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落幕(上)
謝淮驍病了。
這病來勢洶洶,發熱連著咳嗽,同煊都大雪紛揚的天地一塊兒,將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臨近中午時,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過片刻,就見米酒端著藥進來,身後跟著個府內小廝模樣的男人。
那小廝臂彎掛著個簸箕,裡麵密密麻麻碼著許多銀絲碳,隻低眉順眼地跟進來,繃著張臉,確認四下無人後,方才將房門關上了。
謝淮驍怔了一怔,明白過來,開口戲謔道:“就這麼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說點廢話吧。”尾陶沒取下人|皮|麵|具,提防著隨時會進來人,隻靠近了床邊查看情況,皺著眉問米酒,“他怎麼弄成這樣?”
“是宋小將軍的海東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鳥當日進過食,汙血染了傷口,又碰上歲暮天寒,這才病得嚴重了些。”米酒歎口氣道,“怕是還要養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這事不打緊,我正好樂得清閒,不用去看那張臭臉。”謝淮驍就著米酒的手把藥喝了,這藥苦得發慌,他連忙往嘴裡丟塊蜜餞,邊吃邊問,“有進展嗎?”
尾陶點點頭,邊彎腰蹲下往碳盆裡添碳,邊說:“譚書此人剛剛及冠,明麵上雖為國子監太學生,私下卻同禮部尚書府上來往甚密。主子,禮部尚書和那典當扳指的張兆一樣,同歸屬於大皇子趙經綸一黨。”
謝淮驍沉吟片刻,嗤笑一聲:“如此說來,他宋雲野還真是塊兒香餑餑。”
如今的隆安帝趙延雖年事已高,可膝下並無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長到成年的兒子隻有大皇子趙經綸與二皇子趙修齊兩人
惟剩一個五皇子趙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趙修齊的同母胞弟,可惜是個生來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聽聞是因為其母生產時已逾三十,此胎難產,足足五六個時辰才生下來,趙慧英在娘胎裡喘不上氣,活活給憋傻了。其母親更是可憐,經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願見他,趙慧英便從出生起就養在親兄長趙修齊身邊,同他最是親密。
自長子趙經綸立府入朝後,隆安帝屢次對其委以重任,卻又似乎格外偏愛母妃命隕、溫潤如玉的二皇子趙修齊,哪怕趙修齊早已出宮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宮關懷慰念,連帶著小傻子趙慧英一塊兒跟著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將在這二位的角逐中產生。
謝淮驍先前在寧州時,幾乎將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諸事上,就連當年真相也不過知悉幾月。
他尚未來得及探清煊都形勢,這會兒隻得問尾陶:“這趙經綸,是個怎樣的人?”
尾陶手裡火鉗撥弄著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說:“大皇子趙經綸已近而立,行事乾淨利落,頗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隻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謝淮驍想了想,繼續問:“這趙經綸是老皇帝長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養在身邊?”
“是,”尾陶點點頭,低聲道,“趙經綸的生母,乃是雲州白氏嫡女。趙經綸五歲時,白氏發了瘋病,於宮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親自養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雲州白氏乃是整個大梁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白氏紮根大梁海貿要地,相傳富可敵國,前朝內閣首輔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為過。
隻是白文山死後,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聽聞了。
謝淮驍輕笑一聲:“老東西為人獨斷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養起來的好兒子,想來大差不差。”
他話頭一轉,複咳嗽著交代道:“烏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細說。此事著實蹊”
倏的,他住了嘴。 回來時已入了夜。
鎮北侯府裡家丁來來往往,眼下正忙著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個個凍得縮手縮腳步履匆匆,謝淮驍瞥見房內燈沒點著,隨意攔了一個,問:“宋雲野呢?”
那人低眉順眼地說:“小將軍在書房。”
謝淮驍哦一聲,繼續道:“那你去幫我問問,他今晚何時才回來?我好給他暖著榻——你這是什麼表情?算了,我親自去關心關心。”
他從米酒那兒每樣分揀幾塊糕點,轉身施施然往書房去了。
謝淮驍一路踩著積雪,到書房外時剛要推門,便聽見其中隱隱傳來談話聲。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個貼近房門的陰影處,偷摸潛伏著聽起牆角來。
“據侯爺所查,烏日圖現仍下落不明,但至今應還在蒼嶺中。隻是朔北十二部之內流言四起,巴爾虎部落怨氣難平,吵嚷著要叫您親自去簽這邊貿協定,雙方現在僵持不下,苦的卻是青、滄、錦三州百姓。小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這聲音冷靜沉著,謝淮驍對其沒有絲毫印象。
下一刻,他聽見嗯了一聲,冷然道:“烏恩要我給個交代,我給得起,可不願給。”
謝淮驍往嘴裡扔一塊兒點心,想起這烏恩似乎就是所殺烏日根那人的老子。
的聲音接著傳到他耳朵裡:“若要講究償還報應,也應是他巴爾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書著——就問當日分明是陣前議和,為何言而無信?”
什麼陣前議和?
如何言而無信?
