黎幼時便喜歡在山林之中鍛煉自己的感官,所?以此時除了地麵太滑和稍顯複雜的環境外,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尋幾個筆直的樹枝在林子裡不算難,青黎沒走太遠,很快便回?來。
“秦宸章?”
秦宸章一抖,這?才順著聲音的方向睜大眼睛,微顫:“青青黎?”
青黎嗯了聲,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說:“我幫你固定,你來綁。”
秦宸章立馬牢牢攥住她的衣角,極為?乖巧地嗯了聲。
夏日衣薄,秦宸章一身名貴的錦緞,華麗又脆弱,隻一路過來,身上已經被樹枝刮破不少地方,秦宸章摸索著脫掉外衫,把布料撕了個亂七八糟。
青黎聽感敏銳,知道周圍暫時沒人,所?以沒有太過著急,耐著性子指導她。
秦宸章慢慢放鬆下來,先給?青黎固定好胳膊,然後才去搬自己的腿,搬著搬著冷不丁地來一句:“我們倆這?斷胳膊斷腿,真配啊……”
她語帶莫名感歎,青黎不由得問:“不怕了?”
“我本?來就不害怕,”秦宸章說:“大不了,大不了就一起死。”
青黎笑了下。
這?次,秦宸章才真真切切聽到青黎的笑聲,無奈的,放任的,帶著一點縱容的輕笑。
即便當下如?此狼狽,即便下一刻已經不知生死,秦宸章的心臟卻依舊在這?笑意裡變得很軟,像一下子泡進?了春水中,從耳根到脊椎都透出舒服的酥麻。
“青黎。”
“嗯?”
秦宸章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隻是覺得她們同處一片黑暗中,又或者是被同一種黑暗包裹。
外麵的一切紛擾都進?不來,她也統統不需要?。
“怎麼了?很疼嗎?”青黎觸碰她的腿,問道。
“不疼,”秦宸章搖頭,然後又湊近,臉貼著青黎的臉蹭了蹭,說:“青黎,如?果我們不死,我以後都讓著你,一輩子讓著你,絕不會跟你吵架了。”
青黎輕啊了聲,語氣遲疑:“真的嗎?”
秦宸章使勁點頭:“當然是真的。”
青黎說:“哦。”
秦宸章說:“你不相信我?”
青黎說:“相信。”
秦宸章說:“你語氣聽起來就是不相信我。你憑什麼不相信我?哪次不是我讓著你的?之前吵架,還不是都是我低的頭?”
第135章 古代宮廷35
山林中植被?茂密, 時不時便有遊蛇爬蟲被兩人的腳步聲驚醒,簌簌而動。
秦宸章初始還為此驚疑不定,好半晌, 才?慢慢地習慣了?黑暗,半個身子掛在青黎身上, 踉踉蹌蹌地移動。
所幸她錦衣玉食多年,身體養得很好, 不是嬌貴的那種好, 而是足夠健康、朝氣,所以即便腿受了?傷, 也沒有過於?柔弱。
林中濕氣極重,風冷水寒。
一連行了?至少三刻鐘, 青黎終於?隱隱約約聽到些動靜,亂紛紛的腳步, 金戈鐵甲的鏗鏘,夾雜著一些呼喝之聲, 細細密密地交織在一起?。
稍一判斷, 青黎便下結論:“皇帝沒死。”
秦宸章抬起?頭, 睜大眼?睛看著前麵,好一會兒視野中才?出現零星幾點猶如流螢般的光。
那是尋人的火把。
如果此番秦元良真把皇帝殺了?, 這個時間段, 他一定是在想辦法威懾封禪之行隨行的文武百官和上萬禁軍, 根本?不可能分?出人手進山林尋人。
不出所料, 景貞帝也確實沒有死。
秦元良案前失控時,皇帝雖被?驚了?下, 但因其左右很快就把對方製住,所以並未有大礙。
可當王啟世率軍暴起?, 景貞帝頓時失色,親信之軍都?有二?心,這路上還?有誰可信?
