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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62610 字 5個月前

第 66 章 涇渭

謝淮驍出了侯府門,七彎八繞地拐過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錦酒樓,他隨意點了個小倌,將人結結實實迷暈過去丟到了角落裡,尾陶如上次一般現了身。

她在這裡的身份藏得極好,尚未引人起疑,謝淮驍同她說完昨日馬場遇到趙修齊之事,尾陶眉頭緊皺:“主子,我們的人不可能叛變。”

“就算如此,”謝淮驍低低罵了一句,胡亂捉了個空茶盞在手裡玩兒,頗不得勁,“眼下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咱們什麼時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已成了這隻螳螂嗎?”尾陶麵色凝重,“我多派幾人盯著,一定隨時注意趙修齊的動向,徹查此事。”

“難說,”謝淮驍起身走到窗邊,久違的陽光透進來,在他長睫下投出一片陰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隻怕更可憐,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蟬了。”

鳴蟬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濺五步,但這並非謝淮驍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著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來了煊都才算開了眼,這地兒實在好玩,可憐在下囊中羞澀,卻也想多在懷裡揣上幾兩銀子,聊供玩樂。”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開了——這湖扇正是譚書那把,夫立軒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微動,耳邊聽得謝淮驍繼續道:“夫大人不必為難,冬祭在即,又將近年關,禮部也實在分身乏術,難以麵麵俱到。”

“據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飾品等不成文的慣例,至今也沒捅出過什麼簍子——現夫大人既然憂心諸多事情,在下又剛巧無事可做,何不賞臉,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請?事成之後,必然少不了答謝之禮,於我於大人,皆是兩全其美。”

“還是說,夫大人信不過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這話分明帶著點脅迫和質問,可他說話間,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變得燙眼張揚起來,一雙好看的眼裡明晃晃袒露著欲|望,反叫夫立軒鬆了一口氣。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見,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軟肋。

謝淮驍要是個如同般端方赤誠的君子,反教他難辦,可他圖錢圖色圖玩樂,風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於享樂,人心就易麻木短視。

夫立軒啜了口熱茶,喟歎道:“世子說笑,此事自然有得談。”

“還望世子不要心急,樁樁件件,還得商量著來。”

“夫大人果然爽快,”謝淮驍得意洋洋地叩著桌,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鬆雪色,他朝夫立軒貼近一點,笑著問,“眼下這茶,滋味如何?”

夫立軒朗聲大笑,舉盞飲儘了,握著空杯朝謝淮驍作揖道:“的確名不虛傳。”

這聲“好不好”,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一時怔愣,喉頭梗塞。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窗縫裡漫進的夜霧,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掙脫:“人生苦短,春宵難得。”

“這冬天實在太冷。雲野,我要你來暖暖。”

謝韞倒吸一口涼氣,好歹將幾個臟字壓在舌根,夫浩安朗聲大笑,直歎“活色生香、精彩絕倫”。

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沉浮之間,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著躁意和羞惱,眸色深沉地說:“跟我回去。”

謝淮驍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聞言溫聲應道:“好。”

兩日後,深柳祠臥月坊。

北風打著旋兒卷雪過長廊,小廝慌慌張張跑去開了門,這風便也趁機竄進來,吹得房內衣衫單薄的舞姬一陣寒顫。

須臾,她賠著笑穩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傾身喂進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縫著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剛進門的謝淮驍,懶洋洋地開口道:“清雎,可算來了。”

這話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謝淮驍身上去了。

今天這局是夫浩安組的,除了謝淮驍,還叫來了彆的幾個紈絝。

他說話間,竟直接從袖裡摸出把短匕,輕輕拍在身側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過近的紈絝臉上。

那人駭然變了臉色,席間眾人動作皆停了,忽的闃然無聲。

謝淮驍毫不在意,朝那渾身僵硬的家夥主動湊近一點,溫聲細語道:“……譬如現在。”

他說完這話,同沒事人一樣兀自舉杯祝酒,眾人隻好硬著頭皮接下,席間氛圍一時吊詭。

唯有謝淮驍神色如常,回座繼續剝他的橘子去了。

他撿著片刻清閒,斂眉垂目地安靜回味著方才聽得的一切。

他此前沒見過玉奇這個人,隻聽著他的境地,卻好似恍然瞧見了十來年間的自己。

——不過一個從淤泥裡爬上去,一個從雲端上跌下來,身上均沾著不少泥腥,又均是怎麼也洗不乾淨。

冬日大寒,這大抵是個分外無事可做的季節,人一閒著,無風也能起浪,遑論早竄在大街小巷的風流韻事。

這場席間的愁雲很快被酒色衝散,各家紈絝同各自身側舞姬間的言語動作愈發沒了分寸,喝的酒全進了腦子,恨不能撕開最後一點人皮,當場演上一出活春宮來。

謝淮驍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這地方他待得煩,卻也一直沒說要走,到底沒當眾拂了夫浩安的麵子。

第 67 章 辰陽宮中

四月廿二,是他的生辰,也是冠禮。

哥哥倒是藏得好,宋青梧心想,即是如此,他便也會當做沒有察覺,免得壞了哥哥的好心。

但,宋青梧卻因為這件事,心情變得更好了,謝淮驍本就覺得他如今像是身後有了尾巴,不停搖晃著,這會兒隻是去拿個巾帕而已,竟是比方才搖得更歡快了。

早在浴室裡廝混時,謝淮驍的頭發就被宋青梧順手解開,幸好柔順,沒有打結,宋青梧拿巾帕仔細替他擦著沒有在沐房裡擦乾的水汽,忽然聽謝淮驍問:“怎麼這麼高興?”

