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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43467 字 5個月前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儘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台上紅紙紛飛,嗩呐嘹響;台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樂道:“我說什麼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衝天的熱鬨喜氣幾乎將帶回他同謝淮驍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湧,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儘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麵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謝淮驍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謝淮驍喟歎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台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裡嘟囔著:“發什麼呆——操,世子白日裡不是說,宋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後半句,隨戲台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第 86 章 歲長

夜色漸稠了,永樂街上白日裡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紙燈籠裡透出微弱的光,映著冷白月色。

起風了,又飄起小雪。

謝淮驍在這夜風裡攏緊了大氅,稍落後於隨,隨他一起上了車輦,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們揮手告彆,肥大的身子也鑽入了來時的輦轎,很快驅馬離開。

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裡,被奇宏伸手攔住了。

奇宏手上攥著韁繩,一臂擋在車簾前,隻說:“公子,已入夜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謝韞傻眼:“我怎麼回去——用腳走嗎?”

拉開半邊簾子,麵無表情地問他:“沒有你,能有今天這一出嗎?”

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委屈道:“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還讓你倆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你們合該謝謝我”

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口中道:“謝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轎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風寒。”

謝淮驍在轎中淮驍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坐著,聽見這話,噗嗤一笑,撩眼看,說:“原來我這麼矜貴。”

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不搭理他。

謝淮驍“啊”一聲,又湊近一點,警惕地看著他,問:“你又要做什麼?”

“雲野,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謝淮驍輕聲說,“我也答應了,怎麼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還叫我在旁人眼裡成了個蠻不講理的。”

這旁人,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

側目看他,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裡,手也攏在袖裡沒露出來,正用一種天真未鑿般的好奇目光看著他,清輝灑在他臉上,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

可眼下的小痣委實紮眼。

又把腦袋轉回去了,沉默片刻,他問:“病好了?”

“好了。”謝淮驍頷首,“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不然早該凍結實了。”

“不至於,”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說,“那狼毫我還你了。”

謝淮驍笑著瞧他:“院中撿到的?心上人的東西,撿著了乾嘛要還。”

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裡隻有他們兩個人,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車輪碾過沿途積雪,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沒頭沒腦地說:“你在乎的。”

“在乎什麼?”謝淮驍隻一瞬便反應過來,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在乎的。”

謝淮驍麵色怪異,恍惚之間,他下意識反駁:“你聽錯了。”

刹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謝淮驍眼睫輕顫,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麼胡話,被聽見了。

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塵封十三年的往事隻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他朝遠離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為什麼不承認?”沒打算放過他,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試圖講道理給謝淮驍聽,“他身體不好,你還給他買糖,哄他喝藥。”

“你分明在乎的。”

謝淮驍猛地偏頭,一雙眼睛裡早已褪去濃情蜜意,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乾二淨,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謝淮驍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他生病,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他取不著,凍得半月沒下來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讓我給他送藥。他見那藥是我送的,又嫌藥苦,一點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頓揍,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謝淮驍挑釁般指指自己,“糖最後全進我肚子裡了。”

他說完,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起先還拘著,漸漸便愈來愈放肆,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近乎癲亂之時,被一把揪住了衣領。

“謝淮驍!”的怒氣竄成盈天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嗬斥道,“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這世上哪兒來那麼多兄弟情深。”謝淮驍笑出幾滴眼淚,他很快抬袖拭去了,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嗔癡貪念,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讓讓我?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萬人敬仰,好不快活!遠勝今日敗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

一把鬆開他,謝淮驍便跌回到軟座上,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

他還在笑。

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臟汙長夜裡戛然而止,卻又好似永不會停歇。

冷眼看著他,拳頭攥得太緊,幾乎細細發起抖來,想不通這人為什麼永遠都這樣討厭,稍想對他好些,他便用刺紮得自己滿身是血。

實在可惡至極。

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乾二淨,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撫南侯,也不會受萬人敬仰。”

“你永遠也成不了他。”

謝淮驍不笑了。

謝淮驍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麵上,他的眸子睨向,問:“我為何要成為他?”

