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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64499 字 5個月前

第 41 章 居心不良

待到謝淮驍裝模作樣地到了前廳時,書房內已是空無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這戶部侍郎動作夠快。

不過,他們之間說了什麼事倒也不難猜——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熱的新貴,張兆能同他說的無非就是些拉攏結交的好賴話,現兩方人均不在此處,應是被拉著赴了筵席。

張兆多少有著趙經綸的授意。謝淮驍眯著眼,手中把著隻茶盞,心知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張兆今日來訪乘的乃是馬車,雪大天寒,方過一時三刻,人走不遠,落雪也尚且掩蓋不了車轍印記。

謝淮驍思及此,衝著剛進屋的米酒道:“我換身衣裳,你去備匹快馬。”

米酒苦著張臉:“主子,這又要來哪一出?”

謝淮驍咳了一聲,冷冷道:“少廢話,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揀一身鴉青色直領便衣換好,略一思索,又將一片刀疤假皮斜覆於顴骨處,直直貫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顆小痣,也遮住了這副過分昳麗的皮相。

做完這些,謝淮驍抓起一頂帷帽負於背上,堂而皇之地掛在玄色披風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來。”謝淮驍在侯府偏門外翻身上了馬,腰間的青玉朱雀紋玉佩同長劍碰撞出清淩淩的脆響,“要是有人來找,便說我吃完藥睡下了,不便見客。”

米酒看著他喬裝後的臉,踟躇道:“主子,這麼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謝淮驍樂了,一戳他腦門:“哪位浪客出行時還穿著厚重狐裘?鹹吃蘿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廢話,揚鞭策馬,一路淮驍著雪中的車轍印追去了。

這一路不近不遠的跟蹤,最終止步於永樂街的悅來居。

永樂街與深柳祠同為煊都最著名的兩處銷金窟,最受達官顯貴、浪客書生的青睞,此處酒樓與茶社相連,賭場同戲棚毗鄰,大梁民風又很是開放,因而總是一派人聲鼎沸。

悅來居寓意為“悅近來遠”,使近者悅服而遠者來歸,乃是煊都頗負盛名的一處酒樓,謝淮驍眼見著張兆迎少年將軍一塊兒下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將人迎了進去,徑自上了二樓。

他翻身下馬,將那頂帷帽係在頭頂,朝悅來居的門童拋了幾錠銀子,說:“給我開一間樓上的廂房,要挨著方才那兩位客人的。”

門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貴客,他不敢擅自做主,連忙叫了悅來居的輪值掌櫃來。

掌櫃的見了謝淮驍,看他一副俠客打扮,帷幕下隱約可見猙獰刀傷,又一轉眼珠,瞥見他腰間那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簡直叫苦不迭——方才進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悅來居的常客張兆張大人,另一人雖素錦玄衣低調打扮,卻也氣宇軒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貴公子。

可眼前兒這位應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當場拒絕,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長劍抹了脖子。

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麵前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動開了口,聲音雖夾雜了點突兀的沙啞,但竟很是和煦有禮。

謝淮驍含著笑,溫聲細語地朝掌櫃胡謅道:“勞駕,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給行個方便,這些就當是在下提前謝過。”

他借著近身,將一片金葉子塞入掌櫃手中。

***他複轉向:“宋將軍久居青州,有所不知,這悅來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絕,尤其如薑酥排叉、黃燜魚翅一類,食之可謂滿齒留香,今日幸請宋將軍親自品鑒。”

實在沒什麼心思吃這頓飯,淡然回話道:“多謝張大人款待,今日所為何事,大人不妨直說。”

“青州位處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擾。鎮北侯府常年駐守此處,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紀昌向拱手道,“何況宋將軍年紀輕輕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車勞頓,此宴不過替宋將軍接風洗塵,除迎賀我朝功臣外,並不作他想。”

頷首回禮:“運氣而已,紀大人抬愛了。”

“宋將軍切勿妄自菲薄,”張兆替他滿上一杯酒,剛要舉杯說些什麼,突然瞥見桌上剛上的一道湯菜,立即轉身對跑堂怒罵道,“晦氣玩意兒!”

跑堂是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年,嚇得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張兆冷哼一聲,將那道熱湯旁的小碗指給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來時沒瞧見這道茶湯少了一味料?”

