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思亂
馬車裡的謝淮驍沒察覺到另一人的靠近,宋青梧卻是從最初就知道。
宋青梧瞥了一眼幾步外的關寧,似是不經意,卻讓關齊心裡湧起劇烈的懼意,生生站住腳,不敢再靠近。
宋青梧側身坐在馬車門邊,車簾搭在他肩上。
謝淮驍不知他要如何,攥了攥手,說:“臣曉得了,陛下請回罷。”
“哥哥曉得什麼?嗬。”宋青梧輕哼,似乎有些不高興,眉眼間全然沒了方才警告關齊的那股戾氣,“你若當真曉得,便不會用‘臣’這個字了。”
陳相如做東請客不是稀罕事,那會兒他還沒有參加科考時,便喜歡時不時的呼朋引伴。
林閒那時在外讀書,回來時去過幾次,發現他們的宴不是作詩便是賞花,沒什麼花樣,這也便罷了,偏偏那些場子裡的人言談間都帶著相互吹捧之意,林閒覺得頗為無趣,漸漸的便開始推辭,不再露麵。
謝淮驍來了雁都,也曾接到過帖,他一嫌棄麻煩,二為了自保避嫌,連拆也沒拆,讓鐘伯尋個理由,退回去了。
尋常世家子弟,得到如此冷遇,多少都會在心裡記一筆,陳相如卻會做人,隻這麼一次便曉得謝淮驍不喜這樣的場子,後來再未朝謝府遞過帖,後來再見謝淮驍,也是客氣有禮,相處自如。
此前總覺得除了早朝時會同這個人打個照麵,最近,謝淮驍卻覺得似乎哪裡都有這個人的影子。
林閒問:“既然那人不是盧子森,你覺得會是誰?”
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我哪裡曉得。”
“沒事,明天就能曉得了。”林閒說,笑著伸手拍了拍謝淮驍的肩,“我都打聽好了,明日是那姑娘生辰,荷水苑每一位評書姐姐的生辰當天,除了照例的評書外,還會有些彆的花樣,那人如此捧小袁姑娘的場,沒道理不去吧?”
宋青梧頓時沒了睡意。林閒支著頭,三層那間屋子因著位置的關係,本就隻能看見看台,如今月門簾也被放下,連一點點角落都窺不到,他便收回了目光,落在樓下。
林閒歎了一聲,說:“今日這故事,中規中矩,不如上回那個好聽。”
周先述笑了笑,握住手中的茶杯,說:“你瞧著倒是來過許多次,難怪閣老提起你總是恨鐵不成鋼。”
話說完,周先述以為林閒又要嗆起來,卻沒想到他隻是輕笑,搖了搖頭,淡淡道:“隨便吧,老頭子如何想我,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那這樣的場子,對你來說算是重要的?”周先述看著下麵的燈火通明,和聽得不知該說專注還是癡迷的人群,“嶽州的事,方才已經和你說清楚了,這番同我去,拋開來回路上所用的時間,少說也要月餘,或許更長,你可沒有機會再到這裡來了。”
“周大人放心,答應了你的事,林閒知道輕重。”林閒說,“淮驍去了那麼久,怎的還不回來。”
他以為謝淮驍隻是去打一個招呼,畢竟今日也不是什麼正式場合,就算碰到了陛下,也不好多打擾。
周先述垂了垂眼,說:“陛下向來喜歡他,便是留下一起聽書,倒也正常,不如還是擔心擔心我們,一會兒離開時多少要避一避,免得撞了上去。”
袁晚晴下了高台,並未直接去到二層。
袁絡衣同平日一樣,在下船處挨個兒送著今日的賓客,袁晚晴被侍女簇擁著,她本應該徑自上樓的,以免中了頭彩的那位貴客等待。
她轉過臉,看了一眼姐姐,袁絡衣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們周旋,一時不會過來,她便垂首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一行人換了方向,先去了在一樓的妝室。