宋青梧麵上愣了愣,心道他當真是敏銳,但著敏銳是對著他的,也可以理解做是對他的關心,且是時時刻刻的關心,一顆心都在他身上,否則,又怎麼會連這點變化都能察覺的這樣快。

心裡感歎,宋青梧手裡的動作卻不曾停頓,說:“跟哥哥在一起,我什麼時候不開心了。”

即便是之前還沒有變回如今的融洽,同謝淮驍起爭執,他也從未覺得不開心。

謝淮驍心裡有些遲疑:“是麼。”

“嗯。”宋青梧說,關切道,“青檀院走到外頭也還是走上一會兒,哥哥若是撐不下來,我替你去見他們也可。”

那兩人在他們剛剛回雁都便得到消息,準確的找了過來,宋青梧覺得應當不是為了謝淮驍,而是為了他才是。

禮部和戶部平時的來往雖然頻繁,並沒有什麼事情能緊急到在謝淮驍剛剛回來就要忙著見一麵的程度。

鐘伯來沐房門外通報之後,他也是這樣同謝淮驍說的。

不過謝淮驍拒絕了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們再也見不到能輕易攬在懷裡、對他們撒嬌的,小小的謝淮驍。

腦海裡忽然升起的這些念頭讓沈妤禁不住濕了眼眶,但她不想哭的,忙鬆開手,笑了笑,說:“快去吧,彆讓陛下等久了,日落前還能到下一個落腳的市鎮。”

雙色芙蓉花簪子被天光映得耀眼,謝淮驍抱了抱沈妤,閉上眼睛,腦海裡也是娘親此番不舍的神情。

“下次見時,一定空時間出來好好陪陪您。”謝淮驍說,“我走了。”謝淮驍的話的確暫時中斷了宋青梧心裡升起來的那點衝動,畢竟此時天色尚好,街上人多,若是當真親下去,謝淮驍怕是要羞惱一路。

但念頭隻是暫時歇了而已。

朝著解宅過去,路上的人漸漸開始變得少了起來,那邊民居雖多,但大多都是富庶人家,又是用晚飯的時辰,院門大多都是關上的。

轉過角,便能看見解宅的院門了,沒有旁人在,宋青梧終究還是沒有耐住,捉了謝淮驍的手來,將人帶進自己懷中,低頭吻了下去。

牆沿伸出來綠紙,恰落在兩人稍稍前頭一些的地方,仿若在替他們遮擋。

宋青梧這回親得克製,畢竟若是放縱自己親狠了他,難免會留下痕跡,如何逃得過沈妤的眼睛,謝淮驍難得同她團聚,他到底是不想因為這些事而讓謝淮驍和她在又分離前落下不愉。

所以,隻是依戀地含一口,宋青梧便鬆開他了。

但,這樣一下,倒是讓謝淮驍感受到他心中堆積起來的、對自己滿滿的歡喜。

謝淮驍莞爾,這樣的人,如何能不喜歡。

兩人收拾好了情緒,才繼續朝前走,謝淮驍看著半開的院門倒是愣了愣,進到裡頭去,正好見到沈妤和薇娘站在樹下,正拿著一根竹竿,打著上頭的葉子。

聽見推門聲,沈妤轉頭過來,似乎頓了頓,才在臉上掛了笑,說:“陛下,淮驍,倒是來得正好,等這葉子打好,便能進去用飯了。”

謝淮驍走過來,想從薇娘手中接過竹竿,但被薇娘巧妙地躲了過去。

“不礙事,世子爺,我自己來就好。”薇娘笑道,“您和陛下不如先同王妃進屋子去,康哥兒走前說,你們也要回雁都了,時間不多,可千萬抓緊些。”

說完,便又開始自己手中的活兒,謝淮驍無奈,沈妤倒是拍拍他的手,寬慰道:“薇娘做習慣了,你雖會武,但做這個怕是還比不上薇娘快。”

宋青梧聽著,不僅莞爾。謝淮驍倒是反應快,兩人的唇相距不過一指寬,他便豎起手指,攔在了中間。

宋青梧微微眯眼,眸光幽幽。

“但是我很期待。”謝淮驍說,“心肝,可彆讓我失望。”

他的話才剛剛說完,便被宋青梧捉著抽開手,沒了阻擋,宋青梧自然不會再留情。

這樣的話,他也根本留不了情。

沒有人會來此處打擾。

謝淮驍背靠在太師椅上,眼中起了霧色,情緒朦朧,低頭看著宋青梧,忍不住,手指沒入他的發間,順著本能,在最脆弱無奈、想橫衝直撞的時候輕輕用了力。

宋青梧站起來,手指在嘴角擦了擦,從上而下地看著謝淮驍。

他身上攏著他的影子。謝淮驍當然曉得去哪裡,畢竟在南菱州待不了多久了,他自然要去解宅多陪陪沈妤。

不過,他還是順著宋青梧,說:“你打算帶我去哪兒?我要那根白玉簪子。”

宋青梧拿了過來,本想替謝淮驍簪上,但奈何他這門手藝練習得還不是那麼爐火純青,便不越俎代庖,看著謝淮驍利落的挽好了頭發後,抬起眼,微仰著頭,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眼眸清亮,宋青梧能從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幾乎沉溺的神情。

“去王妃那處。”宋青梧說,也不打算收斂,看著他眼睛裡的自己在一點點變大,道,“我已經讓關齊先過去了,哥哥這會兒起來,我們便是走過去也還來得及。”

“那好。”謝淮驍笑了笑,“睡了太久,身上也乏了,走一走正好鬆鬆。”

這話不知道哪處惹惱了宋青梧,謝淮驍隻聽見麵前的人輕嗬一聲,唇上便傳來輕微的刺痛,他被宋青梧咬了一口。

“哥哥倒是一睡了之,可苦了你的心肝兒。”宋青梧說,幽怨地看著他,“心肝兒給你記下了,日後都要討回來。”

“……你正經些。”謝淮驍耳朵泛起薄紅,十分後悔自己那時因為舒服極了而口無遮攔,聽宋青梧一口一個心肝兒的叫他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起來,“那種時候倒也罷了,平時還是不要這樣。”

“那哥哥臉紅什麼?”宋青梧笑了笑,這回倒是沒有咬,而是親了親,“你心裡分明喜歡,真是道貌岸然。”

謝淮驍氣笑,瞪了他:“青梧,你聽不聽話?”

如同印記。

微微附身,宋青梧伸手捏著謝淮驍的下頜,輕聲問:“哥哥,那現在,心肝讓你開心了麼?”

謝淮驍的頭腦還在暈脹著,隻覺得被捏地重了,捉著他的手拿起來,見到上頭有水漬,便湊過去,吃糖一樣,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聲音也在發顫:“……哥哥——”

謝淮驍聽他在喊自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剛才的話,唔了一聲,說:“開心。”

他拿著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側臉貼來,閉上了眼睛,慢騰騰說:“……還要。”

“……這是打來做什麼?”謝淮驍有些窘迫,心中雖有些不服氣,但也不會強出頭,“打了多久了,連積在葉上的水滴都沒有了。”

“有一陣了,可惜這裡沒有長剪,否則也不至於在這裡守著打。”沈妤說,“這葉片可以用來調一味我喜歡的香,荊城那邊少見,便想著此番打些下來帶走。”

不過,沈妤似乎才想起院子主人的事,轉而看向宋青梧:“抱歉,陛下,臣婦倒是忘記先問過您了,畢竟是您院中的樹,如今倒是快被臣婦薅禿了。”

謝淮驍愣愣地跟著沈妤的目光轉過頭去:“……這是你的宅子?”