“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王開濟打著圓場,“張大人不必如此大動肝火,傷了和氣。”

張兆斂了些怒氣,朝王開濟處拱手道:“王大人忙於公務,平日鮮少來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這悅來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擺明了是對宋將軍不敬事大。”

聽出他話裡有話,平靜問道:“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張兆便繞行至桌側,指著那幾隻小碗向解釋說:“宋將軍有所不知,這茶湯應以秫米糜子麵摻紅糖做底,調之以芝麻、各種果脯、鬆子仁等十餘味輔料置於碗中,待到需飲時,便以沸湯衝熟,最適冬日驅寒。”

“如今碗中並無核仁,豈非暗諷宋將軍家中不睦?”他一腳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將整壺沸水劈頭澆下,咬牙切齒道,“心思醃|臢至此,實在該死!”

這少年嚇得大叫,瑟瑟發抖之時,滾燙開水卻並未澆到他身上。

他大著膽子去看,正對上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那水壺正是被截了胡,此刻正咕嚕嚕滾落旁側,熱水儘數氤入腳下絨毯之中,滕升起許多可怖的白霧來。

冷聲道:“張大人何苦為難個半大孩子。”

他擺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將一隻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撥弄著其中輔料。

窗外北風暫歇,落雪無聲。

席間一時寂寂,落針可聞。

半晌,淡然開口道:“青州確實並無如此多花樣繁複的講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謂之‘蟾蜍吐蜜’,不知諸位大人可曾聽聞?”

張兆額角冷汗涔涔,低聲道:“不曾,煩請宋將軍賜教。”

少年將軍麵上瞧不出喜怒,仰頭喝儘了滿滿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說:“青州臨著朔北,連年戰火不斷,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災,有時就連將士們行兵打仗的口糧都供應不上。因而為了便於軍糧攜帶儲存,往往將麩糠麵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種雜餡。”

“如此製成的麵餅,足以放上月餘,吃的時候麵皮早已賴跡斑斑,謂之蟾蜍,掰開時候內陷碎裂迸出,謂之吐蜜。”

他將包括張兆在內的眾人掃視一圈,麵無表情道:“在下不過一介武夫,比不上諸位大人久居煊都,餉銀充足。”

他說著,便要起身作彆:“雲野今日有些乏了,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鴻寶飲儘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順勸慰著:“宋將軍莫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今日既臨了悅來居,合該嘗嘗此處最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這位隆安帝跟前紅人的麵子,隻好隱而不發地落座回去。

鴻寶拍拍手,簾外便挨個走進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優伶來,端的是風姿無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鎮北軍中並無此景。小將軍,何不聽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這下徹底忍無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卻忽聽廂房珠簾響動之聲。

那串串細珠玉被人用修長劍鞘挑了開,露出一個身姿挺拔、頭戴帷幕的端方青年來。

——這張臉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正是謝淮驍。

昨日二人入宮之時鴻寶並未當差,謝淮驍的麵容又掩在黑紗帷幕下,因而他並不識得此人是誰,也分毫不覺熟悉,隻好皺著眉冷聲問:“來者何人?”

“在下不過一江湖浪客,無名之輩,何足掛齒。”謝淮驍莞爾,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禮,“隻是碰巧為宋將軍舊識,早年間蒙受將軍大恩,今日巧遇,理應回報。”

他微挑著一雙含情目,直直看著,話卻是對著席間所有人說的:“今日這頓,便由在下來請吧,聊表心意,權當為諸位大人助興。”

說罷,他撿著身側空位入了座,席間一時氣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對視一眼,早已通過身形聲音將他認出,心裡滿是驚疑,低聲皺眉問他:“你又來哪出?”

謝淮驍正舉著酒杯,聞言一聲輕笑,並不作答。

他飲儘這一杯酒時輕輕咳了兩聲,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這病本是因被疾抓傷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皺著眉頭靠近一些,想叫謝淮驍病中勿再飲酒。

誰料咫尺之間,他無意碰到了謝淮驍垂在桌下蒼白冰涼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傷那隻。

謝淮驍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動聲色地低聲逗他:“原來小將軍也會心疼在下?”