自己的生辰,又要見那個人,袁晚晴還是想更漂亮一些,她坐在銅鏡前,仔細端詳著裡麵的自己,兩頰顏色比起方才淺了一些,就讓侍女給自己補胭脂,接著又順了順發,穩了穩發髻上的牡丹花。
荷水苑自那夜後,便暫時關門謝客,小廝們都放了假,隻留了些婆子陪著,姑娘們住在院裡,幾乎不會出門。
林閒心裡一直記著袁絡衣那日的表情,萬年俱滅如死灰也不過如此,心裡墜墜放不下來,隔日前去拜訪,卻被告知大姑娘和二姑娘沒有回院裡。
至於去了哪兒,她們也不曉得,隻是讓人送來了信,耽擱月餘,便會回來,讓她們好好休息,若是得空,也可以寫一寫有趣的新本子,等荷水苑重新開門時用。
不過,荷水苑暫時歇業,也隻是掀起了一點點愛好評書的人心底的漣漪,安寧公主休夫昭告天下,反而讓人持續議論了好一陣。
三月吹來的是暖風,吹落蓮池旁梅樹上已經鬆了的殘花,飄點在水麵,惹來幾尾悠悠擺鰭路過的肥美錦鯉。
這些錦鯉都是謝淮驍親自從市場裡挑的、極俊美的魚苗,許是慈父仁心,總盼著它們好好長大,明明蓮池裡天然就有它們的食物,他還是忍不住額外灑餌,跟人一樣,一天三頓,偶爾還會加點夜宵。
不知道那一日起,謝淮驍猛的發現,這一池子乖巧俊美的錦鯉都長成了胖頭肥尾的模樣。
錦鯉悠悠來,各懷著心思,生在魚臉兩側的眼睛都看著湖麵同一處,瞧著誰也不搭理誰,又十分默契地在那落花下打著轉兒,虛與委蛇片刻,倏地,又一起朝那落花下了嘴。
用上。
一樣是梅香,但這道裡卻多了繾綣的清甜味,聞見便止不住地心情好,特彆是放置一夜後,那時的味道更令人神往。
謝淮驍覺得重要的日子不多,除了那些闔家團圓的日子,便是家裡人和友人的生辰,宋青梧起初在這個裡頭,後來消失了一陣,如今又被他找回來了。
他想著些,手裡動作倒是未停,雖然笨拙,卻無比的認真。
“……晚些。”宋青梧說,“他如果真的不來……”
咪咪玩累了手爐,又跳回宋青梧的懷裡,小爪子抵在他小腹上試圖踩奶,卻被宋青梧拎起來,抱在懷裡。
毛絨絨的,抱著很舒服,就是不太乖,不愛被他抱著,總想著要掙開。
宋青梧側臉在咪咪茸茸的腦袋上蹭了蹭,說:“……明日的早朝停了,擬一道旨去,請謝尚書進宮侍疾。”
或許是曉得今日再不會有轉機,許由口無遮攔起來,哈哈笑了兩聲,說:“陛下怕是不曉得,謝大人天天都記得四年前你強留他的事呢,當真以為他全心全意為了朝廷?他全是為了靖南王府,他沒有一天心是向著你的!”
謝淮驍眼神瞬間淩冽,一步上前虎口卡主許由的脖子讓他無法再出聲:“你可真是畜生。”
許由隻是憤恨的望著他,嗚嗚咽咽,說不了話。
“來人。”宋青梧瞥了一眼走廊轉角,“帶他滾。”
下一刻,影衛忽然從轉角處出現,一行三四人,走到謝淮驍身邊,說:“謝大人,請將他交給我們罷。”
“呀。”袁絡衣收了弓,笑盈盈指向二層正中的屋子,“恭喜這位客人!”
場子裡喧嘩四起,有人遺憾惋惜,也有人瞎鬨起哄,袁晚晴再鎮定,這會兒也禁不住紅了紅臉。
身著白衣、桃粉麵紗覆麵的男子背著手站到看台欄杆前,袁晚晴朝他的方向福了福身,旋即,便下了高台,被侍女領著,上二層去。
塵埃落定,賓客也漸漸散去。
宋青梧放下手指,被撩開一條縫的簾重新落下,說:“哥哥,我們該走了。
關寧這時過來,將手裡的條遞給他:“陛下,世子爺方才說有要事和周尚書相談,今日便不來了,同您告個假。”
聽見謝淮驍不來,宋青梧的目光也淡了,接過條子展開,尚未讀完,目光又重新銳利起來。
他將紙條仔細折好,放進手邊一個琉璃小盒裡,說:“去準備一下,朕要出宮。”
“這可是你說的。”謝淮驍當即笑開,“那明日,咱們約周尚書一道談談嶽州的事,為了補償你,地方便你挑吧。”
林閒愣了愣,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不敢置信道:“你故意激我!”