“無妨,葉落了還會再長,不傷及根本,倒是沒有什麼。”

宋青梧先回了沈妤的話,才又對謝淮驍道:“是我的宅子,出來住自己的地方,到底要舒心些。”

沈妤莞爾:“陛下想得周到。”

沈妤點了點頭,謝淮驍這才鬆開,他的馬倒是乖,一直站在旁邊等他,他轉身拉住韁繩翻身而上,輕輕夾了馬肚,便朝宋青梧走了過去。

宋青梧沒有聽見他們都說了什麼,一直看著謝淮驍走近了,才問:“王妃還在門處站著,怕是要等看不見我們了才會進去,哥哥怎麼不也回頭看看?”

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沒有關係,我們走吧。”

這回和林海潮到荊城來接他的那次不一樣。

那次他還小,麵對先帝的旨意,他們一家都沒有彆的選擇,縱使他再不舍的一步三回頭也改變不了現狀,隻能連個歸期都不知曉的、毫無盼頭的去雁都。

宋青梧到底不忍心,說:“但是,哥哥眼睛紅了。”

“那更不能回頭了,被她看見長成大人的兒子還在哭鼻子,也委實丟人了一些。”謝淮驍笑道,“走吧走吧。”

大雨過後的街上要等一等才聚得起更多的人,這會兒路上清淨,謝淮驍率先扯了韁繩,奔了出去。

宋青梧回頭看了一眼沈妤,沈妤抬了手,臉上應該是掛著笑的,同他揮了揮。

關齊說:“陛下,咱們不跟上世子爺麼?”

宋青梧微微垂眸,也對著門邊的沈妤揮了揮手,才回過頭來,道:“走吧。”

回雁都的路,比來時多走了兩天,進城門時已經進了四月,還有兩日便是清明。

左旋客帶回來的東西讓陳相如坐了牢,而後的周先述和林閒更是帶回了鐵證,光是在雁都被下獄的大小官員就有二十幾人,更彆說派了欽差去明嶽二州捉拿的那些,這回可以說是換了朝廷的骨血。

清明祭祀,皇家更是有大禮,禮部的擔子便落在了剛剛提起來、暫代左右侍郎孔嶽和張明學的身上。

兩人雖然是頭一次親自過問全程,但以前也跟著做過,到底有些經驗,早早準備好了,隻差宋青梧回來。

為此,離晴明越近,兩人便越是頻繁的去找周先述和林閒,最後乾脆日日守著兩人出門,可偏偏,他們也隻是曉得陛下快歸了,而具體何時歸,還是未知。

謝府裡沒有宋青梧的衣衫,即便能穿下謝淮驍的,也不合身。

謝淮驍不願宋青梧就這樣出去見人,他麵皮薄,一想到或許會被人從其間窺見發生了何事,身上就開始發燙。

對著宋青梧連連討饒,聲音微顫和小貓似地撓在宋青梧心裡,而宋青梧從上而下,在縫隙間看見的謝淮驍的神情,還有什麼他不能給,又有什麼他不能答應的。

隻是,他也曉得自己折騰狠了,真讓謝淮驍去,他也不忍心。

謝淮驍搖搖頭,說:“不用,總歸比在虎嶺關受過的傷要輕,忍一忍就好。”

第 68 章 痕跡

“來時拉上了謝康一路,不過謝康那張臉在世家子弟間也是極其出名的,謝淮驍不出麵的事,都是他親自去打理,為了以防萬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關齊。

關齊小公公不常出宮門,記得住他模樣的人雖遍布太和殿跟青荷裡,但這些人多愛惜名聲,荷水苑那四合院裡的三層小樓可以去,但卻不會親臨畫舫這樣的場子,那些人憐惜自己得很,再乾淨的地方,在他們眼中也是外邊的女子,差人送來賀禮便已經是給足了麵兒。

不過宋知雨還是替關齊遮掩了一些,認真修飾了他的眉眼細處,她敢肯定,便是他乾爹關寧來了,在遮住了半張臉的情況下,也不一定能將關齊認出來。

果不其然,登上畫舫進了房間,見了下沉在外頭的看台,宋知雨就曉得自己準備得沒錯。

宋知雨讓關齊大膽去,沒人能認出他來。

隻不過,饒是她準備得再足夠,也沒有料到有這樣的變故。

關齊怕是天上落下來的福星,這麼多人,這麼多房間,袁晚晴隨手一指,都能將他給指出來。

“呀,是位小公子。”袁絡衣鬆開了手,搭在袁晚晴肩上,“還請公子同房間外的姐妹們一道下來,彆緊張,隻是近些聽書罷了,和此前沒有什麼不同。”

但這樣一說,關齊就更緊張了。

雖然陛下讓他出來跟著公主,聽公主安排,可、可也沒有說是這樣的安排呀!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了半晌,竟是惹了滿堂笑。

關齊心虛極了。南菱州從半夜裡又落起了雨,大顆大顆打在屋簷上,如謝淮驍抹額上的細小東珠,左旋客來時撐了傘,到了客棧,兩邊肩膀已經濕透了。

關齊將人請進了宋青梧的房間,又拿來了乾淨的帕子給他擦拭。

“謝謝。”左旋客接到手中,隨意擦了擦,便放到了一旁,“見過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吩咐關齊:“起瞧瞧謝尚書起了沒,若是起了,便請他過來。”

兩人昨夜還是沒有睡到一處,謝淮驍心裡存著些許芥蒂,宋青梧便也不會自討沒趣,好不容易才在他心裡落了好印象,並不想因此而回到原處。

關齊應聲,轉身便去隔壁了。

謝淮驍記得今日正事,心裡又裝著事,一夜裡都睡得不沉,屋裡進來亮便再睡不著。

隻是沒有想到左旋客也來得如此早。

不由得,心裡有些慶幸昨天猶豫片刻,還是回了自己房間休息,否則怕是要被左大人撞見一些,不太妙的場麵。

他跟著關齊到了隔壁,臉上噙著笑,說:“抱歉,臣來晚了,陛下和左大人久等。”

宋青梧看著他臉上的笑意,瞳孔微微顫了顫,說:“無妨,謝尚書這邊坐吧。”

謝淮驍從容坐下,關齊替他們倒上早早泡好的茶,曉得他們要談事,便主動去屋外守著,以免有人來打擾。

“陛下,謝尚書。”左旋客朝兩人拱了拱手,直截了當道,“事情急迫,臣便不繞圈子,就在昨夜,蔣正源已經招了,南菱州千水鄉那兩百畝田地,的確是他趁著賑災的機會,違規化作了己用。”

宋青梧嗯了一聲:“用來作何用,他可招了?”

