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初春
謝康臉上露出詫異,似乎沒有聽清楚謝淮驍剛才說的話。
“怎麼了?”謝淮驍抬了抬眉,“康哥兒不想去?”
謝康下意識回了話:“我——”
“若是不願意,也不必勉強自己,齊管事剛到雁都,你留下來多幫襯著看一看也好。”謝淮驍曲著手指抵著下頜,眉心微蹙,眼神朝旁邊落著,似乎在認真思索,“鐘伯跟我去也可以,之前隻是擔心他年紀大些,我們路上又趕,到時候車馬顛簸,會讓他覺掌櫃聽了這話,不由愣了愣:“這——”
他原以為眼前的大客人要飛,可沒想到一切從簡,是這麼個“簡”法,一時滿頭霧水,鬨不明白這四間上房變作三間,到底“簡”在了何處。
一時間,他看著對麵兩人的眼神中,漸漸染上了些許怪異。
“莫要鬨。”謝淮驍從宋青梧手中將那錠金子摸了回來,重新落在掌櫃麵前,“還是四間,不過被褥都需得新換,吃食撿最好的安排,馬也需好好喂,對了,還請掌櫃同小二說一聲,裡頭沒有喊的話,就不要進來打擾。”
饒是沐桶做得比尋常寬些,也沒有寬到能輕鬆裝下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的地步。
謝淮驍覺得自己當真是趕路趕昏了腦子,否則若是清醒,何至於連如此明顯的、就放在眼前的事實都看不清,反而被宋青梧的幾句胡話勾得暈頭轉向,落得個進退維穀的境地。
宋青梧倒是很自如。
謝淮驍愣了愣。蔣正源說出的寧王二字,讓在場眾人心裡皆是一沉。
謝淮驍沒有親曆當年宋青玨的叛國案,事情結束後,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沒有人敢私下議論,但即便如此,他卻也曉得這種案子牽連廣且深,掘出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且都是要找出來處理掉的。
更何況,在這之前,宋青梧也告訴過他,這個案子裡頭已經沒有活人了。
查司和按著的是蔣正源的上半身,聞言便緊緊蹙起眉,說:“蔣大人,休要胡說,寧王當年的事是陛下親自經手的,該捉的人已經全捉了,你犯不著用這樣的借口來想著補過!”
不怪查司和如此揣測蔣正源,宋青玨的事當年並非是哪一處單獨負責,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抽了人來,甚至有兵部和吏部,他也在其中,具體如何,在場的人中,除了謝淮驍和林閒,心裡都是門清的。
“哈哈……查司和,你當真沒氣量。”蔣正源喘著氣,目光也依舊放在宋青梧身上,“……陛下做事,向來不留餘地,寧王案當然沒斷錯,但陛下也心軟,這不是……留了沒剿乾淨的東西繼續用嘛。”
“不留餘地”幾個字聽得謝淮驍十分不舒坦,仿佛宋青梧雖做了正確的事,卻也做了錯誤的事,心裡嘖了一聲,正欲開口,一旁的宋青梧輕輕笑了笑。
“查大人,去讓師爺來。”宋青梧淡淡吩咐,“體恤他有傷在身,便在這裡招吧。”
查司和頓了頓,才鬆開按著蔣正源的手,應了是,去外頭讓衙衛去請師爺來了。
他生怕耽擱的時間長一些,蔣正源便臨時反悔,那張嘴又閉了回去,叮囑衙衛哪怕是抱著也要讓師爺來得快些,衙衛聽他吩咐得如此急迫,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便把師爺帶來了。
隻不過,蔣正源這回是當真沒有了彆的心思,在他睜眼看見謝淮驍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麵前時,就已經沒有了。
