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眼神閃過一絲戾氣,問:“是你拿走了嗎?”
龔遂深深拱手,“老臣萬死。”
然後他雙手將杖遞到王的手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請讓老臣參乘。”
所謂參乘,是陪同皇帝乘坐輿車的人員,坐在馭手右邊。本來,參乘的人應該是大鴻臚韋賢,但昌邑王既不在乎,也不想再耽擱時間,便直接讓龔遂坐到了車上。
在遙遠的後方,王吉看到剛才一幕,微微皺起眉頭。他並不知道龔遂有參乘的計劃,不知道那隻是為了滿足當大鴻臚的虛榮心,還是另有目的。
小波折草草止息,乘輿就位,百官肅立。於是,六匹高頭駿馬牽引一輛熠熠生輝的皇車,後首跟著三十六輛屬車組成的長蛇陣,再往後則是低級官員以及昌邑國屬官組成的龐大隊伍,就像一條巨龍,從霸上向關中平原俯衝,正轟轟降臨帝國的心臟長安。而在這條巨龍東邊,銀色的地平線若隱若現,正孕育著六月的第一個日出。
皇室儀典就像是一隻嚴絲合縫的子母奩,每個環節都調整得分毫不差。當乘輿車隊遙遙望見長安城東都門的時候,第一縷黎明正好照在城門兩側高聳的闕上,將瓦當鬥拱全部染得金碧輝煌。而因為日光漸長,燈火不彰,百官統一的披麻戴孝也變得鮮明起來,成為白花花一條長練。
和日出一樣如期而至的,還有百官隊伍嗚咽的哭聲。
煌煌大漢,從來是不缺少忠臣的。而且這次,臣子們的心情又比尋常複雜得多:過去十三年畢竟一改漢武帝窮兵黷武的態勢,與民休息,符合很多大臣的心願;可是,創造了這一切的皇帝劉弗陵,從八歲即位熬到二十一歲,終於見得一點可以讓大將軍還政的兆頭,卻突然病崩,讓很多人都心生疑竇。所以這一片哽咽當中,痛心有之,惋惜有之,懷疑有之,憤怒有之,像一鍋五味雜陳的粥慢慢燉著,隨著離長安城越近,冒出來的氣泡就越大。
當然,裡麵也有裝哭的人,擠一擠眉,掐一掐肉,就是不能讓身邊同僚看出破綻。王吉就是這一類型。他雖然是忠直儒生,但畢竟遠在王國,感情就不太真摯。但他和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緊緊地站在一起,在大將軍使臣身邊,嚎啕大哭,力表忠心,哭得連樂成都不好意思了,隻能跟著鉚勁。於是兩人越哭越激烈,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在這一切如子母奩般環環相扣的進程裡,果然隻有一處不和諧——那就是劉賀。
長安城東都門越來越近,已經要擋住半邊天了,劉賀依然沒哭出來。
“大王,按照禮製,這裡就要哭喪了。”龔遂說。
“龔老,孤明白,隻是咽痛,哭不出來。”劉賀啞啞地回。
龔遂說:“大王讓侍臣去找竹杖的時候,嗓子似乎無恙。”
“也許就是那幾聲給喊啞的。”劉賀說。
龔遂便閉了嘴。劉賀想,龔老平常該引用四書五經、仁義孝悌了,怎麼今天這麼安靜?可安靜正是他所想要的,於是抱著竹杖,垂著頭,隻讓旁人儘量看不見表情。
雖然沒繼續勸劉賀,但龔遂卻悄悄回頭看後頭:大鴻臚坐在三十六輛屬車之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紅的是因為嚎啕大哭,情緒激動所致;白的卻是因為遠遠發現劉賀沒有哭,既惱又怨,才造成的。龔遂想,要是剛才他來參乘,這時候一定已經和王爭辯起來;而爭辯是決然沒有用的,隻會讓老先生氣昏過去。這樣一來,昌邑王就不僅僅有不哭的記載,還要加上一條尚未即位就謀害九卿的罪名。
乘輿車的馭手是昌邑國太仆,在龔遂催促下,他毫不停留地駕車穿過東都門。門兩邊守著的官員,似乎都沒想到車駕毫不停留,滿腔哭嗓還沒使出來,就已經被車駕揚起的塵土淹沒。東都門實際上屬於外郭門,郭與城之間形成長廊型的片區,位於城郊之間,集聚了商市、工坊、民居,是長安城平民密集的區域之一。拂曉剛過,道路兩旁已擠滿了百姓。他們知道這名義上是喪事,不敢大張旗鼓地聒噪,但那動作裡眼神裡,無不透露出對新皇帝的好奇,好奇之下是狐疑,狐疑之下是幸災樂禍。
有人說,這王爺看著安靜,怎麼不傷心啊?
有人說,他就是霍大將軍的一枚傀儡,自然是垂頭喪氣。
有人說,他看著高高的,瘦瘦的,不是小孩兒,也許能當很久的皇帝。
有人說,你看他,斬縗服上麵還配了個白白的玉帶鉤,差點兒沒看見。
還有人說,他旁邊那位大臣,好能哭啊,看得我也想哭了。
龔遂向來擅哭,而且每次都發自肺腑,所以離他近的一側路旁,越來越多人跟著啜泣。他在昌邑國的時候也一樣,官員侍衛,布衣蒼頭,跟他哭了一批又一批。那些跟著掉的眼淚雖然不是他有意為之,卻給了很大的安慰,讓他覺得天行有常,聖王之道終究是有希望的。可這麼久以來,他從來沒有打動過昌邑王。看著王麵無表情地縮在車裡,眼睛一直流連於虎軾、龍枙、羽蓋,他又覺得像是孤身立於海麵,身上臉上被浪拍了又拍。
從東都門西行八裡,便到宣平門,這就是真正的長安城北首第一門。劉賀自然還是沉默,甚至連城門也沒抬頭看一眼。
進了宣平門,繼續沿大街一路自東向西,會在北首望見廚城門。從廚城門折往南麵,穿過縱貫長安城的南北中軸線章台街,便能直抵未央宮。
龔遂又說:“等到未央宮外,便會見大將軍霍光了。”
劉賀還是啞著聲音說:“大將軍或是大司馬,我也隻是這般樣子,哭不出的。”
“大王明鑒:是大將軍在長安力排眾議,大王才能繼得大統。哪怕不吊唁先皇仁德聖明,也應該感激大將軍功勞不是?”
“龔老不必迂腐。霍光有他自己的計較,選了孤來,不意味著孤便要仰他的鼻息而活。”
龔遂有些急了:“可大將軍任事三十載,輔政十三年,恩威並重,福澤四海。要是大王執意與他作對,不僅困難重重,還可能影響登基大事,大王也不在乎?”
劉賀沉默。
“老臣和中尉王吉,在過去千裡路途上多次上書、多次勸諫,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小王爺從前不服禮製,覺得多有束縛、難以施展,都沒關係。後來找了這麼多侍衛佞臣,日日夜夜多有所為,那還是在王國裡,臣屬們相機應變一下,也不成問題。可現在到了長安,要是一步走錯,不僅大王身陷圇圄,還會讓後麵這麼多臣屬百姓受到牽連,甚至一朝人頭落地!這樣結果,大王難道就不能顧忌一下嗎?”
龔遂以前勸過、哭過,卻從沒有真正惱怒過。這次在王輿上,第一次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直說得滿臉漲紅,兩眼也充著血絲。
他意識到車下還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看著,於是轉回身去,張開嘴深深呼吸。百姓隻當他是哭得喘不過氣,並不知道車上已經爆發了一輪交鋒。
車駕又過幾舍,未央宮在日光下閃出金碧琉璃瓦,宮殿之間又有閣道在空中勾連,恰似天上宮闕,不在人間。龔遂第一次到長安城,一時看癡了眼。
劉賀也拄著杖,直了直身子,長籲一口氣,說:“龔老,你看這大漢長安城,從漢高祖始建,據說前後經過三十萬人之手。這座未央宮也一樣,多少貴胄公卿削尖腦袋進去,多少黎民百姓寒著屍骨出來。你說,這難道都是高祖一個人的功勞嗎?都是他一個人的重擔嗎?沒錯,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可哪怕是為人父母的,也沒辦法為子孫後代負責到底……每個人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孤扛不了這麼多東西,不行嗎?”
“可是,要是大王繼續如此,群臣就會離你而去,會背叛、詆毀、攻訐,羅列罪名,甚至使出更奸邪的手段,讓皇位重新空出來,讓一個大家可以預測、可以理解、可以崇敬的天子坐在上麵。”
“龔老,孤明白。”
劉賀的表情不再順從了,他現出夜半無人時的模樣:並不是狂悖,也不是邪祟,他隻是深深地——癡迷於不同的東西。
“孤知道,有一些大臣會讓史官記錄下他們的勸諫,這樣,不管有沒有成功,他都會在曆史上留下忠名。有一些大臣,他們趁著與王相近,搜集罪證,羅織惡名,奔投敵人帳下,以保證傾覆時,能保全家族後人性命。還有些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身立言,舍身成義,但求得聖人之道以傳世。熟悉嗎?你這麼也想過嗎?龔老,其實孤和你、和王吉、和其他人,都沒有真正的區彆。”
“老臣不明白!”
“孤不介意死亡。”劉賀說。
“當然,如果到最後能用上一個‘崩’字,以天子之禮入殮,那會是天大的福氣,就連孤也未曾想到過的驚喜。但無論是不是這樣,孤一心所係和你們一樣,就是那寫在史冊、埋在地裡、飄在天上的身後事。青史,名聲,永生,來世。你明白嗎?就是兩個字:不朽。”
“所以孤隻要到了這長安,登天子之階,其餘的,都不重要了。將來那大將軍不論是忠心秉政還是把持朝政,不論公心款款還是欺上罔下,甚至他大膽到犯下弑君之罪!他都必須以天子之禮,奉孤去往來世——”
“那不就夠了嗎?”
