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笑容中有著發自心底的愉悅。不論這小兒媳此刻的撒嬌、恭維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 都讓她受用得很。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顧雲箏又隻比霍錦安大一歲,在她眼裡還是個小孩子,最起碼在這一刻, 願意給予幾分寵愛。視線再掃過麵色大變的二夫人, 如何看不出因何而起,心裡暗怪一聲真是沉不住氣。因著之前的歡喜、此刻的不悅, 笑眯眯點頭,對顧雲箏道:“好好好, 我答應了, 這就去給你撐撐場麵。”
顧雲箏笑容璀璨,對二夫人道:“二嫂, 那我們這就去見管事吧。”
二夫人還能說什麼?木著一張臉說好。
顧雲箏親昵地扶著太夫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到了二夫人平日示下的花廳。
管事們早已等在花廳, 行禮時見太夫人也來了, 俱是難掩詫異。
三個人分主次落座後,二夫人定了定神,笑意勉強地道:“我身子不舒坦,沒精力打理內宅的事情了,即日起,內宅的事由四夫人打理。”語聲頓了頓,補充一句,“你們可要儘心當差, 不可大意。”隨即將對牌取出,交給顧雲箏。
管事們昨晚就都聽說了此事,且已得了二夫人委婉的吩咐,聞言紛紛稱是,一一見過顧雲箏。
二夫人先交待了核對賬目的事,隨後詢問顧雲箏:“四弟妹可有什麼要吩咐管事的?”
顧雲箏麵帶微笑,略一思忖,道:“二嫂既然問起,那我就說兩句。”說著話,視線在管事們身上掃了一圈兒,“你們都是跟隨二夫人的老人兒了,我相信你們定會聽從二夫人的吩咐,全力協理我打理內宅事宜。隻是,為防萬一,有些話還是說在前頭為好:日後若是哪個違逆我的意思,耽誤了正事,視情形輕重罰一到五兩的銀子,要現銀。三次之後,你有閒錢給我我也不會要,直接打發出府。同理,辦事格外勤勉的,視情形賞一到五兩的銀子。”
管事們一聽,俱是一愣。這樣行事的主母,她們還沒見過。
顧雲箏卻已麵帶恭敬之色看向太夫人,“兒媳年輕不懂事,您覺得這樣可好?”
太夫人看著顧雲箏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多了一分鄭重,沉吟片刻,笑著點頭,“賞罰分明,自然是再妥當沒有了。”又目光凜然地看向眾管事,“四夫人的話你們要記在心裡,日後儘心當差才是正理。”
事態已經朝著她預料中的情形背道而馳,二夫人完全喪失了主動權,顧雲箏主持中饋怕是已經鐵板釘釘,太夫人索性再賣個人情,幫忙補充了一點,“做錯事又交不出現銀的,就去四夫人房裡領板子,一兩銀子十大板。”頓了一頓,笑著問顧雲箏,“找幾個強健有力的婆子,專門負責此事。”
“好啊。”顧雲箏報以感激的笑,心裡則很是欣賞太夫人。如此敏銳,且很快做出反應給了她好處,太夫人果然不簡單。
二夫人到此時,對顧雲箏已是恨得咬牙切齒,連帶的,對太夫人也已生出了一絲怨懟。太夫人這是打的什麼算盤?難道先前跟她說的話都是假的?
太夫人如何看不出二夫人的心思,給她遞了個顏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隨後,楊媽媽奉太夫人之命,帶了幾個丫鬟過來,幫顧雲箏核對賬目。
顧雲箏留在花廳,聽管事們通稟這幾日正在著手辦的事情。
太夫人則帶著二夫人回了房裡。
“娘——”落座後,二夫人已是眼角微濕,神色很是委屈,“您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方才怎麼處處偏袒四弟妹?”