師爺是南菱州本地的秀才,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每年考核從雁都裡來的那些欽差們,陡然曉得陛下也在府衙裡,自己還要當著陛下的麵寫證詞,心裡免不了有些緊張。
跟著衙衛進了屋,裡頭十分安靜,吱呀一聲門響,師爺便感到裡頭大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桌子都是備好的,連墨也已經提前令人研磨好,師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邊檢查著自己的用具,一邊鎮定內心,兩者都好了之後,便對著查司和點了點頭。
查司和見狀,便對宋青梧道:“可以了,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說:“蔣大人有什麼想要說的,現在可以一點點講出來了。”
比起方才,這時的蔣正源已經冷靜了許多,靠坐在床上,頓了頓,才緩緩開口:“回陛下的話,那是罪臣剛到南菱州任職不久的時候。”
蔣正源剛剛從隨山縣被調任至南菱州,並不是任的知府一職。
知府幾乎都是朝廷指派,蔣正則耳提麵命,讓蔣正源隻管做好自己職務上本分的事,按部就班,未嘗沒有被提到雁都的一天,蔣正源也的確是如此做的,一來是信任兄長的話,二來,他也還沒有蠢到心比天高的地步。
不過或許是曉得他身後站著蔣正則,和蔣正源不同,蔣正則是當真的前途無量,因著這個,即便蔣正源遠在南菱州,也能受到來自兄長的庇護。
上峰對蔣正源總是會多幾分關切,指派公務時也是優先將他考慮進去,給他的履曆添實績,再加上他的確勤勉,於經商一事上又頗有見解,幫著那時的知府給南菱州帶來了許多商稅收入,兩邊的助力累到了一處,他升職便升得快,雖然調不入雁都,但也成了南菱州能被一些人巴結的對象。
隻不過到這時,蔣正源也沒有走錯路。
他是第一次到南菱州,這裡沒有誰很想見他,他也沒有很想見這裡的誰。
宋青梧的話,說的莫名其妙。
見謝淮驍垂眸不答,宋青梧也沒有失落,輕輕笑道:“康哥兒已經回來了,要我去叫他過來麼?”
玉石雕的雙色芙蓉花嵌在金步搖上,這似乎是沈妤最喜愛的一支首飾,愛護得仔細,多年過去,半點不見歲月痕跡。
謝淮驍怔忪著,除卻那支步搖,似乎連沈妤的樣貌也是如此,仍舊是記憶中的模樣,令他如置身於夢中,小心翼翼,不敢朝前走一步。
鏡中水月,稍微離得近一些,隻是呼吸都能令其中的倒影隨著漣漪消散。
“哎呀。”
“隻是這樣?”謝淮驍看著他,目光微眯,“當真就夠了?”
宋青梧捏了捏謝淮驍的掌心,避而不談,說:“難得和靖王妃見麵,哥哥真要將時間花一些在我身上?”
謝淮驍斂了斂目光,說:“但是之前答應過你。”
謝康自然明白謝淮驍在為他考慮,搖了搖頭,說:“我沒有關係。”
“有關係。”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此番帶你來,事情結束後,就是想要你先回荊城的。”
謝康驀的怔住:“……不回雁都了麼?”
“你想回麼?”謝淮驍問他,又看了一眼朝後院過去的薇娘,“我說過的,我做不了你所有的主,你心裡即便有答案,要告訴的,也從來都不是我。”
“謝謝你。”謝淮驍說,牽著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薇娘點亮了屋裡的燈,謝淮驍身後一點點籠罩起了暖意,門檻似是楚河漢界,宋青梧仍舊在另一側,背後漸漸落入涼夜。
宋青梧垂眸,看著自己伸到另一邊的手,說:“多陪我一段時間,就足夠了。”
吱呀一聲,猝不及防的,站在裡頭的那人便撞入了謝淮驍的眼中。
“小小?”
