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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64499 字 5個月前

再醒來時,耳畔淌著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顛簸,似在車馬之上。

心下一緊,連忙起身縮抱成一團,手中摸著了彎刀,四下環視之間,正對上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其上一雙眼靈動流轉,好似粼粼秋波,攝人心魄。

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見他醒了,手下琴聲未歇,露出一抹笑:“彆怕,你現在已無大礙。”

一怔:“是你救了我為什麼?”

“我乃寧州撫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溫聲道,“看麵相,你應是梁人。”

“既同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寧州境內,便沒有不救的道理。”

聞言一怔。

這自稱撫南侯的少年人瞧著不過十五六歲,並不在意的反應,隻莞爾一笑,問他:“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頓了頓,思忖著小聲道:“賀明齊薑賀[2],日月明。”

“賀明,”少年人聲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塵溫潤,“我聽得你昏迷時喃喃自語,你來嶺南,是為替父淮驍藥?”

“那藥我已差人去備,你自取走,早日歸家,勿叫家中父母牽掛。”

淚已淌了滿麵,迎著鬱漣溫潤如玉的臉,在輕緩的琴聲裡,想起了飲渡秋水的戰馬,黃塵掩沒的白骨。

起風了。

好風乘千裡,送我還故鄉。[3]

自此十年間,朝夕未曾忘。

十年風霜雨雪,寧州青州遙遙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間山巒連綿、地勢廣袤,快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單程。

他再沒得空去過寧州,卻從未停止暗中對撫南侯的打探,漸漸知道了他身體不好,又知道了他有個頗惹人生厭的同胞兄長。

有關鬱漣的壞消息,似乎總也離不開謝淮驍。

嶺南的驚鴻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複一日地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連夢裡,也時常重溫當日琴音。

眼下他看著這筆,滿目柔情,僅這麼一個“漣”字,便足以撐得他胸口酸脹。

窗外又起了風,不遠處隱有雪落殘枝的簌簌聲響,間或夾雜著某些夜行動物的竊竊走動,屋外鷹房內的疾也聽見了,撲棱著翅膀便去覓食。

夜風之後,耳邊徹底安靜下來,忽然有些後知後覺地想起,這狼毫應當是謝淮驍今日同他纏鬥時意外掉落的。

那麼,還是不還?

按理當是要還的——他撿到了東西,又知道失主是誰,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觸感揮之不去,纖細狼毫蛛網般根根縛住了他,叫他滿腔私心都糾纏在一起,理不順、剪不斷,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還嗎?

踟躇著行至廊下,眼見謝淮驍房內燭火分明還未吹滅,他卻遲遲未去叩門。

不還嗎?

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君子的端方緊緊束縛著他,心下糾結之中,一咬牙,悄摸將那已攥得溫熱的狼毫往懷中塞去——

突然狂風大作,粗糙雪粒被灌進回廊,砸了他滿頭滿身,眼前大門倏然而開,謝淮驍背著光攀靠房門,麵上五官全隱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的動作剛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還餘半根在外。

場麵一時十分尷尬。

:“”

他被捉了現行,隻好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把筆往謝淮驍方向遞過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東西,還請看看——”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謝淮驍直挺挺砸向了他,動靜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雲翳遮蔽,灌下無邊長夜,謝淮驍就著這個動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終於淮驍到熱源的、不耐寒的獸,稍微觸碰到點溫度,便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貼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緊緊環住了觸手可及處溫熱勁韌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隻聽得謝淮驍的聲音在他胸前悶悶響著:“兄長,你走吧。”

說完,他又抱得更緊了一點。

低頭看他,謝淮驍的頭冠散了大半,這是一個時辰前的打鬥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頸間的指印也沒褪乾淨,緋紅突兀浮現在蒼白皮膚上,瞧著有些可憐。

這人狐裘也不知拋哪兒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實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謝淮驍紋絲不動;後退一步,謝淮驍緊緊貼上。

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世子?”

謝淮驍沒回話。

皺著眉朝屋內看,門開了這麼半晌,也沒見米酒出來迎,許是自己回房睡下了。這房內如今空無一人,眼下實在有些棘手。

可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外吹冷風。

歎口氣,隻好就著這個半推半抱的姿勢,將這口是心非的家夥弄到床上去。

謝淮驍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軟溫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鬆開了環住的手,很是自覺地鑽進被子裡去了,隻堪堪露出半個腦袋。

猶豫一瞬,伸手探他額頭。

好燙。

他移開些許,轉身要走,準備叫府醫來看看。

“彆走,”小拇指被勾住了,側目去看,謝淮驍眼睛一直沒睜過,在高燒裡迷迷糊糊說著夢話,“阿漣,你信哥哥。”

“阿漣”這兩個字讓倏然一震,他就著這個姿勢沒掙開,問:“信你什麼?”