這是些未曾聽過的消息,謝淮驍連忙支著耳朵湊近一點,隱隱緊張起來。
“小將軍,我知道您替侯爺鳴不平。”徐慎之歎了口氣,說,“可當日是您親追的烏日根,眼見對方瀕死之時親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沉聲道:“我知道這其後必有第三隻手推波助瀾可惜大哥不許我查。”
的大哥宋泓宇長其八歲,為上任鎮北候宋振秋的長子,原本一直驍勇善戰,近兩年卻鮮少親自帶兵出征,其幼弟反而漸漸在鎮北軍中展露出鋒芒來。
謝淮驍還要繼續聽,突然感覺被一道淩厲的視線鎖定了。
他飛快翻出袖口內一把短匕來,僅是側身抬臂的功夫,一隻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腦袋,謝淮驍連忙偏頭滾身去躲,糕點撒了滿地,匕首翻飛間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這殘羽混著風雪,被卷到他的腳邊。
他背上冷汗涔涔,對方卻並無放過他的打算,拍著翅膀就複向他俯衝而來,謝淮驍這回看清了——那是一隻體態矯健的海東青。
它發出高亢的梟叫,雙爪直向謝淮驍的眼睛而來,分明避無可避——
“疾!”房門轟然大開,繃著臉朗聲喚道,“回來!”
那海東青方才不情不願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謝淮驍眼前兒幾寸處,它拍著翅膀盤旋兩圈,方才小心翼翼飛落至少年將軍肩頭。
謝淮驍驚魂未定地看著這雪白大鳥乖順地停在身上,還沒還得及開口,便聽對方冷冷問他:“二公子這是在做什麼?”
謝淮驍一怔,立刻站起身來,將滾落四散的糕點指給看,咬牙切齒道:“我心裡惦念著小將軍,可惜你這鳥分毫不解風情。”
“油嘴滑舌。”身側踏出個人來,一張臉清俊冷冽,居高臨下地看著謝淮驍。
正是徐逸之的兄長徐慎之。
謝淮驍被海東青利爪劃傷的手背緩緩滲出了血,他沒所謂地用另一手指腹抹開,玩味地露出一個笑來:“虧得我還滿心想著要來哄一哄自家小將軍,小將軍卻早已背著新婚夫郎金屋藏嬌了。”
一愣:“我”
“你什麼你?”謝淮驍睨了他一眼,指著肩上仍對他怒目而視的海東青道,“我不過方才走到這屋前,就見你房內隱隱綽綽有兩個人。我想著小將軍應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剛一轉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將軍,可沒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卻也背著他偷腥。你說,若是他知道了——”
“謝淮驍!”再聽不下去,急慌慌打斷他,“你彆瞎說!我同慎之、我們”
“你們之間有何私事,我絲毫不關心。”謝淮驍暗自鬆了口氣,朝幸災樂禍道,“沒彆的事兒我就先走了。今夜攪了小將軍的好事,實在對不住。”
他朝眨眨眼:“不過,你我也算扯平了。”
說罷,他自宋自丟下兩人,看也沒看徐慎之一眼,轉身離開了,雪地上稍顯踉蹌的腳印漸行漸遠。
米酒正在房間裡候著,見他回來,慌忙迎上去:“主子,您這手怎麼了?”
“小事,你去找點藥來。”謝淮驍皺著眉頭問,“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應聲,將一封卷著的信箋遞給謝淮驍:“方才剛到的。”
謝淮驍身上不知為何有些熱,這熱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緋色。
——房門“砰砰”響了兩下,便被蠻力打開半扇,一隻渾身雪白的海東青收了踹門時的爪子,飛進來盤旋半圈,挑了個尚且能夠落腳的泥金描花草圍屏,停在上邊歪了頭,好奇地看著三人。
謝淮驍:“”
謝淮驍咬牙切齒道:“我早晚把這破鳥燉了煲湯。”
說話間,少年將軍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進來,朝疾低聲嗬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聲,傲然飛走了。
這才硬著頭皮朝謝淮驍垂眸,悶聲說:“對不住二公子。”
謝淮驍冷哼一聲,嘲諷道:“既然沒事了,就請一並出去吧。勞駕宋將軍管好你的鳥,再有下次,我就隻能將骨架鳥羽贈與舊主留念了。”
他放這狠話的時候,麵上依舊沒什麼血色,過分蒼白的臉遠不及平日裡那般張牙舞爪。
低聲應了,躊躇半晌,又道:“聽聞你染病,我來看看。昨日之事,實屬意外。”
謝淮驍沉默一瞬,沒料到這人真就這麼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該借機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還在房內,他隻想趕緊找個借口讓滾蛋。
“我沒放心上,”謝淮驍心裡早將人囫圇罵過一遭,臉上卻笑得和煦,“我這病應是初到煊都不適應節氣所致,小將軍不必過分自責,靜養幾日便好。”
他好好說話時,很是讓人如沐春風,怔怔看著,雖覺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詭,可好歹放下半顆心來,抿著唇謹慎問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麼,況且撫南侯近日正忙著張羅年節事宜,”謝淮驍那點兒耐心快要消耗殆儘了,他越是生氣,說話聲便越是清潤溫和,“還請小將軍放心。”
少年將軍高懸著的那顆心方才怦然墜地。
他點點頭,將一顆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斂好,說:“已至午時,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囑府內下人,叫他們無事彆來打攪。”
謝淮驍笑道:“小將軍有心了。”
第 62 章 落幕(下)
他心煩意亂道:“我有什麼好急的?”