“他這麼個病秧子,什麼也做不成,分明遠不及我。”

謝淮驍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

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霧裡看花,難辨真假。

“雲野,我隻願做我自己。”

第 87 章 心跡

臥月坊內燭影輕晃,屋內繚繞著曖昧涎香,門甫一闔上,在場的酒囊飯袋便都原形畢露。

謝淮驍進來時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經儘數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頷首,溫聲道:“諸位久等。”

“哪兒能呢?”席上一人搶先搭話道,“世子可是今日貴客,我們大家早盼著見上一見。”

另一人翹著二郎腿,將懷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攬,朗聲道:“是了,世子同宋將軍大婚當日,聽聞侯府門前便親自掀了蓋頭,在場的皆是大飽眼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謝淮驍皮笑肉不笑,隨意挑著個空位坐下,將氅衣遞給堂倌,吊兒郎當地說:“各位身側皆環著軟香玉,還惦記我這人做什麼。”

“這些不過是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聲,就著隻蔥白手引頸喝罷一杯酒,方才喟歎一聲,“美則美矣,卻是在皮不在骨。”

他懷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場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謝淮驍身上,後者卻好似全然感覺不到,兀自捏著個柑橘剝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裡垂著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穠麗的眼睫半蓋住眼下小痣,眨眼間光影切換,顯得無辜又狡詐。

“鬱二爺近來也算名動煊都,聽聞光是繁錦酒樓便跑了兩遭!可是那宋小將軍諸事繁忙,冷落了二爺?”離謝淮驍最近的一人咂摸著嘴側目看他,聲調誇張地說,“我對前兩日金隱閣中事情也所有耳聞,二爺若覺得不儘興,日後可以多找我們一塊玩兒——包二爺滿意。”

滿座哄堂大笑。

謝淮驍也笑,將乾乾淨淨的橘瓣丟進嘴裡,懶洋洋道:“好啊。”

席間笑聲錯落,在座的一眾紈絝吃閒餉啃家底,平日裡嘴碎得很,最愛聚在一塊兒打發時間。

事情一經言語傳遞便會變味兒,這些人不關心煊都朝堂利益糾葛,不在乎黨爭軍功,反倒對著各種香豔流言可勁兒扒拉,前兩日金隱閣戲後的一出鬨劇經夫浩安的口,早在他們中傳了個遍,此刻見著了真人,怎能不興奮?

這些人圍著謝淮驍,像是夏日裡專吸人血的蚊蠅。

“我記得前幾年,繁錦酒樓中也有一位長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來得晚,沒機會親自將他玩上一玩。”一人麵上已經帶著明顯醉意,舉著酒壺衝眾人虛虛晃了一圈,感歎道,“要我說,他最稀罕的該是那身子!嘖嘖,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尤物”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於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夥。”

這話把謝淮驍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謝淮驍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裡鑽,仰著頭問:“他在誇我嗎?”

“是,他在誇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係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隻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雲鬆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裡,順道頗為妥帖地對謝淮驍說:“謝謝你誇我。”

謝淮驍心裡不屑,麵上笑眯眯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謝淮驍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謝淮驍,“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謝淮驍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雲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謝淮驍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儘途殫。”

謝淮驍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麵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衝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謝淮驍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麵。

他於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裡,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淮驍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鑽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麵日日開鑿,隻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淮驍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鑽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裡。”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隻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裡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謝淮驍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誌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麼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謝淮驍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謝淮驍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裡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謝淮驍沒能抓住記憶裡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陸三,你嘗過?”這半醉倒的陸三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叫他不至於栽下桌去,“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現在可早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就彆肖想了。”

謝淮驍問:“諸位是在說誰?”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昏了頭!他不過恰巧逢迎聖恩,如此低|賤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來,一巴掌拍得那陸三一個踉蹌,複才看向謝淮驍道,“世子入煊都時間短,有所不知。”

“這些混球說的是當今司天監的少監玉奇,亦將在此次冬祭中親理祈神祭祀典儀。”

夫浩安冷笑一聲,輕薄道:“這人早年間不過是繁錦酒樓裡一小倌,因著那奇特的身子,一傳十十傳百,竟給他傳成半個活菩薩,實在荒謬!”

他頓一頓,嘖嘖作評道:“滿身醃臢情|欲的東西搖身一變,反成了下凡普度眾生的菩薩。這倒同兩日前那戲有幾分異曲同工了——怎麼樣,世子可還想聽嗎?”

夫浩安動作間,身上的一堆肉也跟著顫動,實在不大雅觀。

謝淮驍瞧著惡心,他心下愈冷,麵上笑意便愈濃,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覺得,這比那日的《調風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與眾不同,實非池中之物!”