謝淮驍又不說話了,夢裡蹙著眉,像是想說又不能說。半晌,他小聲道:“藥太苦,哥哥偷偷買了糖,你喝完吃一顆,但不能不喝藥。”

他喃喃著,用指節又勾了一下。

這動作輕極了,卻被勾動,順勢朝前走了一步。

謝淮驍的語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溫柔,與其說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說是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側景泰藍的博山爐吐著嫋嫋沉香霧,廊下風聲嗚咽,隱約可聞嘶啞鷹唳。

喉頭上下滾動一遭,輕聲道:“好。”

第 47 章 相處

謝淮驍這才心滿意足地將手縮回錦被裡,徹底睡沉了。

兩人相貼的一小塊皮膚分開來,居高臨下地看他,這人睡熟的時候瞧著倒很乖順,不似白日裡的張牙舞爪,方才顯露出一點同鬱漣相似的雙生子氣質來。

此時的謝淮驍沒了孑然張狂的勁兒,昏黃燈影下,露出的半張臉愈發潤美如玉,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見他呼吸逐漸平穩,又伸手去探了探額頭,已不如方才那般燙手。

可是離得越近,他便越發看不清謝淮驍這個人了。他的狠辣紈絝都擺在明麵上,脆弱和溫情卻好似夜霧一樣,隻可恍然間瞧見些許,實在難辨真假虛實。

他一時不知是否該繼續對此人抱有敵意了。

悵然之間,疾享用完今夜的點心,收著翅膀落在房門前,雙爪往覆蓋薄雪的地麵印上獵物淋漓的血,並不進來,隻支著脖子往屋裡瞅。

聽見了門口的動靜,用腳尖將炭盆往床邊再撥弄幾寸,猶豫一瞬,終究將鬱漣的狼毫擱在桌上,關門離開了。

夢裡也說著阿漣,想來應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個響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頭,隨他一同穿過岑寂長廊,回屋去了。

風雪糾纏整夜,院中小湖結了層厚冰,模糊映著冷白的月華,癡情人彆過薄情種,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虛虛伸出半隻胳膊來,謝淮驍睡眼朦朧,喉頭乾澀地叫了一聲:“米酒,水。”

沒人應他。

謝淮驍懵了一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寧州去了。

他支著身子起來時腦袋一陣眩暈,隻好按著眉心緩解,昨夜記憶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後他做了什麼來著?

做了什麼不記得,可再不潤潤嗓,喉嚨真要被灼穿了。

謝淮驍跌跌撞撞地起來,隻覺得一陣頭重腳輕,顛三倒四地走到桌邊端起茶盞時,忽的定住了。

一隻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擺在桌上,謝淮驍一口氣飲儘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筆看了又看,錯不了,正是鬱漣的。

他想起來了,昨夜似是淮驍不見此物,又想起些陳年舊事,迷迷糊糊縮在門口睡著了那怎的今早醒來是在床上!

謝淮驍靜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還有些熱,應是昨夜吹了許久冷風,又著了涼。

昨日剛同他打了一場,應是討厭透了他,心上人的東西被他撿著了,還回來作甚?

謝淮驍想不通,也不願再想,許多事等著他去做,眼下夫立軒那頭就得儘快挑個時間去拜會,距離冬祭隻有半月了。

他麵色倦沉地揉著耳根,一陣虛恍,心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情。

煊都著實不是個好地方,這地兒大抵克他,做什麼事都像被絆著手腳,得分外小心,才不至於原形畢露。

房門突然被叩響了。

窗外遼闊長空傳來猛禽的唳叫,謝淮驍在這動靜裡披上件外衣,沒事人一樣把這杆狼毫揣進懷裡,深吸口氣,藏住疲憊的困意,露出點摻假的笑意,大步開了房門。

門口僅立著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醫微埋著頭行完禮,便進門給謝淮驍搭脈問診,不多時一躬身,道:“夫郎應是染了風寒,並不嚴重,按時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謝淮驍應了聲,這府醫剛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誰叫你來的,”謝淮驍問,“小將軍嗎?”