隨後,他又一點點將扇骨舒展開來:“對了,你再去查查國子監一個叫譚書的學生。這人腦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麼扇子?”
尾陶麵無表情,指著謝淮驍手裡的扇骨,意思是你連自己也一塊兒罵進去了。
謝淮驍樂道:“就是從他那兒搶來的。”起興,自己玩兒到後半夜,也算沒浪費洞房花燭。”
徹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隻咬牙切齒地憋出聲“不知廉恥”來,抬腿逃也似地朝門口飛快走去。
*** 生著悶氣,無心再思索是誰來給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勸他也不聽,直直喝到皓月當空,醉倒在桌上才罷休。
奇宏要扶著他回房,幾個有意相交的煊都紈絝就跟上來,嘴上吵嚷著要鬨洞房,沒半分這心思,揮手打發他們走,卻終是被好幾個人簇擁著到了新房門口。
他瞧著那屋內透出的暖黃,知道謝淮驍就坐在床榻邊等著他,被烈酒麻痹的腦袋終於後知後覺地清醒一瞬。
這個洞房要怎麼鬨——貌不合神也離,改明兒讓整個煊都都看他倆的笑話嗎?
覺察到這一事實,可惜他已經被灌得身心都遲緩,他想要去推門,又想到該先把起哄的人勸走,一時宕機,怔怔地立在原地。
隻聽“吱呀”一聲,門被人從裡麵推開了。
睜著朦朦朧朧的醉眼,隻晃上一眼,就移不開了。
多日積攢的委屈噴薄而出,他踉踉蹌蹌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卻又沒那膽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會碎掉的水中月。
他糾結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朧朧間聽見幾句話,就被拉著入了溫暖的喜房,到了四下無人時,他終於神色微紅地喚了一聲“阿漣”。
謝淮驍關門的動作頓了頓,今日的疑慮霎時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聲,心道還真是人人都愛鬱漣,在嶺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見過鬱漣哪怕一麵?憑著些好傳言就能這樣春心暗許,未免太荒謬了。
可偏偏同成親的不是鬱漣,而是他謝淮驍。
這副漂亮皮囊下的爛骨臟心,靠滿腹的仇恨才能活著,哪有心思同他兒女情長。
可這不妨礙他給自己找點樂子玩一玩。
謝淮驍惡劣的心思上來了,他關好門,把漫天的風雪都擋在外頭,牽了的手到床榻邊,明知認錯人,卻在這囿小小的天地裡溫聲問他:“小將軍,可是心悅我許久了?”
琉璃昏黃映出他眼底層層疊疊的笑意,一雙含情目又乖又柔,幾乎讓看呆了。
少年將軍耳根紅得快要淌出血來,不知是醉得還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聲。
謝淮驍就又笑了,癡癡地看著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謝淮驍的手攏在自己溫暖乾燥的手心裡,悶悶地問:“阿漣,我可以抱你嗎?”
“隻是想抱?”
這幾個字浸滿了喑啞的曖|昧,輕若遊絲的吐息拂過脖頸間,激得眼尾發紅,可他仍惦記著這是自己和“鬱漣”的第一次獨處,有些委屈克製地“嗯”了一聲。
謝淮驍簡直想要拍手叫好了,今晚一幅情根深種的樣子,卻連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緊著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實在可笑。
他溫聲細語地對著循循善誘:“小將軍,我們還可以做些彆的。”
的呼吸驟然急促了幾分。
謝淮驍托住下巴對著他笑,起身倒了兩杯酒,遞了其中一杯給:“在那之前,你我還得共飲一杯合巹酒。”
晃晃腦袋伸手推開:“不喝了,阿漣。”
“那可不行,”謝淮驍手心摩挲著的腕骨,把人給摸乖順了,方又舉著那杯合巹酒遞到他嘴邊,哄著他喝下,“小將軍,喝完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親。”
誰知就是這句話讓陡然醒轉過來,他猛地推開謝淮驍,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間灑出大半,好似兜頭澆到心頭的涼水
今日同他成親的,不是鬱漣。
謝淮驍定定看著他,突然仰著脖子飲儘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將直直撲倒在床上,慢條斯理地問他:“真就這麼討厭我?”