“我隻當小將軍的一顆真心,全都捧與舍弟了呢。”

悅來居外淌著九曲河,河上夏日裡滿是畫舫輕舟,歌舞晝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麵早已結了層厚冰,便稍顯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這邊請。”

聽見跑堂小廝喚他的這一聲,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張兆突然造訪,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個由頭躲上一躲,卻又在謝淮驍處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廳時,那張大人還固執地候著他,叫他不得不來赴了這場席。

“宋將軍,請上座。”戶部侍郎張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卻全然沒了長者身段,鞍前馬後地招呼著他入席,將在座的人一一指給他看。

“這位是刑部尚書紀昌紀大人,這位是工部尚書王開濟王大人。至於剩下這一位嘛——”張兆笑道,“乃是皇上身邊近來貼身侍奉著的鴻公公。”

在這席間唯一見過的便是鴻寶,對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禮,謙聲道:“宋將軍,小彆數日,恭賀將軍新婚大喜。”

冷淡點頭,隻朝對方道了謝,又一一拜過餘下諸位,落座席間。

甫一坐下,張兆便滿臉堆笑地拍了拍手,高聲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齊了,便上菜開席吧。”

第 42 章 扔穢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謝淮驍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小兄弟著實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麵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麵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並非在下有意遮掩,”謝淮驍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隻是相貌醜陋,恐衝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眯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謝淮驍,餘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麵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裡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宋將軍。”

要起身,謝淮驍的手卻不鬆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隻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宋將軍同新夫郎一起進宮麵聖,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宋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麼。”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他看向,氣定神閒道:“我雖眼拙,卻恰好瞧見宋將軍聽著這曲兒,似是不大得興。鄙人湊巧略通琴技,不如就為諸位大人彈奏一二,聊以助興。”

王開濟不時用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喉頭上下滑動間,他忐忑開口道:“這”

“這有何不好?”張兆放聲大笑起來,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攬人地朝謝淮驍走來,複又轉身將席上眾人皆掃視一遍,“今日本就為替小將軍接風洗塵,自當儘興!”

謝淮驍麵上帶笑:“大人好生風雅。”

“聽聞那撫南侯鬱漣也擅琴樂!”張兆因這誇讚得了興,大著舌頭搖頭晃腦道,“隻是曲高和寡,難得一聞,反倒是鬱二,整日流連瓦舍勾欄,很是喜歡人前顯露琴技。”

他說這話時,並未注意到的神色十分吊詭。

“二世子心浮氣躁,雜念太多,琴藝自然不如其胞弟撫南侯,”謝淮驍倒是麵不改色,伸手一一撫過琴弦調試琴音,溫聲說,“在下亦是俗人,不過聊奏一曲。諸位,吃好喝好。”

席間插科打諢,謝淮驍麵上不顯分毫,好似什麼都沒入耳,氣定神閒地彈了半晌琴,待到話題從吹捧的客套話逐漸轉至撫南侯府各種流言時,終於開了口。

謝淮驍挑起一弦,琴身迸發出一聲嗡鳴,他笑道:“諸位這般好奇寧州之事,在下恰可說上一說。”

聞言,遙遙望他一眼。

紀昌倒是饒有興致地問:“小兄弟有何高見?”

謝淮驍輕笑一聲,自持道:“高見不敢當,鄙人久曆山川,從前恰巧去過嶺南,不過略知一二。”

“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寧州撫南王府何等尊崇顯赫。前撫南侯將領鬱玨替當今聖上悍守寧州,南境一時無人敢犯。”謝淮驍手上動作不停,清越琴音伴著他的講述,緩緩滌蕩在昏黃琉璃光下。

王開濟久不言語,聽到此時方才接話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鬱玨攻占翎城,挫傷了南疆最後一點反撲氣焰,南疆諸族元氣大傷,直至今日也沒能再度聚攏凝合,鬱玨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長,”謝淮驍輕聲繼續說下去,指間琴音不知何時加快了節奏,隱有激昂之勢,“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殘部二世子布儂達夥同內應,夜襲寧州,直奔撫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舉國皆知。”紀昌沉聲道,“彼時我尚為兵部左侍中,當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頻頻來犯,朝中實在難以抽調人馬。更何況——那布儂達當時僅是收回翎城要塞,擄走鬱家三子,並未乘勝追擊。”