“你懂什麼?”太夫人很是無奈,“她這般行事,若是她自己的主意,便是完全有能力主持中饋;若是小四的意思,便是要全力幫襯著她。不論是哪種情形,她都能穩穩當當的坐穩主母的位子。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再生波折,讓她高高興興的接手才是。若是處處阻撓,傳到小四耳朵裡,他會不會出麵幫襯放在一邊不提,卻一定會對我們更添三分疏離。他那性情,還是哄著為好,鬨到不合的地步,總是不美。”
二夫人想想,隻能點頭同意,“倒也是,照老四那性子,一生氣搬出去的事也做得出。”之後到底是意難平,“我是太意外了,原來還想著看場好戲的,卻沒想到自己反倒成了笑話,沒來由的覺著委屈。”
“我明白。”太夫人寬慰道,“你雖然不主持中饋了,可日子也不會清閒,借著定遠侯府的名頭,儘心打理外麵的營生,多給錦安賺些銀兩不也很好?再者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給錦安尋一門好親事。”
二夫人點頭,尋思半晌,出於心虛站起身來,“娘,我主持中饋的時候,因著有幾個管事是娘家那邊過來的人,對她們便縱容了些,她們……她們的差事有些油水,平日裡也有中飽私囊的情形。”與其等太夫人生氣質問,還不如先一步主動招供,把錯處推給管事。
太夫人一笑,“水至清則無魚,我明白。”
二夫人略略心安,將那些趁機撈銀子的事一一道來,圖個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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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箏逐一聽了管事的通稟,一一示下,回到房裡時,已近午時。
李媽媽早已聽說了諸事,看向顧雲箏的眼神,比平時多了幾份恭敬。先前她總是擔心四夫人會出差錯步步受阻,現在看來,倒是她小看了人。這四夫人平日裡偶爾的孩子氣是真性情,遇到事情卻是條理分明,是個聰慧有城府的。
顧雲箏先找來春桃,詢問她房裡的丫鬟哪個聰慧哪個沉穩哪個不能用。
含清閣裡的下人,這麼久其實一直沒個章程,起先隻有夏蓮、思煙、春桃三個大丫鬟。思煙、春桃說起來是大丫鬟,平日裡過的卻是二等丫鬟的日子,被夏蓮呼來喝去。隨著夏蓮被丟到後花園,春桃與思煙才得以真正做了大丫鬟。隻是顧雲箏平日隻倚重春桃,思煙也就隻管著房裡的膳食、調|教下麵的丫鬟婆子。
此刻,春桃細細地道:“思煙是個八麵玲瓏的,各房裡都有相熟的丫鬟婆子,遇事沉穩。二等丫鬟裡,冰琴、夜藍很踏實,做事儘心儘力,自夫人到了府裡就在房裡當差,沒被夏蓮抓到過錯處,冰琴更聰慧些,偶爾會點撥小丫鬟、婆子不要朝秦暮楚有異心。至於彆的丫鬟,都被夏蓮挑到錯處,已來來去去換過幾次了,現在的幾個相處時日短,奴婢還看不出什麼。”
顧雲箏思忖片刻,“冰琴、夜藍升為一等丫鬟,這樣房裡就有四名大丫鬟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幫我管著庫房,跟在我身邊處理瑣事,冰琴負責膳食,夜藍管衣物首飾,思煙……”她略一沉吟才勉強做了安排,“讓她幫我調|教丫鬟婆子,管著灑掃。你們四個凡事都要以李媽媽為首,聽她的意思行事。”
春桃一一記下。
顧雲箏又說起堇竹,“堇竹和帶來的二等丫鬟平日幫我管管賬,主要還是服侍侯爺,月例與在東院一樣。日後東院有人再過來,都是一樣。”
春桃稱是,轉去傳話。
午飯後,顧雲箏坐在東次間的大炕上做繡活。李媽媽親手沏了一盞濃茶,送到顧雲箏身側的炕桌上。
顧雲箏平日裡並無午睡的習慣,總是看書習字或做針線,偶爾心中不快才會歇息。她笑著指一指杌凳,示意李媽媽落座,“媽媽聽說我的安排了吧?可有不妥之處?”
“沒有不妥之處。”李媽媽笑道,“夫人安排的再合理不過。”
“是麼?”顧雲箏看了她一眼,“對思煙的安排,媽媽也覺得妥當?”
李媽媽語聲略低了一些,“思煙姑娘是個八麵玲瓏的,各房裡都有相熟的,這樣的人,若是自幼跟在夫人身邊真是再好沒有,但她是在夫人進府後才被派過來的。房裡的丫鬟婆子懶散懈怠已久,夫人讓她幫忙調|教自然妥當。”
顧雲箏就笑,“那媽媽知道她與誰走得近麼?”