經此兩遭,景貞帝當場便倒下起?不來了?。
一夜兵荒馬亂。
第二?日清晨,皇帝一睜眼?便下旨廢黜太子,並令其左右立時斬殺昨夜所俘謀逆之人百餘,又?連下七道抑令,將原太子屬官黨羽全部收押。
行刑的地方就在營地右側十丈,幾百人的血液洇進土地,合著昨日的雨,染紅了?大片官道。
近巳時末,威武奢靡的封禪儀仗便匆匆拔營,調頭返京。
對帝王而言,封禪固然重要,可要比起?生命,又?實在不屑一顧。
出京八日,回京一路卻隻需三天,王駕入城,帶來滿城陰霾和肅殺。
秦元良已經當了?二?十多?年太子,即便去年受挫,身邊跟隨之人也如過江之鯽,整個京城宗室勳貴,世家百官,裡裡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牽連。
驪京城內風聲鶴唳,一片惶惶。
唯有昭義公主府盛了?炎夏的驕陽,爍玉流金,沉李浮瓜。
秦宸章腿上骨裂不重,但畢竟傷筋痛骨,禦醫給她施了?針灸,囑托其臥榻休養,靜心少動。
京中大變,秦宸章卻沒有其他人那般心思不屬,在她看來,這一戰雖有坎坷,但結果總歸沒變,秦元良成功被?廢,再無翻身的可能,王啟世被?亂刀砍死,禁軍內部的職屬也因此有了?變動,四皇子正式爬了?上來,朝堂上天翻地覆——
如果青黎沒有受傷就更好了?。
相對而言,青黎的傷比秦宸章重多?了?,右手差點廢了?,最嚴重的小指幾乎被?鋒利的箭翎劃斷,傷口處深可見骨,禦醫查看時就說?即便以後養好,也無法像正常人那般彎曲活動。而她整隻胳膊也被?安了?夾板吊起?來,關節處挫傷嚴重,小臂重度骨折。
可在那處黑暗裡,青黎卻隻說?自己無大礙,一點點疼。
秦宸章手持鴻文閣最新抄解的《漢書‘’古今人表》後注之作,與青黎一起?打發時間,書上內容都?是閣內文人注疏評論,即便旁證側引,帶了?無數佐證,也不免有許多?主觀臆測。
秦宸章看到有意思的便會讀出來跟青黎一起?討論,然後反推分?析此評論之人的心思和秉性。
說?著說?著,餘光看見青黎起?了?個抬手的動作,秦宸章忙放下書,問:“怎麼了??不舒服嗎?你要拿什麼?”
青黎停頓了?下,說?:“喝水。”
秦宸章聞言立馬去拿杯子,即便那杯子就在青黎手邊。
青黎有些無奈,但也沒說?什麼,接了?杯子抿了?口。
又?過一會兒,秦宸章又?把書放下,看她:“怎麼啦?還?要什麼?”
青黎抬起?的手都?不知是繼續好還?是放下好,想了?想,還?是將手指落在自己脖頸處,一本?正經地說?:“抓癢。”
秦宸章一點沒覺得大驚小怪,立馬探身過來,認認真真地看她的脖子,說?:“被?蚊子咬了?嗎?”
夏暑蚊蟲多?,此時又?開了?窗,簷下多?草木,即便室內熏香含了?驅蚊的藥草,也不免有一兩隻錯漏飛進來。
青黎沒在意,隨意蹭了?蹭脖子,放下手,說?:“不知道。”
秦宸章這才?哦一聲,坐回原位。
又?半晌,青黎再次抬手。
“我幫你撓。”秦宸章動作極快地伸手,徑自摸她的脖子,還?特彆?貼心地問:“是哪裡癢?這裡嗎?”
青黎都?要被?她的舉止逗笑了?,躲了?一下,說?:“秦宸章,我又?不是兩隻手都?不能用,你乾嘛這樣?”
秦宸章聲音無辜,說?:“我怎麼啦,我就幫你撓下癢癢而已,又?沒乾彆?的。”
她一邊說?,一邊用指腹蹭青黎的脖子,柔軟而修長的,轉頭躲避她手指的時候還?有漂亮的美人筋若隱若現。
秦宸章鍥而不舍地問:“是這裡嗎?”
