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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37925 字 5個月前

第 91 章 吃麵人兒

長纓颯遝,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凶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後退了幾步。

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隻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雲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後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裡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後,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麵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麵。”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後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雲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鬨場子,就那麼幾個人。”

“就算你倆相互置氣,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經拿我瀉完火了嗎?”

額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彆瞎說,閉嘴。”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鬱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麼感興趣,我看也彆辦什麼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並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拍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歎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裡,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

有風卷過雲鬆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謝淮驍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謝淮驍衝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裡烘著碳嗎?”

“自然,”典廄屬瞥見眼前這位凍得泛紅的鼻尖,連忙把人往屋內引,邊走邊仔細瞧著他的臉色,用慣常的一詠三歎調說著正事,“再過幾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壇冬祭,滿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慣例,咱們得備好棕、白、鐵色馬共一百匹。今年鎮北軍回來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幾匹以備不時之需——少卿大人,您請過目”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謝淮驍手中遞,謝淮驍隻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麼畏寒?謝淮驍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謝淮驍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裡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謝淮驍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雲鬆山跑馬玩兒,是麼。”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謝淮驍也從果盤裡撿了顆棗丟進嘴裡,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後,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後麵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謝淮驍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謝淮驍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麵孔。

謝韞:“”

謝淮驍:“”

:“”

到底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儘,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謝淮驍:“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謝淮驍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裡,雪片和冰碴儘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謝淮驍的鼻尖相呼應。

謝淮驍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雲野,在玩兒什麼?”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身側,隻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謝淮驍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謝淮驍的發梢滴下來,落在指尖。

——“啪嗒。”

第 92 章 心悅君兮

他說話間,竟直接從袖裡摸出把短匕,輕輕拍在身側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過近的紈絝臉上。

那人駭然變了臉色,席間眾人動作皆停了,忽的闃然無聲。

謝淮驍毫不在意,朝那渾身僵硬的家夥主動湊近一點,溫聲細語道:“……譬如現在。”

他說完這話,同沒事人一樣兀自舉杯祝酒,眾人隻好硬著頭皮接下,席間氛圍一時吊詭。

唯有謝淮驍神色如常,回座繼續剝他的橘子去了。

他撿著片刻清閒,斂眉垂目地安靜回味著方才聽得的一切。

此前沒見過玉奇這個人,隻聽著他的境地,卻好似恍然瞧見了十來年間的自己。

——不過一個從淤泥裡爬上去,一個從雲端上跌下來,身上均沾著不少泥腥,又均是怎麼也洗不乾淨。

冬日大寒,這大抵是個分外無事可做的季節,人一閒著,無風也能起浪,遑論早竄在大街小巷的風流韻事。

這場席間的愁雲很快被酒色衝散,各家紈絝同各自身側舞姬間的言語動作愈發沒了分寸,喝的酒全進了腦子,恨不能撕開最後一點人皮,當場演上一出活春宮來。

謝淮驍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這地方他待得煩,卻也一直沒說要走,到底沒當眾拂了夫浩安的麵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裡實在很不自在,席散儘時,他將人單獨攔下來。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著舌頭拍拍謝淮驍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氣惱,雲鬆山那邊兒有個溫泉莊子,改日咱倆同去,不帶這些人——算是給世子賠禮。”

謝淮驍用扇柄將他手輕巧撥開,溫聲細語道:“本也沒把我怎麼著,還是不了吧。”

“在下|體弱,本就耐不得寒。一來二去三折騰,恐又生病,叫我家雲野擔心。”

夫浩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當真不去?”

謝淮驍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煊都飄著雪,鉛雲重重疊疊地壓在人頭頂上,一隻小雀從臥月坊屋簷下探出頭來,避開掉落的小冰碴,扇著翅膀獨自覓食去了。

它一路迎風過雪,感官也凍得麻木,待到察覺危險時已然晚了——鋒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鎮北侯府上方響起海東青滿足的唳叫。

這幾根帶血的絨羽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進門縫中,飄落在一雙玄色鏤金高筒靴前。

這靴子的主人冷著張臉,聽著身側之人說個沒完,強耐住將他轟出去的衝動。

謝韞絲毫不覺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仍攬著的肩同他軟磨硬泡:“雲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已同小寒說好了,她大哥梅元駒親自陪她,一同過來這溫泉莊子,咱倆不過在那兒辦個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你不過出個麵,他爹若知道當日你也去,肯定會允的。”

把他手推開:“上回陪你去金隱閣已是鬼迷心竅,這回誰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來?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詩作對,這回說什麼也不去了。”

謝韞一聲哀嚎,指著他:“你夠狠心!”