“招了。”左旋客道,“千水鄉有一處鐵礦,離那兩百畝田很近,礦是朝廷所有,但州府上便是府衙直管,每年開采的量都要登記賬冊,並將礦石送至雁都,但他有兩手賬,送往雁都的,也隻是南菱州一年開采量的一半。”

謝淮驍眯了眯眼:“另一半,他自己昧下了。”

左旋客點了點頭:“謝尚書說得沒錯,但並非隻是簡單昧下了。”

“前幾年年,丘南國的‘過橋客’找到了他,說是希望高價從他手中收購一些鐵礦石。”左選客又看向宋青梧,說,“一開始要得不多,但價格的確告,賣一次便能抵上他一整年的俸祿,而且隻是從總量裡頭削出來一點,很容易抹掉,他沒有抵擋住,便同那些人有了交易。”

謝淮驍倒是記起來了。

袁晚晴看了一眼被自己挑中的關齊,雖然知道不會挑中那個人,心裡卻還是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換了笑意。

“關齊。”雖也是內閣裡的一員,但終究不是林海潮那個位置,驟然插手其他部的事務,傳出去,隻會讓人不快。

宋青梧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做事,最後都要找戶部拿銀子。”宋青梧語氣淡淡,一副理所應當的做派,“比起事後再拿折子找你,參你故意克扣,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參與進去,讓他們明白,並不是他們想要幾個錢,戶部就必須給的。”

“既然如此,”謝淮驍說,“臣便遵旨了。”

“讓關寧幫你把東西都從書房裡帶過來。”宋青梧說,笑了笑,“就在這裡看,離我太遠,我要睡不好了。”

謝淮驍一愣,聞言想拒絕,但臨出口時,腦海裡想起張致和的話,合眼緩了緩,應下好。

得到謝淮驍的承諾,宋青梧便放下心來,躺在床上打算閉目養神的,卻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醒時,又到了張致和複診的時間,宋青梧身上的溫度褪下去不少,雖然還在持續低熱,但總歸是好征兆。

倒得夜裡快要入寢時,關寧犯了難。

關齊盯著浴池裡換了新熱水,來問乾爹陛下何時過來沐雨,便瞧見他正眉頭緊皺地揣著他那把金柄拂塵,站在院子裡頭,唉聲歎氣。

“乾爹?”關齊走到他麵前去,疑惑問,“怎、怎的了?”

“你說,”關寧手指並攏在空中虛虛點了點,但看著關齊懵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問你有何用。”

關齊摸了摸鼻子,不敢否認乾爹的話,問:“那陛下這會兒要沐浴麼?水已經好了。”

“他們還在談事。”關寧說,“咱家等一等再進去,你且先看著水,將陛下的東西都備著。”

關齊點了點頭,說好,又問:“那世子爺呢?將浴桶送到偏殿裡麼?”

關寧頓了頓,他方才苦惱的便是這個。他朝謝淮驍的方向微微傾身,肩抵著肩,頭也挨著,手從桌下輕輕放了過去,絲綢的料子順滑,幾乎是不經意間,他的掌心便朝著謝淮驍不可言說的地方偏去。

這個季節的衣裳,幾乎什麼也擋不住。

謝淮驍瞬間扣住宋青梧的手腕,僵硬坐直了腰背,倒吸一口氣,低聲威脅他:“快鬆開!”

這成何體統!

“哥哥當真是奇怪。”宋青梧目光幽深,看著謝淮驍漸漸閉上的眼,“前一瞬還在懷疑我,等我向你表明了忠心,卻又不要了,真叫人難過。”

他說得慢騰騰,手裡的動作也慢騰騰,掌心似乎有了輪廓那般,已經十分熟練了,反而是扣在手腕處的那隻手緊了又緊,最後卻變得無力起來,成了搭在他身上的模樣,如同在借著他的力。

簷外有風徐徐來,耳邊是他的清淺呢喃。

“……宋青梧——”

靈台裡閃過茫茫白光,仿佛糊住了眼前的一切,謝淮驍倒在宋青梧的肩上,咬緊齒關不願再出一聲,手裡仿佛借足了力,圈得死緊,可還是咬不住。

神思渙散前,他隻記得自己被人抬起了頭,散散睜著眼,撞進宋青梧如潭水深的眸子裡。

裡頭浪潮翻湧,幾乎將他囫圇吞了下去。

潮水好一會兒才退去。

宋青梧正安撫似地,一下一下,輕柔吻著他。

察覺到謝淮驍的目光重新彙聚起來,宋青梧才退了一些,問:“舒服了?”

他湊去抵著謝淮驍的額,已經做好了會被清醒後的這人推開的準備,畢竟是朗朗乾坤,雖然無人敢來打擾,卻是謝淮驍不怎麼喜歡的條件。

隻是,謝淮驍點了頭,同他挨了挨臉,嗯了一聲。

這回,訝異回到了宋青梧身上。

“……你真是,學得挺快。”謝淮驍稍稍有一點不滿,拿出自己的帕子扔給他,“之前可不是這樣。”

宋青梧心裡如滿了水,輕輕晃便要灑開那般,但他可舍不得灑了,小心翼翼的,將帕子攥進手心,說:“就當哥哥是在誇我了。”

謝淮驍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確實是在誇你。”

按照先前說的,他已經將謝淮驍的東西都收拾進了偏殿中,其他東西也是備好了的,但方才他進去收拾點心碟子時,陛下卻將自己拉到一旁,讓自己多拿一床被子去內殿裡。

如此背著謝淮驍,偷偷摸摸的吩咐,世子爺定是不知情的。

可他隻是一介奴才,又如何敢違背主子的話。

宋知雨在後頭喚了他一聲,關齊驚了驚,回頭過去,她又說:“大膽去,這樣膽小,那些人才會更仔細的看你的臉。”

