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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37287 字 6個月前

謝淮驍問:“剛才的話,陛下聽進去了麼?”

“既然你也還是叫我陛下。”宋青梧彆過臉去,“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這麼厲害的人,又怎麼會乖乖聽你的話。”

謝淮驍還是頭一回從宋青梧口中聽到這些,一時沒能適應,愣怔幾分,便被宋青梧分開了掌心,手指被他深入交纏。

宋青梧將兩人交纏的手送到自己麵前,手腕一轉,低頭吻在謝淮驍的手背,說:“隻有宋青梧才會乖乖聽你的話。”

跳去外頭閒逛了一小圈的咪咪,又熟門熟路地從窗戶上翻了進來,身上的鈴鐺細細密密的叮鈴鈴著,幾步小跑到貴妃榻邊,嗖一下跳回了謝淮驍的懷裡。

它仰起頭,對著謝淮驍軟軟咪嗚了一聲,試圖讓美人垂眼看看自己,但等了等,卻沒有得到回應,不由得抖了抖小耳朵,順著美人的目光,朝後轉過頭去。

宋青梧親完後,稍稍覺得有些意猶未儘,此前隻能在一旁默默注視,如今能親近世子爺這麼多,他自然是嫌不夠的。

何況,謝淮驍還如此縱容他的施為。

不由得,宋青梧又低下頭去,想親謝淮驍手背上略略起伏的青筋,卻得了一嘴毛絨絨的觸感。

宋青梧皺眉,看著不知何時順著謝淮驍的手爬上來的咪咪。

大概是平時裡太慣著,讓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人,甚至大膽得很,比如這會兒正伸出一隻爪子,粉嫩的肉墊抵住了他的唇。

謝淮驍不禁笑出了聲,他到底是早瞧見了,隻不過略微好奇它打算做什麼,但真看著它做出來的事,卻被逗笑了。

旖旎的氛圍驟然消失。

謝淮驍將它抱回懷裡,大概是因為發現這個小東西莫名地很信任自己,他比剛才要大膽了許多,雖然摟在懷裡的力道仍舊是小心翼翼,卻已經能大膽揉一揉軟軟的肚皮了。

謝淮驍垂眸逗弄著,問:“它叫什麼名字。”

謝淮驍一時無言,餘光掠過左旋客同查司和,他心裡有鬼便聽見的都是鬼,便也擔心被旁人察覺。

不過兩人大人倒是比他鎮定。

謝淮驍收回視線,說:“陛下教訓得是,臣定謹記於心。”

“這還是外頭!”謝淮驍眉眼頰邊具是紅霞,惡狠狠瞪了眼前這人,“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宋青梧無比從容,禁不住又湊上前去親在謝淮驍眉心的紅痣上,說:“說了要罰你。”

謝淮驍一窒:“……那也可等回去了——”

“這江山都是我的,我想在哪裡便是哪裡,況且,門外也沒有人。”宋青梧蠻不講理,從眉心紅痣一路點吻到謝淮驍的嘴角,“哥哥,我是不是你的天下第一好?”

明明自己已經得了謝淮驍蓋在身上的印鑒的,卻生生弄得見不得光。

宋青梧本就對皇帝的身份沒有太多好感,這一瞬,厭惡更是達到了頂峰。

宋青梧說:“不便同朕說,倒是方便同愛卿說?”

謝淮驍本想繼續的,被宋青梧開口打斷,愣了愣:“陛下——”

“罷了,朕寵愛你。”宋青梧說,“這回便不計較,可再不許有下次,愛卿明了嗎?”