青黎唉了?聲,妥協道:“是吧。”
她沒再躲,坐著給秦宸章輕飄飄地撓了?兩下,然後說?:“好了?。”
秦宸章哦了?聲,又?蹭兩下才?收回手。
而後片刻,她看兩眼?書,就要看一眼?青黎的脖子,可惜青黎再沒有彆?的動作。
秦宸章有些失望,隻能一邊瞄她一邊看書,過了?會兒,便見青黎脖子那塊果然紅起?來了?。
“就是蚊子咬的!可惡!”秦宸章把書往旁邊一扔,伸手去碰那塊紅腫的小鼓包。
青黎身上皮膚清透,又?剛好在下頜脖子上,稍微紅一塊看起?來便異常明顯。
秦宸章也不敢撓深了?,怕她疼,就用指腹使?了?勁在鼓包上蹭。
青黎簡直無奈:“就一個包,你彆?動它,等會兒它自己就下去了?。”
秦宸章不管,蹭了?好幾下後直接從?榻上起?來,單腿就要往內間跳:“我去幫你拿消癢的薄荷膏。”
“你……”青黎一把抓住她,說?:“算了?。”
好在這時鄭意進來了?。
當日鄭意以身引開刺客,直至翌日天亮才?從?林子裡鑽出來,險險趕上隊伍開拔,沒有被?大部隊丟下。
她進來明顯有事,秦宸章卻搶在她之前開口道:“鄭意,你去給我拿盒薄荷膏。”
鄭意一愣,但也沒問什麼,轉身進內室,很快便拿了?個盒子出來。
秦宸章接過來打開,還?特地先給青黎聞一下,說?:“這個裡麵加了?檀香和紫藍,沒那麼臭。”
青黎知道秦宸章對薄荷極具刺激性的味道敏感,從?小就覺得它臭臭的,聞言不免失笑。
秦宸章毫不顧忌旁邊鄭意在,用指尖塗了?點膏體,仔仔細細地給青黎抹到脖子上。
青黎等了?幾息,最終還?是在對方停不下來似的來回打轉塗抹中忍不住出聲:“好了?,可以了?。”
秦宸章隻好收了?手,看了?看之後自覺挺滿意,便拿起?旁邊的帕子擦手,一邊擦一邊看向?鄭意:“怎麼了??”
鄭意在一點尷尬中回神,這才?俯首,稍微壓低了?點聲音,道:“廢太子死了?。”
此言一出,室內微靜,青黎也看過去。
秦元良是皇帝親子,即便造反,也應該是坐罪廢為庶民,最終歸宿要麼是禁錮宮中,要麼是遷居外地流放,怎麼會突然死了??
秦宸章把帕子一丟,微微正色:“怎麼回事?”
鄭意說?:“剛從?宮裡傳來的消息,說?是廢太子有恐聖恩,今日早時在東宮自縊而亡。”
“他還?敢自縊?”秦宸章一聽就不信。
鄭意將今早宮裡的動靜及後宮女官傳來的消息一字不差地都?重複給秦宸章。
秦宸章靜靜聽完,沉吟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
鄭意忙走過來攙扶。
秦宸章單腳跳了?兩步,走到一旁的書桌前,說?:“大哥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做弟弟的,總該知道緣由。”
鄭意沒說?話,俯身給她鋪紙。
秦宸章坐下提筆,隻落字兩行便拿起?薄紙,對鄭意道:“等會你進宮,將它親手交給四弟。”
鄭意看著上麵的字卻難得遲疑,想了?想,斟酌道:“殿下,授予書信會不會留人口實?不過是兩句話,屬下以言告知不就好了??”
秦宸章搖頭:“示好需要留痕。”
“他現在今非昔比,我雖然指不上他給我多?少好處,可也不能結仇。”秦宸章說?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傻孩子嘛,哄哄他算了?。”
鄭意抿唇,俯首應是。
秦宸章安排好一切,才?又?單腿跳著,回到窗下的軟榻旁。
青黎伸手扶她:“你慢點。”
秦宸章唔了?聲,挪到榻畔上卻又?一笑,為她這脫口而出的嗔怪和掩飾不住的關心。
多?自然啊,像是攜手多?年、早已經安定下來的伴侶。
秦宸章重新拿起?書,卻沒再讀什麼,看了?兩下便放下,望著青黎,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你都?不會變麼?”
“嗯?”青黎一怔,“什麼?”
秦宸章說?:“總覺得你永遠不會變。”
無論是身在清陽觀,還?是身在公主府。
無論周圍是時局動蕩,還?是繁花似錦。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青黎卻並沒有做出太多?反應,隻是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繼續道:“你看皇帝,病了?一場後就像換了?個人,心也狠了?,手也黑了?,宗法倫常也可以不顧,二?十多?年的親兒子也下得了?手。”
她聲音平平,臆測當朝皇帝殺太子,也平常得像在跟青黎說?喝茶吃飯。
“還?有我,”秦宸章頓了?下,忽然有些好奇地問,“青黎,你覺得我變了?嗎?”