關齊點了點頭,說:“知、知道了,殿、殿下。”

他轉身進到裡頭,謝康過去順手挑出他一縷頭發在側邊,說:“這樣還能再擋一擋。”

謝康的保證莫名讓人覺得安心,關齊舒了一大口氣:“謝謝康哥兒。”

宋知雨輕哼一聲,關齊不敢再耽擱,荷水苑來領她下去的侍女也已經等在外麵了,他飛怪過去打開門,心裡惴惴不安怦怦快跳,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著她們下到一樓去的。

等了一等,謝淮驍他們才終於見得關齊上了高台鼓麵,渾身僵硬得不行,一舉一動都太熟悉,想騙自己說那隻是長得相似的另一人都不行。

“如何?”周先述看了他一眼,“陛下怕是在三樓的那間房裡,咱們要過去麼?”

謝淮驍心神不寧。

他自然也是和周先述有相同的猜測,可為何?難道是跟在自己身後?

謝淮驍想不明白,心裡的那點慌亂也讓他想不明白。

林閒憂心忡忡:“……不要吧,或許陛下也隻是公務煩悶了想來聽書放鬆,我們這樣去叨擾……怕是不合適?”

周先述歎了歎氣:“總比他跟我們秋後算賬要來得好。”

林閒問:“他會麼?”

第 69 章 心扉

“隻是這樣?”謝淮驍看著他,目光微眯,“當真就夠了?”

宋青梧捏了捏謝淮驍的掌心,避而不談,說:“難得和靖王妃見麵,哥哥真要將時間花一些在我身上?”

謝淮驍斂了斂目光,說:“但是之前答應過你。”

和沈妤相聚的時間固然寶貴,但謝淮驍仍舊記得答應過宋青梧,今夜要陪他的。

沈妤會在南菱州待一段時間,謝淮驍總能找到合適的時間到這裡來,但宋青梧卻不一樣,今夜過後,他們身邊處處都是第三人,他們需得時時刻刻銘記君臣之彆。

客棧更不是皇宮,不會在關上宮門之後,將所有私欲都與外界阻隔。

手還被宋青梧輕輕捏著,謝淮驍反握住,但頓了頓,其實這樣恪守君臣之彆,本該是他極其願意看到的才對。

被謝淮驍反握住,宋青梧便在他的掌心裡輕輕撓了撓。

“若是哥哥要同我回客棧,我必定會想要得寸進尺,親你碰你,讓你舒服,畢竟之後接近一個月裡,想要再如今日這般,還需得費儘心思避人耳目,說不定我會想要進去。”宋青梧說,“哥哥會同意麼?”

宋青梧的話令謝淮驍心裡怦怦跳起來,每一個字都讓謝淮驍對上了在客棧裡的光景,還有進去,謝淮驍甚至禁不住抖了抖。

但宋青梧此時也並不在意答案,叫來了關齊,說:“剛才朕吩咐你的事,可都記下了?”

關齊點了點頭。不過好在謝康來得快,雖開門看見除了頭發外,幾乎已經收拾整齊的謝淮驍令他有些驚訝,不過心裡倒是很樂意這樣的驚喜日日有,天曉得他有多愁來叫爺起床。

謝康手快,眨眼便替謝淮驍收拾好了頭發,上回被壓壞了帽翅的官帽也早已被關齊送回了謝府,仔細替他帶好,仔細端詳一番,確保謝淮驍身上處處都是一絲不苟的模樣。

謝淮驍站起身,理了理腰間的金蹀躞,反複扣了幾回來確認是否扣得嚴實,手裡一邊弄,一邊對謝康說:“今日還早,我自個兒走去上朝便是,讓謝德子多放一天假。”

謝康說;“但它有兩日未曾出去跑過了,怕是有些關不住。”

“這個簡單。”謝淮驍說,“城外踏青的人不少,你帶它去溜溜,正好也讓它知道馬是怎麼拉車的,免得日後又顛我。”

謝康笑著應了事。

也隻有謝淮驍會同一頭驢如此計較了,謝康想,不過計較歸計較,謝淮驍對謝德子好得很,總是嘴上說的厲害,每次被它顛了都說要送去宮裡讓養馬的公公好好調教調教,但回來了又總是舍不得。

驢嘛,它再學得如何像馬,那也隻是一頭驢罷了。

謝康提著謝德子的早飯去尋它時,它還眯著眼睛懶洋洋的,直到謝康拎著木桶到它麵前了,才舍得睜開眼睛,對著他啊了一聲。

謝康將木桶裡的東西倒入食槽,一邊看著謝德子吃飯,一邊摸著它的驢腦袋,說:“多吃一些,過個把月,咱們就要回家了,到時候你可彆累壞在路上。”

謝德子聽見了聲,不明所以的啊了一聲,似乎再道莫要擾它用飯。

“你知道家是哪裡麼?”謝康壓根兒不顧謝德子明不明,繼續和它絮絮叨叨,“一個光是提起名字就會滿腔懷念的地方,不過對你來說,這個地方可能是謝府裡這個小房間,唉,委屈你了,日後背井離鄉,我一定讓世子爺替你瞧個漂亮媳婦兒,這樣就不會孤單了。”但謝淮驍這回倒是強硬,幾下便解了外衫脫了裡衣,屋裡燈火映著他的結實勁瘦的身體,讓宋青梧口乾舌燥。

宋青梧一點也不冷,呼吸滯了滯,似乎極為難耐:“哥哥……”

“好了,快些。”

謝淮驍站起來,將衣裳仍在宋青梧身邊,飛快穿了小廝的,那點風景被擋去了大片,隻留了中間一線。

這衣裳對謝淮驍來說,其實也小了一些,隻不過比起宋青梧,他倒還是能稱得上合適的。

他瞥了一眼宋青梧,白色的裡衣下隱約透出了身上輪廓,手臂上的青筋比那日在溫泉時還要清晰,隻是這樣看,謝淮驍便曉得宋青梧這雙手臂能發出多大的力。

一時間,謝淮驍有片刻怔忪。

這件事,從溫泉那日起便暗自困在他心底。

宋青梧幼時不曾學武,不過幾年時間,如何有這樣的體魄。

以至於獨處時被靠近,都讓他感到莫名的心悸。

宋青梧看著他,不曉得看了多久,忽然說:“那……哥哥回避一下。”

謝淮驍回神,聽見他的要求,愣了愣,問:“為何?”