老府醫趕緊作揖:“是。”他頓了頓,又急急抬頭補充道:“將軍對夫郎很是關切,一大早便差我來此候著。夫郎隻待靜養幾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謝淮驍皮笑肉不笑,抬手撈起滿頭烏發,露出修長脖頸,這頸子上的幾指紅印還餘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領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釀著的風情。

幾縷碎發還掛在他耳側,尾稍落在鎖骨凹陷處,隨著謝淮驍偏頭的動作輕輕掃動著。

他眼裡含笑,懶懨懨地說:“著急的人又不是我。”

這半句話甫一出口,屋內點著的沉香也好似多了點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種旖旎的畫麵漂浮起來,隱隱綽綽顯出白淨脖頸上的幾處紅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腦子裡鑽。

年過半百的府醫再不敢多看一眼,隻恨自己多嘴,抹著額間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謝淮驍方才冷哼一聲,心知昨夜後半段他毫無印象,今早既沒現身,便也一定不願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驍尾陶碰個頭,緊著冬祭與探查的要事辦一辦。

是以他連虛偽客套都懶得再給,不甚熟練地獨自梳洗完畢,便徑自出侯府大門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難得放晴,正往書房走,一路聽著老府醫顫聲報明情況,得知謝淮驍並無大礙,他略一點頭,擺擺手讓人下去,抬腳便進了書房。

隻是這書房裡今日還有一人在。

這人穿著身謝綠色紗織便服,領口繡文精細,襯著其上一張眉目俊朗的臉。

進來時,他正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翹著二郎腿等候,嘴裡含著塊飴糖,腮幫子鼓出來一點。

此人乃是鎮北軍中謝姓參將的獨子,喚作謝韞。兩年前其父被調離鎮北軍,改任煊都都指揮僉事,謝韞便隨其父回了京中。

謝韞比大上一歲,二人早在鎮北軍中便十分要好,這兩年間亦常有書信往來,因而再見麵時也不覺生疏。

謝韞甫一見進來,便露出點痞氣來,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壞笑著問:“雲野,成親的滋味可好啊?”

“聽聞那鬱二玩兒得開,又姿色甚絕!真可惜,你成親那天我正被我爹關著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沒能親自來鬨鬨洞房——誒不過,你倆這才幾天啊?美人在側,合該是如膠似漆,你怎麼大清早的自己跑出來了。”謝韞咂摸著嘴,問,“新夫郎呢?” 鬱鴻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執念。

謝淮驍擺擺手,想將心底翻湧的煩悶壓下去:“此事且先探實了,我今日回府就遞帖,明日便將登門拜訪禮部尚書夫立軒。米酒不在,你隨我同去。”

尾陶應了聲要走,出去查房門前到底沒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彆總什麼事情都想著自己扛。”

謝淮驍孤身立在窗前,繼續倚身瞧著深柳祠街巷中來來往往攢動著的人頭,好似壓根兒沒聽見。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連兩天放晴,實在難得,馬車七繞八拐,好歹到了禮部尚書府門外。

夫立軒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應是不喜喧鬨,這處宅子建得偏僻,明麵上安靜極了。車馬停下時,老門公正倚在門旁揣著手,半眯著眼睛打哈欠。

再睜眼便見著了來客,這貴人由一年輕小廝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頗為自持地下了馬車。

許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撥開轎簾出來時伸手擋了下臉,陽光流淌過這指節分明的一隻手,微微交疊的指尖邊緣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許瑩潤的紅來。

這隻過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著一雙含情目,老門夫近乎看呆,一個激靈下才恍然回神,連忙取拜帖將人領進了府門。

謝淮驍行至長廊,入室前便將狐裘解了扔進喬裝小廝的尾陶懷裡,昂首跨步進了前廳,夫立軒已經侯在此處了,二人互行了禮。

“聽聞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適應北方寒冷。”夫立軒吩咐手下人再抬幾盆碳進來,眼睛掃視過謝淮驍身後緊隨著的尾陶,關切的話卻是對謝淮驍說的,“世子還是將大氅披上吧,切莫著涼,得不償失。”

“多謝,夫大人實在心細。”謝淮驍點頭應聲,從尾陶手裡拎過狐裘,又讓她取出一楠木錦盒,遞與旁側府中小廝,差使尾陶帶著一同去後廚現泡。

他微微頷首,朝夫立軒溫聲解釋道:“這茶產自寧州城外萬象山中,乃是嶺南一絕,其芽胞肥|嫩勻整,喝來紅濃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貢予煊都的也就百來斤,今日特獻與夫大人品鑒。”

夫立軒連忙笑應,滿臉的褶子都堆疊起來,瞧著十分和藹可親,他撫著花白胡須謙聲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謝淮驍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軒總算領他入座正堂,二人你來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問了許多不痛不癢的家常話,待府中小廝回來,將茶水各自沏入盞中又退下後,謝淮驍終於將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麵。

夫立軒刻意歎了口氣,沉聲道:“當今聖上最重祭祀祈天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這就是不想他摻和進來了。

“我本也沒想著揣測天意,夫大人實在高看在下。”謝淮驍早在方才的許多閒話裡不動聲色地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心下冷笑著將這老頭的太極推了回去,“寧州遠在嶺南,窮山僻水之地,就連平日裡猜枚投壺也不過小賭,實在不夠儘興。”

“少瞎打聽,”隻想抬腳踹他身上,“這次又是因為什麼被你爹教訓?”