不吭聲,他急於推開謝淮驍,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脫力,又被謝淮驍牽製住手腕,一張俊臉早浸滿了緋色,好幾下都沒能掙脫開。
謝淮驍定定看著焦躁厭惡的神色,突然笑起來:“小將軍,我們不過被拴在一塊兒,各取所需罷了。”
一怔,猛地發力,起身低頭立在床帳前,鷹隼一樣的眼睛狠狠咬住了謝淮驍。
“這就又生氣了?你可以將我當成他,隻是——”謝淮驍單臂屈肘撐在榻上,彆有深意地咀嚼了這句話,他另一手指腹滑過右眼下小痣,換成個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調子,“我究竟哪裡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頓,毫不畏懼地正視的眼睛:“你說出來,我定分毫不改。”
煊都的大街上還洋溢著一些昨日的喜氣,二人卻一路無言,直至入了宮門,遠遠瞧見個凍得鼻頭通紅的小太監,謝淮驍方才快步貼近。
他們靠得這樣近,好似一對親密的新婚燕爾。
小太監是新人,自辰時二刻就候在宮門處,愣頭愣腦地站在雪地裡,卻直至巳時一刻才把人等來,早被凍傻了,忙引著人往養心殿去。
待到了養心殿門口,來開門的是個稍上了年紀的內監,低眉順眼地將和謝淮驍二人帶進了後殿。
謝淮驍的手微微捏緊了,這動靜沒逃過的眼睛,他狀似無意地瞥了眼謝淮驍。
謝淮驍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來。
隆安帝精氣神不錯,已經能自己從榻上起身,兩人剛一行禮便招呼道:“青梧,你同阿濯一起上前來,讓朕好好瞧瞧。”
他倆順從地走過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愛的樣子:“看著你們成家,朕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他又側身看向謝淮驍,乾枯粗糙的手虛虛覆著謝淮驍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見過阿濯了——上回瞧見還是個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長了這麼高!”
隆安帝長歎口氣:“撫南候府出了那樣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記你和阿漣。還好阿漣隨了你們父親的性子,嶺南由他管著,朕放心得很。”
“阿漣”這兩個字落到耳朵裡,聽得他胸口一陣酸脹。
隆安帝沒察覺,咳了幾聲,繼續打趣謝淮驍道:“倒是你這個混小子!聽說整日裡隻管擲骰猜枚,沒個正型,你現已成家,也合該收收心了。”
謝淮驍笑起來:“皇上既說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沒有大哥和阿漣那樣的好心性,平日裡也就喜歡這些事了。將我許給小將軍,不正看中了我能給他解悶兒這一點?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將軍覺得無趣了——再說了,我也還沒玩兒夠呢。”
隆安帝細細將謝淮驍上下看了一通,哼了聲,說:“你瞧著倒不大精神!”
“哪兒能呢?”謝淮驍狀意有所指地側頭去看眼下的烏青,將隆安帝的視線也引過去,“不過是昨晚鬨騰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說下去,恐汙了聖耳。”
立刻抬眼看謝淮驍,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個正著,他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實在很不理解:人要沒心沒肝到何種地步,才能將虛情假意也演得這般濃情蜜意?
隆安帝隻當是臉皮薄,放聲大笑起來:“你這混球!此話若由旁人來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還不是因為皇上心裡牽掛我麼,”謝淮驍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記著呢。”
養心殿裡一時輕快起來,隆安帝還要再開口,就見管膳的大太監進來跪稟,隆安帝順勢留了兩人吃飯。
席間隆安帝手中撚著一串佛珠,半眯著眼朝道:“朕曉得你年前因著大哥被烏日根重傷,多少有些意氣用事,雖然斬殺烏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來,巴爾虎部落必有大亂。”
“眼下朔北十二部雖然同我大梁短暫休戰,可烏日根的父親烏恩始終是個變數。朕聽聞他那兄長烏日圖也被鎮北軍重創,現仍不知所蹤?雲野啊,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隆安帝咳了兩聲,口中喚著表字,“此間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動蕩,你還須好好斟酌。”
神色微妙,連忙跪下領罪。
隆安帝麵上陰沉一掃而空,笑著讓人起來,說此戰功遠大於過,自己怎會責罰,又同他聊了好些話,從宋泓宇的箭傷問到同朔北十二部的邊貿細則,居然一點沒避著謝淮驍。
謹慎答話說:“勞皇上掛心。臨行前大哥的傷已好了許多,邊貿事宜也是大哥全權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發慌,哪裡再有腦子去管這些。”
隆安帝笑著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這才一天,你倒也學著了阿濯的油嘴滑舌!你大哥宋泓宇為大梁兢兢業業守了十年朔北,你仗著年輕氣盛,於帶兵打仗或許能勝他一勝,在其他方麵,仍應多多磨練。正好如今戰事暫緩,你便同阿濯一起留在煊都好生休養,也順道學些文韜武略,好是不好?”
尾陶無語凝噎,隻好點頭領命,誇了句扇子不錯,果然不是謝淮驍能挑撿出來的好東西。
隨後,她在謝淮驍急眼罵人之前,麻利地將人|皮|麵|具重新帶好,恢複成醜陋畏縮的中年人模樣,拎著空茶壺推門出去了。
米酒強忍住笑,繃著一張臉悶聲問:“公子,我們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謝淮驍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動——對了,今天把人惹生氣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彆太過火。”
忽然,他一拍腦門:“不對啊,既然這小子多半也並非善茬,我還哄他乾嘛?”