“或許吧,”青黎說?,“可有變化又?如何?呢?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更何?況我們隻是人,無法抗拒時間,也無法抗拒時間所帶來的經曆,所以成長、改變,都?是人力無法阻止、極為正常的事。”
“也許停滯不前,沒有改變才?是不應該的。”青黎說?。
秦宸章眼?睛微微睜大:“你是這樣想的嗎?”
青黎嗯了?聲。
其實又?何?止是人,青黎能看到的變化遠遠不止這些。
隻一個王啟世未按時赴死,隨秦元良謀逆的內臣便又?加了?禁軍,若非如此,景貞帝原本?不該膽小至此,封禪之行原本?也不該如此草草收場,甚至於?秦元良都?不會這麼早死。
未來秦宸章登位之前,景貞帝的皇子被?她殺了?個乾淨,最後還?是挾了?秦元良膝下一個尚在繈褓的娃娃臨時稱了?幾天皇帝做緩衝,而後才?臨朝稱政的。
可秦元良現在就死了?,未來還?會不會有秦宸章挾天子令朝臣呢?
如果說?曾經的秦宸章在青黎眼?前是“知根知底”,那現在,秦宸章的未來在青黎看來幾乎嶄新。
——
就像秦宸章所說?的,景貞帝確實變化極大,廢太子的死在驪京城連點水花都?沒起?,人人都?想跟這件事扯開關係。
更何?況,如今京內議論更深的,是景貞帝封禪不成,已經決心要在京內建造一座十丈高十丈方的問天台,一作祭天道場,求長生問仙道,二?作固本?積財,以期能永久駕馭臣民。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誰還?有餘力去管廢太子的事。
皇帝難得雷厲風行,回京剛滿一個月,便在大朝會上直接命工部著手監修此台。
工部尚書已年過六十,在景貞帝手下做了?近二?十年的忠臣良將,雖有朝臣滑頭的通病,但也兢兢業業無大功無大過,一朝被?點名,哪裡敢接這般能遺臭萬年的功業,當場痛哭流涕,據理力諫。
景貞帝卻絲毫沒被?其勸退,甚至大發神威,一天內連罷工部上下三級官員。
大朝會上不歡而散,文武百官走出大殿時都?麵麵相覷,人人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一句大不敬的問話。
皇帝這是被?廢太子氣瘋了?嗎?
但無論人們如何?猜測,景貞帝是鐵了?心,僅僅緩了?兩日,便詔宰相、戶部各人於?宮中商議。
兩相並尚書自然也都?不敢在此事犯糊塗,硬是不鬆口,還?因此被?皇帝拒之殿外,又?不得令出宮,隻能在月光下站了?整整一夜。
一晚上,昭義公主府的門檻都?要被?宰相、尚書的家人踏破了?,以至於?第二?天清早尚不到辰時,昭義公主便拖著尚未痊愈的腿進宮。
月光還?未全落,天色微涼,殿前幾位老大人的臉與天色同樣,青白泛冷,搖搖欲墜。
昭義公主一反往日跋扈,對幾位大人恭恭敬敬做了?一揖,權當代父請罪,而後便匆匆入殿,留給眾人一個一瘸一拐的背影。
辰時末,在宮外遠遠守著的家眷們才?終於?看見自己大人的身影。
但朝臣和皇帝的博弈並沒有因此而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景貞帝被?滿朝文武擺了?個大臉,又?惱又?怒,一氣之下深居宮中,直接罷朝不乾了?。
而朝中百官,暫且不論那些守正不阿之臣,便是有想要趨炎附勢地借此往上爬的,也萬萬不敢在此時出頭迎合皇帝,否則那便是與其他所有同僚為敵。
二?十多?年來未有之事,一向?和諧共處的皇權和朝臣突然僵持對立起?來。
幸好有昭義公主在期間做了?紐帶。
按常理來說?,此時昭義公主的角色一般是由太子或者皇子來擔任,隻是可惜,秦元良剛死不久,四皇子又?被?提醒皇帝殺子的真相,他如今連個太子都?不是,無論如何?不敢在這時觸皇帝黴頭。
昭義公主隻能走馬上任,每日往返於?宮中,大多?數為勸說?皇帝打消建造問天台的念頭,偶爾還?要為朝臣帶話。
比如邊關傳來消息,突厥頻頻作亂擾邊,還?似乎正與新羅勾結,戰事為大,該派該留,萬望陛下予以批複。
再比如今年夏季多?雨,南地洪亂比往年嚴重,當地刺史卻不聞不問,都?被?百姓聯名告到京城來了?,請陛下明示是否要罷官賑災。
還?有工部上下三級都?被?罷官,如今他們群龍無首,已經乾不成活了?,懇請陛下另擢其人快快任職。
類似種種,不一而足。
認真來說?,往日多?年景貞帝在政務上雖然平庸了?下,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勤快,諸如此類的奏章他沒什麼高見,卻都?要看過批過才?下發。
可如今景貞帝罷朝,不理朝政,國中政事卻一日不少,底下人即便有良策也不敢貿然出手,急得要火燒眉毛的,隻能求到昭義公主麵前,借其向?皇帝要個手批。
為國為民之事,昭義公主哪裡敢不應。
如此過了?一月,皇帝終於?被?公主和國師勸得鬆動,願意後退一步,隻取四九之數,將十丈之高的問天台降至四丈九尺高四丈九尺方。
朝臣這邊,公主也三拜相府,千辛萬苦說?服了?杜相見好就收,率百官向?皇帝低頭。
一場博弈論到此時,驪京城內天色已經轉秋,樹葉紛落。
趕鴨子上架的工部新尚書剛剛領過聖命,轉身就拜了?昭義公主和國師的碼頭。
宴罷,秦宸章攜了?一身酒氣進到浴池。
出來了?,還?抬著胳膊朝身上嗅嗅,問旁邊的侍女:“可還?有味道?”