“彆提了,”謝韞苦著張臉,“半月前,小寒說想去金隱閣聽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嚴,絲毫不解風情,怎麼能答應這種事呢?”

這所謂的“小寒”,乃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在同的書信中常常提及,說梅知寒表麵大家閨秀,實則非常落拓瀟灑,對玩樂也頗有心得,和謝韞簡直一拍即合。

是以謝韞栽得義無反宋,一顆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著非她不娶。

謝韞繼續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讓小寒換上男裝偷溜出府,我在外接應,這一番裡應外合、天衣無縫,豈不美”

打斷他,冷颼颼道:“計劃有縫,被捉了現行?”

謝韞更蔫兒了,半晌從鼻子裡憋出來個變了調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來:“待我明年春試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親之時!”

“就你這個腦子,”瞥他一眼,“還是彆白費力氣了。不如開春了回軍營中好好曆練一番,或許還能拿個靠前點兒的武試名次。”

謝韞又氣又惱,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嗎?還是我擾了你和鬱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趕著觸你黴頭,我還是找小寒去吧。”

他說著,裝模作樣就要走,被扯著領子一把揪了回來:“趕緊說正事。”

“小將軍,敘敘舊也不行嗎?你這人好生無趣。”謝韞哐一聲坐下了,嘴裡含著的飴糖被他換了一邊裹著,含糊不清地開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烏日根一事大有蹊蹺。那麼他當日做這事之時,隻給自己留了兩條路。”謝韞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要麼成事,借勢排除異己,來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頭領之位;要麼不成,一個背信棄義的失敗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當日便是他的死期。”

這話將又拽回了當日陣前,兩軍將領對峙談判之時,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體格較梁人強悍,慣使大弓,這樣近的距離下,風沙半分也損耗不了其威力,這偷襲的尖銳箭鏃刺破了大哥的軟甲,即使宋泓宇反應極快,卻也隻堪堪避過心臟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濺出一股血線來。

雙方目中皆是驚愕,惟有烏日根的眼裡彌漫開戰栗著的狠戾。

兩邊軍隊轟然而動,箭雨交錯兵器碰撞間,不斷有人倒下,嘶啞叫喊聲響徹天地,的馬蹄碾散黃沙,悍然朝烏日根死死追去!

烏日根馬背上疾馳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儘數躲過,待到箭矢耗儘,二人已從莫格河灘一路追逐至蒼嶺山下。

烏日根逃無可逃,從長靴靴筒側抽出兩把馬刀來,在烈烈風聲裡,用目光死死鎖住了。

也下了馬,長矛在手,直指烏日根咽喉,紅纓被這過野的強風吹得淩亂狂舞。

二人同時暴起對衝,烏日根的馬刀削破了的衣領,擦著他的胸膛而過,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槍碰撞出叫人牙酸的聲響,烏日根被逼得連退好幾步,被長槍狠狠擊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發,就勢翻滾一圈,馬刀貼著黃沙,直直紮向小腿,沒躲,反而直直撲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時,他已朝烏日根麵上狠狠砸了一拳。

這一拳實在夠狠,烏日根吐血之間,掉落兩顆斷裂牙齒。

他眼神陰狠,以手背抹掉嘴邊血沫,做這動作的須臾之間,被狠狠壓翻在地,馬刀紮進腰側,少年將軍似是覺察不到痛似的,任鮮血汩汩湧出,上麵的拳頭沒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烏日根小腹,壓得人一陣痙攣。

在這烈風裡嘶吼出聲:“為何言而無信!”

“哈,”烏日根滿身滿頭都是血,血沫嗆到他氣管裡,小辮上也戚戚瀝瀝地淌下來許多,儘數被黃沙吞沒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做了便是做了,我認。”

揪著他的衣領,雙目猩紅地惡狠狠道:“你該認!我現在是問你為何如此!”

烏日根雙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這孤立無援的瀕死境地裡,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話。

隻聽懂了其中的三個字

長生天。

下一刹,烏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卻沒衝著他來,他蹙眉之間猛一回頭,心下劇震。

——烏日根用這血刃,生生紮穿了自己的喉嚨。

第 48 章 風月

謝淮驍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並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謝淮驍歎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裡帶著點不忍的愁意,“雲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裡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雲|覆|雨的本事,隻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歎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乾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宋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謝淮驍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宋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儘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裡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裡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謝淮驍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裡,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謝淮驍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鬨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裡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謝淮驍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裡,含糊地誇了一句:“真甜。”

謝淮驍袖裡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象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後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眯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謝淮驍麵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麼缺錢?”