車已經到了未央宮北,章台街與直門至霸門的東西大街在此相交。這是長安城內最恢宏的大道,尋常百姓禁絕通行。未央宮近在眼前,那三十六輛屬車、一百多位官員、兩百多位王國侍從,都遵循儀典規製,好好扮演角色,將哀慟濃墨重彩地潑向天空,讓六月絢爛的陽光變得單薄、淺陋、不合時宜。
但他們表演之餘,都拿餘光瞟著隊伍前端的乘輿車;在道旁守候的霍光和其餘一應重臣,也悄悄看著,隻覺得奇怪——在那為首的乘輿車上,年輕王爺和一位涕泗橫流的老臣一直說著話。他們說的那麼認真,眼神那麼炙熱,仿佛那才是奔喪的重點,而哭哭吵吵的儀典則隻是一場鬨劇。
在輿車開過迎駕官員的過程中,年輕的王爺,甚至沒有看霍光一眼。這位權傾朝野的輔政大臣,設想了很多忠直的話,備好了一腔深情和兩汪熱淚,一時間被風吹冷了,全都急急墜入深不見底的城府裡。
霍光想,這是一道示威的信號。
韋賢想,這是一絲意外的驚喜。
樂成想,這是一樁滅頂的災難。
王吉想,這是預料之中,也是預料之外——他想到了劉賀的行為,卻不明白龔遂在做什麼。
在這趟荒唐的、被永久載入史冊的奔喪路上,還有最後一小段。
那些憤怒的話、坦白的話,都已經講清了。
龔遂先讓昌邑王把竹杖倒過來,工匠憑一雙巧手給它造了個暗格,嚴絲合縫。要是昌邑王哭得壯烈,以杖搶地,它也許會自己崩開來,可他沒有,所以龔遂隻能親自掰開杖頭,露出裡麵鑲著的一枚子母虎玉劍璏。
龔遂心裡空蕩蕩的,像風在風箱裡頭撞著,嘴上則悠悠說出一件往事。
從一樁白事回憶起另一樁,還是一樣的滿堂靈祟,一樣的神神叨叨。
龔遂說,在昌邑哀王急病後不久,就有人見到一隻怪異的白熊,人首熊身,身長八尺,戴冠著履,在那陰惻惻三更夜裡,拜在昌邑哀王寢宮門前。那宮人是給王倒夜壺的,夜壺倒完了,人卻進不回宮裡,因為那東西就跪在門前,沒彆的進出。他既不敢進,又不敢走,抱著夜壺在庭院湖石假山下坐了一宿,直到眯眼、睜眼,那熊了無蹤影。昌邑王說,那是他偷睡了,你們也信。龔遂說,可那夜壺卻不見了。宮人疑惑,不能不找啊,遍尋寢宮內外,卻也沒見著。最終在哪?在前殿的牆根處,可它已經不是一隻夜壺了,隻一眼,就能讓人毛骨悚然,因為裡麵爬滿了蜈蚣蠍子五毒害蟲,活的、死的、碎的、爛的,擠作一團。王太傅就說了,這是養蠱,天底下最陰險歹毒的伎倆,於是把那宮人拖出去打殺了。可自那以後,王宮裡的五毒邪祟一天天多起來,後宮有人突然咳血,王也眼看著一天天蔫下去。
昌邑王說,所以父王開始大造明器?龔遂說是。那也是王國太傅的主意,他說哀王事天不誠,少行仁義,為今之計,隻能用一批批器物保證自己得成金仙,才能護蔭後人。哀王本來神識都渙散了,隻靠些金針湯藥維持,聽了這些,卻忽然吊起一條魂魄,召喚宮人,火急火燎地籌備起來。
昌邑王冷冷道,他護蔭後人?他的後人連見他一臉也見不著。龔遂說,那段時間,王一心所係,唯有墓宮,即便有臣子前來奏事的,他所應答也都是玉璧、棺槨、墓室之類,仿佛天底下已再無旁事。器物堆了越多,宮上聚的鳥也越多,黃昏時節,像一層烏帷上點著了火。
可這一切,終有一天,戛然而止了。
昌邑王說,就是父王薨的時候。龔遂卻說,不是,在那之前。
他拿起那枚玉劍璏,說,依照王國喪製,玉劍首、玉劍格、玉劍璏、玉劍珌齊備,即將合造一把完整的玉具劍,以彰顯王公地位。在合造之前,宮人先將玉件呈給哀王確認。那段時日,小王爺常常在王寢門外呆立,但來往的諸般物事,都不太引起小王爺的關注,反而有時厭煩,乃至打罵、推搡宮人。但那天,王卻突然把人攔下,將玉器拿到陽光下,細細端詳,後來說了一句話。王還記得嗎?
昌邑王搖頭,這些五歲時發生的事情,對他早已隔了一層紗。
小王爺當時就問了一句:父王既然孤零零地走,又何必雕這子母虎呢?那麼輕一句話,中間隔著那麼多鑲金錯銀的珍寶,哀王卻聽見了。
昌邑王似乎明白了。他沉著聲音問:龔老的意思是,那些器物,是父王自己決定不要的?龔遂說是。龔遂還說,哀王把一般的器物留著隨葬,最貴重的反而秘密賞了出去。那些領了器物的大臣,哀王一個個握著他們的手,請他們照拂新王。玉劍璏塞到龔遂手裡,他沒有收下,可那手就跟白骨似的,直到今天,好像還刮著龔遂的手心。
昌邑哀王劉髆薨於後元二年,武帝少子劉弗陵也在後元二年被立為太子,同歲登基。劉髆的死不是邪靈作祟,而是徹底的陰謀。在他死後,五歲小王爺狂悖放肆地長大,沒被奪權謀位,一路順遂,那都是因為有臣子在舍生忘命地操持。
誰知道,劉賀十多年前早已忘記的一句話,原來解開了一個人的心結,卻給他自己植下了深不可測的執念。
車隊到了未央宮東門的時候,其實已哭過一個時辰,聲音暗啞下去,喪幡孝布也垂落下來。可在這漸漸進入尾聲的氛圍裡,隊伍前端卻終於開始了飲泣,來自於那位年輕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王爺。而他旁邊那位淚已經哭乾的老臣,卻一反常態,露出鎮靜而決絕的表情來。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30
這章應該是連載到目前寫得最艱難的。主要還是因為劉賀,這個角色很怪,很離地,卻是這部作品的心臟。希望有朋友能分享一下對這個角色的觀感。 另一方麵卻是因為知識有限,這裡寫到長安的郭、城、宮,我目前能找到的地圖和資料上,都沒有長安郭城的記載(外郭內城,目前看到的資料都隻有城),所以關於三者的空間關係、各個迎送環節的安排等等,肯定不準確,請當作是戲言來看就好。
第五章 玉舞人(陽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太史慈單槍匹馬衝開孔北海城外重圍的時候,吸引了一個叫潘四娘的女子。她姿色出眾,本來是要配給管亥的,管亥就是賊首。那時候太史慈先是趁著夜色衝進城去,眾賊都來不及看清,隻有潘四娘看到是個紅棕色的馬屁股在麵前一晃而過,上麵的騎士沒帶頭盔,後腦勺的發辮像火樹般炸開。過兩天,就看見還是同一位騎士每天從北海城裡出來,也不靠近賊寨,也不縮在城腳,就在離兩邊距離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練箭。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來的,高矮、胖瘦,都跟一成年人相若,被他挾在腋下輕輕鬆鬆帶出,放在地上時,卻像重錘落地,一砸一個坑。等箭靶放好、弓箭齊備,他就往遠處退,一開始就退百步。後來慢慢變成兩百步、三百步。到三百步的時候,箭幾乎已經是對天發射了,在空中畫一條巨大的弧線,然後深深落進箭靶頭上,再也拔不出來,隻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他也不僅帶一隻箭靶了,每次出城時身後多牽兩匹馬,每匹身上再縛一個,等三隻箭靶的頭和心都插滿,再無落箭的縫隙,他便引馬回城,左右也不到一個時辰。 那群賊是青州黃巾軍,雖然“大賢良師”已經倒了,可很多殺過人舔過血的百姓已經回不去從前的日子,便還在黃巾旗幟下蜂屯蟻聚。所以圍攻的賊群裡什麼人都有,隻是仗著人多,真懂射箭的也沒幾個。初時還有些人圍觀,又驚又懼,覺得神技非凡;過不幾天,也就躺著沒人管了。隻有潘四娘還盯著。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馬加鞭衝出重圍的時候,潘四娘把黃巾一扯掉,便追隨他跑掉了。 這潘四娘後來請劉基吃酒的時候,已經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個娃,用一隻手環在懷裡,另一隻手給他們張羅上菜倒酒的事。除了劉基,桌上還有近二十位將校士卒。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被她一拍腦門,說是以前當黃巾的時候,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夥食起居,你們才幾個人,算個逑。她生了娃和沒生過一樣,依然風姿綽約,於是有人叫彩,有人起哄,有人故意駁她。 劉基不是第一次出來和將校們喝私酒,隻是覺得他們比平常…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太史慈單槍匹馬衝開孔北海城外重圍的時候,吸引了一個叫潘四娘的女子。她姿色出眾,本來是要配給管亥的,管亥就是賊首。那時候太史慈先是趁著夜色衝進城去,眾賊都來不及看清,隻有潘四娘看到是個紅棕色的馬屁股在麵前一晃而過,上麵的騎士沒帶頭盔,後腦勺的發辮像火樹般炸開。過兩天,就看見還是同一位騎士每天從北海城裡出來,也不靠近賊寨,也不縮在城腳,就在離兩邊距離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練箭。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來的,高矮、胖瘦,都跟一成年人相若,被他挾在腋下輕輕鬆鬆帶出,放在地上時,卻像重錘落地,一砸一個坑。等箭靶放好、弓箭齊備,他就往遠處退,一開始就退百步。後來慢慢變成兩百步、三百步。到三百步的時候,箭幾乎已經是對天發射了,在空中畫一條巨大的弧線,然後深深落進箭靶頭上,再也拔不出來,隻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他也不僅帶一隻箭靶了,每次出城時身後多牽兩匹馬,每匹身上再縛一個,等三隻箭靶的頭和心都插滿,再無落箭的縫隙,他便引馬回城,左右也不到一個時辰。
那群賊是青州黃巾軍,雖然“大賢良師”已經倒了,可很多殺過人舔過血的百姓已經回不去從前的日子,便還在黃巾旗幟下蜂屯蟻聚。所以圍攻的賊群裡什麼人都有,隻是仗著人多,真懂射箭的也沒幾個。初時還有些人圍觀,又驚又懼,覺得神技非凡;過不幾天,也就躺著沒人管了。隻有潘四娘還盯著。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馬加鞭衝出重圍的時候,潘四娘把黃巾一扯掉,便追隨他跑掉了。
這潘四娘後來請劉基吃酒的時候,已經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個娃,用一隻手環在懷裡,另一隻手給他們張羅上菜倒酒的事。除了劉基,桌上還有近二十位將校士卒。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被她一拍腦門,說是以前當黃巾的時候,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夥食起居,你們才幾個人,算個逑。她生了娃和沒生過一樣,依然風姿綽約,於是有人叫彩,有人起哄,有人故意駁她。
劉基不是第一次出來和將校們喝私酒,隻是覺得他們比平常更喧鬨,身上也更臭,像是陰溝灑在了月下,墨色混進了銀光。臭是因為他們剛從前線上下來,鬨是因為他們都在等一個人回來。那人每次都脫離隊伍,每次都孤身犯險,用潘四娘的話說,他一定是跟自家小孩有宿仇,打自生下來以後,就沒完沒了地主動往鬼門關裡撞,一心不想和家裡人再見。其實旁人都說,潘四娘的話不太公允,隻是因為還沒有小孩的時候,他們兩人的瘋勁不相上下,互相看不出差彆。
等他們喝完第一輪濁米酒準備上第二輪的時候,那人終於來了。那就是劉基第一次見到太史慈。
劉基的第一感覺是,那人是卷著一簾血腥氣走過來的。他很高,月在背後,投下的影子仿佛能覆滿幾張桌子。劉基懷疑他正滴著血,但他走得飛快,而且近了看,身上已經包紮完好,換了白布衣,頭發也洗過了,濕漉漉散下來。他眼睛亮得像月亮掉了兩枚碎塊。走到座旁還沒坐下,潘四娘給他倒酒,他端三碗敬一桌,端三碗敬一桌,連喝一十二碗。
劉基覺得他的手驚人地長,從這一桌舉起酒來,能伸到對麵桌跟前。另一個是覺得像他這樣喝酒,尋常時其他將士就要鬨了,說他搶酒喝。這時候卻一團和氣,全都在笑,他自己也在笑,仿佛天底下從未遇到過更開心的事情。
十二碗酒下肚,他落了座,終於有人問他:“子義兄,這麼高興,打痛快了?難道又有什麼人成功把你傷到了?”