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頃刻間消散,化作虛無,謝淮驍也如被釘在原地,恍如夢中,走過千秋。
小小——
小小——
「淮驍啊。」
「你還想得起小妤的模樣麼?」
宋青梧蹙眉,今日他並不是很想聽見左旋客的名字,說:“那是明日的安排。”
接著,眉眼又展開,說:“是一個,很想很想見哥哥,哥哥也很想很想見的人。”
謝淮驍愣怔,說:“這樣不好。”
“哪裡不好?”宋青梧看著他,問,“不是說,這趟出門,我們便是兄弟?既然是如此關係,那一起沐浴,應該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那是小孩兒才如此。”謝淮驍說,下意識想後退,“你如今幾歲了,我又幾歲了。”
“此番不是我更年長?”宋青梧不滿他逃,欺身上去將人拉過來,熟練地解開蹀躞帶,被雨水濡濕的外袍便被他剝下了,扔到了屏風上,“好弟弟,同哥哥羞何羞。”
他掏出一枚金錠放在櫃台,對掌櫃道:“要四間上房。”
見到金錠的掌櫃眉頭一喜,正要拿走應好,便見客人身後又伸來一隻手,將那枚金錠給揣走了。
掌櫃瞬間皺起眉頭,正要質問來人是何意,便見那人比跟前的客人還要高大,腰間掛著劍,劍眉星目,正不讚同地看著跟前的人。
原來是認識的人。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宋青梧不讚同地看著謝淮驍,“哥哥,要三間便夠了。”
第 72 章 桃紅
辰陽宮的小廚房用新模子做了點心,關寧守著出爐,第一時間送來了內殿。
他將點心放下,沒有出聲打擾二人,離開前又換了之前點來給宋青梧安神的熏香,不一會兒,冷冷梅香便散滿了整間屋子。
宋青梧的精神不錯,謝淮驍帶來的公務折子,每一本都有半指厚,他耐心讀著,手裡拿著朱筆,偶爾會同謝淮驍商議幾句,接著在對應的地方落下批示。
不過,即便是如此,這摞折子,他也沒有看到一半,一個時辰之後,謝淮驍便伸手合上了宋青梧麵前的奏折。
宋知雨愣了愣,公主府對朝廷上的消息並不敏感,她還沒有收到風聲。皇帝沒有留宿重臣於辰陽宮的先例,也沒有不合規矩在外殿更衣洗漱的先例,關寧欲言又止,眉頭皺得深深的,宋青梧卻乾脆利落,要麼碰也不碰,要麼,便一起破了兩個。
林海潮進不得辰陽宮正殿,關齊先領著他去樂遊齋小坐,不一會兒,宋青梧便來了。
他身上披著春寒料峭時穿的襖衣,一根玉簪簪住了頭發,進到樂遊齋裡,林海潮看見他的模樣,微微愣怔。
驀的,宋青梧又追上來,吻了吻謝淮驍的眉心。
“你——”謝淮驍的眼神閃了閃,心裡意動了一瞬。
雁都城再大再繁華,呆的久了,看到的也隻是城牆圍攏的四方的天,日複一日,連想見當年自荊城北上、往來於雁都和虎嶺關的沿途所見都成了奢望。
能出去,誰會不想呢。謝淮驍用虎口貼著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並攏手指扣住他的領口,仿佛當真扣住了鏈。
隻要他輕輕一拽,宋青梧便會朝他傾倒而來,這樣的認知令謝淮驍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不過,他還是先鬆了手,宋青梧抬起頭看他,眼底蓄著晦暗的浪潮,但見他捉著自己的手,低頭將自己掌心裡托著的糖卷到嘴裡,然後仰起頭貼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進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這些,謝淮驍蹙眉退開,嘖了一聲:“真苦。”
宋青梧蹙眉,問:“怎麼了?”
“沒什麼……”宋知雨搖了搖頭,又抿了唇,抬眼問他,“康哥兒為何也要一去去?”
