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門中,逍遙峰上。
滿樹梨花勝雪,清風過處,簌簌而落,如同一場漫天紛飛的大雪,卻不帶半點寒意。
葉燃負手立在梨樹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唯一一條上山的石徑,不知在想些什麼,一臉的清肅嚴正。
路過的新晉弟子儘皆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禮問好,亦得她逐一頷首回禮,一視同仁,並無半點輕視之意。
心中無不感慨,到底還是自家門中大師姐風度雍容,遠勝儕輩,哪怕年歲不大,也仍是一派高手風範。
直到門中排行第三的師兄從山腳連蹦帶跳地竄上來,口中還嚷嚷著:“大師姐,那,那老禿驢來啦!”滿臉壓抑不住的激動興奮之情。
轉眼看到不遠處尚有幾個新晉弟子,正朝這方好奇地張望著,立時便改口正色道:“大悲禪寺的不空方丈前來拜訪,已經到了山腳下了!”
正經得就像剛才那“老禿驢”三個字不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一樣。
葉燃冷哼一聲,道:“來得正好!”
說著便把袖子一挽,舉步欲行,卻又頓了一頓,雙手合十朝身邊梨樹拜了拜,口中小聲地念著什麼。
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摘了頂端一根細枝,一手以它為簪飛快地將垂在頸間的秀發挽成發髻,一手拉著身旁已經呆若木雞麵露驚恐之色的三師弟,“快跑!”
眼見不遠處的小木屋中已經衝出了一個身著道袍的老頭身影,兩人頭也不敢回,全速施展起輕功,飛也似地朝山下衝去,身後繚繞的雲霧間隱隱約約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葉燃你個小王八蛋,又來禍害我的梨樹!”
葉燃邊跑邊忍不住回頭分辯道:“我問過老梨樹了它沒說不能撅就是可以,師叔祖您著相了……哎呦!”
話還沒說完,便被淩空而來的一柄陳舊木劍砸到了頭上,她反手抓住木劍朝腰間一掛,笑道:“多謝師叔祖厚賜!待會兒我帶葉灼那小王八蛋過來長跪謝罪!”
“快領著你那群猴崽子給我滾罷,再敢上來統統打斷腿!”
峰頂那老道笑罵了一句,聲音中卻並無多少惱意,轉身看那老梨樹上明顯缺了一小截的枝椏,又複心疼得直哆嗦。
“哎呦我的樹呀,老子十八年才種活了這麼一棵……小王八蛋!”
轉頭看見四周新晉弟子們驚愕的神情,饒是他老臉厚如樹皮,也不由得微微一紅,怒道:
“你們以後少跟她學!小小年紀就護短得緊,和她那個不著調的師父一式一樣。不就是大和尚捆了她家小師弟而已,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又不傷筋動骨的,最多關個幾百天也就送回來了。
就她著急,領著下頭師弟師妹們去把人家廟裡的小和尚,大和尚,不大不小中不溜秋的和尚捆了一溜,吊在廟門外打秋千,連膳堂雜役都不敢出來采買了。
嘖嘖嘖嘖,這不惹出老和尚來了,我看她怎麼收場……”
口中雖是如此說,卻不見老道臉上有半點焦急之情,反倒是背著手悠然自得地朝小木屋走去。
身後新晉弟子們齊齊躬身行禮道:“恭送嶽師叔祖。”
待見他進屋掩了門,這才直起腰來,人人麵露興奮之色,無不心向往之。
“哇!原來本門這麼厲害的嗎!”說這話的弟子初入武道,卻也知道“大悲禪寺”是佛門第一聖地,卻被嶽師叔祖說得猶如山間破廟一般。
“那是自然!聽說去年的‘摘花會’上,大師姐一個人力壓中州八大派的新秀,將那株價值萬金的綠牡丹摘回了本門,氣得某些人直跳腳呢。”這是喜好八卦的小弟子,說得眉飛色舞。
也有替葉燃憂心的小弟子,“嶽師叔祖好像很生氣,待會兒會不會處罰大師姐啊?”