他的嘴咧得更開了,掃視過一雙雙眼睛,末了歎一口氣說:“孫策,孫策,孫策!要是能把他乾掉,子義今日就能揚名天下了。”
周圍一片嘩然,連潘四娘也手上一震,差點把酒壺摔碎。“你、你這……該不會今天就碰上了那個獅兒?”
“是,我們今日交過手了,就在神亭。”太史慈往虛空一點,坐那方向的人差點就要站起來,仿佛孫策就在他們身後,引得他大笑,“你們怕什麼!他受的傷可不比我輕。”
他從膝旁拿起一個布包,沉沉往桌上一放,說,你們開了看吧!
看那形狀,簡直像是一顆人頭。其他將士還在狐疑,倒是劉基初生牛犢不怕虎,因為他沒見過孫策,對他的畏懼也遠沒有其他人那麼深刻。劉基將包袱解開,卻露出一隻染了血的頭盔來。
毫無疑問,劉基聞到的血氣鮮猛厚重,既從這隻頭盔上撲出來,又不止來自於它。
“這就是江東獅兒的兜鍪。那小子不是凡人,才弱冠年紀,打起來生死不顧。看見那塊血了嗎?那是我的!當時他挾住我的槍杆,我自恃手長,直接抓他頭盔,還在相持,他順勢催馬逼近,直接拿頭來撞,把我頭盔都撞裂了,額頂還留了一塊傷。這纏鬥術,不是野獸怎麼想得出來?”
他頭上還濕,看不出傷,但潘四娘伸手去摸,卻嚇得趕緊進屋去尋膏藥。太史慈卻不介意,隨著大家追問,滔滔說著兩人搏鬥的過程細節、武術章法、拆擋妙處。說的過程穿插著朗朗大笑,仿佛那不是一場生死戰,而是去看了天底下頂精彩的一番演出。言談之間,劉基覺得眾人都默默鬆了口氣。這是因為過去半年裡孫策勢如破竹,每個人心裡都淒淒惶惶,這時候終於踏實了一點——太史子義和他也差不多!其實太史慈到劉繇軍中時間也不長,但劉繇偏重文學,鮮少跟士卒們往來,倒是太史慈雖然沒有將軍位,卻已經隱隱成為軍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支柱。
那天劉基也高興,喝了不少濁酒,又把私藏的好酒拿出來分人。他還沒經曆後來的諸般變故,帶著點公子哥兒氣,最大的瑕疵就是貪杯。過得三更天,喝得石板路淺了,月色濃了,樹影舞著。
士兵們躺了一地,也有人站著醉了。以前劉基隻知道馬站著睡覺,不知道人能站著醉的,後來知道這是亂世裡才有的事,和馬在野外一樣:是怕出來的。
潘四娘拿了藥膏,為太史慈擦著傷口,一張刀子嘴毫不饒人,卻不知道他醺醺的能聽進去多少。但他一雙眼還是亮,亮得像刀戟還在刮擦花火,那場戰鬥仍在發生。
劉基深一腳淺一腳地靠近,說,父親沒奉你為上將,是不是負了你?要是給了兵馬,你是不是能贏孫策?
太史慈卻是大笑,說,助了孔北海,又助劉揚州,兵馬有無,對我有什麼區彆!
潘四娘說,他那次救完孔北海以後也是這樣的,一天天念著想著,無論是錦衣玉食還是金銀賞賜都沒了興致。孔融要留他做官,給他房子,都不要,兩手空空走的——也不完全,帶走了北海最好的一匹馬。這軍中的人都說他像古代的俠客,荊軻、豫讓,瀟灑呀!像幾百年前遺落的一顆星。可我知道,一是他們說的人沒一個得了好死,二是哪有俠客像他這麼愛惦記的?他是刻意而不自知。
劉基也想起剛才有人在醉死前問了一句話,說太史慈是輕兵單騎,那孫策卻有幾千兵馬,怎麼也跟他兩個人比劃,難道都是武癡?他就拿這個問題去問太史慈。太史慈的聲音清醒得像剛洗了冰水出來,說他們兩人都不是武癡,武癡這事情太匹夫了、太草莽了。他們是同一類人,兩邊人馬護著他們散開的時候,兩人笑的也是一樣的。孫策跟他說了一句話,說得比孔夫子還好,像閃電劈開萬古長夜。他說:因為有了今天,神亭從此有名字了,五百年、一千年後人們都記得這小土山叫神亭。
回憶起這些,是因為呂蒙常常問起太史慈的相關故事。在出了一樁失蹤案一樁命案之後,呂蒙也不再拘泥於避嫌的問題,隔天就到了建昌城。劉基向他陳述了自己的判斷,並且提議,不要在這裡繼續等待,而是主動出發去海昏。聊起太史慈往事的時候,兩人和三百部曲已經在去往海昏的路上了。
“你剛才說,如果太史有兵馬,結果猶未可知,這點我是相信的。”呂蒙說,“他和孫將軍第二次交手的時候,我跟著叔父,親曆了那一場仗。”
劉基說:“那時候我卻不在了。父親兵敗,帶著我退往豫章,太史慈自留丹陽涇縣,但終究是沒擋住,在那裡被孫將軍招降。”
“他打的本就是一場必敗之局。手底下沒幾個部曲,隻有歸附的山越。可他手底下的山越也和尋常的不一樣!孫將軍指揮將士分八路攻城,他靠著那一點人,騰挪防守,整整守了一天。太史將軍也是塊硬骨頭。光他一個人站在城上,就射殺了近百人。那時候我們部曲衝在前麵,好些弟兄死在他手上,家書還是我送回去的。”呂蒙說完往地上唾了一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嫌惡呢,還是欽佩。
說話間他們已經能看見海昏城的輪廓。海昏位於建昌城以東,浮於彭蠡澤上,滿目蔥蘢,河澤密布。整體而言,建昌與海昏之間由一條繚水相連,繚水從西麵山區盤曲而出,過海昏城側,與自南而來的贛江彙流,終入彭蠡澤。在瀝瀝水光中,城池顯得並不大,民居坊市星散於水係之間,各自修有藩籬、圍牆。顯然,這裡城池守備不如建昌集中。
劉基遠遠看過整體地勢,視線沿繚水上溯,深入亂山雜林之間,隻見一座山上平平劈出一片台地,像個樓台正架在繚水上方。台地上正當四角杵著四座磚製塔樓,塔樓之間以土黃色的堡塢城牆筆直相連,黑瓦像墨線勾頂,四麵牆圍合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國”字型。他問呂蒙那是什麼,看上去幾乎和海昏城分庭抗禮。呂蒙說,那是豫章郡內勢力最大的山越宗賊,因為在繚水上,那座堡塢就被稱為“上繚壁”,裡麵住著幾千戶,絕不小於尋常縣城。
他們還在說著的時候,突然就看見河上升起了煙,位置在海昏城和上繚壁之間,河流剛出了山埡口的位置。劉基還以為是特殊的炊煙,呂蒙卻看出來煙越來越濃密,是有什麼正在河上燃燒。於是當機立斷,先不進城,而是直接朝河的方向進軍。
到得山底,火光已經非常猛烈,濃煙混進河上的水霧,變得蒼茫一麵。熊熊火焰籠罩之下,是三十餘艘舟楫,有些罩著烏蓬,有些堆著草頂,上麵都紮滿了箭矢,如今一起變成焦炭。有人卷著滿身烈火落進水裡,砸出一聲悶響。河流湍急,水渦裡時不時冒出白手掌黑腦袋,四處響著逃難者的呼號。
煙霧阻斷了視線,劉基隻能跟著呂蒙走,邊聽他說:“被燒的不是軍船,可能是海昏平民用的漁船商船,但更可能屬於上繚壁。你看見有些船底支著木架子嗎?船首方向杵著尖的木樁,相當於簡易版的艨艟,可以衝撞軍船。”他說完帶著部曲繼續往河的上遊走,偵察兵都已經分頭離開,隱沒在霧氣裡,前麵隱隱傳來刀兵碰撞的聲音。劉基發現,河水正漸漸變紅。
再跑了十餘步,一陣河風讓霧氣兩分,紛亂的戰場驟然在眼前展開。
混戰兩邊分彆是吳軍和山越,吳軍全是綠甲,劉基比較熟悉,更顯著的是他們隊型嚴整,在河岸平原上鋪開整齊的方陣,正首是兩排持盾刀兵,牛皮圓盾當前,像一架龐大的戰車隆隆向前,秋風掃落葉,將雜亂的群賊拱向山壁方向。山越雖然刀斧盔甲裝配完備,卻沒有正規軍的行陣方略,零敲碎打,眼看著已經到了潰退邊沿。
但吳軍方陣並沒有著急推進,仍然是穩紮穩打,似乎想把對方一網打儘。
呂蒙掃視局勢,心裡快速推演出戰役前後情況:
因為某種原因,繚上壁半民半軍用的船隻駛出了埡口,遭到太史慈埋伏,船隻被絆在河中,後被火箭燒毀。從船裡逃上岸的越民和少量山賊彙合,卻被軍隊絞動著,一路且戰且退,已經退到山壁跟前。
“看起來戰鬥已經快結束了?”劉基問。
呂蒙搖頭,“不,你看山上。”他這麼說,劉基才發現賊寇背後山林上空飛滿了鳥群,都在驚惶失措地啞叫。
那是有很多人正在活動的征兆。
突然,山上爆發出巨大的叫喊聲,號角吹響,至少有百千人齊鳴。亂石雜草飛瀉而下,跟著衝下來新一批山賊,大部分是赤色幘巾、輕甲、跣足,臉上畫著文彩,呼嘯著直衝到兵陣當中。原本撤退的群賊也同時反攻,一時就像山洪傾瀉,淹沒了凝聚的兵陣。
劉基不是太懂兵爭局勢,隻覺得那些越民都帶著濃稠的恨意,比以前劉繇軍和孫軍對抗時的憎恨要強烈得多。他們嘶吼著不一樣的語言,有些是吳語,有些卻是北方口音,一路狀若瘋狂地劈砍開路,漸漸在吳軍的方陣上衝開幾個缺口。
“後陣,全陣衝鋒!”
在呂蒙他們側後方,突然傳出軍鼓震響,然後便是劈裡啪啦電閃般的聲音,烈風破處,吳軍的輕騎兵呈一字長隊,縱向插入戰場。這支預備隊一直沒有動手,就是看準了對方還有增兵,要等敵軍全部現身才一舉擊破。飛騎巨大的衝擊力,對尋常步卒來說簡直如同夢魘,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有一批人亡命於馬蹄下。
在騎兵隊的中間,飛電刹那間,劉基終於看見吳軍的指揮官。太史慈戴著一枚獸麵兜鍪,頭頂白纓飛舞,正猿臂搭弓,一箭穿過整個吳軍前陣,直抵賊群當中。
呂蒙喊一句“大家也上!”飛速傳令開去,幾百名部曲大步行軍,即將和吳軍大部隊彙合時,卻聽到他又斷喝一聲:“停!右麵,列陣!”