宋青梧看著外間,謝淮驍和謝康的身影被屏風當著,他其實瞧不見。
但他幾乎望穿了。
宋青梧說:“你曉得的,南菱州和荊城,來去不過三四日。”
至少宋青梧覺得,謝淮驍該是很想的。
話音落下,謝淮驍手裡的動作也一起停了。
宋青梧此前提起這件事,謝淮驍以為他後來已經同周煉商議好,從工部裡尋合適的人前去。
但這種肥差,按周煉那個性子,最後都是要落到關係深的人手中,算作對方的政績,而工部裡,誰又能深得過陳相如和許由?
斜陽西落,允安宮裡落進遍地細碎的金。
宋知雨還要和謝康一起去辰陽宮,抬頭望了望外頭的天,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便起身,打算同周太妃告彆。
周太妃年過五十,但歲月卻似乎很少在她身上停留,除了鬢發漸漸變得顏色斑駁,眉眼上連細紋都很少,需得湊近,才能覺察一二。
“是麼?那你聽好了。”
謝淮驍起身,跨坐到宋青梧的腿上,捏著他的下頜,一副微微端詳他的姿態,慢條斯理,另一隻手隔著衣服,在他心口處的傷疤上點了點。
“不管是陛下,還是宋青梧,這會兒都是我的。”謝淮驍說,手指從他的心口處一點點、輕敲著向上,在喉結處頓住,虎口張開,覆上他的脖子,“我在這裡栓了鏈。”
宋青梧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壓下將人吞吃乾淨的衝動,聲音喑啞:“……都是你的——”
謝淮驍輕笑了一聲。 宋青梧墊過了一些點心,服用完了謝淮驍催促了好一陣的今日的最後一道藥,眉心正因為口中苦澀的藥味而緊蹙,本打算想讓謝淮驍給自己一顆糖的,但關寧來報,隻好聽完了話再去。
不由得,宋青梧的語氣催促了些:“何事?說短些。”
關寧還是頭一次得陛下如此催促,心裡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怠慢,便道:“稟報陛下,小廚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嗯。”宋青梧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事,又問,“朕讓準備的那些,都確定做好了?”
“世子爺說的那些菜,奴才又親自點了三次,確定不會出錯兒。”關寧道,“那,要現在就傳膳麼,等公主殿下和康哥兒過來,差不多將將好能開席。”
宋青梧揮揮手,說:“傳膳吧。”
說完,連關寧應聲時的福身都不瞧了,宋青梧快步出了中堂,朝樂遊齋過去。
中堂過去樂遊齋,要走一條折起的連廊,大概百餘步,轉角時便能瞧見池塘另一側樂遊齋打開的窗戶。
窗戶被謝淮驍支得半開,桌案上堆著的文書山上落下了晚霞,暖金色滿滿鋪入,從寬衣袖裡露出的那截手腕如上等的白瓷,折了霞光,如竹的手指並攏撐著下頜,緊抿的唇仿佛陷入了什麼難以抉擇的苦惱。
宋青梧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齒關隱隱作癢,喉結滾了滾,咽下那點冒頭的舔開的衝動。
謝淮驍也的確煩了點難,原本想著在動身前,儘量多處理一些折子,免得回來之後堆得宋青梧連覺也無法好好睡。
但禮部這本,他已經看了快辦個時辰,卻怎麼也落不下筆去。
他煩躁得不行,索性扔到一旁,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池塘水麵上已經滿淩淩的碎金,愣了愣,才發現已經是這個時辰了。
宋青梧推門的動靜很小,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咪咪已經去了伺候它吃飯的小太監那處,沒有陪在謝淮驍身邊,因此,便是宋青梧走進了,謝淮驍也沒有察覺。