宋青梧笑了笑,彆開眼,臉上一層薄紅。

“我還在等你的答複……心裡一直期待著,這種時候,總會有些我掌控不了的事。”宋青梧說,“待會兒不是還要陪皇姐去捉許由麼,哥哥快些吧。”

到最後,他反而催促起了謝淮驍。

“你——罷了。”謝淮驍回避了他的前半句話,轉到屏風後麵才回過味來,“你已經曉得許由做了什麼了?”

宋青梧嗯了一聲,伴著窸窸窣窣換衣裳的聲音,濕漉漉的裡衣忽然被搭在了屏風上,震落的水滴沒入謝淮驍的發裡。

“她找我要關齊時,便說了今夜要做決斷。”宋青梧說,“我原本那時就想跟來的,隻不過她不許,說是自己的事,否則傳出去,還要說天家用權勢欺人。”

沒了謝淮驍在一旁看著,宋青梧很快換好了衣裳,謝淮驍留下的餘溫燙到了他的心裡,不過仍舊小了些,手臂幾乎被束緊。

解了頭發晾著,宋青梧從屏風後出來,說:“隻是沒想到哥哥也來這裡,怕你不知情打草驚蛇,便想著來看住你。”

謝淮驍蹙眉,說:“我並非——”腦後的虎口托著,用力卡住讓謝淮驍逃不掉,隻能仰起頭承受,但漸漸,他從裡頭找到了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糖球一樣在他唇上滾來滾去的,似乎是宋青梧的唇珠。

分心想的這一瞬惹來了宋青梧的不快,他在謝淮驍的唇上輕輕咬了一下,謝淮驍吃痛,露出了讓宋青梧得逞的破綻。

不一會兒,謝淮驍便沒有心思再去追究那點熟悉的感覺,腦海裡迷迷蒙蒙好一陣,宋青梧才放過了他。

謝淮驍得救似地深呼吸緩著勁兒,覺得眼角不太對勁,抬起手一抹,不敢置信的看著手背上拭出的痕跡。

他居然被宋青梧親哭了!?

宋青梧自然也沒有料到,他比謝淮驍看見的更多,不僅是被親出眼淚,連眼尾都是紅的,紅痣點在眉心,令他漂亮得不可思議。

不由得,宋青梧被謝淮驍的模樣蠱惑,再次低下頭,卻猝不及防地被人推開,他愣了愣,茫然無助抬起頭看著起身遠離床邊的謝淮驍。

倒是沒有發現,他自己肩上被謝淮驍留下了手指痕跡。

“臣可不想生病。”謝淮驍說,“陛下可彆將病氣過到臣身上來。”

宋青梧笑了笑,道:“抱歉。”

時辰差不多,宋青梧身上的藥油也晾乾了,謝淮驍讓關寧進來替他更衣,自己去了太醫院的值房裡尋張致和。

張致和恰巧剛起,他心裡一直惦記著宋青梧的病,也擔憂謝淮驍手生、拿捏不住分寸,睡得便不深,淺眠一會兒,很快就醒了。

他見謝淮驍進來,便問:“陛下如何了?可退燒了?”

謝淮驍頓了頓,眼神閃了閃,說得模棱兩可:“還是那樣。”

張致和倒是沒有感到奇怪,畢竟謝淮驍不通醫理,風寒病人的體溫本就比常人要高出許多,不經常接觸,感受不出其中變化也是自然。

張致和點了點頭,拿上藥箱,說:“差不多也是傳午膳的時辰,我去守著陛下吃了藥膳和湯藥再走。”

謝淮驍跟著他一起離開,並肩走在宮道上,頭頂偶爾掠過伸出牆來的點著新綠的瘦枝,上頭肥圓的雀鳥跳走幾步,倏地歪了歪靈活的腦袋,看著兩人的背影啾啾叫著。

“陛下病了便睡不好這個毛病,能治好麼?”謝淮驍問,“內殿裡點了安神香,但似乎沒有起效。”

張致和以為他從開始便曉得當年的事,當年雖然被先帝封鎖了消息,但那個時候謝淮驍跟宋青梧的關係好,林海潮又是二人的老師,也是知情人,謝淮驍不知道此事,反而會更奇怪。

“倘若隻是身體疾病,倒還可以說上一二。”張致和說,隨即歎了氣,“但陛下這個,明顯是心疾。”

心疾自古便難醫,就算是能痊愈,靠的也從來不是藥理。

張致和說:“但陛下對此一向諱莫如深,但我覺得並不全然是因為當年他受傷一事,畢竟若隻是當年治傷時的緣故,這麼些年,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早該了結才對。”

何況,宋青漱和先帝早已死了,如今也沒有人能再威脅到他。

不是?

“哥哥。”宋青梧將巾帕遞過去,輕輕拽了謝淮驍的袖,“好濕,幫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經講到最後了,結束的琴音響起,賓客漸漸喧鬨起來。

見謝淮驍不動,宋青梧便拿過他的手,揉開掌心將帕子放上去,接著,握著他的手,放到自己側臉上。

“快一些。”

謝德子啊啊了兩聲,踱步刨了刨蹄子,謝康站起身離得遠了一些,笑道:“好好,真是說不得。”

昨夜裡下了小雨,早晨雖停了,但街上霧蒙蒙,還帶了水汽,屋裡還好,出到外頭,身體不好的人還會覺著冷。

宮門外百官列隊齊整,文官這邊便隻有謝淮驍一人脫下了氅衣,其餘大人隻是減去了手爐,還需得到驚蟄後,他們才敢減一減衣裳。

工部如今和戶部一樣,尚書之下都缺了一角,為了隊列好看些,林海潮便讓他們站作一處,再旁邊,便是吏部,他們尚書如今不在雁都,但位置是留出來的,便站在最側邊。

但如今周煉最是見不得謝淮驍。

南菱州的那筆三千萬兩白銀的費用,折子遞上來前是工部已經派人去測算好了數的,謝淮驍在陛下麵前說幾個字,便又將此事打回去重頭開始,這讓工部的麵子朝哪裡擱?