左旋客頓了頓,又說:“這樣等天使來了,見他們自己解決了大部分的事,便不會在南菱州多做停留。”

謝淮驍眯了眯眼:“但陳相如——我記得他足足待了一整月。”

周先述自然聽出他的敷衍,不在意的笑笑,指著林閒正摳線的那本調錄,道:“拿出來吧,看看是哪個調錄。”

“調錄不是隻有這一種?”林閒蹙眉問,但手裡動作倒是聽話,一手護著上麵的文書,輕輕將這本調錄抽出來遞給周先述,“給你。”

“就是在他們老家。”謝淮驍道,“不過我倒是沒有問過蔣正則他們老家是何處。”

不止蔣正源,戶部的每一個人,出了主動說出來的,謝淮驍從未親自去了解過,他身上頂著靖南王世子的名頭,習慣了主動避嫌。

曉得蔣正源做過縣官,也是蔣正則偶然提起,但具體的地方,確是沒有說過了。

“到了。”謝淮驍看著前方的府衙大門,鬆開了兩人交握的手,“待會兒彆總是看我。”

宋青梧抿了抿唇,神色蔫蔫,哦了一聲。

林閒看了過去。

《隨山縣官員調錄》已經有些舊了,書脊上的線也鬆。

林閒摳了摳那線,說:“但,尚書大人,淮驍那個人,耳根子和心都軟,若朝廷當真需要他,他也是會點頭的。”

周先述愣了愣,失笑道:“下回要打回馬槍,還是提前同我打個招呼。”

第 75 章 定論

因著準備今年的童生試,年節之後,陳越廷便沒有再來過陳啟雲的府中。

陳夫人聽見門房那邊報來的公子和小公子今日回了,心裡極為高興,連眉眼上都能瞧見,她忙吩咐廚房今晚上多加幾樣兩人愛吃的菜,然後便朝門處匆匆走了過去。

陳相如跟著上了馬車後,陳越廷便醒了,等下了馬車,陳越廷便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然後站在原地,催促地朝車上看著。捏大人比捏小孩兒更費功夫些,何況又是長得這樣好看的,老板在大月湖擺攤這麼多年,自認閱人無數,但這樣似天仙的,他也還是頭一回。麵人兒這件事,讓謝淮驍吃一塹長一智,後來宋青梧又拉他去轉糖畫、買風箏,他都敬謝不敏。

陪著是可以陪著,但宋青梧後頭遞來的小龍糖畫、兔子風箏,甚至同吃的一碗銀耳粥,謝淮驍都十分克製。

宋青梧的眼神裡略略閃過一絲失望,不過很快就拋開了,興味仍舊不減。

他曉得是自己剛才將人逗狠了些,謝淮驍的臉皮都留在了朝堂上跟青荷裡,離了這兩處,大多數時候隻有薄薄一層,關著門時,或許什麼出格的事都敢做,什麼胡話都敢說,可光天化日之下,謝淮驍能讓他一直牽著手不鬆開,都是極好的了。

“同你說一個秘密。”謝淮驍輕笑,指尖抵在宋青梧的唇上,“人生二十四載,我最厭惡過的第十個上元節——”

宋青梧不由得抿唇,瞧著像是含住了謝淮驍的指尖。春天的衣裳是當真比冬日裡穿的那些薄了許多。

宋青梧想,否則,自己怎會覺得肩上被謝淮驍碰過的地方像被灼燒了一樣燙。

甚至飛快蔓延至全身,心像逃命一樣地怦怦跳,似乎要跳到謝淮驍眼前來讓他瞧一瞧,它熱得有多可憐。

它想被親。老板的話並不鏗鏘,他拿謝淮驍和宋青梧當做尋常路過的客人,隨意的聊天,隻是話裡話外,都有著維護蔣正源的意思。

謝淮驍和宋青梧都聽出了這層意思,默契地都不打算再繼續問了。

“麻煩您幫我包一束桃枝芍藥。”謝淮驍說,看向一旁,“桃枝可撿那些打著骨朵的,這樣帶回去,還能多養一段時間。”

“那時還覺得朝廷怎麼來得這樣快,結果沒有幾天就聽到說支援已經到了,蔣正源已經分配好,趁著水浪小的時候,送到了各個縣鄉。”沈妤說完,這會兒倒是醒悟過來,問道,“……小小,不是你安排的麼?”