進來一入眼的,便是美人身上攏著柔和的暖金色。
宋青梧隻是望著,便不由自主地淺淺勾起了唇,心裡化成一片柔軟的水,寧靜與歡喜矛盾著,沒入四肢百骸裡。
謝淮驍閒時總愛用簪子挽出道士頭,露出修長的後頸,宋青梧想親,卻也還是忍了下來,也怕嚇到他,便輕輕開口:“哥哥。”
但便是如此,謝淮驍還是嚇了一跳,猛地回頭過來,見到宋青梧,才緩緩閉了閉眼,說:“你怎麼走路都不帶聲。”
“是你太專注。”宋青梧在他身旁坐下,指了指窗戶對邊,垂柳和桃樹旁的連廊,“我剛剛從那裡走過,還特意停了停,可你根本沒有看我。”
謝淮驍頓了頓,說:“……那也隔了一個池塘。”
“哥哥說是,那邊是吧。”宋青梧笑了笑,問,“剛才看的是哪本折子,見你愁眉不展的,皇姐和康哥兒要過來了,同我說說看,要是能定下來,便定了在過去也不遲。”
謝淮驍一番手裡的折子,扣下並不打算讓他瞧,說:“先過去吧,不著急這一時半刻,康哥兒擔心我擔心了一夜還多,總得讓他見到人了,好回去和鐘伯也說一聲。”
謝府裡不會隻有謝康一個人掛念他,隻是,謝康到底才幫過宋知雨,由他出麵去求宋知雨帶他進宮,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罷了。
宋青梧卻直接拿走了他手裡的那本。
宋青梧說:“彆鬆開。”
謝淮驍說:“此前便已經同公主說過,康哥兒的事,我並非能替他做主所有,公主所盼的,還是應當聽他親口承諾。”
話很快傳到了宋知雨的耳邊。
她拉了拉落到肩下的衣裳,回頭對站在桌案邊、手中執筆的謝康道:“他將你給我了。”
謝康垂眸,將手中筆扔進筆洗,久久才道:“那也是我願意。”
自己病時便是如此,更遑論宋青梧持續發熱,雖然眼下已經快好了,可誰都不是鐵打的,自該柔弱才是。
謝淮驍非但沒有推開他,反而抬手輕輕放在宋青梧的側邊,低頭看著他,替他揉著一旁的太陽穴,說:“你打算讓誰去?”
“嗯……沒有誰。”宋青梧閉上了眼睛,“隻你同我一起。”
謝淮驍抵在他胸前,想將人推開,卻被宋青梧捉住了手。
“哥哥。”宋青梧握著他的手腕,輕柔摩挲著,直直看著他,“左右也有半月不上朝,要不要跟我一起,偷偷出雁都去?”
但隻是幾息之間,宋知雨便大概明白宋青梧在打什麼主意。
“好說,原本今日下午,我也打算帶汀兒進宮去看母妃。”宋知雨說,頓了頓,鬆開了手,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康哥兒需得答應我。”
謝康聽得她答應,心裡喜悅,說:“必不容辭。”
“聽淮驍說過,康哥兒畫人,雁都裡無人能同你相比。”宋知雨道,“我要你畫我。”
第 73 章 商量
這番話將謝康驀的拉入離開雁都的那天,安寧公主府裡見得的花和綠葉,他抿著唇,一時間,覺得世子爺是曉得了自己的事。
但謝康到底冷靜得快,畢竟,往日裡,謝淮驍待他一向是如此,不論何事,都給了他足夠多的自己做決定的權利。
沉默了片刻,謝康終是點了頭。
“哎,公主,奴婢在。”
“你覺不覺得,”宋知雪握了握手裡的巾帕,娥眉微蹙,“這裡有些太安靜了。”
“會麼?”書月也看了看那邊,又道,“陛下這邊,不是向來如此麼?”
是麼。宋知雪和書月出了宮門,當真瞧見陳相如在這兒等著,親自駕了車,見到宋知雪,便輕輕牽動韁繩,策著馬慢慢到了她的跟前。
最近休朝,陳相如又還未得宋青梧的口諭能回工部複職,空閒時間很多,也不出門會客訪友,一直耐心閒在家裡,一麵陪著宋知雪,一麵考校陳越廷的功課。
陳相如下了車,走過去握住宋知雪的雙手,入手一片冰涼,不免蹙了蹙眉,將她往懷裡帶了帶,說:“昨天進宮時給你帶了襖衣,手這麼涼,怎的不穿?”