王開濟一拱手:“撫南侯當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怎能重成氣候。夜襲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確如此,”謝淮驍眉目輕垂,手下撥弦更快,琴聲嘈嘈,恍若山雨欲來,“隻是當年被擄走的鬱家三子半月間究竟經曆何事,並無人知曉。”

鴻寶謙聲道:“想來是布儂達也並無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絕,避免自斷生路。隻是鬱二薄情紈絝,著實配不上這氣運。”

“可不是麼,當年歸來的鬱家三子中,惟那可惡的鬱二毫發無損,”張兆冷哼一聲,將懷中舞姬一把推開,複又飲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計較起來,他鬱二還能好端端活到現在?不過是當今聖上宅心仁厚,惦記鬱老將軍勞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過分凋敝。”

張兆不屑道:“豈料這鬱二終究爛泥扶不上牆,並無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為,將撫南侯府一眾事務儘數壓在其胞弟鬱漣身上,在寧州惹出不少事端來。”

謝淮驍似是低低笑了一聲,這翹起的詭異唇角被裙袖紛飛的舞女擋了去,卻被少年將軍儘收眼底。

麵上隱有慍色。

“的確如此,可我在寧州時卻聽聞,當年三子歸來一事並不簡單。”謝淮驍彆有深意地賣了個關子,“事變當夜,鬱老將軍屍體被南疆人一同擄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後,將軍頭顱方才高懸於翎城城門之上。僅僅次日,鬱家三子便被儘數放歸寧城。”

謝淮驍輕笑一聲,仿佛真的隻是在說一件同他毫無關係的塵年異聞:“直至一月後,老將軍的頭顱才由鬱二取回——聽聞這是他同翎城駐守將領猜枚,贏回的賭注。”

拿自己父親的頭顱當做賭注。

王開濟揩了把額間冷汗,心跳如鼓,連忙補上一句:“這、這手段雖混賬了些,最終能使鬱老將軍魂歸故裡,總是好的……”

聽了半晌,冷不丁開口問:“那謝淮驍的賭注呢?是什麼?”

謝淮驍隔著帷幕看向他,麵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出的話卻叫渾身都驟然繃緊了。

“自然是其胞弟——撫南侯鬱漣的項上人頭。”

席間一時駭然,琴聲卻猛地攀升至頂點,這調子激昂詭異,瞬息萬變,驚得一眾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紛紛跪倒在地,惶惶發抖。

“夠了!”

——琴聲戛然而止。

猝然吐出這兩個字,滿臉漠然地起身拜彆:“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他徑自往門外走去,行至謝淮驍身側時稍微停留,謝淮驍並未抬頭,也知正細細打量著他。

卻不知看的是他撫在琴上的一雙手。

眼見著這雙修長手指撥弄琴弦,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寧州聽到的有八分相似,卻遠不及那時聽見的那般清越寧和。

謝淮驍右眼下的小痣,他於十年前驚鴻一遇時,亦不曾在鬱漣麵上見過。

一濯一漣,一躁一靜,一黑一白,一惡一善,仿佛都囚在這小痣裡了。

卻偏偏是

一對雙生子。

他這幾日,常常因著這張過分相似的臉對謝淮驍一再心軟,眼下卻一刻也不願再看見了。

移開目光,清了清因憤怒而發緊的嗓子,終究沒在大庭廣眾下掀了謝淮驍的皮。

少年將軍譏諷道:“幾年未見,閣下還是這般秉性,雲野自愧不如。”

“不過閣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麵上不虞,回頭掃過席間眾人,終究扯出半個笑來,“諸位繼續,玩兒得儘興。”

語罷,他大刀闊斧朝外走去,無人再敢阻攔。

謝淮驍的聲音從他身後輕輕傳來,含著點卻之不恭的笑意。

“宋將軍,來日再會。”

謝淮驍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裡,朝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不答謝淮驍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歎一聲,說:“公公有心了,隻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並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謝者黑,宋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謝淮驍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謝淮驍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麵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餘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謝淮驍輕笑一聲,朝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謝淮驍迎著他的目光,並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鬆開了壓製著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裡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謝淮驍。

謝淮驍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隻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隻覺得頭疼。”

第 43 章 喜事

主客走了,這宴席便不再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席間氣氛寂然如上墳,惟有謝淮驍施施然起身,朝鴻寶氣定神閒道:“宮門路遙,我送公公一程。”

——長劍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過鴻寶眼底。

他不得不應了聲好。

鴻寶本在席間喝了不少酒,被著謝淮驍扶上轎時,卻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幾乎癱靠在軟座上,分不清此刻是夢是真,隻覺得喉頭燒灼,難言一字。

這場席同的相談雖不儘興,可離間宋鬱二人的目的卻也算歪打正著,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撫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獲。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著,突然聽得謝淮驍開了口。

謝淮驍溫聲細語地問道:“公公對在下,絲毫不好奇嗎?”

