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在她身上尋找亡妻的影子,可惜閨女長得實在不夠像她。蘇婉人如其名,溫和端秀,而眼前這小孩隻有巴掌大的臉,都已經透出一分疏離的冷色。
閨女不像娘子,也不像自己。她到底是打哪兒來的?要降生在這樣一個本就飽經磨難的家庭,要生生地讓夫妻陰陽兩隔,要讓他的後半生這般孤苦窘迫。
卿秀才有過怨懟。
甚至在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恨不得摔了這個奪命的凶手。
可那烏溜溜的眼睛一瞥過來,是見了底的清澈和天真。
那雙眼睛的神態,又讓卿秀才想起蘇婉。
她死前拉著他的手,身體虛弱說不出來話,但她的眼睛殷殷切切,她知道大限將至,眼眸顫若清潭,生死關頭在向他求些什麼。
一個剛剛生產完的女人,還能求什麼呢?還能有什麼遺憾?
不用她說,卿生也明白的。
“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卿秀才的眼眶微紅,撫在她發頂的手微微一動,“你待在這裡,如今也不太合適了。爹知道有個地方,叫太初境,聽聞那裡有修仙人……我們去找找仙人,讓他們給咱卿兒看看命,好不好?”
“好。”
她年紀不大,卻已經很懂事。就抿著唇,輕點了下頭。
卿秀才就這樣變賣了所有的家當,雇了輛小破馬車,載著一顆小災星搖搖晃晃地上了路。一路上風吹雨曬的,不知走過多久,隻循著一片方位,居然當真在某個霧散的中午,瞧見了巍峨的仙山。
父女倆在太初境下的一方小鎮落了腳。
那個小鎮的名字則很有狐假虎威之嫌,響當當“太初鎮”三個大字,用隸書刻在一方大石上。不過它畢竟是坐落在仙山腳下,興許也算是可以溯源。
卿秀才帶著閨女去當地酒樓,花著為數不多的銀兩,好好地吃了一頓飽飯。
又去裁縫鋪子,給她量著尺寸,做了幾套新衣。這時候已經散淨家財。
“爹。”小姑娘摸著衣服料子,覺得順滑得非比尋常,“今天是過年嗎?”
以往隻有過年才能添上幾兩肉,做幾件新衣裳。小孩自然是把這些與年俗聯係得緊密。
“不,離過年還早著。”秀才搖搖頭,笑了笑,“也不知那些仙家看不看人貌,體麵一點,總歸沒錯。興許看上我們家卿兒根骨清秀,要收你做個徒弟……那你去是不去?”
卿舟雪垂眸沉思片刻,“去。我留在你身邊,也遲早要害了你的。”
“害便害吧。”他卻不是很在意,仍然笑道,“我和你娘興許得個團聚。隻是她會怨我沒有照顧好你了。”
第二日上山的路倒是一片陽光明媚,沒有發生險情的條件。卿生抬頭瞅天,把地踩實了,這才領著閨女小心翼翼地上山。
第一步,一切安好。
第二步,風和日麗。
此後的一步兩步也沒有出什麼紕漏。
“以前把你養在家裡,見的人少。”他拉著那隻小手,“等會見了外人,無論是誰,要知道禮數,落落大方,這才不會被人輕易看扁。”
“給你買的衣裳也不少,仔細換洗,姑娘家,把自己收拾得乾淨一些。”
“吃也吃得好點……不過這裡是仙境,想必不會比以前差的。”
卿舟雪發現父親有點嘮叨,她模模糊糊間也有一些預感,爹來這裡也並非單純給她看看命,多多少少有點托付的意思。
憑他文弱書生一己之力,養大這樣一個特殊孩子,隻有當真努力做過,方知道其中辛苦。也許另尋高人,才是對卿舟雪最好的選擇。
太初境山門有九百九十九階。卿舟雪低頭看路時,數著台階讓自己專心。她很清晰地記得七百二十三階這個數。
甚至在很多年後,也沒有忘記。
七百二十三階時,山上忽然落下一道滾石。有五個人身的大小,幾乎像一座小山,滾著塵灰直衝卿舟雪而來。
風聲呼嘯,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身體的重心卻被人推搡了一把,她仗著人小輕便,往前滾了幾遭。
暈頭轉向,額心一下砸在石塊上,好歹因為滾圈緩衝一二,隻在微微破皮的程度。
一股子血腥味在鼻尖蔓延開來。
塵灰落定前,石階被砸掉幾塊。卿舟雪忍著疼痛,努力睜大了眼睛,在蒙蒙灰飛裡,卻沒有尋到那個並不偉岸且熟悉的身影。
地上隻有一隻破靴子。孤零零的,連血跡都沒有留下。
卿舟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慢慢走上石階的邊,底下是萬丈懸崖,隨著滾石落地發出驚雷般的一聲巨響,震得她頭皮發麻。
天地雲海茫茫間。
突然,隻剩下她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