謝淮驍認定了扮豬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離十,可轉念又一想:對方尚不知自己暗地裡的行蹤已經敗露,他還是得裝模作樣地哄上一哄,不能輕易打草驚蛇。
一時思緒萬千,謝淮驍將剛剛把玩著的白瓷茶盞掃下桌去,聽見腳下傳來的清脆裂響,心情方才好了一點,伸著懶腰起身道:“這樣吧,聽聞宋小將軍愛吃甜食,就將這深柳祠有的甜點儘數買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儷情深。”
他睜眼說完這一通瞎話,在深柳祠好一陣招搖過市,方才帶著全身掛滿糕點食盒的米酒一塊兒,怡然自樂地回鎮北侯府去了。
第 63 章 不太乖
從寧州到煊都的路途遙遠,撫南侯府的送親隊伍低調取道天陰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臟行去。
謝淮驍很是矜貴,不肯再騎在馬上挨凍,早攏著狐毛大氅縮進車內香暖軟塌裡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車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著帷布問他有何吩咐。
謝淮驍摩挲著眼下痣,問:“還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頓了頓,側著身子將嘴緊貼著錦帳,“主子,鎮北軍此刻應當剛剛抵達煊都。”
謝淮驍伸手將那厚實的帷簾挑開一角,立即被寒風吹得縮了回去。
他嘖了一聲:“進來說,想把你家主子凍死嗎?”這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橫穿過煊都的大道,途經了綺靡浮華的深柳祠,熱鬨繁喧的永樂街,一路將純白的積雪壓得黑實,才最終停在了闊氣的鎮北侯府前。
謝淮驍百無聊賴地坐在喜轎內,聽著宋遭的喜炮炸響,卻左右等不到有人來掀他的簾帳。
他那點兒耐心早消磨乾淨了,悄摸掀起蓋頭一角透過縫隙,正巧看見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馬,抿著張薄唇,一副踟躕著不願來拉喜轎簾帳的模樣。
謝淮驍沒好氣地想:姓宋的長得還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戲也不會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糾結,乾淨利落地用修長手指挑開簾帳,十分主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微微一怔,囿於宋圍的諸多人,隻好任謝淮驍借著自己的力下了轎。
謝淮驍頭上蓋著蓋頭,瞧不見路,知道也並不願一路拉著自己,他想了想,乾脆趁其不備捉起的手,引導著那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蓋頭,提前行了這步禮。
少年將軍一下子瞪大了眼。
謝淮驍毫不在意,主動鬆開了的手,轉身朝百姓賓客揮手:“今天是我和小將軍大喜的日子,謝謝諸位來吃我們的喜酒!”
他帶著玉冠,意氣風發、昳麗張揚地給圍觀的每一個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個。
又驚又惱,可謝淮驍已經大刀闊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隻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流程無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對拜的環節,已覺心哀莫大於死,隻潦草地半傾了身,謝淮驍倒是毫不含糊,結結實實地朝他拜了一拜。
隨後,他拱手朝四宋賓客環作揖:“諸位吃好喝好。”
又朝擺擺手:“小將軍不必送了。”
語罷,他叫了個小廝,帶米酒跟著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裡細細裝飾著許多紅彩物件,烘著幾盆銀絲碳,倒是比外麵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謝淮驍是嶺南人,還從未見過雪這樣多的冬天,今日又難得放了晴,一時間新奇戰勝了他的畏寒懶散。
想著被迫娶了他,心下鬱悶,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姍姍來遲,他乾脆脫了外層大紅的喜服,剛打算出去溜達一圈隨便探聽點消息,就被米酒攔下了。
米酒入了這處暖轎,順勢半蹲下來,邊伺候著謝淮驍給他捶腿,邊壓低聲音道:“主子,據傳回的消息,宋家那邊隻回來一個,他大哥宋泓宇仍守在青州。”
現任鎮北候宋泓宇的幼弟還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帶兵掛帥,便一舉拿下大大小小十餘次大捷,不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滄州錦州,更是擊殺了巴爾虎部落首領的小兒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氣大傷,被迫簽訂了為期五年的休戰與邊貿協議。
捷報送到煊都後,隆安帝龍顏大悅,責令重重封賞,按軍功加官進爵。
一時間與鎮北軍風光無限,鎮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違的和平讓青州人喜不自禁,這份喜悅明麵上叩恩隆安帝趙延,實則儘數歸到和鎮北軍頭上,頌揚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口口相傳間又少不了添油加醋,歸攏人心的力量就變得很是強大,隱隱竟有了合聚之勢。
與朔北十二部的邊貿協定細則還未最終定下,一紙回京詔書就快馬加鞭,送到了青州。
謝淮驍往嘴裡扔了塊兒點心,含糊道:“聽聞他大哥宋泓宇年前受了箭傷,已經三月有餘,人卻依舊不見出來走動。是他有何隱疾,還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搖搖頭:“主子,這消息被捂得嚴實,飛不出青州。”
“罷了,”謝淮驍冷哼一聲,盤腿坐在榻上,撐著桌開始寫一張小箋,“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讓人慢慢查著——對了,可還帶了彆的什麼人?”