“就這麼缺錢。”謝淮驍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後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

酒肉紈絝們的吵鬨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台子,夫浩安終於閉了嘴。

台下雀然無聲,台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麵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絝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台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謝淮驍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彆有一番風味。”

謝淮驍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複看,隻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隻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儘數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裡,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裡儘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後者美名其曰要“將這出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彆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就這麼走了,隻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淮驍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雲野,好雲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台子:“這究竟哪裡有趣?”

謝淮驍垂著眸子,折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麵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裡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願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歎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隻可惜沒投個好胎。”

謝淮驍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儘遂心意麼?”

“這話對也不對。”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麵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癢癢,“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於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儘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台上紅紙紛飛,嗩呐嘹響;台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樂道:“我說什麼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衝天的熱鬨喜氣幾乎將帶回他同謝淮驍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湧,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儘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麵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謝淮驍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謝淮驍喟歎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台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裡嘟囔著:“發什麼呆——操,世子白日裡不是說,宋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後半句,隨戲台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謝淮驍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麼也不肯陪我去。我卻隻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麼。”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麵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謝淮驍,反倒拍著手稱讚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乾什麼,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衝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謝淮驍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麼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絝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眯眯地奪著步打量謝淮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麼,”謝淮驍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謝淮驍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謝淮驍的肩,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鬨!”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謝淮驍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混賬話,世子彆往心裡去。”

謝淮驍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裡越是罵娘,麵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裡,倒像是山雞摟著隻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麵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謝淮驍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謝淮驍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麼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隻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於謝淮驍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謝淮驍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謝淮驍氣定神閒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閒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絝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裡,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麵映出一點沉沉麵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第 49 章 戳破

這戲唱完了,人自然該散,場子裡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謝韞便也起了身,往樓下走了幾步,忽覺不對勁,扭頭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雲野,”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順著的視線看過去,“怎麼了這是——”

他未儘的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對麵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樓下飄灑著金紅紙,頂上高懸著琉璃燈,一雙含情目流轉在光怪陸離間,被穠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隻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懨懨,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

“我去,”謝韞嘴角喟歎一聲,瞧見這二位的神態,頓時福至心靈,“小將軍,你豔福不淺啊。”

他邊打趣人,邊張望著再去看,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兩人大眼瞪小眼,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怎麼這姓夫的賴子也在啊!”

還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廂聽了場戲。

謝韞猛地捂住嘴,不說話了,隻偷偷拿眼睛瞄。

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

餘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可謝淮驍前天夜裡的話忽的又響起來,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權貴,從沒使過什麼醃臢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卻被謝淮驍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甚至於生出點心虛來。

心虛些什麼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就連你,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

謝淮驍那晚的話占儘了理,叫他無從反駁,難堪極了。

夜色漸稠了,永樂街上白日裡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紙燈籠裡透出微弱的光,映著冷白月色。

起風了,又飄起小雪。

謝淮驍在這夜風裡攏緊了大氅,稍落後於隨,隨他一起上了車輦,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們揮手告彆,肥大的身子也鑽入了來時的輦轎,很快驅馬離開。

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裡,被奇宏伸手攔住了。

奇宏手上攥著韁繩,一臂擋在車簾前,隻說:“公子,已入夜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謝韞傻眼:“我怎麼回去——用腳走嗎?”

拉開半邊簾子,麵無表情地問他:“沒有你,能有今天這一出嗎?”

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委屈道:“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還讓你倆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你們合該謝謝我”

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口中道:“謝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轎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風寒。”

謝淮驍在轎中淮驍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坐著,聽見這話,噗嗤一笑,撩眼看,說:“原來我這麼矜貴。”

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不搭理他。

謝淮驍“啊”一聲,又湊近一點,警惕地看著他,問:“你又要做什麼?”

“雲野,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謝淮驍輕聲說,“我也答應了,怎麼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還叫我在旁人眼裡成了個蠻不講理的。”

這旁人,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

側目看他,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裡,手也攏在袖裡沒露出來,正用一種天真未鑿般的好奇目光看著他,清輝灑在他臉上,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

可眼下的小痣委實紮眼。

又把腦袋轉回去了,沉默片刻,他問:“病好了?”