好不容易才說通了陛下,解了兩位駙馬的禁令,他原打算送佛送到西、人情做到底,將南菱州重新測算的差事交到駙馬手中,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許由又出了事。

周煉得了風聲,曉得那日除了安寧公主和陛下外,周先述和謝淮驍也在場,可周先述是什麼人,他從不去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指引,怎麼偏偏恰好在那日出現在荷水苑裡。

盤盤那日在的人就曉得了,定是謝淮驍故意帶去的。

如此一來,他幫襯許由反倒成了錯事,便是安寧公主麵上不說,心裡說不好也記了他一筆。

否則,罷官如此大的事,便是陛下也不一言蔽之,周先述的吏部本就掌管官員任用,有了他做見證,倒是將這事兒上的所有漏處都給補全了。

周煉想著這些,麵色凝重,倒是陳相如自若得很,仿佛根本不受許由之事的影響。

他朝林海潮作揖,神情上帶了歉意,說:“先前同閣老說好擇日帶著小兒登門拜訪,偏因下官自身事,誤了時間,讓您空等一場,實在感到抱歉。”

他太謙虛,倒是讓林海潮有些詫異,說:“這不是什麼需要記掛的事,身不由己,如今陛下解了駙馬禁足,再找時間來便是。”

陳相如目光憂愁,道:“但許兄出了事,累及峋兒這段時間不好外出,越廷聽說之後十分固執,說不願背著弟弟見閣老先生,唉,知雪又向來疼他寵他,聽他這樣說,便順了他的意,讓我見了您時道個歉,便是您還願意見越廷,也需得等等了。”

陛下隻吩咐了他守好這處宅子的門,看個門而已,他怎麼會做不到。

“陛下放心。”關齊說,“奴不會讓旁人來打擾的。”

宋青梧嗯了一聲,又對謝淮驍道:“進去吧,哥哥,不必管我。”

謝淮驍蹙眉:“那你呢?當真不同我一起進去?”

“我就在院裡的小亭中坐一會兒。”宋青梧指了指謝淮驍身後,“那種場合……我暫時還應付不來。”

登基這幾年,宋青梧見過不少大場麵,設宴群臣,接待附屬國的來使,哪一次不比今天這次要隆重?

可謝淮驍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場合裡,宋青梧是帝王,又羽翼豐滿,不用看誰的臉色,相反,那些“來客”,都要仰他的鼻息。

麵對沈妤,宋青梧卻不能這樣。

她是謝淮驍的母親,那些人如何能同她相比。

驀的,謝淮驍心裡感到一絲暖意,但裡麵有摻雜著細微的心疼。

第 70 章 扣動

大夫用空著的那隻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緊皺了好一會兒的眉頭終於鬆開,說:“大人無事,隻不過,他畢竟是被火器餘浪所衝擊,脈象一時無恙,卻不好保證過幾日依舊無恙,之後才出現狀況的例子,老夫也曾見過。”

說罷,大夫便放下手,從自己的藥箱裡摸出紙筆,寫下了方子。

關齊適時上前,將大夫寫好的方子接過來,說:“還請大夫同我說這藥如何煎,我好伺候家裡公子服藥。”

“一日服用一次便是。”大夫指著方子,仔細同關齊交代著,“待會兒還要請您跟我回去撿三服藥,三服吃完,老夫再來替大人請一次脈,那時若仍舊無恙,便可放心了。”

關齊應下,將方子對折仔細揣好,說:“那、那我現在便同您一起。”

“我還是去駕車來。”衙衛說,“這樣一來一回也快一些,能節約些時間。”

三人商量完畢,關齊便想去請示宋青梧,隻不過才剛剛抬手起了一個頭,變得了宋青梧的允許,如此,稍稍熱鬨了一會兒的小院裡,又安靜了下來。

見宋青梧望過來,謝淮驍有些急迫地問到:“我換下來的衣裳哪兒去了?”

裡頭沾了東西,謝淮驍到底還是沒有鍛煉出在此事上的厚臉皮,大不了再不要一身衣裳,得扔得遠遠的。

卻不料,宋青梧莞爾道:“關齊送去漿洗房了,不過哥哥安心,他叮囑過府衙的漿洗侍女不要碰,他回來了會親自洗。”

謝淮驍的臉登時紅透了,咬了咬唇,說:“……你怎麼不事先同我打個商量——”

“同哥哥商量,那怕是又得扔了,之前那回是關齊沒有見到衣裳,好糊弄,這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哥哥要我如何糊弄?”宋青梧說,揉了揉謝淮驍的頭頂,哄道,“日後這樣的事隻會更多,次次都要扔,反倒不正常,關齊跟在身邊伺候,總要見到這些。”“嗬。”謝淮驍輕哼,捏了捏他的鼻尖,“好話都被你說儘了。”

宋青梧看著他,隻是笑,並不否認。

謝府裡的人早早便得了消息,曉得自家主子今日會歸,但沒有想到宋青梧也會一道過來,小廝出來牽馬時還惶恐了片刻,不過好在,謝淮驍很快就帶著他回了青檀院了。

離開雁都的這段時間,鐘伯將青檀院打理得很好,院中沒有落葉,一池荷被養得綠油油的,兩人的腳步聲驚動了蓮葉下款款遊擺的錦鯉,水聲倏地嘩啦,謝淮驍望過去,不禁笑了笑。

“哥哥的魚倒是養得肥。”宋青梧說,“辰陽宮裡的那些,就怎麼也胖不起來。”

謝淮驍道:“那不是很好?太肥美了怕是會逗得咪咪起饞心,日日都要蹲在池邊撈一撈,小貓又不愛水,一時不察掉下池去了可怎麼辦。”

宋青梧想想,也覺得有理,又說:“也不曉得它還記不記得我們。”

統共也沒有在跟前養幾天,離開時還是巴掌大的小貓,走了這許久,不記得也正常。

謝淮驍聽後笑了笑,莫名有些得意:“記不記得你,我倒是說不好,不過一定記得我。”

“這倒是。”宋青梧說,“記得哥哥也行,貓是你的,貓的主人也是你的。”

謝淮驍嗤笑一聲:“少貧。”窗外的雨落得如絲線,隻偶爾在屋簷啪嗒一響。

謝淮驍忽然變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覺得,外頭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得遠了許多。

讓屋子裡顯得很空,也讓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謝淮驍有過更親密的關係,他便再不願回到原來的距離。

“哥哥。”宋青梧伸手,輕輕搭在謝淮驍擱在桌麵的腕上,“宋青玨沒有得逞。”

