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時的劉府正堂之中,眾人看向嵩山派的眼神便已經大不相同了。
正道和魔教勢同水火是沒錯,然而在家國之恨麵前,正邪之爭也不是不能先放一放的。
嵩山派如果當真同韃靼以及倭寇勾結,那可比劉正風結交魔教妖人嚴重多了。
韃靼和倭寇曆年侵邊擄掠,無辜百姓慘死在鐵蹄倭刀之下的不知凡幾。
在場的武林中人,便是自己幸運生在中原腹地,不曾遭遇過兵禍刀災,親朋好友乃至同門摯交中也必定有人與韃靼倭寇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甚至也有為了報仇不惜殞身邊疆的。
費彬身為嵩山派的高層,位列十三太保第三,自然知道左冷禪並沒有布局到域外去,這是赤衤果衤果的栽贓陷害,然而人證物證俱在,又有官府中人出麵“主持公道”,被眾人猶如利刃般的眼神刺過來,著實難捱。
他倒是不曾想過當嵩山派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得意洋洋地坑害彆人之時,彆人又是什麼樣的感受?
至少劉正風此時便是覺得心中快慰異常,甚至恨不得能當場大笑三聲。
昔年他和曲洋以琴簫相交,知音知心,半點不涉江湖恩怨是非,什麼加害同道更是無稽之談。
嵩山派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探得了風聲,硬要按頭讓他承認結交匪類,意圖坑害正道同仁,甚至挾持他家眷,以此相脅。
這等行徑和他們口口聲聲的魔教中人又有什麼分彆?
他若是不認,瞧嵩山派這大舉前來勢在必得的架勢,一家人連同幼子在內斷然是逃不出生天的。
他若是認了,衡山派百年名聲立時便要墜到泥裡,劉正風雖然和現任的衡山掌門莫大先生談不上和睦,但師門恩情厚重,他就算當真拚上一死也不能敗壞師門名聲。
總之嵩山派今日此來,左右都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原本看到費彬出麵的時候,劉正風已是自忖必死,卻沒想到竟還有一線生機,更沒想到這一線生機竟來自於自己撒了大筆銀子買來的官職,心情頗為複雜。
區區一個參將的虛職就能引來錦衣衛的保駕護航,他一時之間竟也判斷不出來到底是這個參將的官職重要,還是錦衣衛也開始準備插手官職買賣之事了。
若是後者,他倒是想立即將這條買官的途徑推薦給親朋好友了。
不光是劉正風,便是葉灼此來所帶的手下,其實也不怎麼明白為什麼千戶大人會對這麼一個小小的“義民”如此看重,費心費神地各種保駕護航。
唯有王伯仁王百戶心中自有一杆秤。
千戶大人剛到衡陽城那日便提到過那位武功絕高,容貌絕美的白衣女子,王百戶早瞧出他反應不同尋常來,當日又在衛所中見到了曾被那白衣女子一力維護的林平之,早對這兩人的關係有所猜測。
此時也隻當這劉正風家和那白衣女子有什麼牽扯,千戶大人既然心慕於她,會這般維護劉家倒也不怎麼稀奇了,想來過不了多久便要去佳人麵前邀功請賞了。
但王百戶這等風月老手,自然也知道年輕人麵皮薄易害羞,一旦說破反而不美,故而麵上隻做不知,隻本著一顆為上司分憂的忠心,排眾出列喝道:“兀那姓費的反賊,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費彬何時受過這等侮辱,當即臉色一沉,怒道:“狗官,你說什麼?”
若是隻有王伯仁自己,他是怎麼也不敢和這嵩山派數得上的高手對陣的,然而此時此刻有千戶大人在背後撐腰,他自然是無所畏懼地抽出了腰間的繡春刀,大義凜然道:“你等勾結邊賊,殘害百姓,乃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還敢拒捕不成?”
徐百戶等人不由得側目,雖是懊惱竟被這京衛之外的人搶先拍了馬屁,卻也知道跟上不漏,一時間幾十把雪亮的窄刃快刀齊刷刷地對著嵩山派眾人。
這儼然已是對待巨寇悍匪的頂格待遇了。
嵩山派眾人便是再知道這群人武功不高,但其背後所代表的律法以及官府的意誌,卻足以令人深思……而不敢擅自出手。
費彬本也不把這群錦衣衛放在眼裡,唯有他們的頭領,那個年輕得不像話的俊美青年,武功的深淺竟連他也看不透,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尚且不敢莽撞行事。
他本就是擅長算計籌謀之人,否則此行左冷禪也不會令他越過排名在前的兩位師兄統籌全局。
當下環視四周,目光在嶽不群、定逸師太以及天門道人三人麵上掠過,緩緩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共同進退,如今朝廷鷹犬羅織罪名,意圖陷我嵩山派於不義,三位竟能坐視不理麼?”