他抬腳就要走,門已開了半扇,到底沒忍住,又抻著腦袋期期艾艾道:“當真不去?”

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夕照將餘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牆根的積雪堆裡,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謝淮驍後知後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著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麼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靴底碾著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鬨,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謝淮驍沒頭沒尾說,“熱鬨點多好。”

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謝淮驍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鬨,常常鬨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著目極之處的雲鬆山,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雲裡,老鬆張著的乾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心下微動,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新年之後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裡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謝淮驍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鬱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裡,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謝淮驍靠在亭柱上,嘴裡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眯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鬱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麼樣?”

謝淮驍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麼樣。”

鬱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謝淮驍借著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裡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鬱鴻拎起他後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謝淮驍嘛,就隻能這樣!”

第 93 章 消息

“來了煊都才算開了眼,這地兒實在好玩,可憐在下囊中羞澀,卻也想多在懷裡揣上幾兩銀子,聊供玩樂。”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開了——這湖扇正是譚書那把,夫立軒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微動,耳邊聽得謝淮驍繼續道:“夫大人不必為難,冬祭在即,又將近年關,禮部也實在分身乏術,難以麵麵俱到。”

“據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飾品等不成文的慣例,至今也沒捅出過什麼簍子——現夫大人既然憂心諸多事情,在下又剛巧無事可做,何不賞臉,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請?事成之後,必然少不了答謝之禮,於我於大人,皆是兩全其美。”

“還是說,夫大人信不過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這話分明帶著點脅迫和質問,可他說話間,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變得燙眼張揚起來,一雙好看的眼裡明晃晃袒露著欲|望,反叫夫立軒鬆了一口氣。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見,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軟肋。

謝淮驍要是個如同般端方赤誠的君子,反教他難辦,可他圖錢圖色圖玩樂,風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於享樂,人心就易麻木短視。

夫立軒啜了口熱茶,喟歎道:“世子說笑,此事自然有得談。”

“還望世子不要心急,樁樁件件,還得商量著來。”

“夫大人果然爽快,”謝淮驍得意洋洋地叩著桌,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鬆雪色,他朝夫立軒貼近一點,笑著問,“眼下這茶,滋味如何?”

夫立軒朗聲大笑,舉盞飲儘了,握著空杯朝謝淮驍作揖道:“的確名不虛傳。”

謝淮驍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並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謝淮驍歎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裡帶著點不忍的愁意,“雲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裡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雲|覆|雨的本事,隻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歎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乾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宋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謝淮驍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宋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儘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謝淮驍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麼也不肯陪我去。我卻隻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麼。”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麵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謝淮驍,反倒拍著手稱讚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乾什麼,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衝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謝淮驍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麼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絝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眯眯地奪著步打量謝淮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麼,”謝淮驍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謝淮驍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謝淮驍的肩,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鬨!”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謝淮驍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混賬話,世子彆往心裡去。”

謝淮驍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裡越是罵娘,麵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裡,倒像是山雞摟著隻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麵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謝淮驍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謝淮驍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麼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隻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於謝淮驍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謝淮驍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謝淮驍氣定神閒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閒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絝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裡,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麵映出一點沉沉麵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第 94 章 線頭

這戲唱完了,人自然該散,場子裡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謝韞便也起了身,往樓下走了幾步,忽覺不對勁,扭頭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雲野,”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順著的視線看過去,“怎麼了這是——”

他未儘的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對麵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樓下飄灑著金紅紙,頂上高懸著琉璃燈,一雙含情目流轉在光怪陸離間,被穠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隻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懨懨,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

“我去,”謝韞嘴角喟歎一聲,瞧見這二位的神態,頓時福至心靈,“小將軍,你豔福不淺啊。”

他邊打趣人,邊張望著再去看,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兩人大眼瞪小眼,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怎麼這姓夫的賴子也在啊!”