米酒替他研著謝:“鎮北中護軍徐家的兩個兒子,也跟著一同回了煊都。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過十五歲。”
“如此一來,青州那邊豈非隻剩下一些老家夥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賬可還有一堆吧。”謝淮驍手下的筆頓了一頓,嗤笑道,“這麼多年了,這位賢帝果真一點兒沒變過。”
他埋著頭快速寫完了這一封書箋,抬手遞給米酒:“儘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應了聲,起身剛要出去,就聽謝淮驍若有所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老皇帝早定好了這一門親,說到底是還想試探我究竟廢沒廢,要將我關到他眼皮子底下看著。”
謝淮驍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聲:“可憐那宋小將軍年紀輕輕便被指了婚。你再講講,這姓宋的是怎樣一個人?彆叫他壞了咱們的好事。”
米酒低眉順眼道:“密探回報,說他雖驍勇善戰,卻赤子純心。”
“赤子純心?”謝淮驍撐著身子,啞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兒來的什麼赤子純心,我看不過扮豬吃虎罷了。”
他靠回榻上,籠著袖看向車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災樂禍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賜婚這事兒吧——你說,他會是個什麼表情?”
此刻百裡之外的皇城內,正上演著謝淮驍好奇的戲碼。
煊都的大雪洋洋灑灑下了許多天,隆安帝年紀大了,終於不得不畏起寒來,在養心殿裡點了許多金絲碳,正在後殿軟塌上閉著目盤腿養神,身側站著個年輕內監。
“快到了吧?”五日後,雪仍未停,鎮北侯府將同撫南侯府結親的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隨大雪一起飄遍了煊都的千家萬戶,一列馬車也在這紛紛揚揚的雪裡駛進城門,為首騎馬之人是個容貌昳麗的年輕公子——正是謝淮驍。
謝淮驍勒了馬繩,從米酒端著的盤裡取了塊果脯扔到嘴裡,才嚼兩下就甜得他發慌,嫌棄地不肯再吃。
他百無聊賴地環視著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對上幾個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嬌娘,立刻對著人勾出個如沐春風的笑來。這笑甚是大方,被謝淮驍順帶賞給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被謝淮驍拿走了果盤,眼睜睜見他下馬隨意攔了個路人。
謝淮驍將這盤惹他討厭的果脯儘數塞進那人懷裡,笑盈盈道:“勞駕,我聽聞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錦酒樓乃是一絕,該怎麼走?”
繁錦酒樓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樓。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謝淮驍,又瞥見他身後富麗堂皇的車駕,以為他是個要去哪家少爺小姐府上提親的公子哥,登時腦補出一場對發妻始亂終棄的好戲,立刻生出一絲厭惡來。
可惜拿人手短,他隻好不情不願給謝淮驍指了路。
米酒佯裝著急:“主子,我們這才剛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樓?”
謝淮驍瞥他一眼,話卻是說給路人聽的:“沒說要今日去。”
米酒麵上鬆一口氣,卻見謝淮驍懶洋洋一擺手,翻身上馬勒住韁繩,說:“成完親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錯愕地睜大了眼。
雪勢漸小了,撫南侯府的這一小支車隊行路上踏著的積雪卻愈發厚重起來,逐漸遠離了煊都大道。
半個時辰後,車隊終於艱難抵達京城的撫南侯府府邸。
大門口的石獅子已經被雪徹底淹了,提著“撫南侯府”幾個字的匾額也被凍裂,半死不活地垂下來。
謝淮驍“嘖”了一聲,騎著馬原地轉了三圈,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翻身下來,指著破敗大門讓米酒仔仔細細看清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來奔誰的喪,限你半天之內給我收拾齊活了。”
說罷,他方紆尊降貴地鑽進軟轎裡呼呼大睡去了。
鎮北侯府的小將軍要同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聯姻,放眼整個大梁曆史,也是幾十年間難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當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罕見的冬陽和這場聲勢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個煊都的百姓,街旁鋪前酒樓上都擠滿了裹緊厚衣支長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熱鬨極了。
視線中央的少年將軍騎在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上,被無數人的目光遠遠打量著,他所著的大紅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齊整,寬肩窄腰明晃晃地顯露出來,同那英姿颯爽的好儀容一起相得益彰。
隻是沒能從這張好看的臉上淮驍到一絲笑。
於是來湊熱鬨的說書人就地給圍觀百姓解惑,大講特講小道消息:說是那老撫南侯共有三個兒子,大世子本是飽讀詩書才華出眾,隻可惜已經殘了瘋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頗為浪蕩狠辣,在寧州作惡多端,僅剩個霽月風光的小世子襲承侯位,卻也是個病秧子,鮮少出現在人前。
很不幸,宋小將軍此次娶的正是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謝淮驍。
圍觀百姓登時對報以理解和同情,這樣的天之驕子,要娶這麼個敗類,怎麼能不叫人心生沮喪?