“好了。”謝淮驍頷首,“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不然早該凍結實了。”

“不至於,”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說,“那狼毫我還你了。”

謝淮驍笑著瞧他:“院中撿到的?心上人的東西,撿著了乾嘛要還。”

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裡隻有他們兩個人,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車輪碾過沿途積雪,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沒頭沒腦地說:“你在乎的。”

“在乎什麼?”謝淮驍隻一瞬便反應過來,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在乎的。”

謝淮驍麵色怪異,恍惚之間,他下意識反駁:“你聽錯了。”

刹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謝淮驍眼睫輕顫,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麼胡話,被聽見了。

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塵封十三年的往事隻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他朝遠離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為什麼不承認?”沒打算放過他,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試圖講道理給謝淮驍聽,“他身體不好,你還給他買糖,哄他喝藥。”

“你分明在乎的。”

謝淮驍猛地偏頭,一雙眼睛裡早已褪去濃情蜜意,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乾二淨,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謝淮驍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他生病,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他取不著,凍得半月沒下來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讓我給他送藥。他見那藥是我送的,又嫌藥苦,一點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頓揍,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謝淮驍挑釁般指指自己,“糖最後全進我肚子裡了。”

他說完,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起先還拘著,漸漸便愈來愈放肆,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近乎癲亂之時,被一把揪住了衣領。

“謝淮驍!”的怒氣竄成盈天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嗬斥道,“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這世上哪兒來那麼多兄弟情深。”謝淮驍笑出幾滴眼淚,他很快抬袖拭去了,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嗔癡貪念,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讓讓我?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萬人敬仰,好不快活!遠勝今日敗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

一把鬆開他,謝淮驍便跌回到軟座上,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

他還在笑。

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臟汙長夜裡戛然而止,卻又好似永不會停歇。

冷眼看著他,拳頭攥得太緊,幾乎細細發起抖來,想不通這人為什麼永遠都這樣討厭,稍想對他好些,他便用刺紮得自己滿身是血。

實在可惡至極。

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乾二淨,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撫南侯,也不會受萬人敬仰。”

“你永遠也成不了他。”

謝淮驍不笑了。

謝淮驍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麵上,他的眸子睨向,問:“我為何要成為他?”

“他這麼個病秧子,什麼也做不成,分明遠不及我。”

謝淮驍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

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霧裡看花,難辨真假。

“雲野,我隻願做我自己。”

他想開口說並非如此,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鬱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他想反問不該如此麼,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淮驍常燈火而難吐一字。

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雲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來越看不清謝淮驍,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紮傷流血的是他,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

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

譬如現在,他最後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瓦舍勾欄裡,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台上,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

謝淮驍噙著點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

實在很不舒坦。

這人怎麼總是如此慣於流轉風月場?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轉身就要走,卻聽對麵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

“雲野!”臥月坊內燭影輕晃,屋內繚繞著曖昧涎香,門甫一闔上,在場的酒囊飯袋便都原形畢露。

謝淮驍進來時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經儘數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頷首,溫聲道:“諸位久等。”

“哪兒能呢?”席上一人搶先搭話道,“世子可是今日貴客,我們大家早盼著見上一見。”

另一人翹著二郎腿,將懷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攬,朗聲道:“是了,世子同宋將軍大婚當日,聽聞侯府門前便親自掀了蓋頭,在場的皆是大飽眼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謝淮驍皮笑肉不笑,隨意挑著個空位坐下,將氅衣遞給堂倌,吊兒郎當地說:“各位身側皆環著軟香玉,還惦記我這人做什麼。”

“這些不過是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聲,就著隻蔥白手引頸喝罷一杯酒,方才喟歎一聲,“美則美矣,卻是在皮不在骨。”

他懷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場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謝淮驍身上,後者卻好似全然感覺不到,兀自捏著個柑橘剝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裡垂著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穠麗的眼睫半蓋住眼下小痣,眨眼間光影切換,顯得無辜又狡詐。

“鬱二爺近來也算名動煊都,聽聞光是繁錦酒樓便跑了兩遭!可是那宋小將軍諸事繁忙,冷落了二爺?”離謝淮驍最近的一人咂摸著嘴側目看他,聲調誇張地說,“我對前兩日金隱閣中事情也所有耳聞,二爺若覺得不儘興,日後可以多找我們一塊玩兒——包二爺滿意。”

滿座哄堂大笑。

謝淮驍也笑,將乾乾淨淨的橘瓣丟進嘴裡,懶洋洋道:“好啊。”

席間笑聲錯落,在座的一眾紈絝吃閒餉啃家底,平日裡嘴碎得很,最愛聚在一塊兒打發時間。

事情一經言語傳遞便會變味兒,這些人不關心煊都朝堂利益糾葛,不在乎黨爭軍功,反倒對著各種香豔流言可勁兒扒拉,前兩日金隱閣戲後的一出鬨劇經夫浩安的口,早在他們中傳了個遍,此刻見著了真人,怎能不興奮?