謝淮驍垂下了眼,眼中冷意近乎實質。

怎會不是他安排的。“你猶豫了。”

方才想親謝淮驍許久了,等左旋客跟查司和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中堂後,宋青梧便起身走到謝淮驍的椅子背後,從後頭捏了他的下頜令他抬頭朝後看。

這樣的姿勢讓謝淮驍無法輕易掙脫,如同整個人都被宋青梧掌在手心裡,他想怎樣親都可以。

而謝淮驍總是瞧著凶。

宋青梧語氣淡淡的說完,便鬆開了手,從後頭走到前麵,麵對著謝淮驍席地而坐,低垂著眼,眼尾耷拉著,似乎有些頹敗地將頭靠在了謝淮驍的膝上。

明明是身材高大的人,此刻瞧著卻十分可憐,謝淮驍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了宋青梧的頭上,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摸著。

“這麼委屈?”謝淮驍不由得打趣他,“連哥哥也不叫了?”

宋青梧沒有抬頭,頓了頓,還是拒絕不了謝淮驍,悻悻道:“哥哥。”

謝淮驍輕嗬一聲,對此並不滿意:“我不太聽這種的。”

宋青梧這才抬了頭。

但他雖然抬了頭,可也隻看了謝淮驍一眼便彆過了視線去。

“我何必討那沒趣,你又不跟我天下第一好。”宋青梧說完,又埋頭下去,這回甚至在謝淮驍的膝上蹭了蹭,“你叫我傷了心。”

謝淮驍伸出手指戳在宋青梧的眉心,輕輕用力令他重新抬起來看著自己,說:“陛下好不講道理。”

宋青梧蹙眉,抿了抿唇,說:“我也不愛聽這種的。”

謝淮驍笑了笑,又忽然道:“大公子。”

宋青梧一頓,背脊也僵直了起來,謝淮驍的指尖從他的眉心挪開,又變成好幾根一起回來,輕輕觸著他的臉頰落到他的下頜。

謝淮驍學著宋青梧方才的樣子,他是如何捏著他令他抬頭的,他如今便是如何照搬的。

不過,謝淮驍不得不承認,這樣看著宋青梧,的確令人心裡愉悅。

劍眉星目,宋青梧是先帝的三個皇子中最有皇帝威儀的人,幼時的經曆令他幾乎沒有剩下幾分天真純然,僅有的那一點,也全給了謝淮驍。

隻有謝淮驍。

這讓他如何不感到喜悅。

拇指不由得朝上移,指腹壓住了他的下唇,輕輕從縫隙中抵了進去。

宋青梧順從的張開,微微偏了頭,望著俯身而來的謝淮驍,輕輕咬了咬。

可沈妤說的那個時間,朝廷的東西,甚至還沒有裝上車。

他想親。

謝淮驍頓了頓,道:“但我來時,聽說南菱州的父母官就被朝廷下令給捉了?”

“哎,您是外地的,都曉得啦?”老板驚訝道,隨即又歎息了一聲,“蔣大人也不曉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蠱,他之前可當真是好官。”

宋青梧冷哼一聲:“真要是好官,便不會征用這樣的木頭來給你們修屋子了。”

“事情緊急嘛,此一時彼一時。”老板笑了笑,“再說了,也不用百姓出錢,要我說,這房子要是還讓我們自己拿錢修,怕是直接不做這生意了。”

“但喜歡的也並不多,第三個,第二十四個。”謝淮驍說,收回手指,在宋青梧的肩上拭了拭,“和你。”

要買麵人兒的公子是如此神貌,陪著他的那位公子也是如此神貌。

老板已經是南菱州城裡數得上名號的捏麵人兒的好手了,此刻被宋青梧的目光直直盯著,也有些招架不住,倏地便有了一種回到小時候剛剛跟著父親學這個手藝時的感覺,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連熟稔於心的動作都變得慢了許多。