還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廂聽了場戲。

謝韞猛地捂住嘴,不說話了,隻偷偷拿眼睛瞄。

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

餘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可謝淮驍前天夜裡的話忽的又響起來,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權貴,從沒使過什麼醃臢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卻被謝淮驍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甚至於生出點心虛來。

心虛些什麼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就連你,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

謝淮驍那晚的話占儘了理,叫他無從反駁,難堪極了。

他想開口說並非如此,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鬱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他想反問不該如此麼,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淮驍常燈火而難吐一字。

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雲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來越看不清謝淮驍,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紮傷流血的是他,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

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

譬如現在,他最後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瓦舍勾欄裡,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台上,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

謝淮驍噙著點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

實在很不舒坦。

這人怎麼總是如此慣於流轉風月場?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轉身就要走,卻聽對麵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

“雲野!”

隻當沒聽見。

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乾什麼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隻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

金隱閣裡麵溫暖,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謝淮驍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

謝淮驍看著他,眼睛裡全是繾綣著的深情,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裡浸過一遭似的,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

“怎麼想來聽戲,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謝淮驍遙遙一指戲台,問,“喜歡這樣的嗎?”

悶悶地應聲:“還行。”

“那就是喜歡了,”謝淮驍兀自給他下了定論,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那裡麵摻著看不透的狡黠,“雲野覺得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實在情投意合。”

謝淮驍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遙遙繼續說下去。

“既然喜歡,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謝淮驍,隻對上一雙瀲灩含情的眼。

這聲“好不好”,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一時怔愣,喉頭梗塞。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窗縫裡漫進的夜霧,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掙脫:“人生苦短,春宵難得。”

“這冬天實在太冷。雲野,我要你來暖暖。”

謝韞倒吸一口涼氣,好歹將幾個臟字壓在舌根,夫浩安朗聲大笑,直歎“活色生香、精彩絕倫”。

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沉浮之間,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著躁意和羞惱,眸色深沉地說:“跟我回去。”

謝淮驍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聞言溫聲應道:“好。”

第 95 章 入隨山

輦轎停了。

車轍碾動和馬蹄踏雪的聲音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奇宏隻恨自己還會喘氣,問也不敢問這兩位爺是否要下轎,隻好捂住耳朵蜷腿,縮成一團裝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壓斷墜落,脆響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話道:“好。”

他掀了簾便下轎,這動作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奇宏掀下馬車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這車裡還有一位要命的,隻好跺著腳跑回來,朝謝淮驍道:“世子也快些下來吧,夜裡可不能在轎中待著,得趕緊回屋去。”

謝淮驍勉強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轎,習慣性地想喚米酒來攙扶,微微抬起手時突然反應過來——米酒早被他趕回寧州去了。

是以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又縮回袖中,謝淮驍沉默地下了車輦,攏著袖穿行過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間去了。

雪地上留著兩串腳印,起先淩亂地交疊在一起,後又分而轉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處。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萬千樓舍闕閣靜靜潛伏在暗色裡,街上鮮有車馬經過。這天兒實在太冷,就連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縮脖地貼著牆根彳亍,一敲破鑼,扯著嗓子喊道: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鮮血和烏日根的瞳孔一起渙散開來,深紅色沒入黃沙,蒼嶺山腳一片死寂,的長槍墜地,拽著烏日根的領子向上拖時,對方已經徹底斷了氣。

徐慎之攜援兵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烏日根的頭顱像是截蓬亂的老木,這朔北的胡狼斷了氣,麵色慘白地朝著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過蒼嶺,回不了巴爾虎,烈風將黃沙卷入這雙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齊刷刷跪了一片,顫抖激昂的調子鑽進空洞洞的耳道。

“將軍神勇!”

“恭賀將軍斬殺烏日根!”

此戰大捷。

屋裡合該是很暖和的,可謝淮驍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湧。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歎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謝淮驍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謝淮驍死死看著他,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麼會到了趙修齊那裡——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後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謝淮驍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並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謝淮驍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裡。

這寂寥的房裡,終於隻剩下謝淮驍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後知後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謝淮驍隻覺得耳側嗡鳴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裡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鬱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麼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臟汙的臉。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願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鬱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歎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麼能忍心呢。”

“你老子鬱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遝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問你,信究竟藏在哪兒?”

謝淮驍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裡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後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裡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鬱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謝淮驍唇乾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裡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裡聽見冬夜裡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雲野?雲野?”謝韞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學老僧入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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