若是這件事沒有放到謝淮驍麵前,宋青梧便沒有打算說出來,本就是被先皇刻意抹去了大部分痕跡的,提起來除了讓謝淮驍對皇室更加失望、更加失落心涼外,毫無半點用處。

但他已經猜到了,宋青梧也不會繼續瞞著他。

便如自己心口的那道箭傷,他問了,他也就沒有什麼可以繼續對他隱瞞的理由。

“宋青玨的疑心一向比宋青漱還要重,你初來雁都,謝絕了他的好意,反而來接近我,雖然是為了避嫌,可在他眼中,隻會延伸出更多的意思。”宋青梧說著,手指慢慢貼著謝淮驍手指的輪廓,同他相扣,“頭一兩年,哥哥同我的確是離那個圈子遠遠的,他或許是信了,可後來你被父皇送去了虎嶺關,甚至被陳敬有意栽培,他便又將那些念頭撿了回來。”

謝淮驍的目光落了過來。

“而後父皇又一直未下決心立儲君,雖然在我眼中,隻是因為他不想這樣早就交出自己的權利,但此番行為,隻會讓宋青玨籌謀更多。”

宋青玨開始將注意力放在宋青梧身上。

林海潮從不吝惜誇獎他底下那些優秀的學生,宋青梧雖然來得遲,但在謝淮驍來雁都之前,卻是他唯一覺得最得意的弟子。

即便是初學,林海潮也仿佛看到了宋青梧的以後。

一向中立的重臣忽然之間欣賞一位同樣擁有繼承大統權利的皇子,對本就在爭奪儲君的宋青漱和宋青玨眼中,即便宋青梧身後並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同樣不是一件好事。

隻是宋青漱向來看不上宋青梧,便是林海潮如此態度,他也沒有將宋青梧認真看在眼中。

宋青玨原本也是如此,直到謝淮驍來了雁都,他的疑心因謝淮驍對宋青梧的親近而提起了一些,而後又因為謝淮驍隻會帶著宋青梧掏鳥窩捉魚鬥蛐蛐而放下,但又被先帝將謝淮驍送去虎嶺關的舉動激發了出來。

他甚至開始懷疑父皇是不是當真要打壓靖南王,虎父無犬子,謝淮驍來了雁都後又得了林海潮的青睞,在他看來,送去虎嶺關,和將軍功直接放在靖南王府的頭上沒有任何區彆。

而靖南王手握一地兵權,在朝廷軍中本就有極高的威望,宋青梧若是當真得了他們的助力,儲君落到誰頭上,便更無法預計了。

“哥哥對我太好了。”宋青梧說,“便是我同宋青玨說了自己對皇帝的位置並沒有興趣,他也隻當我是在敷衍。”

宋青梧垂下眼,至少在宋青漱逼宮之前,他的確是沒有興趣的。

他隻想當謝淮驍回來之後,自己得以出宮立府,最好能挑在和謝府挨著的隔壁開府,那樣就能隨時去見謝淮驍了。

謝淮驍聽完宋青梧的話,卻仍舊沉默著。

想起自己曾經在信上寫過的東西,再聯想到那時陳相如和宋青玨的關係,謝淮驍更相信讓宋青玨是看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謝淮驍的沐房,推開門,眼前便彌漫起從浴池處升起來的、騰騰繚繞的霧氣。

鐘伯擔心謝淮驍舟車勞頓,這回便沒有給他準備沐浴桶,池子修得寬敞,齊腰深,在邊沿台階上坐下,倒是正好能讓熱水沒到鎖骨處。

且又得了吩咐,曉得陛下也要在此處用,還特意續上了浴池的地龍,算是一處小小的溫泉。

宋青梧眯了眯眼,手一推,關上了門。

謝淮驍聽見關門聲,回頭問:“怎麼關上了,待會兒會不透氣。”

“不是還有這道移門?”宋青梧走到裡頭,輕輕將門拉開到一半,外頭正對著蓮池角落,有些冷清,但卻適合躲閒,“開這裡就好了。”

“……你倒是摸得很清楚。”謝淮驍嘖了一聲,沒有深究,走到池邊蹲下試了試水溫,覺得合適了才站起來,“那你先泡,洗好了我再來,要吃水果麼?——”

話還沒有說完,謝淮驍便被不知何時走到身旁來的宋青梧攬住了腰,腰間的手臂用力將他帶入懷中,謝淮驍毫無防備,跟著宋青梧朝後倒進了浴池中。

嘩啦——

飛濺的水漫上池邊又回來,謝淮驍渾身濕透,嗖地從水裡鑽出,額前碎發濕噠噠的貼著臉。

宋青梧在他身後鑽出來,目光一直落在謝淮驍身上,瞧著狼狽,卻又讓人移不開眼,隻想好好疼疼他。

“你乾什麼!”謝淮驍瞪他,“池子是石做的,你曉不曉得自己多高,萬一磕碰到了,要如何——”

謝淮驍閉了閉眼。

他當然曉得這個道理,但隻是覺得,這一天能來得晚些,就來得晚些,比如等再回雁都去再習慣,也是可以的。

宋青梧見他越來越紅的耳朵,忍下了心裡想要含吮的衝動,也沒有繼續告訴他,日後這些,可不隻是關齊一個人曉得。

便是在辰陽宮的日子不長——

宋青梧斂了眼神,宮裡圍著他伺候的人,許多連關寧都叫不上名字,更彆說漿洗坊中專職的宮人。

每一道工序都要經不同的人,若是謝淮驍曉得,從“弄臟”再到乾淨,中間要經過那麼多人的手,怕是寧願鑽進地裡也不願再冒頭了吧。

臉紅透,耳朵尖也紅透,身上紅潤仿佛被他欺負狠了,隻是想想,宋青梧便覺得難耐。

還是先不告訴他好了。

“罷了罷了。”謝淮驍擺擺手,緩過來後重新睜開眼,眼底已經褪去了方才的窘迫,“我們過查大人那邊去吧,方才從蔣正源那裡得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宋青梧點了點頭,和他一道站起來,問:“他交代了什麼?”

“他或許當真不曉得過橋客收了那些礦石和粗製出的東西後,怎麼弄出去的。”謝淮驍說,隱去了蔣正源亂七八糟說的那些無能狂怒的話,“不過,他交代了陳啟雲。”

宋青梧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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