不過好在客人耐心,即便他用的時間比平時長了些,也隻是等著,沒有催促,讓他不至於忙亂,最後也順利完成了。

“真是沒有辦法。”宋青梧忽然說,“我幫幫你好了。”

謝淮驍的瞳孔倏地顫動,裡頭印著的宋青梧垂著眼,忽然放大了許多,兩人鼻尖交錯蹭過,唇一觸及分,眨眼間,還落在外頭的那截麵人兒便被宋青梧咬走了。

不過他確實不喜甜口,幾口吃掉“自己”的身體,指尖在謝淮驍的嘴角上碰了碰。

催促道:“快些,哥哥,有人在看哦。”

老板順著宋青梧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謝淮驍頓時一愣,後悔起自己方才嘴快,心裡正懊惱時,又聽那公子說了句“算了”。

“捏個我吧。”宋青梧說,“要抱一隻兔子,兔子記得捏好看些。”

老板:“……”

這位的臉,也並沒有簡單到哪裡。

第 76 章 晚霞

他借著燭光一點點展開信來,頭暈眼花地看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房門被人敲響了。

謝淮驍嘴角一抽,冷著臉將那紙放火上燎了,邊盯著殘片徹底化為灰燼,邊皺著眉朗聲道:“何事?”

外麵的叩門聲止住,猶猶豫豫響起的聲音來:“我來看看你。”

謝淮驍麵露詭異,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嗎?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湊上來。

他頗為不快地一把拉開房門:“這麼晚了,小將軍還有什麼彆的事嗎?若不是什麼要緊的,勞駕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見他要趕客,急急抵住房門,將一瓶金瘡藥塞到謝淮驍手裡,“‘疾’今日剛進了食,爪上難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著,切莫感染了傷口。”

他飛快說完這一通話,猶豫一瞬,又紅著耳根咬牙解釋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議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你彆誤會。”

謝淮驍恍然大悟,差點樂得笑出聲來。

合著好心送藥是假,害怕自己損了他在心上人麵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謝淮驍饒有興致地咀嚼著這個詞,捏了藥瓶半倚在門邊,緩解發熱帶來的頭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結連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將軍的家裡事,我也想聽上一聽。”

一愣,未曾料想謝淮驍會說出這種話來。

少年將軍立在冷風裡,腦後高綁的馬尾隨雪絮一同飄散開來,謝淮驍看得一陣心癢,似笑非笑地等著回話。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開了那瓶金瘡藥,小心翼翼地蘸溫水擦淨了半乾涸的血跡。

心知謝淮驍並不打算放過自己,他硬著頭皮開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傷。”

“這我知道,”謝淮驍打斷他,循循善誘地哄著他,溫聲引導他繼續往下說去,“小將軍,還是講講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聲音這樣輕柔,將“家事”二字咬得繾綣極了,那張臉又同記憶中鬱漣的長相如出一轍,幾乎瞬間叫晃了神,亂了心。

謝淮驍眼睜睜看著那雙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溫情——可這情誼並非是給他的。

他忽然覺得煩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體本就不適,又迎在門口處吹了涼風,眼下頭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語道:“行了,小將軍不願多說,倒顯得我多餘。”

米酒替自家主子係緊了狐裘回到屋內,又去關那半扇門,隻好歉意地朝宋門外道:“小將軍,請回吧。”

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來。

房門徹底閉攏了,謝淮驍透過窗戶紙,眼見著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轉身離開。

第 77 章 臨行

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彆的仆役出去:“還在房裡做什麼?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謝淮驍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著麵生,”冷眼看著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麼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著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後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郎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著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居高臨下地看著尾陶,剛要再問些什麼,就聽謝淮驍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著謝淮驍後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薑湯送到謝淮驍嘴邊:“主子,您怎麼了?”