在他緊急號令之下,部曲連忙轉身,剛剛架好陣勢,就覺得連地麵都在抖動。
碰!
新的敵軍就像戰車一般撞了上來。他們是步兵大隊,速度不快,但因為有霧氣遮掩,出現位置又已經越過了吳軍前陣,劉基和大部分人都完全沒預料到,唯獨呂蒙聽出動靜。刀鋒交錯,呂蒙發現他們裝備遠比其他山越更加精良,進退步伐、三二配合,也遠比普通山賊來得嫻熟。他轉頭喝令:“敵軍的主力在這裡!快去傳信!”
這次他隻帶了三百人,那側翼出現的隊伍卻是精銳,頃刻之間,河沙岸上已經綻放出一片血花。
劉基隻穿了簡易的兩當甲,在兵鋒來往間左支右拙,全靠呂蒙護著。他覺得這些新出現的士兵一點也不像印象裡的山越。他們臉上沒有刺青繪畫,嘴上不呼號神鬼,完全是章法有度的正規軍模樣。但是恨意卻比山越更加濃烈,咬牙切齒,仿佛要生啖吳軍其肉。
這戰爭激烈程度遠超劉基的預測,仿佛已經不是懲治山賊,而是縣軍間的對壘。他一邊翻滾躲避,一邊覺得心裡墜著個沉甸甸的念頭:
這些山越兵的戰法,怎麼有點熟悉?
這時候,如果撥開煙塵,從戰場上方來看,會發現幾個鮮明的色塊:一個綠色方陣的吳軍和赤幘山越在山埡口戰成一團,綠色騎兵畫著大弧線在其中穿梭,而在他們側麵另有一支綠色小隊伍,幾乎被一隻漆黑頭盔的賊兵主力吞沒。這時候,綠色弧線衝出埡口,回身刺向賊兵主力。
衝在輕騎兵最前方的,就是太史慈。眼神交錯,劉基覺得他有些錯愕,一張臉比以前更加瘦削,也多了些疲態。但風馳電掣之間,隻一晃眼就過去了。
騎兵重重撞進敵陣,卻被長矛堅盾牢牢頂住,沒能衝開。但敵人也沒能成功絆住騎兵隊,騎兵帶著呂蒙部曲一起後撤,兩邊軍隊飛快拉開二十步距離。太史慈喊一聲:“下馬!”餘眾勒馬飛身,兩邊虎視眈眈,即將開始下一輪白刃戰。
就在那猛烈的碰撞即將再次開始時,一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出:
“太史子義,你也用這種下三濫手段了!”
那是山賊軍中的宗帥,身材雄壯,朱盔鐵甲,正拈弓搭箭直指太史慈。
太史慈卻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你今日所為,是孫家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回答我!”
太史慈輕輕看了眼劉基,似乎有所保留,隻是說:
“多說無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眨眼間,他也已經拉滿長弓,漆弓如月。
宗帥注意到太史慈的目光,順著看去,卻突然一驚。“少主?”
一句話說出,無論是山越、吳兵還是呂蒙,都將視線投向同一個人——劉基。
劉基卻早已在驚愕當中了。其實在宗帥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來:
那不就是以前劉繇手下軍司馬,還和太史慈一起吃過酒的龔瑛嗎?
難怪這些主力軍看著熟悉,也不像尋常山越——他們分明就是從前劉繇的部曲。從麵相上,他們也有大部分是北方人。
呂蒙說:“這可真是巧了,太史將軍認識你,對麵的山越也認識你。”
劉基喃喃問:“呂司馬,山越裡有揚州牧從前的部曲?”
呂蒙抬手一抹臉上的血滴,卻說:“這事情有點複雜,你還是去問太史將軍吧。”他轉過一雙亮眼,死死盯著太史慈。
突然兩聲裂帛,兩把拉滿的弓終於還原,讓箭矢破空而出。劉基堵在喉頭的聲音還沒有發出——他以為龔瑛一定會被射殺——卻看見太史慈的箭偏了半寸,幾乎擦著對方的領甲飛過去了。而另一邊,龔瑛的箭幾乎是朝天射的,斜斜飛到太史慈兵陣上空再落下,底下士兵們連忙避開,箭矢直插到紅壤當中。
“我知道你是射不中的——你已經病了。”
秋風還未起,龔瑛的聲音卻透著寒氣。他擺出手勢,傳令兵吹響一隻碩大的牛角,聲浪漫卷開去,山越兵民立即開始撤退。
他又對劉基遙遙遞出一句:“少主,孤身一人的時候,到上繚壁來吧!”
吳軍的騎士正想去追,卻被他們的主將攔住。金聲響起,兩邊軍陣士兵均放棄了追擊,而是保持陣型,徐徐退出戰場。在他們兩邊撤出的空地上,斷槍殘劍形成了新的叢林,屍體上開始聚集烏鴉,鮮血如溪水般彙入繚河。火煙消散,那些被燒毀的船隻已幾乎全部沉沒,但還能看見船隻間卡著、不能流向下遊的雜物——魚叉、破網、箱奩碎片、燒成殘片的布衣、被手指盤得發亮的陶碗。
如果沒經曆剛才的一切,劉基會以為那都屬於最普通的百姓。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9
江西上繚壁宗賊,是在本文資料收集過程中的一個驚喜。《三國誌》裡不止一次提到他們,勢力可觀。據研究者分析,以“壁”“堡”等自衛,往往不是本地土著,而是北地南遷的世家豪族。也就是說,這些人發展到幾百年後,就成為今日的客家人,他們的防禦建築繼續進化,就成了後世的土樓。所以今天,江西仍然有成規模的土樓遺存。另一個例證,則是在當地今日還留有以北方姓氏命名的“家”的聚落名稱,如橋下柳家、馬嶺餘家、北岸羅家等等,還有柴坑龔家。筆者祖籍就屬於客家人。這些南遷北人會在故事裡發揮怎樣的作用?請拭目以待。
第五章 玉舞人(陰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劉賀第一次拜見上官皇後時,覺得有點兒荒誕。 他自己的王太後在很久以前就歿了,記憶裡隻有乳娘奴婢,沒有什麼母親的印象。但是,等他聽完策命再次站起來的時候,麵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女子,就會成為他名義上的“母後”。更好笑的是,“母後”的年齡比他還小,隻十五歲,臉上還是鬆呼呼的少女輪廓,身上卻裹著莊重的珠襦盛服,隻露出一副悲不悲、喜不喜的冷峻模樣。 也是。這次第,她又能有什麼表情呢? 劉賀看過上官皇後,又偷偷轉眼去看身後百官。因為儀式進行到了太子冊封禮,喪事中斷,吉事開始,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劉賀自己都褪了喪服,換了吉服。那宮外廣場上的光景,忽然就從白花花兩條長龍,變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陣勢。那些官員們也一樣,剛洗掉滿臉淚汙,樂也樂不出來,隻落得一張張皮笑肉不笑的臉。 因為昌邑王是臨時繼位,需要補一個成為皇太子的流程,才能得承大統。所以這個儀式說隆重也隆重,說倉促也倉促。大家心照不宣,都想速速了結掉,後麵還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禮。 劉賀覺得無趣,所以還是轉回去看上官皇後。 這一眼,就發現——那個女孩就像如夢初醒、剛剛發現了階下人一樣,也在看著他。 上官皇後原本以為,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見一點夫君的影子。畢竟係出同宗,年紀又差相仿佛:劉弗陵去世的時候二十一歲,這位她也打聽過了,才十九。 可實際見了之後,隻覺得哪裡都不對勁。他長得一副女相的陰柔模樣,眼神飄忽不定,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劉弗陵卻是個大骨架,沉穩四方臉。可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個人的態度。明明是喪事,他臉上卻沒多少哀悼的意思;明明是吉禮,他卻又沒有耐不住興奮的神情。 短短一陣子,她隻覺得劉賀長了一副綁也綁不住的四肢,往東裡走一下,往西裡摸一下,行無遵止,目無法度。可他似乎也沒有想欺淩或者挑釁任何人。哪怕是當他們兩個人目光相觸的時候,她也不覺得劉賀的目光裡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行為在禮法上已經是冒犯了…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劉賀第一次拜見上官皇後時,覺得有點兒荒誕。
他自己的王太後在很久以前就歿了,記憶裡隻有乳娘奴婢,沒有什麼母親的印象。但是,等他聽完策命再次站起來的時候,麵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女子,就會成為他名義上的“母後”。更好笑的是,“母後”的年齡比他還小,隻十五歲,臉上還是鬆呼呼的少女輪廓,身上卻裹著莊重的珠襦盛服,隻露出一副悲不悲、喜不喜的冷峻模樣。
也是。這次第,她又能有什麼表情呢?
劉賀看過上官皇後,又偷偷轉眼去看身後百官。因為儀式進行到了太子冊封禮,喪事中斷,吉事開始,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劉賀自己都褪了喪服,換了吉服。那宮外廣場上的光景,忽然就從白花花兩條長龍,變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陣勢。那些官員們也一樣,剛洗掉滿臉淚汙,樂也樂不出來,隻落得一張張皮笑肉不笑的臉。
因為昌邑王是臨時繼位,需要補一個成為皇太子的流程,才能得承大統。所以這個儀式說隆重也隆重,說倉促也倉促。大家心照不宣,都想速速了結掉,後麵還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禮。
劉賀覺得無趣,所以還是轉回去看上官皇後。
這一眼,就發現——那個女孩就像如夢初醒、剛剛發現了階下人一樣,也在看著他。
上官皇後原本以為,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見一點夫君的影子。畢竟係出同宗,年紀又差相仿佛:劉弗陵去世的時候二十一歲,這位她也打聽過了,才十九。
可實際見了之後,隻覺得哪裡都不對勁。他長得一副女相的陰柔模樣,眼神飄忽不定,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劉弗陵卻是個大骨架,沉穩四方臉。可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個人的態度。明明是喪事,他臉上卻沒多少哀悼的意思;明明是吉禮,他卻又沒有耐不住興奮的神情。
短短一陣子,她隻覺得劉賀長了一副綁也綁不住的四肢,往東裡走一下,往西裡摸一下,行無遵止,目無法度。可他似乎也沒有想欺淩或者挑釁任何人。哪怕是當他們兩個人目光相觸的時候,她也不覺得劉賀的目光裡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行為在禮法上已經是冒犯了,可是上官經事遠遠比她年紀應有的要多,也遠比同齡人更懂得看人,在劉賀的眼神裡,她隻看見了好奇。
“好奇”這件事,太奇怪了。
劉弗陵從來沒有“好奇”這種情緒,上官也幾乎不曾有。他們一個八歲即位稱帝,一個六歲就當了皇後,在天性剛剛開始蔓長的時候,就被深宮上了層層枷鎖。劉弗陵看起來遠比劉賀要強健,從剛才幾步路來看,劉賀甚至是瘸的。可是那位剛駕崩的皇帝就像是用禮法澆鑄出來的銅人一樣,行為從來不逾矩,說話從來不驚人,說了要將政事委任給大司馬大將軍,便一件事也沒有執意堅持過。和劉賀這樣胡亂行動的人相比,劉弗陵反倒更像是個不便於行的人。
上官心底傳出一聲冷笑,幾不可聞,卻是笑她自己的。
不逾矩……這麼輕描淡寫而已嗎?