侍女笑著說?:“殿下身上隻餘百花芳香,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異味。”
秦宸章點點頭:“那就好。”
說?完後屏退左右,這才?推門入室。
正恰逢青黎以玉擊磬,一道清透之音響起?,像泓清泉流淌於?心,空靈悠揚,帶著餘音縈繞於?耳。
秦宸章停頓了?下,才?走進去,“怎麼停了??”
青黎正站在桌前,案上擺了?一件精致的木架,其中垂吊玉磬三個,玉身是水頭極為漂亮的白玉,上方雕鳳凰長鳴紋,其下又?有鬆、鹿、鶴拱衛。
青黎還?未開口回答,秦宸章便看出來這玉磬並非樂器,明顯是做室內裝飾所用的單品。
“這是誰送的?怎麼就送三個?”秦宸章皺眉,隨即又?道:“你喜歡玩這個?我明天讓人給你拿個整套來。”
青黎對它倒談不上喜歡,但聞言也沒駁她的好意,點頭道:“好啊。”
秦宸章最看不得她這麼乖,立馬走過去偎在她身邊,一邊感歎:“好難得啊。”
青黎問:“怎麼就難得了??”
“難得你能有個想要還?喜歡的東西?唄,”秦宸章扯扯她的頭發,沒好氣地說?:“你這麼難討好。”
青黎無奈,說?:“你送我玉磬就是討好了??”
“要不然呢,”秦宸章理所當然,而後又?小聲嘟囔:“你都?不討好我……”
青黎已經放棄猜測自己在秦宸章心裡的形象了?,拿著小木槌又?敲了?幾下桌上的玉磬。
秦宸章也毫不在意,從?背後摟著青黎的腰,下巴擱在她肩上。
過了?一會兒,青黎收起?木槌,抬抬肩,問她:“累了??”
秦宸章搖頭,說?:“不累,就喝了?點酒,說?說?話,有什麼累的。”
青黎笑了?下。
秦宸章的身體確實不隻是健康朝氣,而且還?有常人難得的旺盛精力,就算前一日再如何?勞累,稍作休息也能滿血複活,如同一種天賦。
秦宸章又?說?:“好好聽,你敲得好聽。”
青黎說?:“好聽是因為這幾隻玉磬的材質好,音色通透。”
“是嗎,”秦宸章從?她手裡拿過木槌,自己也敲一下,“咚”的一聲。
秦宸章唔了?聲,說?:“看吧,明明是你敲得好聽。”
“你手勁放輕點,”青黎握著她的手去敲,試了?三次音,聲聲溫柔,這才?鬆開,道:“白玉磬貴重,照你剛才?那麼敲,沒幾下都?要敲出裂痕了?。”
秦宸章自然知道,隻是對此不在乎罷了?,但她自忖要順青黎的心意,便作勢輕輕敲了?幾下。
室內玉磬之聲一時連綿,清脆的,悠揚的,悅耳,婉轉。
良久,秦宸章側頭,注視青黎的側臉,心裡隻覺奇特。
為什麼呢,為什麼無論在外心情如何?,曆經多?少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可隻要麵對她,就像變了?一個人,連對這往日看都?不看一眼?的玉磬都?察覺出美好。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你了??