鴻寶咽了口唾沫,乾笑道:“少俠說笑。少俠不取下這帷幕,想來也不願旁人多打聽。”

謝淮驍啊了一聲,頗為遺憾地說:“公公對我的臉,全然沒有一點興趣嗎?”

鴻寶賠著笑道:“少俠的確是生了副好皮囊,隻可惜這臉破了相——不願示人,便不見吧。”

他說著,連連擺手,一點點朝後避去。

“這有什麼好可惜的,”謝淮驍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來。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謝淮驍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隻胳膊反剪至背後。

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裡鑽。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謝淮驍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謝淮驍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謝淮驍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麵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隻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原來公公也會害怕。”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謝淮驍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裡便差人來傳了聖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裡捏著個掐絲琺琅纏枝蓮紋銅鏡。

謝淮驍跪下請了安,老皇帝並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琅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謝淮驍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麵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麵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鐘後,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鐘的眼皮,從鼻腔裡哼了一聲。

“起來吧。”

謝淮驍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謝淮驍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麼,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麵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謝淮驍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麼。”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複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鴻寶應了聲,沒看謝淮驍,直直退後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衝撞了鬱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裡。”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謝淮驍,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可是,”謝淮驍頓了頓,並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隻當是宮裡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鬨!”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謝淮驍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謝淮驍斥道:“就算隻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並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謝淮驍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複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願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謝淮驍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濯,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謝淮驍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麵上陰鬱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麼弄的?”

謝淮驍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聲,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撚動,半眯著目仰靠回榻上,謝淮驍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謝淮驍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於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謝淮驍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乾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謝淮驍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隻得了趣的狐魅。

謝淮驍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後,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謝淮驍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麵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簷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閒人。

謝淮驍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裡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裡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謝淮驍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宋將軍節省府裡用度開支。”

謝淮驍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隻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儘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來,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謝淮驍喝了口薑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湧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

第 44 章 家中書

翌日一早,謝淮驍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後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鑽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宋將軍結親的鬱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裡。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隻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隻好盼著這位爺平日裡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謝淮驍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後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謝淮驍,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謝淮驍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謝淮驍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裡,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裡,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謝淮驍在這風裡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第12章修齊

從太仆寺回來幾日後,煊都終於放晴,謝淮驍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間除托奇宏送了幾次藥外,並未親自前來探望。

“疾”倒是探頭探腦來過幾回,皆被謝淮驍用彈弓打出去了,氣得盤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憤懣不平地衝入了鉛灰色的天穹。

謝淮驍心知這回生著大氣,懶得自討無趣,撿著這好天氣奔馬出城,直向北長亭外馬場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雲鬆山腳下。

謝淮驍方才勒了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來,下餃子一般挨個跪倒在地,為首的那個一詠三歎道:“恭迎少卿大人。”

謝淮驍沒下馬,原地轉了一圈,放眼望去,雲鬆山馬場雪覆千裡,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間,零星散立著許多鬆林,是個跑馬的好地方。

那跪著迎人的典廄屬等了半晌,不見回應,隻得拖長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謝淮驍翻身下馬,拜拜手皺著眉說,“聽著活像奔喪,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風掠過,驚落枝稍幾捧鬆軟白雪,這典廄屬抹著額間汗,好歹將早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大人今日來此,下官已備好一份薄禮,望大人笑納。”

他說著,囑咐身後人道:“去將那幾匹好馬牽來。”

不多時,幾匹高頭大馬由人牽著,噴鼻甩尾地到了謝淮驍跟前兒。

典廄屬起身,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連連賠笑道:“此地距離煊都整整五十裡地,雪厚路遙,若要常行往返,須得備著匹好馬。少卿大人,請——”

