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42】(2 / 2)

明月歌 小舟遙遙 11225 字 4個月前

若她有的選,自也不想與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時候,她還挺羨慕王氏——起碼放眼整個聞喜,無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隨心所欲,朝任何人擺臉色。

“裴守真,你聽到了,你的心肝兒親口說的,我未曾惡待她。”

王氏橫眉睃向裴瑕:“至於善待,你還是免開尊口。當初你趕去長安,我便明明白白與你說過,你若硬要將她接回,腿長你身上,我攔不住。但等她進門,你也彆指著我能給她好臉。這話,你可記著?”

裴瑕未曾想母親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諱。

但這話,王氏的確說過。

隻他當時一心想著趕往長安履約,接回沈玉嬌後,又想著玉娘這般溫柔和善,日久天長,應當會叫母親動容……

“行了,香都快燃儘了。”

王氏將另外三根香遞給沈玉嬌,淡淡道:“先與祖宗把香敬了,再與我議其他。”

裴瑕與沈玉嬌聞言,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一絲複雜。

卻也沒再多說,握著香,走到蒲團前跪下。

“祖宗德澤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孫裴瑕,今攜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謝諸位先祖在天之靈庇佑,使我與我妻雖分離多日,但殊途同歸,一家三口得以平安歸來。”

沈玉嬌跟在裴瑕身後,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謝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會護她,她說不準,但腹中這孩子一路顛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顯靈。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著沈玉嬌起身。

再看王氏,她負手立在神龕旁,香爐升起的嫋嫋青煙,模糊著她的麵孔,愈發沉凝難辨。

對視兩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啟:“香已敬完,母親心中疑問,我與玉娘也已解答。現下,是否該由您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這一刻,波瀾不驚掃過麵前這對小夫妻,而後略略拔高聲線:“把人帶進來。”

很快,高嬤嬤就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

待看清那兩人模樣,沈玉嬌眸中迸出詫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馬的侍衛孫明。而他身旁,那緊緊揪著他衣擺的女子,則是二房裴彤身邊的貼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孫明與秋熳二人見到祠堂裡的主子們,也都難掩驚訝。

驚訝過後,忙惶恐跪下:“屬下/奴婢拜見夫人,拜見郎君、少夫人。”

裴瑕視線於屋內幾人麵前掠過,待看到沈玉嬌驚愕神情,

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嬌偏過臉,長睫輕顫:“他便是那日派來殺我的侍衛。”

她聲音很輕,但習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孫明聽到這話,忙不迭磕頭:“少夫人明鑒,屬下並無害人之心,實是惡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當日放過少夫人,便是想著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不該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冤有頭債有主,少夫人發發慈悲,饒屬下一條賤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響,不一會兒就見了血。

沈玉嬌嚇了一跳,忙道:“你彆磕了,我並無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過我,我感激還來不及。”

“二哥,你聽到了麼?彆磕了彆磕了,少夫人說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孫明,又含淚望向沈玉嬌:“少夫人,還請您明察,奴婢與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冒犯您,實在是……”

她及時止住話,仰臉看向高嬤嬤。

高嬤嬤則是朝王氏那邊瞄了眼,見王氏站在神龕旁不言不語,隻盯著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嬤嬤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對鴛鴦:“說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與少夫人。”

得了這話,秋熳和孫明也不再隱瞞,將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嬌驚愕,身子也不由輕晃。裴瑕眸光一閃,忙扶住她的腰:“當心。”

沈玉嬌怔怔地,怎麼也沒想到幕後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從未將她這個嫂子放在眼裡,卻沒想到那不過十六的閨閣娘子,竟有這般歹毒心腸!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麵前語笑嫣然、天真活潑,私下卻這般狠辣,沈玉嬌隻覺脊背一陣惡寒。

當真是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該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氣,您應當也有所耳聞。”秋熳抹著淚,哀戚抽噎:“她威脅奴婢若不答應,她就帶奴婢嫁去長安。可奴婢已與二哥許了婚約,寧死也不願委身旁人……”

陪嫁丫頭,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撐死就是個妾。

秋熳雖是婢子,卻也有她一份骨氣,寧做小戶妻,也不做那高門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們饒了秋熳,一切責罰都由屬下來受。”孫明俯爬在地,哽聲請求:“秋熳懷上了,受不得罰的,求主家開恩!”

