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聽了,隻道這閨女算是白生了,隻求她這一點子小事,左一個“裝相”,右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指著東家說西家,打量著她傻,聽不出來呢!
趙姨娘眼睛一眯,哼道:“姑娘也彆拿太太、老太太壓我,逼急了我什麼話說不出來。一樣的公府裡的哥兒,一個捧得跟寶似的,一個作踐得狗似的,我倒要問問這是什麼道理。再不然,拚去一條命,也要鬨個玉石俱焚。到那時,我看姑娘能得個什麼好!”
“姨奶奶在我麵前說得這般狠,感情是我作踐您呐!您也甭唬我,您就是舍得下這條命,也舍不下這富裡的富貴。都說‘寧為窮□□,勿做富人妾’,怎麼偏偏你就做姨娘?自個兒做了姨娘就罷了,怎麼就偏偏生了我們?您活得不痛快了,就拿我和環哥兒作筏子,鬨得我們不尷不尬,好生沒臉。這般活著就算了,誰叫我們不會投胎,天生庶出的命!我們都認命了,怎就姨娘不認命?老爺哪說錯了?寶玉一個嫡子,都不曾請什麼先生啟蒙。環哥兒一個庶出的,配請麼?再說,他要認真念書,天天往我們閨閣跑算什麼事兒?賈家沒有族學麼?”探春忍著眼淚,一句又一句的話,跟刀子似的往外扔。
趙姨娘卻嘴硬道:“庶出的怎麼了?庶出的就不配上進麼?族學真要那麼好,太太怎不把寶玉往那裡送?你這做姐姐的,倒是舍得把環哥兒往那烏七八糟的地兒扔。得了得了,算我白生你了,不教就不教吧!”
探春不住冷笑道:“姨奶奶也不用這話刺我、激我,也不用做這副傷心的模樣。您的這些手段,往願意看的人身上使去。好心提醒姨奶奶一句,彆以為這世上就您一個聰明人。”
“姑娘就使勁兒踩我吧!如果這樣能討好那邊的話,也算值了。姑娘眼裡雖沒我,可好歹是我生的,總要為你想上一想。”趙姨娘不甘示弱道。
“你……”探春原本就要起身走了,聞言停住腳,辯道:“我幾時為了討好人踩你了?姨奶奶要是個尊重人,我做什麼踩你,又能怎麼踩你?你自個兒都不尊重自個兒,又怎能怪彆人踩你?”
“姑娘怎麼說怎麼是!”趙姨娘無所謂道。
探春見她這副滾刀肉的樣子,知道再講下去,除了惹自個兒生氣,再落不著旁的,隻道:“姨奶奶往後莫再糊塗了,對自個兒放尊重些吧,也算是給自個兒一分體麵。”
“體麵誰不想要,又是誰都能要?那些高高在上,眉頭眼動都有人放心上的,自然不用爭什麼,自然是體麵的。像我這般下賤的人,配麼?我這輩子就這麼樣了!我若做了什麼連累了你,看在生你一場的份上,就繞過吧!”趙姨娘語氣淡淡,話裡話外都是無奈之下的超脫。
探春心有不忍,勸道:“好好照顧老爺,好好過自個兒的日子,爭什麼搶什麼?你是有資格爭搶,還是有實力爭搶?還不如好好過眼前的日子,莫要想著許多。”
“是了,老話兒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道理誰都明白,可真道眼前了,誰又看得開。一樣的公子哥兒,寶玉到了哪裡不是眾人圍著捧著,環哥兒連下人都不稀得搭理。這府裡的上上下下,除了我和舅舅一家,誰還真把你和環哥兒放心上?前兒環哥兒想吃個什麼酥,拿了銀子勞動廚房的人去做,人家還胡亂做了打發他呢!寶玉房裡的丫頭都可以拿去做人情的定西,你兄弟卻使了錢都求不到。我們在這府裡的艱難,就不消再說了。你若是心裡還有他這個兄弟,也不求你教他讀書認字,隻求有好吃好用的,想著他點。你在老太太跟前,那起子捧高踩低的,自然是不敢虧了你去,環哥兒就不同嘍。”趙姨娘唏噓道。
探春眉頭一皺,問道:“環哥兒要廚房做的可是鳳梨酥?”
“是!就是這名兒。”趙姨娘點頭道。
“這就是姨奶奶想多了!環哥兒大小是個主子,廚房的人若會做這玩意兒,也不肯得罪人。這鳳梨酥原不是家裡人做的,是雲妹妹從家裡帶來的。這點心也不是多精貴,南方普通人家就用得起,可於我們北方來說,的確難得。一則是咱北地不產鳳梨,二則是不當季。這會子要做鳳梨酥,可往哪裡尋鳳梨?”姨娘弟弟沒被人欺負了去,探春心裡輕快了幾分。
趙姨娘一下子來了精神,問道:“既是難得,史大姑娘怎麼就得了?”
“親戚送的吧!她沒說,我們也不曾細問。環哥兒還記著這事?姨娘該好好開解才是。他雖小,也該認清自個兒的位置,曉得什麼能為,什麼不能為。下頭的人使壞,他就該明明白白告訴鳳姐姐才是,窩在屋裡生悶氣,除了悶壞自個兒,還能得什麼好?”探春義正詞嚴道。
要說她最不喜的,不是姨娘的粗鄙愚蠢,而是她遇著事總是憤懣不甘,暗地裡叫罵詛咒,從不想想解決的辦法,連帶著把弟弟也教的鄙陋不堪。
趙姨娘卻不這麼想。為著這麼一點子小事,巴巴地打擾人鳳大當家,不是討罵麼?說不得人家倒打一耙,笑話他們連個下人也治不了。
“她要是有一分向著我們,那起子慣會看人臉色的,也不會這般行事。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在咱府裡,人璉二奶奶一句話,比老爺說的還管用呢!我在老爺麵前再得臉,也不好拿內宅的事兒煩他。就是煩了,也不見得他肯管。哎喲,我跟你個小丫頭說這些做什麼。總之,你姨娘我再蠢,也曉得有些佛是拜不起的,難為姑娘肯為我出主意。你不曉得,你這位鳳姐姐,在我們跟前和在你們跟前,是不一樣的。”反而,要哪一天璉二奶奶換了人,他們才有好日子過呢!
探春無話可駁,隻道:“形勢如此,姨奶奶也莫要埋怨,路好路壞總是你選的,放寬心,好好走下去。還是那句話,不該想的事兒,彆想那麼多。”
“要是不想,更該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趙姨娘不覺有錯,“環哥兒眼見著還為鳳梨酥的事兒介懷,要不你去史大姑娘那兒要點過來哄哄他。”
“姨娘又糊塗了!人家來做客,帶了點東西過來,咱就眼熱去求,這算什麼事?這樣無禮的事兒,我是斷斷不能做的。再說,史大妹妹本就兩匣子鳳梨酥,全送了老太太,老太太又給我們每人分了一碟子,現誰還剩幾個呢?”就是有剩,她也張不出口。
“姑娘又是這樣!但凡叫你用一點心在我們身上,就推三阻四的。你們兄弟姊妹之間,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寶玉房裡既然吃了還能拿給丫頭去送,定是不止一碟子了,你去說一句怎麼了?要這會兒求你的是太太、寶玉,你也這麼著?”說到底,她這閨女還是白生了。
趙姨娘連連擺手讓人走,打算另想法子。
作者有話要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陳眉公《警世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