這些人圍著謝淮驍,像是夏日裡專吸人血的蚊蠅。

“我記得前幾年,繁錦酒樓中也有一位長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來得晚,沒機會親自將他玩上一玩。”一人麵上已經帶著明顯醉意,舉著酒壺衝眾人虛虛晃了一圈,感歎道,“要我說,他最稀罕的該是那身子!嘖嘖,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尤物”

“陸三,你嘗過?”這半醉倒的陸三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叫他不至於栽下桌去,“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現在可早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就彆肖想了。”

謝淮驍問:“諸位是在說誰?”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昏了頭!他不過恰巧逢迎聖恩,如此低|賤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來,一巴掌拍得那陸三一個踉蹌,複才看向謝淮驍道,“世子入煊都時間短,有所不知。”

“這些混球說的是當今司天監的少監玉奇,亦將在此次冬祭中親理祈神祭祀典儀。”

夫浩安冷笑一聲,輕薄道:“這人早年間不過是繁錦酒樓裡一小倌,因著那奇特的身子,一傳十十傳百,竟給他傳成半個活菩薩,實在荒謬!”

他頓一頓,嘖嘖作評道:“滿身醃臢情|欲的東西搖身一變,反成了下凡普度眾生的菩薩。這倒同兩日前那戲有幾分異曲同工了——怎麼樣,世子可還想聽嗎?”

夫浩安動作間,身上的一堆肉也跟著顫動,實在不大雅觀。

謝淮驍瞧著惡心,他心下愈冷,麵上笑意便愈濃,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覺得,這比那日的《調風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與眾不同,實非池中之物!”

“這便又謬讚了。”謝淮驍頷首,“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魚籠鳥,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委屈自己。”

隻當沒聽見。

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乾什麼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隻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

金隱閣裡麵溫暖,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謝淮驍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

謝淮驍看著他,眼睛裡全是繾綣著的深情,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裡浸過一遭似的,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

“怎麼想來聽戲,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謝淮驍遙遙一指戲台,問,“喜歡這樣的嗎?”

悶悶地應聲:“還行。”

“那就是喜歡了,”謝淮驍兀自給他下了定論,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那裡麵摻著看不透的狡黠,“雲野覺得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實在情投意合。”

謝淮驍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遙遙繼續說下去。

“既然喜歡,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謝淮驍,隻對上一雙瀲灩含情的眼。

第 50 章 莫要忘

“包你一年酒。”謝淮驍說,“修撰大人想喝什麼便喝什麼,不看價,賬單往櫃台遞,直接寫我謝淮驍的名。”

林閒歎了口氣。

他交友不慎,性子被謝淮驍拿捏死了,直愣愣對著坑跳下也隻能怨自己,但君子一言,他雖然不甘願此事由林海潮插手安排,答應了謝淮驍,他也做不出毀諾的舉動。

“行吧。”林閒說,悻悻轉頭看謝康,“勞煩康哥兒給我紙筆,我得請世子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簽字畫押,免得日後賴賬。”

關寧愣了愣,下意識問:“這——現在出宮麼?”

宋青梧輕輕摟住咪咪的肚子將它抱起來,嗯了一聲,起身朝外走,說:“儘快,最好能趕上他。”

關寧連忙去準備,但皇帝出宮並不容易,宋青梧需得從頭到腳換一便衣裳,還要帶一隊影衛,耐著性子焦急等這些都弄好,太陽早已落下了山。

這條畫舫是洗晴湖上最大的一艘,上頭船艙呈回字型,回字中心高台上平放著一麵大鼓,環著一圈金鈴鐺,鼓麵上的舞姬足尖輕踩,輕盈的鼓聲蕩起一圈圈鈴鐺響,和輕柔的絲竹聲渾然一體。

回字天井上錯落倒懸著一柄柄打開的傘,傘麵色彩各不相同,燈火間花雨紛紛,人間聲色也不過如此。

臨近開場,客人們都各自在位置上落座,袁絡衣又是帶著三人從隱蔽的回廊上的二樓,便是有人看見,瞧是衣姐親自領的,隻當又來了幾位貴客罷了,不算稀奇。

玉白蔥指撥得古箏弦動,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鋪開繚了滿船,攏來滿場注目。

“啊?”林閒以為自己聽錯了,“周大人,可不能這樣造謠。”

明明前次來時,袁晚晴還是碧玉姑娘,怎的這麼點時日不見,就似乎有了身孕。

況且,袁絡衣今日的反應瞧起來像是不曉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為命至今,林閒不覺得這樣大的事,袁晚晴會選擇瞞著袁絡衣。

宋知雨今夜過來,自是曉得荷水苑會弄一些與平時不同的花式,荷水苑裡雖也有不少女客,但她特殊,不方便招搖,便作了男裝打扮。

來時拉上了謝康一路,不過謝康那張臉在世家子弟間也是極其出名的,謝淮驍不出麵的事,都是他親自去打理,為了以防萬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關齊。