六年前,上官皇後的爺爺上官桀夥同桑弘羊、燕王劉旦、鄂邑長公主等人進行謀反,最大的敵人自然是霍光。他們本想先發製人,一封諫書已經到了劉弗陵手上,卻被他親自按下不發。後來叛亂失敗,他又親手下詔族滅上官、桑弘兩大家族,其中包括上官親生父母以及所有親戚。這整個過程裡,他從未表露出過多的情緒。
唯獨是跟她說了一句:你不會有事的。
上官也隻是回了一句:我知道。
這就是上官皇後成長到十五歲所掌握的宮廷生存方式。
所以,劉賀出現以來的行為、舉止、神情,都讓她覺得惶恐。就像是一座早已鑄造得滴水不漏的鐵房子,突然從四麵八方鑽進歪風來。
惶恐之後,就是厭惡。
劉賀卻相反,他忽然冒起了強烈的興趣。
他意識到一件事:故皇帝劉弗陵隻有一位皇後,沒有妃嬪,所以除了專職操辦的大臣外,就隻有這位上官皇後最了解他的陵寢。
劉賀已經琢磨陵墓琢磨了十多年,可是真正的皇帝墓,他也隻有這一個機會可以親眼目睹。修墓和彆的事情不一樣,通天地、接鬼神,所以那些設計陵墓的匠人,從來不會把所有細節說清楚,哪怕是對著墓主本身,也一樣有所保留。所以有些事情,隻能憑自己肉眼去看、肉手去摸,才能感覺明白。
但喪事上所有流程都是固定的,沒法隨意活動;喪後墓穴就封了,還會加蓋土山花木,將它徹底掩藏。所以要想進去一窺,隻有兩種方法:
要不,他得跟總管宗廟禮儀的大臣去掰扯——換而言之就是霍光;
要不,就得從皇帝的元配這裡來想辦法。
冊封很快就結束了。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親手將太子印綬授予劉賀,劉賀沒有太在意,接過以後,也沒有扶霍光直起身來。這件事深深地烙在很多人眼裡,當事者卻懵然不知。等霍光自己領著群臣退出去的時候,劉賀卻給上官皇後行禮,悄悄說:“母後。”
對比自己還小的人說這句話,確實奇怪,劉賀說完自己就笑了。
上官皇後卻不知道他的意圖,也不應,隻是看著他。
劉賀自己續著說:“今日事畢之後,有些事情希望當麵請教。”
上官聽見是請教,自己覺得已經猜到了他要問什麼。於是冷冷地說:“如果是朝堂事,不必問我。但殿下剛才對輔國重臣禮遇不周,日後須得謹戒。”
劉賀一想,明白她說的是霍光的事情,於是草草應和一下。
上官忍不住皺起眉頭:“殿下是不樂意?”
劉賀卻笑著說:“教誨一定記下,但其實孤不是指這件事。隻是倉促之間,難以言明,孤……兒臣,晚點時日自會細細說來。”
“慢著!話說得不清不楚,豈不是戲弄我?”對上劉賀,就連上官都顯得壓不住火氣。
“不敢不敢。那就且問一句……母後千秋以後,是否準備與先帝行並骨之儀?”並骨就是合葬的意思。
上官皇後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半天隻憋得臉紅鼓鼓的,擠出一句:“你……你……放肆!”
“就說短時間裡說不清!”
說完劉賀就退出去了,因為後麵還有好幾步:他得換回喪服,將先帝靈柩扶入未央宮主殿,然後再換一次吉服,舉行皇帝即位儀式。其他百官都得走完同樣的流程,所以轉眼間,這椒房殿內外就不剩下幾個人。隻留下上官皇後思前想後,也不明白劉賀想乾什麼。
王有王的狂悖,臣也有臣的計較。
事後統計,從昌邑王國一直跟到都城長安來的各色臣屬,共有二百多位。其中二百石以上官員不足五十人,餘下多是佐史、內官、侍衛甚至雜役。要是尋常時日,他們這種身份根本進不得未央宮,可是昌邑王沒有給說法,大司馬大將軍也視若無睹,所以竟沒有人敢阻攔。一時之間,烏煙瘴氣,泥沙俱下。
尤其在吉禮的時候,就看得特彆明白: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穿喪服,但卻不知道要穿吉服,或者是根本沒有吉服。所以到太子禮的時候,大漢朝文武百官的後麵,就吊了一條五顏六色雜亂無章的大尾巴。要是有一個人驟然看見,根本沒法分清這是冊封大典,還是有亂民聚眾在侵擾宮闈。
可在這樣無序的隊伍當中,也還是有人把服飾穿得無可挑剔——其中兩個人,就是王吉和龔遂。兩個人在儀式過程中都是麵無表情、不發一言,可是兩雙眼睛死死盯著椒房殿方向的動靜,汗豆也不擦,仿佛將士在等待擊鼓衝鋒的信號。
儀式結束,劉賀正式成為大漢太子。兩人不等隊伍散去,立即動身,在百官撤退的人海中逆流而上,像兩條黑色的遊魚,一左一右將隊伍前端的一位官員夾住,勢如挾持一般。然後三個人快速離開後宮,又偏離人堆,沒有往主殿方向去,卻西行越過河渠,沒走幾步路,就到了未央宮少府處。
少府樂成被拉了一路,見來到了自己主事的官署,心下安定了一點,但還是掙開手說:“王子陽,有什麼話不能在儀典的路上說,非得到這裡來?時辰緊張,都著急要換喪服呢。你們自己站在那些……唉,那些昌邑故民裡,彆人看不清,可我還得站在前頭。”
王吉見已經到了地方,一拱手,說:“知道時間緊急,所以才到少府大人的地方來。少府統管皇家錢貨、百工巧匠,下設考公署,有東織室西織室,整個京師宮廷的禮儀服飾都出產於此。大人趕緊帶我們去借用幾套喪服,同時摒去眾人,有要事相商。”
“你……”樂成一聽,就知道王吉早有預謀,“有什麼事情,非得在這個當口來說?”
“隻能這個時候。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王吉堅定地回答。
樂成咽了口唾沫,不再糾結,趕緊帶著王吉和龔遂進了少府正殿,穿堂而過到北殿,再轉東麵廊道折出。三人急步快走,隻見東西兩麵鱗次櫛比鋪滿了幾十座不同官署。
少府是未央宮裡最龐大的機構之一,平日裡人來人往,嘈雜異常,比如光是太官、湯官兩署,掌管宮廷飲食瓜果的,就有不下六千人。每次新帝登基,既是喪儀吉儀並舉,又是最高級彆儀仗,最是少府上下的噩夢,每天都有百般人事物事流通,官署內外擠滿了人,工坊裡熱火朝天,機杼聲晝夜不斷。
但今天終於到了正日,百官奴婢幾乎全部派了出去,倒像是鬨哄哄坊市一下子散了場,突然變得不協調起來。
樂成進了自家官署,也忍不住倒一倒苦水,說要不是要行大鴻臚事去昌邑國,他過去兩個月來肯定日日紮在這少府殿裡,足不出戶,寢食不離。可其實出去了也一樣,府裡飛信像鵝毛大雪一樣撲頭蓋臉送來,白天忙著行程,隻能夜裡批複,走這一趟,真是落得個骨瘦形銷。
王吉知道他是在暗諷昌邑王行程過密,但也不點破,隻是聊些差不多的操勞公事,還不忘恭維,說都是因為大將軍最為重視少府,才能委以重任。兩個人閒言碎語之間,王吉悄悄回看一下龔遂,隻覺得他雖然緊緊跟著,但不發一言,目光凝滯,像飄在事外。
這些路,樂成閉著眼睛都能走,沒一陣子就帶他們到了東織室。織室裡還留著幾名女官,樂成喚來東織令交代幾句,取了三套喪服,便讓所有人退了出去——其實他原想留幾個女子來伺候更衣的,但王吉說,一個都不能留——織室裡到處擺放織機、懸掛銀絲、堆積布匹,遮擋眾多,三個人也不避諱,各自拉開一點距離便開始更換衣服。樂成同時說:“子陽說吧。”
王吉遞出一個問題:“少府大人如何看待太子?”
樂成沒想到他這麼直接,沉聲道:“這不是人臣應該議論的問題。”
“太子奔喪,在郭門、城門均沒有哭出聲,孝行是否有暇?”
“在未央宮哭出來,也是一樣的。”樂成違心地說,然後卻把話拋給一直不說話的第三人,“這當中的過程,郎中令應該比我們更了解?”
龔遂還是沒有回答,隻傳來換衣服瑟瑟索索的聲響。
王吉接過話來:“那即便在孝道上沒有問題,太子在未央宮外不和大將軍霍光交談一句,在冊封時也沒有重禮相待,大將軍又該作何感想?”
說到大將軍,樂成一下就頓住了。他當然知道那位重臣不會特彆滿意。可是從進織室以來,王吉就一直拋問題,他到底想乾什麼?
“子陽啊。”樂成決定反客為主,徐徐說,“你身為昌邑中尉,王國重臣,這時候跟我挑太子的不是,是不是有一點不忠不義?”
王吉卻絲毫不理會他的話,而是直指痛處:“大將軍霍光既然讓少府大人千裡相迎,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輔佐,以免出現今日的狀況。可是,問題還是出來了。他不可能在這時候怪罪太子,那會是誰來承受這個怒火呢?”
樂成一下子就惱了:“好你個中尉!你們王國浩浩蕩蕩跟來二百多人,簡直聞所未聞,大將軍不拿你們是問,還能怪到本官頭上?”
但他畢竟也是官場老手,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王吉在一路上主動扛下了所有勸諫的工作,不斷幫他唱黑臉,當時他還覺得真是個體己的幫手。現在才明白,王吉根本就知道勸諫不管用——甚至早已經預料到了後麵這些結果!這就顯得好像樂成隻是白白跑了一路,卻根本沒能為大將軍分憂。
堂堂大漢九卿,居然被個王國中尉算計了進去!
“再過不到一個時辰,太子便會成為天子。昌邑國臣屬不論多不堪,都是天子舊臣——包括在下二人。少府難道覺得,大將軍會在天子剛剛踐祚的時候,就去懲戒他的屬官?”王吉繼續施壓,哪怕隔著衣服紗帳、壓著聲音,他的話聽起來仍然是字字錐耳,“哪怕大將軍真的需要立威,是會選擇對我們下手,還是選擇上一朝的老臣?”
在樂成那一邊,連更衣的聲音都已經停了下來,隻剩凝重的呼吸聲。他從喉嚨擠出聲音:“聽子陽的意思,似乎還有話要教本官?”