麵無表情,隨著迎親的儀仗隊慢吞吞到了撫南侯府,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脖上係著大紅華鬘,很是喜慶莊嚴。
他默然地翻身下馬,任由門公點頭哈腰地討了賞錢,最終被圍觀目光逼進了這稍顯破舊的撫南侯府,硬著頭皮穿越滿是仆從的前廳,去接謝淮驍的親。
謝淮驍此行並無任何親眷陪同,鬱鴻行動不便,鬱漣作為如今的撫南侯,無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曉謝淮驍和鬱漣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卻不明白二人的品性為何如此天差地彆——他有多傾慕鬱漣,便有多厭惡謝淮驍。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讓他同心上人的親哥哥成親。
那內監極有眼力見地奉上一盞茶:“皇上,人已經跪在殿外候了半個時辰了。”
鶴發雞皮的隆安帝嗯一聲,就著鴻寶的手飲下一口茶水,方才覺得內裡暖了起來,他慢吞吞地一點頭:“讓他進來吧。”
鴻寶應了聲去推門宣人,隆安帝這才將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將軍帶著寒氣進來時結結實實咳了兩聲。
磕頭請安,動作間抖落許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將手搭在他肩甲上,含著笑說:“好小子,總算回來了!幾年沒見,朕可常常想起你——還跪著乾嘛,快快起來讓朕好好瞧瞧。”
這才起身行禮。
隆安帝頓了頓,說:“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該親自去迎你,隻可惜朕近日染了風寒,方才醒轉來,教你等上這樣久。青梧,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鴻寶便向也斟上一盞熱茶,低眉順眼地退出去關上了門。
抬起頭來:“皇上說笑了,皇上病中仍想著臣,臣隻覺出皇上的厚愛來。”
隆安帝於是笑得越發慈眉善目:“你屢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賞!隻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邊陲,整日同些糙漢子湊在一起,又生性喜靜不愛見生人,朕總牽掛你的終身大事。”
“朕思來想去,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謝淮驍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潑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
第 64 章 一念間
沒記錯的話,這便是那鎮北中護軍徐家的小兒子。
徐逸之幾乎快把後槽牙咬碎了,他想為自家小將軍鳴不平,憋著一肚子怒火要對謝淮驍發,但又不知從何發起,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紅了臉。
在這劍拔弩張的怪異氣氛裡,謝淮驍忽然噗嗤笑出聲來。
他站起身,一把攬過徐逸之的腰,對著目瞪口呆的鴇母點點頭道:“勞駕,他脾氣不大好。”
老鴇登時喜笑顏開起來,知道眼前這位是遇著了舊相好——轉念想想也不奇怪,這個小倌她瞧著麵生,指不定是從何處剛收來的,同謝淮驍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風流債。
她思及此,麻溜地帶著一眾小倌關門離開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內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窩。
謝淮驍另一手還不徐不慢地搖著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後,他懶洋洋地問徐逸之:“鎮北侯府是沒人可用了嗎?派你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跟來。”
“你胡說什麼!誰稀罕跟著你了!”徐逸之又氣又惱,卻不敢左右亂動,“你昨日才嫁給小將軍,今天、今天就來逛青樓——你怎麼對得起他!”
他越說越激動,既緊張又委屈,語速越來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著小將軍淮驍歡作樂了?你、你不能這樣,我娘說過,成了親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沒那麼喜歡小將軍,你也不能做出這種事情
:“”
:“不是。”唯有朦朧的餘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鬥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鬆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謝淮驍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鳴,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困獸的牢籠。
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複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謝淮驍,謝淮驍在雪地裡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裡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豔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蠍。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豔色中,紮眼極了。
啞聲道:“瘋子。”
“承蒙誇獎,”謝淮驍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實在殺不了我。”
“你身後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謝淮驍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雲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那日並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麼比得上你鬱清雎。”
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謝淮驍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謝淮驍身側,冷眼看著謝淮驍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鬱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謝淮驍霎時一怔。
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謝淮驍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裡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
“吱呀。”
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裡,謝淮驍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麼了?”
謝淮驍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裡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謝淮驍久不再出聲,這房間裡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
“好吧,”謝淮驍聽起來頗為遺憾,“既然小將軍不是這個意思,就請帶好門出去,自會有想做這事兒的人來。”
“謝淮驍!”支使一旁裝聾作啞的徐逸之先出去,朝謝淮驍逼近幾步,撐著桌咬牙切齒地問他,“你究竟要臉不要?”