謝淮驍承認的大方,點了頭,說:“確實是激你,但此事也的確事關重大,周先述先前來找過我商議,你能同他一起去,至少對我們來說,便不用擔心會出內賊,放歌,這是信任你。”
“你故意激我……”林閒愣愣坐下,似乎還未消化,喃喃道:“……世子爺,你可真歹毒。”
第 52 章 激將
翌日,天剛蒙蒙亮,謝淮驍便睜開了眼。
三月總是有微風,外頭門廊下的竹篾風鈴懶懶地叮叮響著,謝康還沒有來,謝淮驍披著單衣,去支起了桌案邊的窗,內院裡正中那一株紫藤樹枝條垂垂,已經伸長了葉。
上頭蹦跳著早醒的雀,嘰嘰喳喳,有一隻甚至已經蹦到了窗沿邊上,謝淮驍經不住勾了勾唇,伸出手指,輕輕抵住那毛茸茸又圓嘟嘟的小鳥肚,指尖才剛剛戳到柔軟,便嚇破了這鳥的膽,驚飛開去。
翅膀撲騰,揮開清晨霧色。
“謝大人,在此稍稍等一會兒。”關寧將聖旨交到謝淮驍手中,走到他身側來,拂塵一甩,說,“各位大人若無要事通陛下稟報,便先忙去吧。”
暫時休朝,陛下又用聖旨言明不必覲見探望,百官自然沒了在宮門處逗留的理由。
但他們緩緩起身,慢吞吞拂去身上沾到的灰塵,一步掰開成三步,步步試圖側目回頭,若非林海潮開口,怕是好一陣都走不出這宮門口。
陳相如離開時,自然而然同林海潮並了肩,最後忘了一眼謝淮驍,頗為感歎,說:“看來越廷和謝尚書,還是缺了些緣分。”
馬車在辰陽宮門前停下。
關寧和關齊先下了車,關齊去拉住馬頭,關寧則替謝淮驍掀開簾子,兩人各有各的分工,十分默契。
關寧說:“世子爺,到了。”
謝淮驍下了車,路上不寧神,沒有留意馬車進宮後是走的何處,抬頭見到辰陽宮,才微微愣了愣。
你的話好生奇怪。”
謝淮驍覺得宋青梧虛偽至極,丟下不丟下的,他身為人臣,哪裡做得了這個主。
心裡氣不順,正想再說他幾句,便聽見身後的人壓著嗓子悶悶咳嗽起來,貼著自己後背的胸膛微震,似是想克製,但是失敗了。
好不容易忍過這一陣,又跟脫力了那般,頭滑下來,藏在謝淮驍的後頸肩窩間,可憐兮兮,如小一頭脆弱的小獸。
世子爺吃了名為心軟的虧,口中未出口的那些夾槍帶棒的話被迫咽了回去。
一個時辰不算很長,卻也是宋青梧從昨夜起,睡得最踏實的一覺,連被謝淮驍叫醒,他也好一會兒才能睜開眼睛。
謝淮驍垂眸坐在宋青梧的榻邊,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裳,既白的顏色落入宋青梧朦朧睜開的眼睛裡,於他來說,像一場日出便要退場的夢。
不由得,宋青梧下意識伸手出去,輕輕拽住了謝淮驍的袖邊。
“醒了?”謝淮驍看著自己被拽住的袖,忍了忍,沒有像以往那樣不動聲色地拂開,“有沒有感覺好一些?”