他將目光落在一旁的書月身上:“你跟著她,怎麼也由著她的性子來?”
過橋客是往來於水道航路上的行商,做的都是兩國之間的買賣,但大多買賣的都是布匹瓷器之類的玩意。
礦石這些官家所有的東西,朝廷是明令禁止在民間流通交易的,更遑論賣給過橋客,左旋客聽到蔣正源招出來的東西時,也被他的膽子給驚訝住了。
如今聽謝淮驍這番話,倒是點明了左旋客。
窗外的雨落得如絲線,隻偶爾在屋簷啪嗒一響。
謝淮驍忽然變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覺得,外頭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得遠了許多。
讓屋子裡顯得很空,也讓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謝淮驍有過更親密的關係,他便再不願回到原來的距離。
錚——玉白蔥指撥得古箏弦動,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鋪開繚了滿船,攏來滿場注目。
“啊?”林閒以為自己聽錯了,“周大人,可不能這樣造謠。”
明明前次來時,袁晚晴還是碧玉姑娘,怎的這麼點時日不見,就似乎有了身孕。
況且,袁絡衣今日的反應瞧起來像是不曉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為命至今,林閒不覺得這樣大的事,袁晚晴會選擇瞞著袁絡衣。
謝淮驍也同樣疑惑,隻是他比林閒想得多些,袁晚晴本身是否有孕他並不在意,隻是憂心若周先述所說為真,那——
謝淮驍抿了抿唇,蹙了眉,問:“便是像放哥所說,姑娘清譽,周大人不好妄下定論。”
聽了謝淮驍的話,周先述愣了愣,問:“她尚未婚配?”
謝淮驍嗯了一聲:“應當是不曾。”
“我夫人當年被診出懷孕後,我向先帝告了長假,日日陪伴在她身側,又請教了太醫和有家裡有經驗的嬤嬤如何照顧她。”周先述說,“有孕婦人的儀態,和普通女子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我雖自詡不會看錯,但你們這樣說,那待會兒結束退場時,我再觀察便是。”
但他的話反而讓謝淮驍和林閒懸起的心更落不下了。
周先述對家中發妻的疼愛,幾乎是朝中典範,他那時剛剛升任吏部尚書,這樣告長假,等再回朝中時是不可能再回到原位的,這樣的實權高位,沒有誰能說放下便放下。
換成彆人下這樣的結論,謝淮驍說不定已經冷眼嘲諷、將人踢出門外,但這是周先述,這讓謝淮驍不得不考慮最糟糕的情況。
他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向側方的台子,那人恰好探手到麵前小桌上拿點心。
謝淮驍眯了眯眼,目光淩冽。
但那人拿了點心後,又落到了簾子後頭。
露出的那截手穿了白衣,是束口的窄袖,隔得遠,再細的便看不清了。
但謝淮驍記得,許由私底下也慣愛穿白,他雖然去安寧公主府的次數不多,但每次去見到許由,也幾乎都是這一類的衣服。
朝服反而是他身上亮眼的色彩。
謝淮驍忽然愣怔,似乎找到了什麼頭緒,但外頭的琴音恰在此時錚地停下,如燭火噗呲被掐滅,他蹙了眉,將視線落到高台鼓麵上。
袁晚晴收起手,端放在腿上,目光緩緩落過眼前的房間看台,在正中那處頓了頓,嘴角略略彎起,然後很快又移開了。
林閒感歎道:“瞧瞧那些人,當真是喜歡她得緊。”
謝淮驍目光掃過,客人們眼中傾慕雖無令人不適之意,不過他倒是無法共情,說:“端端看麵上看見的性子,小袁姑娘倒是和遠寧公主有些像,都是恬靜淡雅之人,放歌喜歡這樣的?”