費彬這話意在挑撥,嶽不群這人心機深沉也就罷了,定逸師太和天門道人都是火爆脾氣,說不得便要先去跟這錦衣衛的頭子動手,他正好看看這人的武功路數。
誰知定逸師太竟是合掌稱了聲佛號,才道:“費師弟,一人做事一人當,唉,你若是一時走錯了路,知道回頭是岸,那也是好的。”
天門道人亦在一旁連連點頭稱是。
就算彆派中原本將信將疑的人,看這兩人的行事,大約也是要相信費彬勾結韃靼,意圖偷襲衡陽城了。
費彬當場氣得倒仰,眼角瞥見嶽不群一臉憂國憂民的悲憫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旁人或許還會被嶽不群“君子劍”的名號所蒙蔽,以為這人當真是武林中難得的一個君子。
但嵩山派處心積慮多年才將華山派拉下五嶽盟主的寶座,這些年來防著嶽不群翻身,更是時時監督刺探華山派的動靜,上上下下早就認定了此人心思深不可測,乃是以君子之貌,行小人之事,徹徹底底的一個偽君子。
此時費彬被這偽君子狀若遺憾地看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怒道:“嶽掌門竟也信這些狗腿子說的話嗎?”
費彬話一出口便知不妙,自己氣昏了頭,竟給了嶽不群一個順勢開口的機會,果然便聽嶽不群歎了口氣,正色同他說教道:
“費大俠,我等江湖中人,既然擔了這個俠名,自然不能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那韃靼每年秋冬南下打草穀,將百姓視作畜牲,不但燒殺搶擄,甚而殺戮取樂,凡是胸中尚有半點正義公理之人,誰能不視之為寇敵,你……唉,縱然有千般不得已之情,也不該與虎謀皮啊。”
嶽不群這番話大義凜然,卻輕輕巧巧地將這樁事敲釘轉角,做成了鐵案。
旁人又不知道嵩山派和華山派暗地裡較勁的這等內情,隻見他們五嶽劍派倒有三派出來說話指責費彬等人,剩下的衡山派劉正風今日被嵩山派逼成這樣,十成十是要翻臉決裂的,自然是將這話信了個十足。
當下便有嫉惡如仇的如丐幫副幫主等人在下麵鼓噪起來,群情激奮,均嚷嚷著要先為民除害了,再來慢慢收拾魔教中人。
費彬臉色越發難看,暗忖為今之計總是要先想方設法離開此地,才能再做打算,而他一人之力,恐怕未必能勝過那位錦衣衛的頭子。
遂朗聲道:“朝廷狗賊連同魔教妖人,一並栽汙我嵩山派名聲,那大家便來好好說說道理罷!丁師兄、陸師兄,請一起現身罷。”
隻聽門外有人應了,隨即隻見黃影晃動,兩個人躍了進來,輕身功夫同費彬一模一樣,一望便知是同門所出。
一人是個頭頂禿到發亮的禿子,乃是左冷禪以下的第一人,十三太保之首的丁仲。
另一人卻如癆病鬼一般麵黃肌瘦,彎腰駝背,正是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二之人,名為陸柏。
這兩人加上費彬,嵩山派排名前四的高手已出其三——左冷禪身為掌門自然是不能輕易出動的,因而這已經是嵩山派能出戰的最強陣容了。
丁陸二人若是出其不意地自屋頂躍下,挾他們成名數十年的威名,倒也是能震懾人心的。
隻可惜之前葉灼叫破屋頂有人時,已點出了共有三人,雖然隻有費彬進了大廳,場中眾人卻也早猜到了還有兩人隱身在外。
這時再看丁陸二人出場,眾人也不過驚訝了一瞬,反倒都看向了葉灼,佩服他耳力過人,五感敏銳。
硬生生地搶了嵩山派的風頭去。
費彬自恃自己師兄弟三人聯手,場中無人能敵,當下也不再掩飾敵意,目光在廳中掃過一圈,便朝那兀自悠然自得坐在上位的俊美青年道:“狗官可敢與我師兄弟一戰?”
葉灼恍若未聞,反倒將手中茶碗略抬高了些,輕嗅了嗅茶湯,轉頭同劉正風道:“你家炒茶師傅手藝不精,火候略過了些,倒可惜了這茶葉,否則倒是可以帶給師……”
他頓了頓,不曾說下去,劉正風做慣了財主鄉紳的人,同官府中人打交道亦多,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笑著套近乎道:“鄙陋之地無甚好手藝,還請林大人多多指點。”
兩人竟是當場交流起飲茶心得來,全然不將嵩山派的三人放在眼裡。
至於叉腰回罵這等事,自然有錦衣衛眾人為上司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