皇帝遇刺,隊伍自然不會繼續朝遠寧公主府去,宋清玨在父皇的授意下,命人給宋知雪送去了消息,又讓人封鎖了皇宮。
“我那時很快便失去了意識。”宋青梧說,“再醒來時,人已經回了允安宮,身邊圍著許多太醫,父皇守在邊上,說他們若治不好我,便都拉去砍腦袋。”
宋青梧這會兒的情緒已經恢複如常,握著謝淮驍的手便不怎麼安分,摸摸手背,又指尖交纏,說完一段後略微停一停,悄悄抬眼偷偷瞥謝淮驍的表情,見他眉頭緊蹙,便又揉一揉他的手腕,仿佛這樣也能揉開他擰起的眉峰那般。
指縫和掌心被宋青梧覆了一層,謝淮驍恍若未覺,抬手捏住宋青梧的下頜讓他低下頭來。
方才宋青梧落在他耳邊的每一聲喟歎都在加深謝淮驍心中的一個念頭,恣意如他,想做便做了。
任誰見狀,都要嗬斥一聲大膽。
謝淮驍在宋青梧的嘴角親了親,退開用指腹摩挲著宋青梧下頜的輪廓,說:“比起他們,還是陛下最為聰明。”
“到底是女兒,父皇想著多一些人去給她衝衝晦氣,要我們也一道,臨時告訴的我,我起得晚了,又沒有自己的車駕,父皇不願宮裡的事被外頭的百姓曉得了嚼舌根,便破例讓我上去與他同乘。”
說到此,宋青梧垂下了眼,手裡的動作也停了,似乎沉浸在回憶中。
“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出宮門,便有人大喊刺客,喊著護駕,父皇惜命,手邊隻有我最順手,彆人都以為是我主動去擋的。”宋青梧輕嗬一聲,“可我直到心口傳來劇痛,才曉得刺客是從哪邊射來的箭。”
嘴角還落著觸感,宋青梧眼睛眯了眯,謝淮驍全然未察覺這人身上隱約露出的危險氣息,勾著唇鬆開了他。
但下一瞬,謝淮驍的手腕便被宋青梧死死捉住,還顧不上罵他捏痛了自己,便又被這人抬高伸到他的腦後,身體被迫朝宋青梧傾過去,眨眼間,宋青梧便用同一隻手的虎口托在了謝淮驍的後頸處。
方才摩挲宋青梧的下頜時,謝淮驍可沒有想著留手,加上心裡莫名的衝動,飛快親過之後,又給宋青梧的唇上也沾了一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謝淮驍這回是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
腦後的虎口托著,用力卡住讓謝淮驍逃不掉,隻能仰起頭承受,但漸漸,他從裡頭找到了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剛才明明還好好的。
謝淮驍拂開,說:“陛下終究還是陛下,不可忘記自己的職責,若是因著貪歡誤了公務,那臣便是抗旨,也不呆這辰陽宮了。”
宋青梧:“……”
他歎了歎氣,心道謝淮驍還是謝淮驍,心裡冷卻了便不記方才溫存,嗯了一聲,顯得不情不願。
“聽話。”謝淮驍揉了揉他的頭,笑了笑,“今天做好了,再給你吃糖。”
“慢著。”謝淮驍微微眯了眼,凝視著關寧,“他胸口何曾中過箭?”
“這——您還不曉得?”關寧愣了愣,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或許說錯了話。
謝淮驍目光淩厲,問:“還請公公告訴我。”
“這……唉——陛下曉得了,怕是又要說咱家多嘴,罷了,本以為上回在溫泉裡,您就瞧見了的。”關寧說著,在自己胸口離心臟近處點了點,說,“便是這裡中了一箭,還落了疤,好險才救回一條命呢!”
他乾脆用了力氣將人拉到床上,被子一掀蓋住兩人,但病是真病,這一遭下來也差不多用大半力氣,抱著謝淮驍也是氣喘籲籲,全進了謝淮驍的衣領裡。
謝淮驍背對著被他扣在懷裡,本就不愛被人碰背,如此一來,熱氣鑽入,掃得謝淮驍低低嗯了一聲。
“哥哥,哥哥——”宋青梧下頜抵著謝淮驍的頭頂,“你信我,信我好麼?”
