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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37925 字 5個月前

“無事,”將他手撥開,“你方才的話,說得實在模棱兩可。”

“烏日根生前雖驍勇善戰,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頭領烏恩年事已高,漸漸力不從心,朔北十二部之間早就蠢蠢欲動。”麵色嚴峻,“他大哥烏日圖壓在上麵,他拿什麼當必勝的籌碼?可鋌而走險到如此地步,也絕非他行事風格。”

謝韞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後還有人摻上一腳?他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又自戕於前,除因背信棄義的敗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誰來攪得這趟渾水愈發濁亂?

這股暗中而行的勢力,似乎對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內部鬥爭都頗為了解,竟能暗中聯絡上朔北部族頭領的兒子,又知悉久不親征的宋泓宇將出席戰前議和一事。

背後之人布下這樣歹毒的一局,明麵上將矛盾儘數引到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之間,當真坐山觀虎鬥,手眼通天。

沉思些許,邁著步子慢慢踱出書房,說:“此戰之後,我親斬烏日根的消息飛速傳到了煊都,進而擴散到整個大梁,這頂高帽蓋得這樣快,應當也少不了背後之人的推波助瀾。”

“雲野,”謝韞跟在身側,皺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長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想把這人揪出來,就得親淌渾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頂澄湛如洗,鷹唳在這樣的好天氣裡能傳得很遠,海東青的身影從模糊小點逐漸靠近變大,抬起小臂,穩穩接住了它。

疾收斂著翅膀看謝韞,被他衣領上的閃光的金絲繡紋吸引了注意力,偏頭就想去啄,梳理著它的背羽摁住了,輕聲道:“大哥總不能護我一輩子。”

宋泓宇不讓他查,這事他剛開始氣不過,同張兆等人的那場夜宴後便想通了,無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複雜的勢力鬥爭之中,盼著他好好斂一斂鋒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還沒什麼動作,已經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貴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無論是作為立下奇功的少年將軍,還是作為親近鎮北軍甚至宋泓宇的繩網,都足以讓不少世家權貴垂涎。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主動入局。

奇宏正端著青州茶點送過來,示意他儘數送到謝韞跟前,眼瞧著這家夥吃了好幾塊,才說:“幾月以來,我總盯著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攤子,煊都這邊的形勢所知不多,你待了這麼兩年,就算一直打太極混日子也能說上一說,趕緊吃完。”

謝韞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歹含著滿嘴吃食控訴道:“幾塊茶點打發了,我就這麼廉價?宋雲野,你慣會使喚我!”

沒人知道這偌大的鎮北候府裡囚著兩隻困獸,渡著各自的苦海,填不滿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堪堪透出點熹微晨光,可很快被雲翳遮擋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兩日後,深柳祠臥月坊。

北風打著旋兒卷雪過長廊,小廝慌慌張張跑去開了門,這風便也趁機竄進來,吹得房內衣衫單薄的舞姬一陣寒顫。

須臾,她賠著笑穩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傾身喂進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縫著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剛進門的謝淮驍,懶洋洋地開口道:“清雎,可算來了。”

這話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謝淮驍身上去了。

今天這局是夫浩安組的,除了謝淮驍,還叫來了彆的幾個紈絝。

第 96 章 調錄

沒答話。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謝淮驍麵上,最後落眼至被謝淮驍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謝淮驍掀翻下去。

謝淮驍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謝淮驍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後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儘,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裡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謝淮驍被後頸處這樣近的氣息燙到了。

他偏著頭朝後乜,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厲聲問:“你算得什麼香玉!”

謝淮驍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後頸上,卻被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裡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謝淮驍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麼辦呢?小將軍今夜想殺了我麼。”

這話帶著實在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時,謝淮驍已經將反圈著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麼都看不清了。

謝淮驍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遊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唯有朦朧的餘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鬥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鬆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謝淮驍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鳴,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困獸的牢籠。

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複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謝淮驍,謝淮驍在雪地裡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裡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豔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蠍。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豔色中,紮眼極了。

啞聲道:“瘋子。”

“承蒙誇獎,”謝淮驍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實在殺不了我。”

“你身後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謝淮驍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雲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那日並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麼比得上你鬱清雎。”

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謝淮驍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謝淮驍身側,冷眼看著謝淮驍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鬱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謝淮驍霎時一怔。

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謝淮驍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裡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吱呀。”

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裡,謝淮驍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麼了?”

謝淮驍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裡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謝淮驍久不再出聲,這房間裡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

第 97 章 細枝

趙慧英鬨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後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儘數擋在外麵,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裡閃過刹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隻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鬱家一事,定有隱情。”

“謝淮驍此人十分謹慎,並不儘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絝。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謝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趙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謝淮驍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儘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裡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謝淮驍抬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彆人,正是。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隻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謝淮驍心下煩悶,嗬出一口熱氣,朝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麼事?”

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謝淮驍身後瞥一眼,隻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謝淮驍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宋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並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謝淮驍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謝淮驍,”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謝淮驍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麼注?”