眼見倆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饒,沈玉嬌心頭輕歎,側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觸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卻也是叛主作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孫明二十棍,革去侍衛一職。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錢,兩人同去莊子上做雜役。”

語畢,他看向沈玉嬌:“若覺輕了……”

“足夠了。”沈玉嬌瞥了眼地上倆人,此番她落難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處。

且這倆人並無作惡之心,隻是為人脅迫的工具。真正該受懲戒的,另有其人。

聽到主家的處置,孫明夫婦如聞大赦,連忙磕頭謝恩。

高嬤嬤見郎君已發話,夫人並無其他吩咐,便帶著孫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們咋咋呼呼驚擾祖先。

祠堂很快又歸於靜謐。

王氏也似魂靈歸竅般,慢悠悠攏著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嬌:“如今,你們可清楚了?”

沈玉嬌抿唇,眉間仍蹙著。

裴瑕也知她心頭症結——

她不好開口,他為人夫,自要替她開口。

“兒子鬥膽問母親,您是近兩日才知其中陰謀,還是事發那時便已知曉?”

裴瑕望著王氏,清闊眉宇一片肅正。

王氏眼波輕動了動,少傾,她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你說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這孤高雍容的貴婦人,語氣裡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親,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為虎作倀,縱容裴彤惡行!”

王氏望著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這是要當著旁人的麵,責問你的母親麼?”

裴瑕下頜緊繃:“是母親有錯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兩聲,腳步也往後退兩下,單手死死撐住桌沿:“行,既你已經決定為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道:“是,我是為虎作倀,是助紂為虐。我明知裴彤那膽大妄為的**謀害長房嫡媳,我卻無動於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認,我都認……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當。且你若是問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隻道,我不悔。便是再來一次,我亦是不管不問、亦是睜一隻眼閉隻眼,**。”

“彆用這種眼神看我,守真,我兒,我磊落光明的兒,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潔、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諾,這世間有幾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當聖人罷了,彆拿我也當聖人。我不過是個後宅婦人,自十六歲嫁於你父,邁進這裴家門已有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我不

敢說為裴氏勞苦功高,卻也是殫精竭慮、滿腔心血皆付與你們裴家、付與你們河東裴氏!”

“其實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哪怕壯年守寡,孤兒寡母撐起這方門戶,我也從未有過什麼怨念……好吧,還是怨的,我怨你父太過剛直,景王**時,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傷及肺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是無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不顧。”

說到此處,王氏目光落在手邊那塊漆黑牌位之上,似惱恨咬牙,眼底神情卻又極儘複雜:“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聽到王氏說這樣的話。

他印象中的母親,從來都是冷靜聰慧、果斷堅韌,對父親一往情深,對他一片慈愛——

他至今還記得,父親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與舅母千裡迢迢,前來奔喪。

那時他才五歲,族裡的姑祖母悄悄與他說:“守真,你去聽聽你舅父與你舅母說了些什麼?若是他們要叫你阿娘改嫁,你聽祖母的,一定抱著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聲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從此便再無管你了。”

隔著窗戶縫,那時還不是君子隻是個“小兒”的裴瑕偷聽到大舅母與母親道:“那季都尉可有誠意了,你還是姑娘時,他便愛慕你呢。這麼多年,都未曾娶正妻,隻房中有兩個妾。這不是聽說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們家打聽,有意聘你為正妻呢!……仙芝,你還這麼年輕,聽嫂子一句勸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豔麗灼然的盛年。

她一襲白裙,銀釵白花,眉眼一片決然孤傲:“一日為裴氏婦,終身為裴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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