“這便又謬讚了。”謝淮驍頷首,“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魚籠鳥,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委屈自己。”

第 88 章 甜糖

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謝淮驍湊近了點,含著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麼。”

“這話我不愛聽。”謝淮驍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隻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驀地被噎住了。

謝淮驍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隻願叫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謝淮驍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隻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裡,謝淮驍先前隻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餘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瞧著很是端方秀氣,眉眼裡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裡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謝淮驍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麵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後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

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著了謝淮驍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彆的什麼來壓住,於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裡灌。

謝淮驍絲毫不攔著,隻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著月華,裡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

“宋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著舌頭道,“宋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隻是、隻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麵上賠著笑,朝謝淮驍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彆往心裡去。”

“哪兒能呢,”謝淮驍皮笑肉不笑,眯著眼睛望,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一怔,他終於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雲層裡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麵前完整露麵,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隻帶著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儘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彆,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儘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籲籲。

“走不了了!”奇宏苦著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鬆,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隻螞蟻也鑽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雲鬆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謝淮驍鼻尖泛紅,他攏著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說:“聽見了麼,走不了了。”

麵上不虞。

“怎麼就這麼見不得我?”謝淮驍向前踏了兩步,湊到跟前兒,輕聲道,“雲野,真叫我傷心。”

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著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宋全,隻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麼注意,”謝淮驍低垂著目,他的眼睫穠麗,夕照灑在上麵,像是浮躍著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麵嗎?”

“那好吧。”

心頭驟然一跳,可謝淮驍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諸位,”謝淮驍說,“實在不巧,路封著了。今日隻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裡,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遊山的遊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裡攏共隻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湧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餘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謝淮驍與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鳴,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著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隻虛虛瞥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第 89 章 邀約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謝淮驍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後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也回身瞧著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裡,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雲野,”謝淮驍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麼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的耳朵裡。

側目瞧著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宋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裡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垂著目,隻應了聲好。

“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謝淮驍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並非給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離開了。

屋內烘著好幾隻炭盆,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嫋嫋白霧騰起一點,謝淮驍低斂著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裡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雲鬆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卷入了沉屙裡。

溫泉池裡的水足夠熱,謝淮驍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謝淮驍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著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裡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刹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隻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鬱鴻用儘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拚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謝淮驍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刮得臉生疼。

他迎著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裡帶著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於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裡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鬨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裡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謝淮驍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到處淮驍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著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

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鬱鴻,鬱鴻帶著他從後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謝淮驍問父親,鬱鴻不答,再問鬱漣,鬱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隻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隻看見他通紅的眼。

鬱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乾透,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於口的悲哀。

謝淮驍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彆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濯,你十二了。”鬱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麵,對嗎?”

謝淮驍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鬱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濯來,牽著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謝淮驍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後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火石指間,他猛地明白過來——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

“阿濯啊,好好活。”鬱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謝淮驍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鬱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乾嘛?!”謝淮驍聲嘶力竭地掙紮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隻會拖你的後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鬱鴻兄長。

“我們阿濯,會叫兄長了。”鬱鴻伸手揉揉他淩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臘味熟[1]……阿濯,哥哥饞了。”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麼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謝淮驍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後,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隻好蜿蜒著乾涸在臉上,“你彆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鬱鴻不再回話,隻深深地盯著他。倏忽,他一把將謝淮驍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

謝淮驍從水裡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裡,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裡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謝淮驍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宋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第 90 章 晴日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謝淮驍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於活過來似的,喟歎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後還是彆來為妙。

謝淮驍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裡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這麼晚了,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麼?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謝淮驍的眼裡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硬著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

謝淮驍此刻正在熱水裡頭沉浮著,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鬆鬆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裡藏花般釀著風情。

謝淮驍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謝淮驍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謝淮驍的聲音含著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著嗆了謝淮驍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麼,”謝淮驍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委實太紮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麼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乾脆就將我當成他”

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謝淮驍,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謝淮驍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謝淮驍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係?”皺著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謝淮驍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裡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謝淮驍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雲野,你好狠的心啊。”謝淮驍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著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著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謝淮驍望著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本能地退後一步,謝淮驍瞧著他窘迫的神色,說,“雲野,長夜漫漫,彆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謝淮驍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一個字都不願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麼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憋著點羞惱,他鬆開謝淮驍的手腕,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乾淨早些休息。”

謝淮驍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願說時你硬要問,願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謝淮驍似笑非笑瞧著他:“雲野,你比鬱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哪兒聽得了這話,從謝淮驍手裡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發!”

謝淮驍的笑聲從帕子下麵傳來,稍有些悶,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麼?”謝淮驍擦著頭發,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麼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麼?”

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謝淮驍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房間裡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後知後覺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裡,燃著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閒、共赴春宵。

謝淮驍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裡麵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謝淮驍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著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裡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裡撞。

謝淮驍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著,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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