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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34322 字 6個月前

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鬱鴻,鬱鴻帶著他從後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謝淮驍問父親,鬱鴻不答,再問鬱漣,鬱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隻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隻看見他通紅的眼。

鬱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乾透,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於口的悲哀。

謝淮驍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彆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濯,你十二了。”鬱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麵,對嗎?”

謝淮驍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鬱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濯來,牽著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謝淮驍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後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火石指間,他猛地明白過來——

第 56 章 不寧

硬著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

謝淮驍此刻正在熱水裡頭沉浮著,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鬆鬆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裡藏花般釀著風情。

謝淮驍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謝淮驍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謝淮驍的聲音含著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著嗆了謝淮驍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麼,”謝淮驍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委實太紮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麼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乾脆就將我當成他”

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謝淮驍,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謝淮驍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謝淮驍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係?”皺著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謝淮驍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裡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謝淮驍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雲野,你好狠的心啊。”謝淮驍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著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著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謝淮驍望著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本能地退後一步,謝淮驍瞧著他窘迫的神色,說,“雲野,長夜漫漫,彆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謝淮驍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一個字都不願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麼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憋著點羞惱,他鬆開謝淮驍的手腕,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乾淨早些休息。”

謝淮驍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願說時你硬要問,願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謝淮驍似笑非笑瞧著他:“雲野,你比鬱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哪兒聽得了這話,從謝淮驍手裡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發!”

謝淮驍的笑聲從帕子下麵傳來,稍有些悶,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麼?”謝淮驍擦著頭發,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麼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麼?”

第 57 章 幸運

有風卷過雲鬆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謝淮驍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謝淮驍衝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裡烘著碳嗎?”

“自然,”典廄屬瞥見眼前這位凍得泛紅的鼻尖,連忙把人往屋內引,邊走邊仔細瞧著他的臉色,用慣常的一詠三歎調說著正事,“再過幾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壇冬祭,滿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慣例,咱們得備好棕、白、鐵色馬共一百匹。今年鎮北軍回來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幾匹以備不時之需——少卿大人,您請過目”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謝淮驍手中遞,謝淮驍隻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隻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裡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謝淮驍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誌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麼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謝淮驍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謝淮驍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裡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謝淮驍沒能抓住記憶裡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謝淮驍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麵孔。

謝韞:“”

謝淮驍:“”

:“”

到底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儘,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謝淮驍:“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謝淮驍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裡,雪片和冰碴儘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謝淮驍的鼻尖相呼應。

謝淮驍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雲野,在玩兒什麼?”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身側,隻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謝淮驍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謝淮驍的發梢滴下來,落在指尖。

——“啪嗒。”

第 58 章 畫舫

“那好吧。”

心頭驟然一跳,可謝淮驍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諸位,”謝淮驍說,“實在不巧,路封著了。今日隻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裡,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遊山的遊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裡攏共隻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湧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餘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謝淮驍與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鳴,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著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隻虛虛瞥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夕照將餘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牆根的積雪堆裡,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謝淮驍後知後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著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麼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靴底碾著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鬨,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謝淮驍沒頭沒尾說,“熱鬨點多好。”

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謝淮驍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鬨,常常鬨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著目極之處的雲鬆山,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雲裡,老鬆張著的乾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心下微動,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新年之後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裡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謝淮驍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鬱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裡,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謝淮驍靠在亭柱上,嘴裡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眯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鬱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麼樣?”

謝淮驍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麼樣。”

鬱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謝淮驍借著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裡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鬱鴻拎起他後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謝淮驍嘛,就隻能這樣!”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

“阿濯啊,好好活。”鬱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謝淮驍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鬱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乾嘛?!”謝淮驍聲嘶力竭地掙紮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隻會拖你的後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鬱鴻兄長。

“我們阿濯,會叫兄長了。”鬱鴻伸手揉揉他淩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臘味熟[1]……阿濯,哥哥饞了。”

第 59 章 惡人

趙修齊話音剛落,謝淮驍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鬆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裡,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謝淮驍腳下猝然發力,宋鶴閃身鳴躲避之間,被謝淮驍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謝淮驍翻身撐起,坐在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謝淮驍解著係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

沒答話。謝淮驍隻覺得耳側嗡鳴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裡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鬱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麼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臟汙的臉。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願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鬱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歎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麼能忍心呢。”

“你老子鬱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遝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問你,信究竟藏在哪兒?”

謝淮驍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裡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後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裡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鬱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謝淮驍唇乾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裡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裡聽見冬夜裡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謝淮驍麵上,最後落眼至被謝淮驍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謝淮驍掀翻下去。

謝淮驍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謝淮驍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後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儘,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裡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謝淮驍被後頸處這樣近的氣息燙到了。

他偏著頭朝後乜,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厲聲問:“你算得什麼香玉!”