“我們有一計,可助大人扳回一城。”王吉平平托出。
“哦?”樂成卻是怒氣未消,惡狠狠地說,“你剛剛說的,昌邑王在今日之內便要踐祚,這時候突然有辦法了?是能請陛下去主動示好,還是能把那性子給扭轉過來?”
樂成一番話拋出去,竟落了空,王吉突然沒了回應。片刻之後,卻是一直悶著聲音的龔遂,悠悠飄出一句話:
“大人可趕緊請示大將軍,延後進謁高廟。”
短短幾個字一句話放下來,卻像是平地驚雷、鬼浪滔天,一刹間仿佛滿屋子垂掛的羅綺錦繡都睜了眼睛,支了耳朵,打著轉,圍著這三個人在監視。連身上的麻衣都變得更白、更緊、更粗糙了,像麻繩收緊,捆住了手腳。
不進謁高廟,就相當於不讓他真正當上皇帝!
樂成這下明白為什麼他們絕不讓任何人聽見了。
他壓著喉嚨,幾乎像耳語一樣說:“這喪禮、太子禮、皇帝禮,都走完了,不進謁高廟,怎麼說得過去?”
“少府接著。”龔遂說,待樂成顫巍巍把兩手伸出來,便將一卷書簡拋到他手裡。
書簡沒有泥封,樂成揚手展開,一時間卻看不懂意思。
“你隻需要把它交給大將軍,請他去見皇上,就說這是大典星根據昨夜星象剛推演出來的讖緯結果。今日大吉,紫薇入宮,大利天下,唯獨不適宜進謁宗廟。星象是真的,太常處定有記錄,兩相比照可知無誤;推演是我親自做的,和大典星做的應有出入,可是沒有關係——皇上不會懷疑的。”
樂成端著竹簡一時愣住。這昌邑國的行事方法、邏輯,和京師截然不同,他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王吉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畢竟不論是真是假,昌邑王聽他這套讖緯術也聽十多年了……要論有誰了解什麼說法能讓那位王爺稍稍忌憚一點,這天底下,再沒有第二人比得上龔老了。”
隻有龔遂自己知道,當他拋出竹簡的時候,手上差一點就脫了力,竹簡差一點就會擲到那滿屋子的衣裡、煙裡、鬼裡去。從理性上說,他本該慶幸那一瞬間沒有被任何人看見,不然這個大膽到狂悖的計劃,就會更加難以贏得信任。可在心底裡,又始終有一隻鬼在幽絲絲地念著一句:你居然真的給出去了……
這個計劃並不是王吉想出來的,它是那麼特殊,以至於除了龔遂以外,幾乎沒有人能想到並將其實現。
——大漢以孝治天下。這句話幾乎每個人都會說,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卻沒有幾個。但正因為龔遂一直念茲在茲,才能想到,即使刨除前麵諸多預備動作不談,單單是繼位天子的步驟,實際上也不止一步,而是分成兩個環節:
第一環節,也就是馬上要發生的,就是在未央宮前殿、先帝靈柩前,授皇帝璽綬。得了璽綬,就正式獲得了君臨天下的權柄。
但第二環節卻真正體現了“孝”的意義,那就是拜謁高廟,即漢高祖劉邦廟。
龔遂當時和王吉侃侃而談:“故孝文帝開創此例。在孝文帝以前,繼任大統的地點就在高廟,所以不需要另行進謁高廟;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繼得大統,事出特殊,並未在高廟踐祚,於是在後來又專門拜了一次高廟,這才得以承天序、祭祖宗、子萬姓,成為天道認可的真龍天子。沒成想,孝文帝這一次便宜行事,卻從此變成了後世不易之法。”
“這麼說來,萬一踐祚的時候未能進謁高廟,哪怕取了璽綬,也有殘缺?”
龔遂點頭,然後,說了一句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說的話:
那樣的話,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就給後事留下了一道口子……
想來倏忽已恍如隔世,但其實,不過是昨晚才說的事——就是進長安的前一夜。他從劉賀的傳舍裡偷出玉器,和王吉說了計劃,又暗自寫下竹簡,忙活了大半夜,最後才沐浴更衣。
不過哪怕做了這些事情,龔遂心裡也知道,其實他還是有著和王吉決裂的可能——他真正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道檻,是那隻子母虎玉劍璏。
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拄杖前行,並且自己發現玉劍璏;如果他能不憑借玉劍璏,而是僅僅出於孝道、禮儀、甚至是保護他人的心,能好好哭上一場——那也許龔遂的道路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現如今,不過幾個時辰光景,卻真是滄海桑田了。
這段隱秘的對話,很快便告結束。三位重新穿上斬縗服的大臣,悄悄分頭離開,一路上低頭掩目,宛如躲避鬼魅一般。
“惟元平元年六月丙寅,上官皇後曰:谘昌邑王賀:孝武皇帝懿德巍巍,光於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朕惟王孝武皇帝世嫡皇孫,謙恭慈順,在孺而勤,宜繼大業。其審君漢國,允執其中,‘一人有慶,萬民賴之’,皇帝其勉之哉!”
未央宮中萬籟俱寂,唯有霍光宣告策命的聲音高高揚起,如夔鼓雷鳴,威示天下。
在霍光背後,是富麗堂皇的先帝靈柩,正停在前殿中央的兩楹之間。策命宣布完畢,他朝東麵跪拜,又向劉賀跪奉皇帝印璽。
大將軍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都被無數把目光看在眼裡,所以大臣們細致地發現,他並未恭謹地保持低頭,而是抬眼看向新任天子。而新天子在接過印璽後,也終於記得親自扶大將軍起身。這整日以來,大將軍一直都是一副晦黯莫名的神情,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破開一絲笑意。
有人覺得,這一幕標誌著新一代皇朝真正開始。也有人認為,霍大將軍在這種場合裡從來隻有謹慎、隻有畏懼、隻有惶恐,從來沒有笑過。那是一個每天走路時,每一步落點都不會相差毫厘的人。那轉瞬即逝的笑意,恐怕比博山蓬萊還難得一見。
劉賀把大將軍扶起,按例走完餘下流程,又發布了登皇帝位之後的第一個誥命:敕封上官皇後為皇太後,移居長樂宮。這誥命本身沒什麼,可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封取璽,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
自秦以來,天子配置一套六璽: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他也不拘謹,乾脆“哢哢哢”全部打開。隻見六顆玲瓏精巧的螭虎鈕玉璽分彆窩在盒中,每顆都是最頂級的羊脂白玉,雕工極為細致,又匠心獨運,每隻不同的神情形態一眼即可分辨。
以前在昌邑國的時候,王國璽印是黃金橐駝鈕,和皇帝形製差彆甚大,而且黃金隻有成色之分,而玉卻有顏色、脂質、光澤、觸感、形態等等諸多法度,很多門道隻有過過眼、上過手,才能明白。所以他把玉璽撚在指間看了、摩了、盤了好一陣子,才終於肯用印。用完也沒放回盒子,而是直接揣進衣帶當中。
那時候大將軍已經退下阼階,所以能看清皇帝動作的除了中常侍、符璽郎等內官,就隻有受封的上官皇後。這個新皇帝,越發讓這位十五歲的太後搞不明白了:先是在太子禮後突然問了一句驚人之語,轉頭卻像是把她的告誡聽了進去;說是聽進去了,可怪異行為還是一點兒也不少。她悄悄揉了揉腦袋,隻覺得這一天光怪陸離,好不容易幾年來修成心頭一湖死水,轉眼又變得風雨飄搖。
等一切儀式終於結束,文武百官伏地跪拜,高呼萬歲,又像潮水般四下退去。孝事為大,他們還得再次釋冕反喪,重新戴白幘、披縗服,持續多天。新皇帝收拾停當,左右看不見龔遂、王吉,倒是那些昌邑國的魍魎小鬼們早已在階下蠢蠢欲動,不知道又準備在夜裡鬨些什麼異事。劉賀已經想好了,這幾天夜裡容不得他們放肆——他有很多器物著急著想看、很多事情著急著要做,隻靠朝廷大臣們是不夠的,還得用他們。
皇帝沉浸在思考中,並沒有留意到上官皇太後抬手想叫住他,卻又收了回去。
上官想提醒一句:怎麼不去拜謁高廟?可一座名為“大將軍”的大山仍然牢牢將她困壓住,讓她不敢多發一言、多行一事。直到這漫長的一日終於沉沉結束,也沒有人向劉賀提醒一句:他還隻當了半截皇帝。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1
補充說說上官。劉賀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廢帝,而上官則是曆史上年紀最小的皇後(8歲),皇太後(15歲),太皇太後(40歲),曆史上每一段奇事的背後,都有著海量的巧合。劉賀有著大起大落的流星命,上官卻是個歲月漫長的棄置身,兩個人在長安這一段短暫的交集,讓我忍不住想寫一寫。另外,文中出現的兩個女子都沒有全名,這是曆史的局限,但不代表她們沒有性格和選擇。
第六章 青銅蒸餾器(陽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在多年前的宴會上,賓客們酒酣飯飽,有美人和歌,壯士劍舞。一個校尉盯著美人看癡了,一邊呼出粘稠濃重的酒氣,一邊將整個上半身俯壓在案上,兩隻手向人伸將出去,推翻案上一片酒盞食具。兩個杯子一骨碌先後墜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身影忽如靈駒閃過,手一抄,將半空中的一隻杯子放回桌上;再一抄,另一隻仍離地一寸,也被穩穩捏在指間。前後動作合在一起也隻在電光石火之間,要不是劉基正好看著,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兩步。太史慈將第二隻杯子也放回案上,再單手一抓、一提,將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來,又扶他像泥塑一樣四平八穩坐好。但他隻挺直了半刻,就向後轟然倒去,不省人事。 咣! 同樣的事情,在另一個夜晚再次發生。但這次,太史慈隻接住了一隻杯子,另一隻掉在地上,又彈起,滾出很遠。 笨拙的小卒連聲求饒,而太史慈隻是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讓他退了下去。 在軍帳的八個角上,各放了一樹連枝油燈,底盤落地,燈柱約有半人高,上下錯落,分出五到六枝燈盤。八樹燈火,照得帳內亮如白晝,又將陰影削得淡薄,還照出軍營主人一張刀刻斧鑿的臉,劍眉、深目、鷹鼻,但臉上瘦削得有點凹陷,眼底也淺淺泛一圈黑影。劉基想,他似乎比從前老了一些。 太史慈回過身,親自坐在帳中間的幾個銅爐旁邊,用鐵簽翻一翻火炭,又拿長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軍帳裡沒有什麼旁人,除了一名程姓的參軍,就是呂蒙、呂典、劉基幾個,小卒布置好東西就都退下了。太史慈行止簡易,自己操弄鍋鼎,其他人也都放鬆,帳裡隻聽見淺淺的汩汩的湯汁在沸騰。 曆經多日,終於見到建昌都尉,可劉基心裡卻突然多了很多疑問: 為什麼龔瑛會跑到山越當中? 為什麼太史慈和龔瑛兩人形同仇讎? 為什麼龔瑛說太史慈病了? 重重疑竇,讓眼前這位故人,忽然變得有一點陌生。 這邊心頭暗湧翻覆,而另一邊,故人還在安靜地料理食物。一縷縷香氣如霧卷起,裹著太史慈的話:“枚乘在名賦《七…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在多年前的宴會上,賓客們酒酣飯飽,有美人和歌,壯士劍舞。一個校尉盯著美人看癡了,一邊呼出粘稠濃重的酒氣,一邊將整個上半身俯壓在案上,兩隻手向人伸將出去,推翻案上一片酒盞食具。兩個杯子一骨碌先後墜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身影忽如靈駒閃過,手一抄,將半空中的一隻杯子放回桌上;再一抄,另一隻仍離地一寸,也被穩穩捏在指間。前後動作合在一起也隻在電光石火之間,要不是劉基正好看著,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兩步。太史慈將第二隻杯子也放回案上,再單手一抓、一提,將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來,又扶他像泥塑一樣四平八穩坐好。但他隻挺直了半刻,就向後轟然倒去,不省人事。
咣!
