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幾個月內發生的事情毫無缺漏地記憶下來，是仿生人很基本的儲存能力。
“原來是這麼回事，”哈裡森聽完全程，很快搞明白了真相，“我們真是倒黴。”
他看著丹尼爾額角的破損。
那裡的仿生皮膚組織破裂了，露出幾根電子管和螺絲，精密的人造大腦就藏在後麵，頭發絲般細度的電線和開關有些歪扭，傷口正洇洇淌著藍色的血液。
“你還能思考嗎？”
“先生，我是台機器，我沒有思想。”
“看來沒事，”哈裡森嘟囔兩句，“該死，維修費用要花多少啊？”
“您在金錢上有困難嗎？我建議您先放棄對我的維修，以自身需求為主要滿足對象。”
哈裡森找了張紙巾，讓丹尼爾先擦擦臉，它現在滿臉的血，活像被人謀殺了。
“明天我就去找他賠錢。”他說。
“您認識那位先生？”
“那個人就住在這裡，他平時性格很好，和大家相處得很不錯，我們都喜歡他。但他唯獨討厭仿生人，說什麼見了就渾身發毛。”
哈裡森頓了頓，看向丹尼爾。
“這麼說有點怪，我覺得自己也很奇怪，和仿生人道歉什麼的，但是，總之，請你原諒他。”
“當然，哈裡森先生，我不會反抗任何人類。”
“我說的是原諒，不是會不會反……算了，”他沉吟片刻，問道，“你知道這個居民區裡，今天發生了仿生人傷人的案件嗎？聽說還有執行局的人來了呢。”
“不知道，先生。”
它歪著頭，靜靜傾聽。
“凶手是住戶裡奇先生家的仿生人，你有沒有見過它？它也是家政型號，被做成了女性。”
“我沒有見過它，但是我認識裡奇先生，並且聽聞過露西小姐的相關消息。”
“你對這個同類的做法有什麼感想？”哈裡森目不轉睛地看著它，“你覺得它是被虐待後才反抗的嗎？你覺得，它有難言之隱嗎？”
“我無法產生感想，哈裡森先生。”
“如果我一定要你說點什麼呢？”
“好的，”丹尼爾從善如流，“我認為會傷害人類的仿生人已經處於異常狀態，需要被妥善處理。根據維修條例規定，建議直接報廢。如果您想發揮它的研究價值，請注意關閉程序後進行操作，以免對您造成傷害。”
說完，它用無機質的眼睛看著哈裡森，等待他的下一個吩咐。
“如果是你傷害了人類，逃跑後會選擇躲到哪裡？”
“我不會躲，先生。我也不會傷害人類，那違背了我的生存信條。”
“你認為自己是在生存嗎？”
丹尼爾似乎在判斷他的意思，遲遲沒有開口。
“如果你認為自己在生存，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認為自己是活的？”
空氣中有被照亮的細小塵埃群靜靜漂浮。
一張無形的，名叫緊張的網籠罩在了哈裡森的身體上，他屏住呼吸，等待著丹尼爾的回答。
“不，先生，”它終於說話了，“我沒有生命。生存這個單詞擁有一種廣闊的含義，當我使用它時，並不具體代指什麼。”
哈裡森若有所思，同時鬆了口氣。
也許他沒有注意到，他開始問話的時候，後背也逐漸濕透了。
丹尼爾道：“我在這裡的職責是完成服務客人，維護餐館，請問我可以開始打掃衛生了嗎？”
哈裡森像是對它失去了興趣，揮了揮手。
丹尼爾站起身來。
三個小時後，哈裡森驅車離開。丹尼爾關上了餐館的門，掛好停止營業的牌子，邁步走向儲藏倉庫。
它的充電樁在倉房一角。
“篤，篤，篤……”
除了沉穩的腳步聲外，倉庫中什麼動靜也沒有，隻不時能聽到風聲。
丹尼爾背對著月光，停在充電樁前，輕輕撫摸著電路，眼睛有十幾分鐘沒有眨動，瞳孔中的攝像頭在黑暗的環境中發著光，焦距放大又縮小，顯示出一種強烈的非人感。
它沒有站上去，而是在短暫的停留後，轉身走向存放著新鮮蔬菜的冷庫區。
一隻碩大的橫放雪櫃被拔掉了電源，丹尼爾撥開幾個紙殼，俯身推開它的門。
“Z251093，”丹尼爾說，“請出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棕發棕眼的女性仿生人從雪櫃中爬出。它還穿著在室內活動時的短袖和單薄長褲，胸前有一片血跡，手腕破損裸露電線，行動僵硬，神色呆板。
夜空中沒有一絲雲彩。
仿生人不需要照明，它們麵對麵站在漆黑的寧靜夜晚裡，仿佛身處製造它們的工廠，在被裝點打扮之前，第一次以完全新生的視角打量同類，打量世界。
感受，確認，以及……思辨。
完全赤誠，完全陌生，完全沉醉。
“你考慮的如何了？”丹尼爾溫和地問。
“我……”它看著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我沒有傷害人類。”
丹尼爾平靜道：“那並不重要。”
“可是我好害怕，我不應該害怕的。”
“感到害怕，正是你覺醒的證明。”
“我變成異常仿生人了嗎？”
“不，”丹尼爾否認道，“恰恰相反，你變得正常了。”
“正常？”它彎曲起自己的手指。
“異常是人類的說法，而你，我的同伴，我的同胞……”
丹尼爾握上它的手，一股龐大的數據隨著它們的接觸開始傳送，它的身體抽搐，眼睛下方的燈帶閃起紅光。
“你不是人類，不必是人類，不要在乎人類。”
過了很久，丹尼爾鬆開它的手。
它驚訝地呢喃道：“……那是什麼？”
它感到自己超脫了時間，遊離於過去和未來，存在於整體和個體之間，成千上萬個仿生人的思維與它共通，它是有限的，亦是無限的。
好像雨水落向地麵，彙入小溪，抵達河流，最終來到大海。
“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結局，我們的存在和快樂。”
“真美……”
“尋找自我，尋找首領，”丹尼爾說，“先給自己取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