旁邊一人早已笑了起來,“師弟在家時若是在學堂讀書讀得優秀,得了先生誇獎,你爹娘大約也會當著鄰居的麵這般說……這小王八蛋成天就知道問家裡要錢買紙筆,實在欠揍。”
他最後一句話模仿著那“嶽師叔祖”的語氣,卻是將大家都逗得樂了起來。
眾人一陣哄笑,笑過之後卻慢慢沉默了下來,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氛圍將大家籠罩了進來。
那是對從眼前豁然展開的廣闊天地的向往,對自己未來所能達到的高度的期許。
少年人一無所憑,唯有熱血滿腔。
無需教習前來督促,大夥兒便三三兩兩地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認真地揮起了手中的木劍。
一招一式,稚拙而專注。
雛鷹尚未長成,胸中已有天下。
老道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手中提著一個紫紅的酒葫蘆,斜倚在老梨樹之下,望著弟子們勤奮習武的身影,微微一笑,欣慰中又帶著一絲苦澀。
過了片刻,方拔開酒葫蘆上的塞子,傾出淺綠澄清的酒液,仰頭大口吞入,有那來不及吞咽下去的溢出來,沿著頸側流下,在衣領上染出大塊酒漬,他亦毫不在意。
葉燃卻不知道峰頂的嶽老道已經在新入門的師弟師妹們麵前泄了她的底,一麵往山腳飛奔,一麵揚手丟了一塊小小的木令牌給三師弟,“去祖師麵前把了塵那禿驢給請下山來。”
她特意強調了一個“請”字,三師弟從會走路開始就跟在師姐背後“噝噝噝噝”地叫(注:小孩口齒不清,叫不出“師姐”倆字,就成了“噝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得把人收拾得像沒被“收拾”過一樣,再領出來。
遂抓了令牌,笑嘻嘻地應了聲“得令”,轉向一旁的坐忘峰掠去。
供奉開山祖師畫像的觀心堂便在坐忘峰頂上,近年來兩旁的廂房已經被葉燃改成了專門給那些不懷好意,而被特意“請”來的“客人”們“清修”的場所了。
自在門的開山祖師輩分極高,且遺澤中州大地,現今任一門派的小輩被“請”來此處,在祖師麵前“清修”一陣子,有吃有喝,不打不罵,不禁練功,也不禁與師門傳訊,無論誰家師長來視察環境,也挑不出不是來。
唯有曾被“請”來過的人才知道,他們是寧願被自在門大師姐當眾摁著再打一頓,也不願意再上坐忘峰清修一回的了。
不過片刻,葉燃便已到了山門處,早有三四個少年少女已在那處等候了,個個摩拳擦掌,遠遠見她來了,紛紛歡呼了起來,“大師姐來啦!”
更有那眼尖的一眼看到她手中持的陳舊木劍,喜道:“大師姐竟將嶽師叔祖的佩劍也請下山來了,這下那老禿驢可沒法仗著輩分壓咱們了。”
葉燃臉色一肅,屈指虛空朝小師妹比了個“敲頭”的手勢,隻見她立時雙手捂嘴,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口中卻還在哼哼著。
一旁二師兄已經歎了口氣,上前直接彈了一記她的額頭,道:“大師姐說過,人前要尊重長輩。”人後就……先看看此人值不值得尊重再說了。
此刻他們立在山門之外,大悲禪寺的僧眾們隨時可能到來,自然要有禮有節,以免被外人抓到紕漏。
眾人均也想到了此節,當下不再嬉笑,立在葉燃身後,正色肅容,垂手而立。
不多時便見遠遠地走來了兩個人。
當先一人身著土黃色僧衣,腳踩草鞋,整個人看起來黑黑瘦瘦,儼然一副行腳僧的模樣,若不是在場人皆隨著師長在各種場合見過他,任誰也想不到眼前這人竟是佛門第一聖地大悲禪寺的方丈。
他身後跟著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滿臉憤恨地瞪著走在前頭的不空,卻一言不發,雙手也垂在身邊,狀若僵硬,顯然是被點了什麼穴道。
此時猛地看到一乾同門皆在山門外相候,臉上閃過愧悔、羞惱、憤恨諸般情緒,最終還是不甘地低下了頭。
葉燃隻作未見,率著身後師弟師妹們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朝不空方丈行了一禮,這才抬頭笑道:“不知不空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巧家師數日前便出門雲遊了,臨行前也曾囑我好生接待各派尊長,請方丈先隨我上山先行歇息罷。”
卻絕口不提被她強行請來“清修”的了塵在何處。
那不空方丈生得麵色黧黑,一雙眼睛卻極為明亮,似乎有著能看透人心的力量,他目光在眾人麵上逐一掃過,被他看到的人心頭均不由自主地一凜,如同心底的隱秘都被他看穿了一般,唯有葉燃麵色不改,依然笑盈盈地看著他,無辜又可愛。
不空隻略一沉吟,便道:“葉師侄無需多禮,諸葛神捕已將前因後果查明。那閭山知縣作惡多端,十年前率人假扮巨寇,將李家村全村七十八人殺死滅口,按律法亦應全家處斬。
令師弟尋他報仇,也算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然而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小小年紀,殺人在前,放火在後,戾氣如此深重,不若暫隨老衲在寺中修行佛法數年,以導向善之心……”
他話未說完,已被葉燃打斷,她唇角含笑,說出的話卻不怎麼和氣,“有勞不空大師千裡跋涉,送我師弟回山,深情厚誼不敢或忘,山中已備薄酒,還請移步。”
不空暗中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佛渡有緣人,這自在門滿門都是與我佛無緣之人,老的這樣,小的也這樣。
他藏在袖中的左臂兀自在隱隱作痛,便是三日前被號稱“雲遊在外”的老道士以比武切磋為借口抽的。
但老和尚多年來被自在門一代又一代的弟子們磨礪得心性極好,仍是耐著性子自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經書遞給了葉燃,葉燃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了,一眼便瞥見封麵上寫著三個字《清心咒》。
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令師弟心性偏激,偏又是良才美質,還望葉師侄善加引導,莫使他走上邪道,否則悔之晚矣。若他日令師弟狂性大發,可以我寺中秘傳《清心咒》相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