謝淮驍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後頸上,卻被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裡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謝淮驍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麼辦呢?小將軍今夜想殺了我麼。”

這話帶著實在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時,謝淮驍已經將反圈著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麼都看不清了。

謝淮驍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遊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謝淮驍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裡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絝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隻願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裡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麼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謝淮驍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麼。”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抬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願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謝淮驍的刀沒有追來。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餘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第 60 章 催促

這股暗中而行的勢力,似乎對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內部鬥爭都頗為了解,竟能暗中聯絡上朔北部族頭領的兒子,又知悉久不親征的宋泓宇將出席戰前議和一事。

背後之人布下這樣歹毒的一局,明麵上將矛盾儘數引到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之間,當真坐山觀虎鬥,手眼通天。

沉思些許,邁著步子慢慢踱出書房,說:“此戰之後,我親斬烏日根的消息飛速傳到了煊都,進而擴散到整個大梁,這頂高帽蓋得這樣快,應當也少不了背後之人的推波助瀾。”

“雲野,”謝韞跟在身側,皺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長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想把這人揪出來,就得親淌渾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頂澄湛如洗,鷹唳在這樣的好天氣裡能傳得很遠,海東青的身影從模糊小點逐漸靠近變大,抬起小臂,穩穩接住了它。

疾收斂著翅膀看謝韞,被他衣領上的閃光的金絲繡紋吸引了注意力,偏頭就想去啄,梳理著它的背羽摁住了,輕聲道:“大哥總不能護我一輩子。”

宋泓宇不讓他查,這事他剛開始氣不過,同張兆等人的那場夜宴後便想通了,無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複雜的勢力鬥爭之中,盼著他好好斂一斂鋒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還沒什麼動作,已經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貴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無論是作為立下奇功的少年將軍,還是作為親近鎮北軍甚至宋泓宇的繩網,都足以讓不少世家權貴垂涎。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主動入局。輦轎停了。

車轍碾動和馬蹄踏雪的聲音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奇宏隻恨自己還會喘氣,問也不敢問這兩位爺是否要下轎,隻好捂住耳朵蜷腿,縮成一團裝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壓斷墜落,脆響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話道:“好。”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裡實在很不自在,席散儘時,他將人單獨攔下來。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著舌頭拍拍謝淮驍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氣惱,雲鬆山那邊兒有個溫泉莊子,改日咱倆同去,不帶這些人——算是給世子賠禮。”

謝淮驍用扇柄將他手輕巧撥開,溫聲細語道:“本也沒把我怎麼著,還是不了吧。”

“在下|體弱,本就耐不得寒。一來二去三折騰,恐又生病,叫我家雲野擔心。”

夫浩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當真不去?”

謝淮驍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煊都飄著雪,鉛雲重重疊疊地壓在人頭頂上,一隻小雀從臥月坊屋簷下探出頭來,避開掉落的小冰碴,扇著翅膀獨自覓食去了。

它一路迎風過雪,感官也凍得麻木,待到察覺危險時已然晚了——鋒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鎮北侯府上方響起海東青滿足的唳叫。

這幾根帶血的絨羽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進門縫中,飄落在一雙玄色鏤金高筒靴前。

這靴子的主人冷著張臉,聽著身側之人說個沒完,強耐住將他轟出去的衝動。

謝韞絲毫不覺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仍攬著的肩同他軟磨硬泡:“雲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已同小寒說好了,她大哥梅元駒親自陪她,一同過來這溫泉莊子,咱倆不過在那兒辦個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你不過出個麵,他爹若知道當日你也去,肯定會允的。”

把他手推開:“上回陪你去金隱閣已是鬼迷心竅,這回誰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來?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詩作對,這回說什麼也不去了。”

謝韞一聲哀嚎,指著他:“你夠狠心!”

他抬腳就要走,門已開了半扇,到底沒忍住,又抻著腦袋期期艾艾道:“當真不去?”

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他掀了簾便下轎,這動作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奇宏掀下馬車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這車裡還有一位要命的,隻好跺著腳跑回來,朝謝淮驍道:“世子也快些下來吧,夜裡可不能在轎中待著,得趕緊回屋去。”

謝淮驍勉強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轎,習慣性地想喚米酒來攙扶,微微抬起手時突然反應過來——米酒早被他趕回寧州去了。

是以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又縮回袖中,謝淮驍沉默地下了車輦,攏著袖穿行過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間去了。

雪地上留著兩串腳印,起先淩亂地交疊在一起,後又分而轉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處。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萬千樓舍闕閣靜靜潛伏在暗色裡,街上鮮有車馬經過。這天兒實在太冷,就連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縮脖地貼著牆根彳亍,一敲破鑼,扯著嗓子喊道: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沒人知道這偌大的鎮北候府裡囚著兩隻困獸,渡著各自的苦海,填不滿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堪堪透出點熹微晨光,可很快被雲翳遮擋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奇宏正端著青州茶點送過來,示意他儘數送到謝韞跟前,眼瞧著這家夥吃了好幾塊,才說:“幾月以來,我總盯著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攤子,煊都這邊的形勢所知不多,你待了這麼兩年,就算一直打太極混日子也能說上一說,趕緊吃完。”

謝韞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歹含著滿嘴吃食控訴道:“幾塊茶點打發了,我就這麼廉價?宋雲野,你慣會使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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