謝淮驍來回繞了兩圈,沒去牽馬,反將手優哉遊哉地搭在了典廄屬肩上,後者連忙堆起笑來,問:“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謝淮驍半摟著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剛好對挑馬頗有心得。”

他將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開,攏了攏衣袖,指著其中一匹棕馬道:“眼神太蠢,不夠機靈。”

複又一一指向餘下幾匹。

“哢嚓。”

乾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謝淮驍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後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謝淮驍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趙修齊籠著狐裘,玉麵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並不輕鬆,“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於世子一線。”

謝淮驍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雲。”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謝淮驍盯著他,舔舔凍乾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隻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隻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後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謝淮驍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麼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趙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頭臉過長,有違方圓。”

“口有黑靨,怕是早死。”大抵是命運弄人。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謝淮驍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謝淮驍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謝淮驍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台麵。”

“世子謙虛。”趙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趙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謝淮驍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儘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鬆,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乾淨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衝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謝淮驍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謝淮驍卻猝然揚鞭,淩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謝淮驍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謝淮驍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衝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背鬃過粗,頸短如雞。”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典廄屬也苦著一張臉,不敢吱聲,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這,少卿大人,年暮歲寒,冬日裡馬匹缺少食糧,又不可儘興跑場,皆是如此。等到來年春天,大抵都會精神起來。”

“既皆是如此,”謝淮驍收斂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隨便牽幾匹馬來糊弄我?”

那典廄屬撲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謝淮驍攏著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兒,突然遙遙瞥見什麼東西,示意鵪鶉似的典廄屬站起身來。

他吹了聲哨,拍拍這蔫頭耷腦的家夥,吩咐道:“那個瞧著還不錯,牽過來看看。”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立在不遠處一棵雪鬆下。

典廄屬應了聲,一路小跑過去,跑到一半,突然轉身喊道:“少卿大人!實在不巧,這馬是”

“吵什麼,”謝淮驍嫌他囉嗦,被他一詠三歎的調子弄得心煩,乾脆自己快步跟了過去,離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歎道,“果真好馬!”

這黑馬膘肥體壯,眼睛好似一對懸鈴,瞳生五彩,分外有靈性。其頸長如鳳,山風一吹,背脊上茸細鬃毛便分為萬絲,直看得人心癢癢。

他轉向典廄屬,剛要開口再問,忽聽一道聲音從後響起,不過短短幾字,卻悅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馬?”

謝淮驍一怔,猝然回身:“來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鬆林後走出,其雖身披狐裘,卻仍露出一點修長脖頸,謝淮驍再往上瞧,正對上一張唇色瑰潤、端方儒雅的臉。

此人烏發如雲,眼若含星,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宋身氣質卻很是超然從容。

宋圍霎時齊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請安聲同這青年拱手作揖時自持的清潤之聲混在一起。

“參見二皇子殿下!”

“在下國子監司業趙修齊,見過少卿大人。”

謝淮驍心下豁然。

原來此人便是二皇子趙修齊。

這位備受隆安帝殊寵的二殿下一向低調,探子所傳也僅是醉心太學無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書呆子模樣有些出入。

他回禮拜完,麵上乖順道:“二皇子說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駒,我又怎敢覬覦。”

趙修齊淡然一笑,謝淮驍正待他回話,便眼見趙修齊雪色大氅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來。

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怯生生地將在場眾人囫圇掃過一遍,甫一跟謝淮驍對視,忽然就大著膽子掀開大氅,從趙修齊臂彎下鑽了出來。

是個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子,長得玉雪可愛。

他傻乎乎地衝謝淮驍一笑,直截了當地誇讚道:“你真好看!”

宋圍眾人方才拜完趙修齊起身,一見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廄屬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齊聚此處,他麵上那拖長的詠調都快撐不住了,帶頭呼道:“參見五皇子殿下!”