關齊小公公不常出宮門,記得住他模樣的人雖遍布太和殿跟青荷裡,但這些人多愛惜名聲,荷水苑那四合院裡的三層小樓可以去,但卻不會親臨畫舫這樣的場子,那些人憐惜自己得很,再乾淨的地方,在他們眼中也是外邊的女子,差人送來賀禮便已經是給足了麵兒。

畫舫沿著洗晴湖麵緩緩前行,劃破水麵上倒映著的琉璃燈火,留下徐徐的漣漪,柔波被推開,蓋住了混入夜色的悶響水聲。

謝淮驍朝門裡通報完,立在邊上耐心等了等,幾息時間過去,並未等到裡頭的回應,他不由得蹙起了眉。

這樣的等候讓謝淮驍覺得有些反常,照著以往,莫要說像現在這樣在外頭等候,便是等一等這樣的事都是極少的。

宋青梧靠在謝淮驍的肩上,歪著腦袋貼著他的臉頰,濕漉漉的頭發將濕潤過了過去,手臂鎖緊,似乎當真好冷,要懷裡的人來暖。

今夜諸多事,眼下是謝淮驍眉頭皺得最深的一次,身上和頭發被迫濕了大半,想將人推開,掙脫的姿勢都做好了,隻差發力,可手一碰到宋青梧身上的冰涼,猶豫了片刻,就再也硬不起心了。

他還有許多事想要問,比如宋青梧如何會跟來,又為何明明沒有來得及登上船也要下水遊過來,畫舫雖然不如那些出海寶船一樣,光是船身就很高了,可用來接待貴客的樓也有三層,宋青梧又是如何能上來的,怎麼會有這樣好的身手。

以及,有沒有人跟著他,這種天裡下水,萬一出事誰能擔責。

“哥哥。”宋青梧將巾帕遞過去,輕輕拽了謝淮驍的袖,“好濕,幫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經講到最後了,結束的琴音響起,賓客漸漸喧鬨起來。

見謝淮驍不動,宋青梧便拿過他的手,揉開掌心將帕子放上去,接著,握著他的手,放到自己側臉上。

“快一些。”

謝康當即戒備起來:“什麼人!”

謝淮驍聽後猛地起身,對宋知雨說:“你留在這裡。”

他大步朝門口走去,還不待他踏出去,就被人一把從前麵抱住,冰涼的水汽攏了他全身。

耳邊的聲音還發著抖:“……哥哥,我好冷。”

影衛退下,關寧轉身看著負手立在船頭的身影,說:“陛下,那咱們——”

宋青梧卻仿若未聞。

他盯著那燈火通明的畫舫,目光幽邃,好一會兒,才喊了關寧。

“朕覺得——”

眾人的視線順著她的指尖看過去,那處看台上站了一個瘦小的少年,雖然被蒙著臉,但雙眼還露在外,眼裡有著慌張,似乎沒有準備好得到這樣一個大的幸運。

周先述眯了眯眼:“那個人——”

謝淮驍也認了出來,不敢置信,心裡猛升起片刻慌亂:“……關齊公公?”

“什麼?誰?”林閒茫然,“……那是公公?”

話音剛落,便見穿著鵝黃襦裙、披著金紅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來,頭上梳著雲髻,紅色的牡丹釵在上頭,紅妝瀲灩。

侍女們從上灑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麵上,身姿款款嫋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見,謝淮驍總覺得她看起來和上次見時,有一絲微妙的不同。

可他說不上來。

“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問,歎了一聲,“她的步伐瞧著像是有了身孕,這麼高的台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謝淮驍挑了挑眉,先選了一條青色的。

周先述和林閒見狀,也紛紛從袁絡衣手上拿走一根,戴在麵上。

見三人都戴好了麵紗,袁絡衣轉頭對小廝說:“去吩咐吧,可以開船了。”

接著,她轉過來對三人璨然一笑,說:“祝願三位大人有一個難忘的夜。”

“對。”林閒說,“你不是說,她那日同一位六品官員十分親昵麼,後來我去問了盧子森,他倒是去過荷水苑,也見過小袁姑娘,但也隻是聽她說評書,私下可沒有交集。”

林閒說著,嘖了一聲:“而且他下月就要外調,少說也要去四五年,雁都的房子都找好了接手的下家,是不會在這邊成親的。”

“所以,那人不是盧子森?”

“自然不是,吃了酒嘛,他說得細,那日他可沒有去菏水苑,在工部值夜呢。”林閒說,“還說兩位駙馬倒是那裡的常客,他頭一次去,便是陳相如做東,請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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