謝淮驍擺擺手,朝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著。隻是鬱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並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一離開,謝淮驍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故意沒用內功護體,餘熱未褪的身體又僅著裡衣,大氅隻鬆鬆披著,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著人,心裡早就將這姓宋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謝淮驍捧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謝淮驍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薑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著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謝淮驍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謝淮驍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雲緞被中,“報應輪回,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後,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製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後,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謝淮驍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謝淮驍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第 78 章 下南菱

“如此製成的麵餅,足以放上月餘,吃的時候麵皮早已賴跡斑斑,謂之蟾蜍,掰開時候內陷碎裂迸出,謂之吐蜜。”

他將包括張兆在內的眾人掃視一圈,麵無表情道:“在下不過一介武夫,比不上諸位大人久居煊都,餉銀充足。”

他說著,便要起身作彆:“雲野今日有些乏了,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鴻寶飲儘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順勸慰著:“宋將軍莫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今日既臨了悅來居,合該嘗嘗此處最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這位隆安帝跟前紅人的麵子,隻好隱而不發地落座回去。

鴻寶拍拍手,簾外便挨個走進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優伶來,端的是風姿無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鎮北軍中並無此景。小將軍,何不聽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這下徹底忍無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卻忽聽廂房珠簾響動之聲。

那串串細珠玉被人用修長劍鞘挑了開,露出一個身姿挺拔、頭戴帷幕的端方青年來。

——這張臉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正是謝淮驍。

昨日二人入宮之時鴻寶並未當差,謝淮驍的麵容又掩在黑紗帷幕下,因而他並不識得此人是誰,也分毫不覺熟悉,隻好皺著眉冷聲問:“來者何人?”

“在下不過一江湖浪客,無名之輩,何足掛齒。”謝淮驍莞爾,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禮,“隻是碰巧為宋將軍舊識,早年間蒙受將軍大恩,今日巧遇,理應回報。”

他微挑著一雙含情目,直直看著,話卻是對著席間所有人說的:“今日這頓,便由在下來請吧,聊表心意,權當為諸位大人助興。”

說罷,他撿著身側空位入了座,席間一時氣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對視一眼,早已通過身形聲音將他認出,心裡滿是驚疑,低聲皺眉問他:“你又來哪出?”

謝淮驍正舉著酒杯,聞言一聲輕笑,並不作答。

他飲儘這一杯酒時輕輕咳了兩聲,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這病本是因被疾抓傷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皺著眉頭靠近一些,想叫謝淮驍病中勿再飲酒。

誰料咫尺之間,他無意碰到了謝淮驍垂在桌下蒼白冰涼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傷那隻。

謝淮驍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動聲色地低聲逗他:“原來小將軍也會心疼在下?”

“我隻當小將軍的一顆真心,全都捧與舍弟了呢。”

聞言一怔,霎時冷了臉,忙想要將手抽回,卻被謝淮驍一把捉到摁住了。

第 79 章 落雨天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謝淮驍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小兄弟著實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麵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麵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並非在下有意遮掩,”謝淮驍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隻是相貌醜陋,恐衝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眯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謝淮驍,餘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麵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裡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宋將軍。”

要起身,謝淮驍的手卻不鬆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隻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宋將軍同新夫郎一起進宮麵聖,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宋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麼。”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

謝淮驍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裡,朝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不答謝淮驍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歎一聲,說:“公公有心了,隻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並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謝者黑,宋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謝淮驍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謝淮驍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麵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餘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謝淮驍輕笑一聲,朝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謝淮驍迎著他的目光,並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鬆開了壓製著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裡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謝淮驍。

謝淮驍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隻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隻覺得頭疼。”

第 80 章 雨後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乾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謝淮驍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隻得了趣的狐魅。

謝淮驍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後,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謝淮驍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麵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簷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閒人。

謝淮驍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裡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裡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謝淮驍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宋將軍節省府裡用度開支。”

謝淮驍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隻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儘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來,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謝淮驍喝了口薑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湧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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