“阿言,”趙修齊將小孩托著屁|股抱起來,拍拍他頭上的雪絮,溫聲細語地教他,“休得無禮。”

趙慧英仰著頭看兄長,不解道:“我誇他好看,這也是無禮嗎?”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為沒有誇兄長,惹兄長不開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趙修齊的臉,認真道:“兄長在阿言心裡,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隻是”他努力想了想,小聲繼續道:“他臉上有顆小痣,阿言很喜歡,兄長麵上沒有的。”

謝淮驍一時啞然。

他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撫南侯鬱漣,都要細細將此痣遮蓋嚴實。

就好似沒了這顆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寧州清譽讚頌,洗淨一身爛骨臟名

可這聲名好似水中滿月,難堪盈盈一握,什麼也撈不著,半分也護不住,想來實在好笑。

隻是沒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遭人喜歡,對方卻是仇人之子,還是個實心眼兒的小傻子。

第 45 章 晦氣

……趙慧英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謝淮驍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裡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嗬出口熱氣,朝謝淮驍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衝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彆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趙慧英鬨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後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儘數擋在外麵,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裡閃過刹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隻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鬱家一事,定有隱情。”

“謝淮驍此人十分謹慎,並不儘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絝。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謝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趙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謝淮驍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儘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裡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謝淮驍抬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彆人,正是。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隻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謝淮驍心下煩悶,嗬出一口熱氣,朝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麼事?”

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謝淮驍身後瞥一眼,隻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謝淮驍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宋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並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謝淮驍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謝淮驍,”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謝淮驍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麼注?”

“雲野,”謝淮驍被他這麼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謝淮驍沒理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謝淮驍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麼。”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麵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謝淮驍狠狠摁住,謝淮驍問:“怎麼,不願承認嗎?”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謝淮驍衝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雲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發力,謝淮驍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卻被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第 46 章 軟雪釀

北軍軍營中此刻應燃著篝火,所幸眼下戰事暫歇,將士們大抵能睡個飽覺。

可不知高懸明月之下,大哥的傷究竟如何了?

奇宏見他在室內也並未脫下大氅,湯又喝得這樣急,淮驍思自家將軍許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來,想將桌上散落的筆謝紙硯暫且挪挪地方。

“彆動,”喝著湯,眼神示意奇宏把手裡東西放下,說,“我還有用。”

奇宏將手裡拿著的一支狼毫放回原處,想了想,問:“這麼晚了,主子可是有什麼要信須向侯爺傳遞?”

他自告奮勇地開始磨謝,便要鋪紙捉筆去蘸,仰頭灌完剩下的肉湯,“砰”一聲擱了碗,有點著急地說:“喝完了,你收拾東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聲,擱筆端盤出去了,他總覺得有點古怪,具體卻也說不上來,嘟嘟囔囔地回頭瞥了眼,隻隔著窗瞥見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著什麼東西。

今夜委實太過冷寂,奇宏一縮脖子,快步離開了。

房內,正捏著那支狼毫,筆杆轉動之間,露出末尾處一個小小的“漣”字來。

這是他方才俯身撈謝淮驍的狐裘時撿到的,鬼使神差般揣進懷裡,臨了回房,方才借著光看清了刻字。

這應是鬱漣的東西。

鬱漣,鬱漣。

他的心上人遠在千裡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見,如若再度重逢,對方是否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臉?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際,朔北十二部聯合來犯,烽火台上狼煙盤旋數月,黑雲壓城,難窺天日。

老鎮北候宋振秋率兵抵禦一月有餘,援軍遲遲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戰鼓聲中鐵蹄踏破山河,行軍路上黃沙飽浸血色。

宋振秋於一役中深陷重圍,當晚軍營中軍醫進進出出十餘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帳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參將出帳,喚他們進去時,被大哥宋泓宇捂著眼,卻仍從指縫中窺見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同這山河一起老透。

幾乎發了瘋,抓著軍中最好的醫生,向他乞一劑徹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軍醫搖著頭,半晌終於歎了口氣,稱還差一味藥材作引,卻僅在嶺南密林中可淮驍。

脫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著大哥,背著鎮北軍中所有巡邏士兵,小狼崽頭一回孤身離了故鄉,徹夜奔馬,筆直向南,趕了月餘方到寧州,已經快沒了人形。

這半大的孩子麵色慘白、衣衫破爛,淮驍遍藥鋪不得蹤跡,便又一頭紮進嶺南密林裡,直至奄奄一息,滾至亂草叢中。

細密蟲蟻啃噬著他的皮肉,高燒脫水模糊了他的神誌,偏生混沌瀕死之時,一隻溫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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