“青黎。”
她不由得收緊手臂,軟而脹的胸口緊緊貼上青黎的後背。
玉磬之聲一下子重了?。
秦宸章吻了?吻青黎的脖子,又?叫了?她一聲,聲音軟綿綿地:“青黎。”
青黎側過頭,回應似的,也碰了?碰她。
兩人交換了?個吻,纏綿而濕潤,足夠溫情。
分?開的時候,秦宸章眼?睛裡都?溢出水光了?,臉上染了?情欲,像浸透了?雨水的花瓣,灩麗,明媚,真可謂顛倒眾生。
“青黎。”她小聲道。
“嗯。”
秦宸章抿唇,說?:“你真好看。”
青黎笑了?下。
秦宸章說?:“是真的,你長得極美,是這天下最好看的人。”
“是嗎?”青黎作勢沉吟,然後說?:“世人皆愛美,怪不得你會想要與我廝混。”
“什麼叫廝混?”秦宸章對這兩個字莫名敏感,立馬不開心,皺著眉糾正道:“我們明明是兩情相悅!你怎麼回事?你都?不願意跟我兩情相悅嗎?”
青黎從?善如流,順毛擼,隨即改口道:“怪不得你會與我兩情相悅。”
秦宸章也特彆?好哄,抿唇生了?會兒氣,便輕哼了?聲,說?回之前的話題:“其實我長得也很好看,比你也不差,隻是你看不見……”
說?到最後,她幽幽歎了?口氣,有些怔忪。
青黎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鬆了?手裡的木槌,轉身摸了?摸她的臉。
“我可以看見。”青黎說?。
也不知道怎麼的,秦宸章突然就心生委屈,一下子反駁道:“你看不見!”
她甚至忍不住問:“你為什麼就看不見我?我想讓你看見。”
“青黎,我長得真的很好看,很多?人都?因為我的容貌喜歡我。”秦宸章摟著青黎的腰,認真地說?:“如果你能看見,你也會的,你會比現在更喜歡我。”
“真的。”
第136章 古代宮廷36
昭義公主的美麗, 驪京城儘人皆知。
她借著修書的名義廣開宴會,每遇佳作便賞金賜銀,甚至舉官授職, 引來無數文人爭相為其作詞賦詩,稱讚她的美貌, 歌頌她的仁孝和智慧。
她愛打馬球、賽獵,月餘一次, 每每一呼百應, 京內貴族子弟無不趨之若鶩,上至禁中校尉, 下到屠販之家,身手不凡、驍勇善騎者, 皆以?入公主賽隊為榮。
她喜經?營,皇帝建造問天?方台, 需木、磚、丹砂無數,涉及商人供應, 均要經?公主之手。另有紙、酒、茶、紡織等業, 無數商販願意捐納資財, 以?此冠“昭義”二字為首,心甘情願俯身為犬馬。
整個公主府因而繁花似錦, 花錢如流水, 日進比鬥金。
禦史為此上奏不止, 外界也盛傳, 說昭義公主雖然脫冠入道,卻?毫無道教?清修之態, 生性美豔,擅權, 驕奢,荒淫。
秦宸章對這些流言煩不勝擾,但?也沒有過於大動?肝火,她清楚,若自己?隻因流言蜚語就寢食難安,那?便是作繭自縛,什麼都做不成了。
相對地,京中確實也有許多人向秦宸章自薦過枕席,就連來人送禮,都有進獻相貌姣好之少年?的情況。
秦宸章一概不理,可又不妨礙她拿此事?恐嚇青黎,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你可要更用心對我,否則我就換個人寵幸。”
她語氣高高在上,令青黎哭笑不得。
秦宸章本性便極為霸道,性格底色帶著傲慢和貪婪,無論是情感,還是生活,都索要無度似的,總想青黎對她滿心滿眼,予取予求。
好在她如今大部分的時間?是被燕朝上下的權力之爭所?占用,情緒也逐漸被時事?修煉,包裝在表麵的溫情趨於完美,以?至於偶爾使個心眼、耍個小性子倒成了情趣。
青黎多數都順著她。
秦宸章有時拿捏得當,見好就收。
有時又得寸進尺,像貪得無厭的貓兒,冷不丁就要撓她幾下咬她幾口。
她牙尖嘴利,雖不至於出血,卻?總要把人咬出清晰的痛感後才鬆口。
青黎掐她的臉,治了她好幾次都不罷休,反而變本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