“雲野,”謝淮驍被他這麼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謝淮驍沒理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謝淮驍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麼。”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麵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謝淮驍狠狠摁住,謝淮驍問:“怎麼,不願承認嗎?”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謝淮驍衝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雲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發力,謝淮驍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卻被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謝淮驍腳下猝然發力,宋鶴閃身鳴躲避之間,被謝淮驍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謝淮驍翻身撐起,坐在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謝淮驍解著係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

第 98 章 小氣

趙修齊話音剛落,謝淮驍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鬆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裡,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

謝淮驍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裡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絝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隻願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裡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麼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謝淮驍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麼。”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抬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願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謝淮驍的刀沒有追來。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餘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說話間起了風,枝稍簌簌聳動,落下些小冰淩來,落了二人滿身。

“隻是當年朔北戰事吃緊,實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當年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何必一再舊事重提。”謝淮驍皺著眉打斷他的話,扯出一方帕子將刀刃上血痕細細擦淨,用完方才拋給趙修齊,“殿下朗月清風,要我做刀,我做得。”

謝淮驍半垂著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問:“隻是殿下所求,究竟為何?”

“今歲大寒,許多地方遭難,鄴、昌兩州大雪封山,肅蕭千裡,凍死者不計其數。豫、徐、崇三州經受蝗災,糧食減產嚴重,餓殍流民遍地。隻是臨近歲暮年節,父皇身體有恙,又逢鎮北軍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頌然祥和。幾州災事便一壓再壓,朝堂之上,竟無一人願提。”

趙修齊擦淨了血,平靜道:“父皇日益篤信佛法道學,半月後冬祭之時,或可借天勢卦象相求一二。”

謝淮驍啞然,半晌方才問:“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趙修齊翻身上馬,麵上不喜不悲,隻半闔著目將韁繩在手心套牢了,溫聲說,“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麵,恐失了兄弟和氣。”

謝淮驍也上了烏騅踏雪的背,跟隨趙修齊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爭,或僅為一廂情願。”

“世子何出此言?”趙修齊莞爾,“父皇心中自有定奪,我又何必思慮太多。”

謝淮驍眸中孤冷,他實在很不會同這種君子相處,端方凜然的皮囊他見得多了,可撕開來看,無一顆心不是私欲橫流,想來可笑。

想邀他入營,他今後便有的是時間將此人也一點點剖開來看個究竟。

待遠遠瞧見了屋廄前翹首以盼的趙慧英時,謝淮驍方才好似無意地說,“冬日林中霧凇沆碭,稍有動靜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後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錐割傷皮肉,實在不值。”

趙修齊偏頭看他,頷首道:“多謝少卿大人。”

“兄長!”趙慧英等待許久,終於將人盼回來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要趙修齊抱。

臨到跟前兒了,他忽然停住腳,定定看著狐裘領口上的一小團暈染開來的血色。

“兄長,你怎麼流血了?”趙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繼而張牙舞爪地衝謝淮驍而來,“是不是你這壞家夥欺負兄長!”

謝淮驍雙手托起他腋下,麵無表情將人一把高舉起來。

隆安帝的小兒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這節喉管也那麼細,謝淮驍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將其折斷。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極了,將落不落的幾滴淚在眼眶裡打轉,偏頭張嘴就要咬他。

謝淮驍思緒猛地回來,忙將人放下,朝他腦門輕敲了一記,問:“怎麼還咬人呢?五殿下原來是屬狗的。”

……趙慧英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謝淮驍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裡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嗬出口熱氣,朝謝淮驍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衝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彆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第 99 章 吃味

鴻寶應了聲,沒看謝淮驍,直直退後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衝撞了鬱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裡。”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謝淮驍,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可是,”謝淮驍頓了頓,並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隻當是宮裡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鬨!”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謝淮驍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謝淮驍斥道:“就算隻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並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謝淮驍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複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願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謝淮驍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濯,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謝淮驍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麵上陰鬱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麼弄的?”

謝淮驍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聲,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撚動,半眯著目仰靠回榻上,謝淮驍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謝淮驍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於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謝淮驍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得了便宜還賣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著他,陰沉沉的一張臉此刻方才露出笑來,揮著手趕人離開,“少添些亂子,下去吧。”

翌日一早,謝淮驍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後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鑽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宋將軍結親的鬱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裡。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隻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隻好盼著這位爺平日裡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謝淮驍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後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謝淮驍,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謝淮驍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謝淮驍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裡,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裡,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謝淮驍在這風裡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大抵是命運弄人。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謝淮驍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謝淮驍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謝淮驍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台麵。”

“世子謙虛。”趙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趙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謝淮驍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第 100 章 得寸進尺

“這有什麼好可惜的,”謝淮驍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來。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謝淮驍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隻胳膊反剪至背後。

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裡鑽。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謝淮驍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謝淮驍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謝淮驍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麵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隻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謝淮驍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裡便差人來傳了聖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裡捏著個掐絲琺琅纏枝蓮紋銅鏡。

謝淮驍跪下請了安,老皇帝並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琅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謝淮驍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麵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麵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鐘後,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鐘的眼皮,從鼻腔裡哼了一聲。

“起來吧。”

謝淮驍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謝淮驍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麼,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麵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謝淮驍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麼。”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複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儘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鬆,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乾淨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衝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謝淮驍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謝淮驍卻猝然揚鞭,淩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謝淮驍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謝淮驍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衝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哢嚓。”

乾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謝淮驍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後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謝淮驍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趙修齊籠著狐裘,玉麵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並不輕鬆,“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於世子一線。”

謝淮驍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雲。”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謝淮驍盯著他,舔舔凍乾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隻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隻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後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謝淮驍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麼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趙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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