李媽媽沉默片刻才道:“與大夫人房裡的丫鬟是同鄉,走得近一些。”
顧雲箏喝了一口茶,唇畔綻出一抹笑意,透著欣慰。她是霍天北的發妻,大夫人是霍天北的寡嫂。而大夫人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日與她並無交集,也就沒有爭端。可是李媽媽沉默了片刻,說的是思煙與大夫人房裡的丫鬟走得近——這樣看來,那沉默就是故意為之,意在提醒她什麼。這樣看來,大夫人雖然孀居,對府中的事怕是了如指掌,日後不定何時就會找上門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顧雲箏拿起針線,“去歇會兒吧,彆跟我一樣熬著。”
李媽媽笑著稱是退下。
近申時,顧雲箏去了太夫人房裡,詢問四月十五內宅要請的官員家眷,宴席有沒有需要特地準備的佳肴,笑著解釋道:“我這也是笨鳥先飛,早幾日準備著,到時候的差錯總會少一些。”
太夫人很滿意她這樣積極的態度,取出了一份名單,“這是壽宴時要請的人,大多是與侯府走得近的,你留心記下來。”
顧雲箏接過名單,笑著保證道:“我會用心記下來。”心裡卻道:什麼與侯府走得近的,分明是與你、二房走得近的人,與霍天北交好的,恐怕是一個也沒有。不過,與霍天北走得近的人,想來早就得了話,太夫人下請帖也沒用。又與太夫人說了一會兒話,她告辭離開,在路上快速的看了看名單,沒有蒲家。
在門口遇到了霍天北,她有些意外,忍不住打趣他:“侯爺今日又很清閒?”
霍天北微笑,“實在是沒什麼事,我又舊傷發作,請皇上準我歇息一段時日,皇上沒應允,讓我每日上午去五軍都督府,下午在家歇息。”
他舊傷發作是有的,卻早已無恙。現在擺明了是應付公務綽綽有餘,要偷閒。
進到房裡,不等顧雲箏喚人,堇竹已經走進門來,行禮後去服侍霍天北更衣。
自己終於不用再充當他的丫鬟了,顧雲箏笑容愉悅,隨即發現堇竹服侍霍天北也不過是備好衣物。這樣想來,霍天北身邊的丫鬟倒是很清閒。
更衣後,霍天北喚她:“去正房看看?”
“好啊。”左右也沒什麼事,白日裡她也不能靜下心來看與太夫人來往的那份名單,與他相形去了正房。
正房位於內宅最前麵,門前的甬路直通垂花門,後麵就是太夫人的院子。
正房是個五進的很大院落,一進是倒座房,二進是處理諸事的大廳,三進才是夫妻居住的居室,後麵又有待客的花廳、後罩房。東西兩麵各有一個小院兒。
工匠們正在抓緊修繕屋宇。
經過倒座房、大廳,步入日後要日日居住的正屋,顧雲箏看到工匠正在忙的事情——將五間正屋、廂房的門窗卸下,換上透明的鑲嵌玻璃的門窗。
玻璃在這年月下,來自於海外,尋常官宦人家,有個玻璃鏡子——也就是西洋鏡都已算得新奇,可如今的正房門窗上的窗紗都要用玻璃取代……手筆可是不小。
霍天北道:“讓你過來看看也是要問問你的意見,看有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
“我不怎麼講究這些,侯爺手裡的人又都善於安排這些。我坐享其成就是。”事實是還是老問題,這侯府不能給她家的感覺,懶得花心思。
居室裡麵有灰塵,家什又已全部搬走,沒什麼可看的,兩個人隻是細看了看院中情形,便原路返回。
霍天北已聽徐默說了她上午的事,笑著讚許她:“做得倒是妥當。”太夫人那個人,很擅長表麵功夫,熱衷於做出表麵上的一派祥和,她做的文章恰好是投其所好之餘又達到了目的,真的是再妥當不過。
顧雲箏卻是明白太夫人爽快應允的另一個原因,“太夫人也是擔心侯爺出麵才答應的。”至於賞罰的事,她笑,“下人看重的,不過是錢財得失與前程。”
聰慧,且通透。他笑意更深。
顧雲箏說起一件事,探他口風:“我看了太夫人壽宴上請的賓客,並無宣國公府。”如果他根本就不與章家來往,她豈不是再沒機會見到章嫣了?不見與不能見可是兩回事。
霍天北態度淡漠,“不論什麼事,那邊都不用請,與我來往都不多。”
顧雲箏有些失望。
她稍加打聽就知道的事,霍天北也就不瞞她,“外祖父外祖母早已去世,舅舅又是恨不得寵妾滅妻的東西,漸行漸遠也好。除了嫣兒的事,若是有人上門,你都不需理會。”
顧雲箏點一點頭,卻不得不故意追問一句:“嫣兒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