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家覆滅的原因, 我隻看到了君要臣死。”霍天北緩聲道,“在雲家之前、之後滿門抄斬甚至誅三族九族的也有不少,皇上給出的原因無非是犯上謀逆、通敵叛國之類,無從查證, 也站不住腳——這種說辭, 說我興許有人信,說那些官員, 誰也不信。”他語聲頓了頓,“要說與雲家的淵源, 的確是有。”
“哦?”顧雲箏側頭看著他, “能與我說說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趨近正房時才點一點頭, 問道:“你已聽說了我小時候被人擄走的事情吧?”
“聽說了。”
“我那時太小,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帶到了何處,隻記得那是一個村落, 很貧苦的地方。也記不清在那裡過了多久不能吃飽穿暖的日子。那戶人家應該是人牙子, 好像是在城鎮裡找到了一個膝下無子嗣的人家,要把我轉手賣掉。”他自嘲地笑了笑,“到了城鎮已是午間,我隨著那對夫婦去了一個小飯館,進門就看到了一個人,背影與父親特彆像……”他又現出了自嘲的笑。
顧雲箏看著他,心疼的厲害。
“留心。”霍天北帶她走進正房,扶著她上台階, 走上抄手遊廊,這才繼續道,“那時我太小,以為家人總會找到我接我回家,看到的人又與父親有相似之處,就不管不顧地喊著爹爹跑了過去。那個人自然不是父親,是成國公。一直不知道他為何去了那個城鎮,可那是我此生最慶幸的事之一。當時我見他不是父親,特彆失望,但他待我特彆溫和,問了我幾句話,命隨從去盤問那對夫妻。那對夫妻的話與我的話完全對不上,他就將我暫時帶在了身邊,沒說會送我回家,隻說不會讓我再過不能吃飽穿暖的日子。”
說話間,兩個人轉入正屋暖閣,他將她安置在床上,扯過錦被給她蓋在身上,落座後斜倚著床頭,“大概有十多天吧,我跟著他趕路,隨後得以與哥哥團聚了幾日。之後,他把我托付給了陸先生,在我從軍之後,他又向葉鬆舉薦我。從小時候那次相見之後,我再沒見過他,但他那些年一直留意著我的去向,總是適時地幫我一把。如果沒有成國公,我多半會遂了先生對我的期望,行醫救人,但是因為他,我才立誌要出人頭地。是他跟我說,來日站到高處去,彆讓我把你丟了,在人海中看不到你。”
顧雲箏做夢都沒想到過,父親與他還有這樣一段往事,十幾年間,她從未聽過說隻言片語。她倚著他身形,輕聲道:“說下去,我想聽。”
霍天北望著窗外的梅花,語聲透著遺憾:“從軍之前,陸先生帶著江南我們四個,常在山中、水鄉甚至叢林附近度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後,也無暇上門拜謝他當年的恩情。從軍之後,偶爾寫一封信給他,告訴他值得一提的事。他說好孩子,我等你憑借戰功進京,屆時為你接風洗塵。他遇難之前,我也曾進京,卻總是不湊巧,無緣相見。”
顧雲箏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直是父親很賞識的人,隻是不知還有這層關係。
“皇上二次賜婚、雲凝遠嫁之時,我忙於平亂,心裡清楚,皇上隻是要用寵信我為由除掉一個朝臣。怎麼也沒想到是雲家。賜婚之前,還命賀衝選了來日發妻人選,最想娶的是成國公之女。他是我的恩人,於他或許不足掛齒,於我卻是沒齒不忘。再者,他的女兒——”霍天北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以前我是不相見就好奇,出事那夜至如今,我敬重。自然,誰想要娶她都不易,她應該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過是有那份心思而已,成不成還兩說。”他有些歉意地看著她,“所謂的我娶你是退而求其次,是因此而起。”
顧雲箏自是不會自己與自己爭什麼,便隻是一笑,問起彆的:“若是沒有蕭讓、雲笛,你也會幫雲家吧?”
霍天北頷首,“也不止是我。例如葉鬆,例如柳、孟、徐三位閣老,都想為雲家,為如雲家一般落難的家族討還公道。尤其三位閣老,這幾年一直協助我與葉鬆,這是原因之一。自然,都是在官場多少年的人,他們也要利用皇上的心思,否則非但不能為彆人昭雪,還可能被皇上鏟除。”
顧雲箏低低的歎息一聲,“也隻有你們這些人,才能忍這麼久,換了尋常人哪裡做得到。”
霍天北就笑,“彆以為我聽不出,這是在說我們慢性子呢。”
顧雲箏抿了嘴笑,“哪有。我怎麼會不明白,你們自己也是麻煩太多,自己的地位還不能巋然不動,哪裡能幫彆人。”
“說到底,自家的仇,還是要自己了斷,才能心安,否則始終是個心結。我就算是在蕭讓、雲笛現身之前給雲家昭雪,他們也未見得就滿意,不知緣由,說不定還以為我此舉不過是收買人心。”霍天北微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戰功被人掛在嘴邊的時候已成過去,如今傳遍街頭巷尾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顧雲箏莞爾。他始終對自身情形保有著最冷靜的態度。“也不想告訴雲笛、熠航、蕭讓他們?”
“沒必要。”
“怎麼說?”