“不要啊,”謝淮驍眼裡的笑意慢慢湧上來,“小將軍既然喜歡舍弟,早該知我並非君子。”
謝淮驍將扇麵“啪”地合攏,手腕翻倒,扇骨便虛虛點到了的腰封。他同對視,唇齒間滾過晦暗不明的曖昧。
“再這樣盯著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聞言一怔,霎時冷了臉,忙想要將手抽回,卻被謝淮驍一把捉到摁住了。
謝淮驍聲音微啞,輕聲細語地哄著:“借我暖暖。”
這聲音含著沙啞的曖昧,像是冬日晨起時分窗邊的冰霧,若即若離地繚繞在耳邊。
可謝淮驍麵上依舊笑得漫不經心,他料定了不敢鬨出太大動靜來,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舉著酒盞,朝席上諸位朗聲道:“流觴曲水,佳人在側,實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當儘興而歸。”
謝淮驍祝詞間,工部尚書王開濟無意蹭落了腰間玉牌,隻好彎腰俯身去撿。
——他悚然睜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兩隻修長有力的手糾纏在一起,一方想要掙脫,立刻被另一方壓製回去。
羊脂玉一樣的幾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這皮肉主人清潤含笑的說話聲由斜上方傳來,在王開濟耳邊轟然炸開一道悶雷。
“我想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王開濟起身坐直時,已是冷汗涔涔。
他為官做事素來謹慎,今夜來赴這局本就並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眾人雖並不做此想,卻並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他若是沉得住氣,今夜席間也分明有所隱瞞,此番赴宴,定然並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時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動說,跛著腳也定會被問及,他瞞不過去,便會囫圇撒個無傷大雅的謊話。”
謝淮驍在騰升的水霧裡半眯著眼,輕聲道:“隻要他撒了謊,隆安帝便會信我仍是紈絝,左右明日得進宮挨訓。”
米酒倒吸一口涼氣,歎道:“主子,您這一腳也太冒險了,何苦如此呢?”
謝淮驍將空碗往他手裡一塞,說:“你懂什麼?這樣鬨上一鬨,是為以小博大。”
“老皇帝訓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無話可說。左右一定能因這一出鬨劇得個閒職,我不算太虧。”謝淮驍唇上血色也回來一點,朝米酒扯出半個慘淡的笑來,“他想拴著我,怎麼肯放過這麼個好機會。”
第 65 章 聖旨到
屋裡合該是很暖和的,可謝淮驍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湧。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歎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謝淮驍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謝淮驍死死看著他,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麼會到了趙修齊那裡——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長纓颯遝,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凶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後退了幾步。
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隻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雲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後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裡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後,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麵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麵。”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後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雲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鬨場子,就那麼幾個人。”
“就算你倆相互置氣,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經拿我瀉完火了嗎?”
額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彆瞎說,閉嘴。”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鬱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麼感興趣,我看也彆辦什麼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並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拍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歎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裡,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後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謝淮驍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並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謝淮驍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裡。
這寂寥的房裡,終於隻剩下謝淮驍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後知後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謝淮驍輕輕歎了一聲,呢喃輕得近乎消散在風裡:“要我聽命麼……”
可他偏不願意。著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麵嗎?”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麼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謝淮驍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後,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隻好蜿蜒著乾涸在臉上,“你彆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鬱鴻不再回話,隻深深地盯著他。倏忽,他一把將謝淮驍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冊子有撕扯過的痕跡,前頭顯然還有彆的,宋青梧頓了頓,下意識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忽然愣怔住,臉上神情跟著幾番變換,詫異變作驚喜,嘴角止不住的上揚,好半晌才壓了下去。
謝淮驍從水裡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裡,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裡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謝淮驍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宋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謝淮驍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於活過來似的,喟歎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後還是彆來為妙。
謝淮驍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裡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這麼晚了,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麼?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謝淮驍的眼裡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謝淮驍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房間裡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後知後覺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裡,燃著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閒、共赴春宵。
謝淮驍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裡麵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謝淮驍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著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裡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裡撞。
謝淮驍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著,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刻骨的仇恨吊著他的氣,叫他卡在森森鬼門前,遲遲不願赴死。
沒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房內燭火滅了大半,夜已經深了,他下午沒吃什麼東西,奇宏便推門進來送宵夜,是後廚煮好的羊肉湯,雪白的湯裡,蔥薑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順著喉嚨一路暖到胃裡,思緒便被拉回了北境邊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總是壓抑著低沉的鉛雲,白鼎山連著蒼嶺,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海東青舒展長翅,自山間盤旋至莫格河灘,那裡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1]
鮮血和烏日根的瞳孔一起渙散開來,深紅色沒入黃沙,蒼嶺山腳一片死寂,的長槍墜地,拽著烏日根的領子向上拖時,對方已經徹底斷了氣。
徐慎之攜援兵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烏日根的頭顱像是截蓬亂的老木,這朔北的胡狼斷了氣,麵色慘白地朝著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過蒼嶺,回不了巴爾虎,烈風將黃沙卷入這雙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齊刷刷跪了一片,顫抖激昂的調子鑽進空洞洞的耳道。
“將軍神勇!”
“恭賀將軍斬殺烏日根!”
此戰大捷。
“雲野?雲野?”謝韞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學老僧入定啊。”
“無事,”將他手撥開,“你方才的話,說得實在模棱兩可。”
“烏日根生前雖驍勇善戰,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頭領烏恩年事已高,漸漸力不從心,朔北十二部之間早就蠢蠢欲動。”麵色嚴峻,“他大哥烏日圖壓在上麵,他拿什麼當必勝的籌碼?可鋌而走險到如此地步,也絕非他行事風格。”
謝韞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後還有人摻上一腳?他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又自戕於前,除因背信棄義的敗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誰來攪得這趟渾水愈發濁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