林閒連連搖頭,否認說:“不不不,休要造謠。”
宋青梧從昨夜開始就緊拽於手裡的弦在謝淮驍觸上的刹那崩斷,瞳孔裡印著謝淮驍近在咫尺的臉,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碰在他的臉上,眉心的紅痣熠熠,雙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不敢置信。
直到謝淮驍的手從下頜慢慢撫上他的側臉,溫熱的掌心輕貼,拇指指腹輕柔地在他的臉頰上摩挲著,柔柔安撫地貼著,而後輕輕叩開因為愣怔而緊閉的齒關。
宋青梧倏地伸手圈緊謝淮驍的腰,將他帶到自己懷中貼得嚴絲合縫,另一隻手托著他的後頸,迫使謝淮驍向上抬頭探得更多。
“唔——”
“啊?怎麼扔了?”
聽到這話,關齊有些懵,看向謝淮驍的目光裡也帶了一絲迷茫。
“咱們這回出來,也沒有帶太多的衣裳……”關齊說,“後、後頭若是換不過來怎麼辦?”
陳相如笑了笑:“怎麼會,父親陪著他,公主同兒子都很放心。”
說完,他又換上嚴肅的神情,俯首到陳啟雲麵前,抖開手中折扇擋了一擋,說:“父親,陛下應當不在宮裡了。”
陳啟雲眉心緊蹙,睨了他一眼:“此話不可亂講。”
“張太醫還沒有到休沐的時候,陛下正病著,他卻出宮進山不歸。”陳相如說,“昨日小雪也說,辰陽宮很安靜。”
陳啟雲的眼神暗了暗,道:“外頭不方便言論,回去再議。”
關齊以為他們在自己走後出過客棧,今日又風又有雨,吹得斜,撐傘也不好擋住,淋濕了自然要換。
“那換下來的衣裳都放在哪裡啦?”關齊又問,“奴、奴去拿來給公子們清洗。”
宋青梧剛要開口,便被謝淮驍搶先,輕咳一聲,道:“扔了。”
“……後來知道,也是一樣。”宋青梧說,“哥哥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能還能分一絲心神來念著我,現在曉得了,我也很開心。”
謝淮驍看了他一陣,看得宋青梧幾乎要按奈不住,帶這一絲氣聲又喚了他一句“哥哥”。
謝淮驍閉上眼,輕柔地吻了上去。
謝淮驍以為自己能調整好自己,畢竟剛來虎嶺關時經曆過更令人厭惡的事,但那天提筆時,不知怎麼的,洶湧的傾訴欲壓也壓不住。
但他又不敢寫在寄給沈妤的信裡,除了讓沈妤更心疼他之外,毫無彆的用處。
謝淮驍還記得自己耐著心寫完了第一封,拿出新的信紙、甚至才寫下抬頭的“青梧”二字時,手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般,洋洋灑灑寫完照例的東西,卻落下了一個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尾。
「虎嶺關似乎有落不完的雪,我來此數月,日複一日,仿若亙古不變。」
「便如此時想你,未曾有一日不念。」
謝淮驍收起了目光,看著左旋客,說:“不過,左大人,我倒是覺得,先不用那麼著急將蔣正源押解回京。”
左旋客蹙眉:“謝尚書是何意?”
“蔣正源隻是招了自己。”謝淮驍說,微微勾了勾唇,“但那過橋客,如何能這麼順利就搭上他?況且,裝著這麼沉的東西,在我們的航道上暢通無阻好幾年——”
謝淮驍目光亮晶晶的,顯然起了興:“左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捉魚?”