“麻煩。”
“……”
霍天北見她不滿的瞪著自己,笑,“我也隻是感激成國公一個人,與他們無關。為官之人,除了我與江南這情形,沒有永遠的友人,今日相助、感激,明日說不定就反目。陳年事到最後反而會成為笑話,何必呢。成國公若是在世,也不會希望如此。”
顧雲箏也就釋然。
隨著她能出房門走動,熠航也高興起來。小孩子不明所以,隻當是她病了,這段日子都很擔心,幸虧連翹時常帶著他去安姨娘房裡,安姨娘每日裡寬慰著、吃力的解釋著,他這才稍稍心安。這日起,上午在霍天北的小書房習字畫畫,下午都留在顧雲箏房裡玩兒一陣子。往日裡那份擔憂記掛,在如今使得他與顧雲箏愈發親昵。
這日,顧雲箏想去看看三夫人。孩子的洗三禮是她張羅的,滿月酒則是霍天北命李媽媽、徐默操辦的,那一陣到前幾日,都是病懨懨的,不好過去看望。
正要出門的時候,巧了,三夫人過來了。
三夫人產後身子略見豐腴了一點兒,容色很好,見顧雲箏氣色好轉許多,略略心安,還是心疼,“怎麼還是這麼瘦?吃的東西都被孩子搶去了吧?”說著輕輕拍了拍顧雲箏腹部,對胎兒笑道,“你這個不省心的,哪有這麼折騰人的?”
顧雲箏忍不住笑,“是我沒良心,以往就是吃多少也胖不起來。”
“那倒是好了,孩子隨你,可沒有你埋怨的份兒。”
兩人在裡間落座,說笑了一陣子,三夫人提起一事:“侯爺前幾日問三爺了,說該如何發落太夫人、二爺等人。”
顧雲箏微微訝然,轉念明白過來。霍天北這不是詢問,隻是知會霍天齊一聲。
三夫人已繼續道:“我們斟酌了幾日,想著他們之間的恩怨也不是誰能阻止的,太夫人一錯再錯,侯爺手裡又是證據確鑿。我們……”她說到這裡,坐到了顧雲箏身邊,“我們想著,還是帶著孩子到我家鄉去度日,京城也不適合我們再留下去了。”
這倒是顧雲箏沒想到的,聽到這兒,心裡已是不舍。
三夫人紅了眼眶,“說起來,我也沒什麼好掛念的,隻是舍不得你。這府裡的女子,也隻有你與我投緣。”
顧雲箏又何嘗不是,“不如先問問侯爺。侯爺隻是提前跟你們說一聲,並不是要你們怎樣。”
三夫人苦笑著搖頭,“侯爺不會對我們怎樣,外人因著侯爺,也不會說出什麼話來。症結在於我們,我們不想再念著陳年舊事活下去了。尤其三爺,他心裡得是個什麼滋味?”
顧雲箏默然。這倒是,換了誰是霍天齊,也會度日如年。既是如此,不如離開。她點點頭,問道:“可與侯爺說了?”
“還沒呢。”三夫人笑道,“我先來與你說一聲,免得你到時心急。”
“這話我幫你們帶給侯爺吧。”顧雲箏便又笑著安慰三夫人,“你回到家鄉也好,可以不時見到娘家人。江南也是出了名的風景優美之地,我總想著去親眼看看呢。”
“嗯,我家鄉的風景的確是不錯,你若是能前去,我定要陪著你四處轉轉。”三夫人說起故鄉,神色很是柔和,也有了幾分鄉愁,“出嫁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晚間,顧雲箏一麵做針線,一麵將此事與霍天北說了。
霍天北思忖片刻,“這樣也好。我給三哥在三嫂娘家附近安排個官職,日後照應一二。他們不在京城,未嘗不是好事。”
顧雲箏手裡的針停了停,“太夫人、二爺他們呢?你怎麼打算的?”等他回答的時候,心裡不是不緊張的。
“太夫人種種惡行,霍天賜與二叔一家謀害大哥,都有人證。既是如此,我就交給順天府去辦。”霍天北拿過她手裡的針線,遞給她一杯熱水,“沒成家的時候,也不需顧忌什麼,如今不同,不能讓你陪著我背上惡名。真率性而為的話,嶽父大人第一個就不答應。”
顧雲箏喝了一口水,滿眼的笑。顧豐從信件中得知她懷有身孕之後,來信的次數就頻繁起來,自己叮囑,也幫顧太太提醒她要注意飲食,不宜勞累,也說了南疆雖然海麵不太平,他們倒是沒受什麼影響。每次都是寫上滿滿幾頁。
霍天北拿起她手邊的一件錦袍,“給我做的?”
“不給你做給誰做?”顧雲箏笑道,“我做這些太慢,現在也長教訓了,冬日裡就給你和熠航做春日的,免得到時穿不了幾日。”
他有點兒奇怪,“怎麼也不給孩子提前做點兒什麼?”這些日子就沒見她做過小孩子的衣服。
“鄭師傅做了很多,李媽媽、春桃、針線房都在做,輪不到我。”顧雲箏說起這些就笑,“褻衣肚兜也罷了,外衣都是男孩子穿的,我讓她們做女孩子的也沒人聽。”
“這些人。”霍天北也忍不住笑,“下次就說我讓她們做女孩子的衣物。”說著吻了吻她唇瓣,“頭一胎生個女兒,過幾年再生兒子,好麼?”
“怎麼都好啊。隻要長得像你就好。”顧雲箏從最初在想的就是生一個與他容顏酷似的小人兒,又笑著勾住他頸子,“府裡的老人兒說,經常看著誰,孩子長的就像誰,不管真假,你得多陪陪我。”
霍天北的心柔軟成了一泓柔水,“真這麼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