謝淮驍冷笑一聲。
“你信我,該還給你的,我都還給你。”宋青梧不在意,手卻箍得很緊,“但是,等我還給你之後,你能不能,不要丟下我。”
照著謝淮驍原來的安排,他們離開雁都之後,謝府在雁都的鋪子都是要交給齊管事一人做主的,和其他地方的陽和商行無異,鐘石青本不必去,但擔心康哥兒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便也跟了過去。
誰也找不見,謝淮驍便也沒有叫彆的小廝,自己從衣櫃裡隨便翻了夠穿半月的衣裳,鐘伯和謝康留下信在桌案。
看了一眼曆,謝淮驍眼神空了空,手伸過去想撕掉今天,最後卻又收了回來。
門風帶響了廊下的竹篾風鈴,謝淮驍幾步下了台階又忽然頓住,進到一旁的書房,從暗格裡,帶走了一隻繡著兔子的荷包。
“另,特請戶部尚書謝淮驍進宮侍疾,欽此。”
月白色的朝服在一眾深色氅衣間,格外醒目。
謝淮驍還未出聲,便是大家都還垂頭叩首,也早早確定了他在何處。
關寧聲音落下片刻,他們才從窺伺的方向聽到一道喑啞的聲音緩緩傳來:“……臣謝淮驍,領旨。”
第 53 章 我有一位同僚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麼畏寒?謝淮驍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謝淮驍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裡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謝淮驍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雲鬆山跑馬玩兒,是麼。”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謝淮驍也從果盤裡撿了顆棗丟進嘴裡,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後,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後麵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謝淮驍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於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夥。”
這話把謝淮驍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謝淮驍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裡鑽,仰著頭問:“他在誇我嗎?”
“是,他在誇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係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隻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雲鬆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裡,順道頗為妥帖地對謝淮驍說:“謝謝你誇我。”
謝淮驍心裡不屑,麵上笑眯眯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謝淮驍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謝淮驍,“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謝淮驍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雲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謝淮驍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儘途殫。”
謝淮驍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麵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衝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謝淮驍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麵。
他於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裡,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淮驍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鑽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麵日日開鑿,隻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淮驍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鑽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裡。”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第 54 章 疑慮
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謝淮驍湊近了點,含著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麼。”
“這話我不愛聽。”謝淮驍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隻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驀地被噎住了。
謝淮驍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隻願叫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謝淮驍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隻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裡,謝淮驍先前隻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餘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瞧著很是端方秀氣,眉眼裡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裡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謝淮驍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麵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後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
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著了謝淮驍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彆的什麼來壓住,於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裡灌。
謝淮驍絲毫不攔著,隻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著月華,裡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
“宋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著舌頭道,“宋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隻是、隻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麵上賠著笑,朝謝淮驍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彆往心裡去。”
“哪兒能呢,”謝淮驍皮笑肉不笑,眯著眼睛望,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一怔,他終於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雲層裡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麵前完整露麵,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隻帶著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儘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彆,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儘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籲籲。
“走不了了!”奇宏苦著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鬆,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隻螞蟻也鑽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雲鬆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謝淮驍鼻尖泛紅,他攏著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說:“聽見了麼,走不了了。”
麵上不虞。
“怎麼就這麼見不得我?”謝淮驍向前踏了兩步,湊到跟前兒,輕聲道,“雲野,真叫我傷心。”
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著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宋全,隻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麼注意,”謝淮驍低垂著目,他的眼睫穠麗,夕照灑在上麵,像是浮躍
第 55 章 登船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謝淮驍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後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也回身瞧著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裡,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雲野,”謝淮驍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麼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的耳朵裡。
側目瞧著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宋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裡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垂著目,隻應了聲好。
“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謝淮驍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並非給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離開了。
屋內烘著好幾隻炭盆,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嫋嫋白霧騰起一點,謝淮驍低斂著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裡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雲鬆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卷入了沉屙裡。
溫泉池裡的水足夠熱,謝淮驍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謝淮驍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著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裡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刹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隻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鬱鴻用儘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拚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謝淮驍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刮得臉生疼。
他迎著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裡帶著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於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裡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鬨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裡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謝淮驍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到處淮驍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著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