宋知雪想了片刻,也覺得自己是莫名的多心,道:“那便是我想岔了。”
“咱們快些走吧,駙馬爺該在門口等您了。”書月笑了笑,攙著她朝宮門的方向走,“昨夜您也歇得不好,回到府裡再小眠一會兒,左右最近休朝,駙馬爺也能好好陪陪公主。”
第 74 章 溫順
木材陸運不便,要從雁都調往南菱州,需得去協調專門的寶船走運河下去,但航運慢,南菱州的百姓等不起朝廷的木料來搭救急的房子,謝淮驍便先做主,找了兵部,快馬加急送去了大量軍賬。
兵部倒是很樂意讓謝淮驍欠下這個人情,但先斬後奏,他那時還是吃了不少參本,差點連年末的官員考核都過不了,要吃罰俸。
沈妤看出了謝淮驍臉上微變的神情,心下了然,柔和笑了笑,問:“既然是急事,又何必當真等到晚上,早些弄完,也好早些休息。”
謝淮驍攥了攥手。林閒點點頭:“下次一定。”許是臉上的不樂意太明顯,宋青梧被謝淮驍輕輕刮了刮鼻梁,接著,聽見謝淮驍安撫道:“乖。”
宋青梧的耳尖不受控的紅透了。中堂外廂的確是靜悄悄的,無人也無風,墜滿新葉的樹枝安安分分地伸展著,圍出的天上雲未動,連鳥雀也不在這處嘰喳。
院門外倒是守著衙衛,但那些人都聽了查司和的吩咐,隻管守著等裡頭的命令,不敢進去打擾,更不敢無重要之事而出點聲驚動。
這兒越是如宋青梧說的那樣沒有外人的動靜 ,那句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的疑問在謝淮驍腦海裡便愈發清晰,心裡緊繃繃,說是也是,說不是,大概也不是。
思慮間不免遲疑,而此刻的遲疑顯然不是宋青梧想要的。
方掌事說:“是從南菱州,到我這兒已經有兩日了。”
二人對視了一眼,周先述蹙眉,動了動唇,林閒當即看明了他說的話。
「淮驍和陛下,應該都在南菱州。」
“我們這便去。”林閒肅了神色,說,“還請掌事帶路。”
鬆開了手,謝淮驍連距離也拉開了一些,先一步走到府衙外,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被衙衛攔住了。
“什麼人?來府衙有何事?”
查司和覺得自己或許是最近太累,注意力不那麼集中了,否則怎會在天子問話時,第一時間想的竟然是這些匪夷所思的事。
好在左旋客沒有想這樣多。
“回陛下,卻是沒有。”左旋客道,“不過這件事,他倒是提了一句那過橋客,說過橋客那時提他有法子幫他湊夠應急的用物,兩人之間有多次合作累計的信任在那裡,蔣正源又擔心天使過來會查出些什麼,便給了過橋客足夠的權利去籌集東西,並且越快越好。”屋子裡忽然安靜了片刻。
當時隨著物資隊伍一道去,除了陳相如,還有許由和蔣正則。
謝淮驍那時自己離不了雁都,他便向宋青梧推舉了蔣正則來做這個欽差,戶部左侍郎本也分管這些差事,在那時眾人眼中,除了謝淮驍自己親自前去外,不會有比蔣正則更合適的人。
至於兩位駙馬——能出去,誰會不想呢。
至少宋青梧覺得,謝淮驍該是很想的。
謝淮驍眼裡那片刻便閃過的意動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正欲勾唇淺笑,便見到謝淮驍的眼神又恢複了平時模樣,甚至,還訝異地看向了自己。
“休朝半月,是留給陛下修養龍體。”謝淮驍說,語氣頗為嚴肅,“況且,便是不發熱了,也還需靜養幾日,調理幾日,掐頭去尾,差不多也該恢複早朝了。”
宋青梧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睛裡找出一縷違心。
可一點也沒有,甚至,似乎是覺得宋青梧在走神,謝淮驍蹙了眉,伸手出去,輕輕在宋青梧的眉間,彈了一下。
輕微的疼痛讓宋青梧下意識閉上了眼,抿了抿唇,再睜開時,落了幾分委屈在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