同樣的事情,在另一個夜晚再次發生。但這次,太史慈隻接住了一隻杯子,另一隻掉在地上,又彈起,滾出很遠。
笨拙的小卒連聲求饒,而太史慈隻是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讓他退了下去。
在軍帳的八個角上,各放了一樹連枝油燈,底盤落地,燈柱約有半人高,上下錯落,分出五到六枝燈盤。八樹燈火,照得帳內亮如白晝,又將陰影削得淡薄,還照出軍營主人一張刀刻斧鑿的臉,劍眉、深目、鷹鼻,但臉上瘦削得有點凹陷,眼底也淺淺泛一圈黑影。劉基想,他似乎比從前老了一些。
太史慈回過身,親自坐在帳中間的幾個銅爐旁邊,用鐵簽翻一翻火炭,又拿長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軍帳裡沒有什麼旁人,除了一名程姓的參軍,就是呂蒙、呂典、劉基幾個,小卒布置好東西就都退下了。太史慈行止簡易,自己操弄鍋鼎,其他人也都放鬆,帳裡隻聽見淺淺的汩汩的湯汁在沸騰。
曆經多日,終於見到建昌都尉,可劉基心裡卻突然多了很多疑問:
為什麼龔瑛會跑到山越當中?
為什麼太史慈和龔瑛兩人形同仇讎?
為什麼龔瑛說太史慈病了?
重重疑竇,讓眼前這位故人,忽然變得有一點陌生。
這邊心頭暗湧翻覆,而另一邊,故人還在安靜地料理食物。一縷縷香氣如霧卷起,裹著太史慈的話:“枚乘在名賦《七發》裡麵寫我們這兒的南方菜,‘雛牛之腴,菜以筍蒲’,小牛腩肉煨以竹筍、山蒲,說是天下至美。不過喪亂之年,牛犢珍貴,隻能用豚肉代之,又加了小米、糜子,吃起來更實在一些。”
劉基心下一動:“這是家父以前的做法。”
“第一次吃到,確實還是在揚州牧的府裡。”他淡淡說道。
劉繇畢竟出身自宗室大族,開辦宴席是常事,主要是為了款待許劭等名士,但將士們也都能參與。太史慈也參與過幾次,可隻能坐在末席,行為也拘束,後來就少了露麵。劉基一時間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暗指這段往事。
“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太史將軍原來是個食家?”劉基隻好撇開話題。
“我雖然不方便再叫‘少主’,但公子還是喊我子義吧。呂司馬也一樣。”太史慈說,“你說的畢竟已經是三年前,當時我一心揚名天下,沒有心思去想這些雜事。倒是這幾年在行伍裡呆久了,才發現這一蔬一飯,都是本事。就像豚肉如果要燉竹筍,最好是曬乾一些,風味才能透得出來。”
他從鼎裡盛出一碗來,肉已煨得酥爛,雜以黃綠蔬食,更顯得層次飽滿。
劉基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從前的太史慈,何曾在意過這種生活瑣事?
“子義兄這……變化不小啊!”
太史慈靜靜地盯著劉基:“公子也變了不少。我以為你會一直隱居,沒想到,卻在呂司馬這兒見到了。”
話音未落,呂蒙已經接過了話:“我是下官,又是晚輩,子義兄喊我子明就好。我們小廟可拉攏不了劉公子,隻是同行一道而已。”
他快速把話題帶過去,然後喜上眉梢,興奮地說:“不過,在軍中能吃到這麼一口,可見都尉真是講究,高手!但說實話,美食雖好,還是比不上子義兄手邊那甑美酒——彆說那酒味兒,光這個器物,我就是第一次見!”
呂蒙說得直來直去,太史慈也笑,說一聲“子明是識貨之人”,就讓參軍幫忙把飯菜分了,自己轉向那隻獨特的銅甑。隻見它底下有炭火,火上置一隻扁圓的大釜,釜口收斂起來,整體像一隻鼓鼓的水缸。在釜口往上,嚴絲合縫地套接著一隻直筒型的銅甑,兩個青銅器合在一起,比一小童還高。甑上滾滾吐著白色蒸汽,隨之漫出的,是比尋常米酒更醇更烈的酒香。甑的下腹部有一根朝下伸出的管子,下接酒尊,穩穩接住淌出的瓊漿。
太史慈並不著急,隻等酒液慢慢流出。他問:“這個器物,公子認得嗎?”
劉基也搖頭,他以前雖然愛喝酒,卻很少研究酒器。
“我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可它做出來的酒,卻真正是一絕。這不是豫章常見的米酒,而是芋酎,先用芋頭製了原酒,將原酒置入甑中,再經此器具蒸煮一輪或兩輪而成。出來的酒液少於從前,可是勁道不可同日而語。”
他將酒尊也交給參軍,讓他分與眾人。酒漿澄澈透明,可是香氣彷如不可阻擋的罡風,噴薄而出,在這軍帳裡摧城拔寨。
“不過諸位當心,這酒醇烈異常,可能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
呂蒙不以為意地大笑:“哈哈哈!太好了,我總覺得江東沒有北方的烈酒,總是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跟小妞子似的。這下看來,終於可以一醉方休。”
呂典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他皺眉看著參軍倒酒,突然站起身來,拱手道:“太史將軍!在下建議,是否還是先談一談正事,再用酒食?這次護送劉公子前來,其實是因為有一些從北方朝廷來的信物,指定要送給將軍。”
“呂典!怎麼這時候掃興呢?”呂蒙打斷他的話,同時快速瞟了劉基一眼。
劉基會意,不動聲色地笑笑,緊接上說:“子義兄,我也覺得可以先把東西看了,那些物件我疑心有詐,冒昧先看過一遍——還挺有意思的。”
“是嗎?”太史慈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那就先看一看。”
“當歸、當歸……這麼看來,曹賊是真想讓我歸降。真是荒謬至極。”
太史慈草草看罷所有的物件,無論對柿子金還是玉璧,視線都沒怎麼停留。打開漆盒,他把當歸直接掏出來灑在案上,在眾人麵前將盒子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暗格機關,便也放下了。
“既然這樣,我將這件事情公開說一說,並將這些物什全部送歸孫將軍府上。曹操那邊,就不需要回信了。堂堂司空,真是白費力氣。”他一邊笑一邊搖頭,但笑意收斂,顯得不痛不癢,和劉基記憶裡的笑容完全對不上。
太史慈又轉頭朝呂蒙說:“隻是,我長期駐紮豫章,少有機會拜見孫將軍。子明的部曲奔走各地,不如幫兄長一個忙,把它們送過去?這樣我也放心。”
呂蒙一拍手掌:“妙!這處置非常公允。不過要是我的話,大概會回信把姓曹的罵一頓——沒事寄什麼箱子?害我們這麼多人跑一趟。子義知道嗎,他的這些小金餅,不僅僅在這些包裹裡,還有的溜進了江東市場。現在看來,他們大概隻是為了打通門道,以確保東西能送到子義手上。不過,這是什麼時日啊,來曆不明的錢貨總是讓人緊張。”
太史慈淡淡回道:“明白。隻是既然已經截獲下來,以後這市場裡,應該不會見到類似的東西了。”
“就此消失了當然好。畢竟它們還不是普通的好東西,對吧,劉公子?”
劉基點頭:“是,根據我個人的了解,這些應該都是明器,也就是從墓裡被挖出來的。”
太史慈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來。事實上,劉基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不管是在戰場上下,什麼生死關頭,他從來都是一副炙熱的、燃燒的模樣。現在卻像是在雪下,劍刃從鞘裡露出一絲白芒。
“也許曹賊手頭也拿不出更多的好東西?”他聲音顯得不太確定,“也許,他想詛咒我。”
“詛咒大概不會,畢竟我們也背這麼長時間了。”呂蒙無所謂地笑笑,“怪事兒倒是有一些。子義知道吧,就在建昌城裡麵,送東西的人死了三個,跑了一個。”
“城裡守軍已經向我通報過了。我認為,還是那些山越做的。建昌城外圍山越勢力雖然清剿得差不多了,但城裡滲透著一些老鼠蟲豸,還沒法清乾淨。”
“可他們為什麼要殺人呢?”劉基問。
“我一直在海昏城,目前還說不清楚。不過,山越和北方的關聯可能比公子了解的要多,尤其是在我們這裡,毗鄰荊州,劉表一直試圖把手伸進來。除了他們,還有以前袁術、陶謙所部,以及被孫家收拾的那些舊勢力。他們的人不是全部都歸順了朝廷,有不少都成了草寇,自立山頭。這就是為什麼山越裡不僅有蠻夷,也有一些正經的軍屯——扯遠了,說到底,他們殺掉幾個北方信使的理由,有很多種可能。”
呂蒙冷哼一聲,“抓到逃跑的那一個就好說了。”
“我下轄六縣都已經發布搜捕令,他不太可能逃出去。除非,他跑進山越當中。”
“比如——龔瑛那裡?”劉基說。
這麼多話說下來,太史慈的態度一直看似是坦誠的,可總還像是罩著一層霧,遠不像以前那樣刀來劍往、直來直去。劉基故意挑起這個名字,就是想看他會怎麼反應。
可太史慈卻突然站起身來,朝參軍一揮手,說:“既然都是地下的玩意兒,就不要放在吃飯的地方了,都拿出去吧。”
這個話題切換得突然,連程參軍都怔了一下,正要收拾,卻突然被一個人擋住去路。還是呂典,還是用一副硬邦邦的態度,平平道:“太史將軍,司空府的信簡,是否還是拆開來看一看?”
一語既出,劉基心頭一怔——他還真忘記了有一卷司空府信簡這件事。
但環視一圈,也看不出來呂蒙、太史慈他們是同樣沒留意到,還是故意沒提起。
太史慈沉默片刻,緩緩說:“既然是延攬書,就沒必要看了。”說罷突然已經白刃在手,寒光如流,便向竹簡劈下去。
鏘!
竹簡還是完整的。
呂蒙、呂典一人一劍,堪堪將雷霆一擊架在竹簡一寸之上!
金鐵交擊,劍刃蜂鳴,讓軍帳裡所有的連枝燈在刹那間暗了一下,也突然震碎了滿屋暖融融的炊食香煙,就像帳幕裂了口,四麵秋風都灌了進來。
呂蒙卻突然喊出一句:“痛痛痛!手都麻了,太史子義果然名不虛傳。不過這裡麵的字還是得看看,對吧,劉公子?”邊說邊把劍收了回去。
劉基沒有猶豫,立即過去把書簡拿起來——他一隻赤手空拳伸出,太史慈和呂典都隻能立即收了刀兵。在打開之前,他再次瞥了一眼呂蒙:這位彆部司馬已經屢次三番把責任丟到劉基身上,要不是劉基自己也好奇,實在不願意這樣挺身而出。而且呂蒙給人的感覺,越來越像是在懷疑太史慈,這就讓他覺得很難受。
但呂蒙就像個沒事人一樣,轉著手腕佯裝發痛,誰也不看。
算了,劉基收攝心神。
兩下破開泥封,扯掉綁繩,展開書簡——
卻不由得呆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
“看不懂。”
“難道是密語?”
劉基、呂典、程參軍,都沒有看明白這卷書簡的意思。
並不是上麵有什麼難懂的符號,而是因為它看起來,和這裡的人都毫無關係——那是一份兗州底下一個縣裡,非常具體的戶籍徭役征發情況,文末還綴上了批複。相當於司空府確認了這些人參與過徭役,事情已畢,返還縣內留檔。這麼一份文件要是讓當地人做做手腳、躲避責任,可能還有作用,但對於遠在豫章的他們而言,就毫無意義。
“媽的,被耍了。”呂蒙率先明白過來,惡狠狠地說。
太史慈也淡淡道:“那個信使騙了你們。他根本沒拿到司空府的指示,隻是隨便偷了一份書簡,就來瞞天過海了。”
“王祐?”劉基反應過來,“也就是說,這隻是個幌子,用來騙過守軍。隻是為了方便他們自己南下江東!”
呂典皺起眉頭:“可這些器物……按他們原本的說法,是曹司空要送給太史將軍。”
氣氛再度凝結起來——如果信簡不是司空府的,那這件事就和曹操沒什麼關係,那太史慈又為什麼會牽扯其中呢?
太史慈說:“不明白嗎?信簡是幌子,他把我搬出來也是幌子,都是為了讓你們知難而退。他沒想到,你們連頂頭都尉的信件都敢截留。”
呂蒙卻搖頭:“可你為什麼要摧毀信簡?”
太史慈盯著他看,但呂蒙毫不畏懼,隻是平靜地對峙回去。
“僅僅想表明決心。我沒有什麼理由要隱瞞這一切,也得不到任何好處。”太史慈重新回到案桌背後,穩穩坐下,“諸位想想,這裡有價值的東西,隻有這些寶物。如果我想得到它們,就不能偽造一個曹操把它們送來的故事,因為我隻能公開拒絕,再將它們送給孫將軍。相反,如果沒有這個故事,對我們而言反而簡單。”
“所以,這件事情不會是我乾的。”太史慈總結道,然後就端起銅爵,輕輕聞著酒的香氣。
軍帳裡一片安靜。每個人都各有想法,也許是沒有人能理出個線頭來,也有可能隻是沒有說出口。劉基這時候終於明白,哪怕是在孫軍內部,也一樣是暗流湧動。呂蒙為什麼總想躲在幕後,也不僅僅是想要避嫌,也許還藏著更深的目的。
至於劉基自己,也把說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的猜想,還沒有跟彆人提起過。
而司空府公文造假,其實正好印證了他之前的判斷,那就是這些明器根本不來自於兗州,而是來自於他們腳下的這片揚州海昏城!
太史慈的猜測雖然聽著合理,但是仍然充滿疑點。畢竟那不是普通文書,而是司空府公文,無論是多普通的一卷,也不是尋常百姓能偷到手的。要是隻為了一路上的瞞天過海,那準備難度也太大了。
但是,隻要有這麼一卷印簡,那就幾乎不會有人能想到這些器物來自南方,這才是最能迷惑人的地方。
這個動作真正的意義,就在於掩蓋寶物的出處!
所以,這批寶物一定不止這麼簡單——雖然眼前看見的這些,已經價值巨萬,可對於這麼複雜的計謀而言,還是顯得分量不足。它一定還有更多的秘密未見天日。
難道說,明器還不止這麼簡單?
隱藏寶物出處的人,又有什麼目的?
本就出自南方的器物,為什麼一定要往北方去轉一圈,再改頭換麵地回來?
一個問題壓下去,一堆問題浮起來,咕嚕嚕冒泡,倒像是每人案上染爐溫著的肉湯。
滋————
一縷緩慢悠長的噴汽聲,熱氣騰騰,暈開了寂靜。太史慈往酒甑下麵的銅釜裡加了水,“哢”一聲放下銅勺,又再次端起酒爵,和大家說:
“再不吃,再不喝,多好的珍饈都浪費了。都怪我這個主家招待不周,先敬在座每一位三杯,各位,問題是永遠想不完的!請落座吧。”說完,一仰頭,便乾了一滿杯酒。
酒滑下咽喉,就像一把鋼刀刺拉拉從嘴巴一路切到肚皮,然後就是火樹開花,炸出滿腔滿腹一蓬蓬的熱氣。再來,就像一記悶棍敲在後腦,頓時暈頭轉向。
這其實都怪劉基有點托大,一口氣悶了半爵——他以前覺得自己酒量雖然不如太史慈,但也不差太遠,竟沒想到如今已經是天塹之彆。百般滋味還在轟炸,腦袋像隻四麵漏風的鐵罐,淺淺地漏進一些話沫兒。
隻聽見呂蒙在大呼過癮,而太史正在徐徐地解釋:
“芋頭酒比米酒要衝,甘香濃烈……”
“酎酒有分二醞、三醞乃至九醞,次數越多,酒魄越精……”
“喝過一次五醞,隻覺得大星如月,伸手可觸……你說什麼星?在北鬥……”
劉基還在勉力維持,往嘴巴裡一口口塞進食物,又覺得甘香撲鼻,又不確定到底吃了什麼。也喝茶水,也舀肉湯。不同液體在周身上下漫起了湖,卷起細浪,卻衝不走撲頭蓋腦的眩暈感。
劉基想,這確實是他迄今喝過最好的酒,好得一定是安全的,因為不可能有人舍得往裡麵下藥。它也沒必要用藥。好酒有魂,隻要放它在燈火裡搔首弄姿,就能讓人一個個地自投羅網。 他在餘光裡看見,呂典已經暈倒了,呂蒙也有一句沒一句的,但太史慈還站著,那身影輪廓不像在喝酒,倒像是月下舞劍,長虹臥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劉基就在說話了,他和太史慈聊起嫂子,也就是潘四娘。他認識潘四娘,比真正見到太史慈還要早些,所以問起,但大家都在笑。笑得劉基自我懷疑:我說錯什麼了嗎?可嘴巴自有想法,不肯停下。太史慈不以為忤,和他說,潘四娘也在這營中。他來到海昏城,不進城裡,反而駐紮城外。那四娘也不去享受高床軟枕,偏要跟他呆在這行帳裡,挨著風吹日曬。劉基問他這些酒食手藝是不是跟四娘學的,他說是也不是。真正教會他的,是這片南荒之地,這小小的、迫仄的海昏城。
劉基再次提起龔瑛,說起他每次都是最早倒下的一個,到後半夜又最早醒來,隻對著一地“屍體”耀武揚威。他在揚州混得比較開,在本地是個一呼百應的人物,而且特彆欣賞太史慈,常說要一起打下一番功業。每回給劉揚州建議要重用太史慈,他總在其中。
太史慈聽完,也沒多說。隻說起自己後來投了孫策,和龔瑛斷了聯係。再次見麵的時候,龔瑛已經攏集了一批舊部和北地逃亡人士,拒絕地方征調,成了一方山越宗帥。至於在戰場上他們喊的那些話,立場不同,道義殊異,也沒什麼值得說的。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太史慈問他,是不是決定要加入孫氏麾下了?劉基隻是重重搖頭,卻連自己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
再到下一個瞬間,他已經在帳外,深一步淺一步,踢得碎石飛濺。也不記得是去方便還是去吐,總之,身上還是乾淨的,腦子也清醒了一點點。秋天總是先在月夜裡潛入,這下已經瑟瑟秋風。軍營裡,大部分樹木都被砍淨了,但風還是刮來一些碎金爛銀,零落於地。劉基有一點辨不清方向,但反正也不急著回營帳,便信步而行,沒走多久,卻被人從身後拍了拍肩膀。
“軍營重地,還是不要亂走為好。”呂蒙笑著說。劉基上下看了看,發覺他步履輕盈,眼睛發亮,就問:“呂司馬沒醉?”
“醉過,又吐乾淨了。那酒真是天下極品,可惜我這下等人,消受不起。”又是輕飄飄一番自嘲,卻不知幾分真假。
“我隻是隨便走走。”劉基沒留步,還是往前走去,“呂司馬已經利用了我一晚上了,總不能不讓我散散步吧?”
“哈哈,劉公子言重。你不屬於我們行伍,行止都可以依照自己心情來決定,我從來不會阻攔。不過有件事兒我還是自作主張了,替公子約了個人來。”
“約誰?”
“應該馬上就到了。”
劉基停住,因為他已經看見有件輕妙的白色禪衣正在飄過來。
他驚訝地說:“嫂子?”
他又轉頭去問呂蒙:“不對,你怎麼也認識潘四娘?”
“不認識,但找人傳個口信,也沒什麼難的。”
“你傳的是什麼?”
“哈哈,你想我說什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呂蒙忽然換上一副狡黠神色,“再說一件事,我確信太史慈是病了。對於一個能和孫將軍打平手的人——從我和呂典接他那一劍來看,他一定是病得不輕。”
呂蒙說完就溜了,隻留劉基一個人去見嫂子。短短幾年,潘四娘看上去一點兒變化也沒有,就連走路也一樣地雷厲風行。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挾著風卷到麵前。
“還真是你!”潘四娘說。
劉基想不明白呂蒙怎麼有心思乾這種事情,越來越覺得他滿肚子詭計,墨水色,深不見底。但既然故人相見,還是熟絡地交換幾句近況。可是潘四娘雖然形容未改,神情間卻覆了一層陰影,對寒暄的話也不太積極。
劉基意識到了,便說:“嫂子,是不是子義兄出了什麼事情?”
“原來你知道了?”潘四娘沉吟一陣,終於壓低聲音說:“我這麼說,不是要求的意思——但有一個忙,也許隻有你才能幫他。”
<圖片TXT無法顯示.jpg">青銅蒸餾器,或為蒸煮器,下釜上甑,器型高大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3
西漢時期的青銅“蒸餾器”,學界有各種說法,人們喜聞樂見的是認為它確實用於蒸餾,這能把蒸餾技術的發明從宋代一舉提前到漢代,甚至從外國挪到中國。但辛德勇等學者也認為,蒸餾酒一但被發明,就不太可能失傳,所以這個器具更加可能是用於煉丹,比如提煉水銀。出於情節考慮,我還是采用了做酒這一說,特此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