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城,錦衣衛所。
前日裡衛所大牢中剛走了一遭水。
正是那綽號“萬裡獨行”的采花大盜田伯光謀劃逃獄，放火意圖擾人視線好趁機脫逃，卻自作自受，玩火**,未能控製火勢,遂將自己連著同監那二三十個尚未來得及提審的白蓮餘孽,一並燒死在了牢中。
此間仵作是個積年老手,細細驗過田伯光的屍體各項特征無誤,也確係口鼻吸入煙霧窒息而死，記入了案宗。
隨後筆下輕輕一轉,便寫道餘下屍首已與斷梁磚瓦等被燒得融為一體，難以分辨骨殖所屬,唯查勘所得殘肢數量頗多,“或”與關押犯人數目相近。
這個“或”字用得就很有靈性了,進可攻退可守,總之先將自己摘了個乾乾淨淨,便是日後有什麼疑問再來查勘,他仍是清白無辜的一個好仵作。
然而錦衣衛做事向來是滴水不漏的,絕不會隻采用一個仵作的證詞。
又有當夜在衛所外負責巡邏警戒的一乾守衛，也被分開訊問所見情形。
然而他們的的確確未曾見到任何一人自衛所中逃逸而出，不過是如實說出，有司自會依據審結。
那田伯光生性狡詐,作惡多端，這些年來橫行武林,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妙齡女子，英雄好漢，江湖中人知曉他的下場,也隻有拍手稱快的份兒，絕無半個人會來追究這一場火是否有什麼蹊蹺。
本府官員也並不想為一個臭名昭著的通緝要犯費什麼心思，取卷宗來看，隻見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口供亦能一一對應，不過例行勘驗之後便朱筆銷了案。
這一樁獄中失火慘案便就此輕輕蓋過，徹底了結。
如今在那田伯光身亡之處，衛所地下的牢獄之中，四周牆壁都被大火熏得黑漆漆的，找木匠趕急打造的牢門上，寸餘厚的木板還露著慘白的新茬，乍眼看去宛如森森斷骨——也很難說是不是故意為之。
木板上密密釘著因鐵匠來不及趕製，故而蒙知府大人慷慨相贈，從府衙大牢門上現扒下來的油黑鐵條，經年累月間也不知道被多少犯人抓爬過，滿浸著連刷洗都刷下不掉的血腥味道。
膽小之人單是進來走一圈，便足以被嚇得魂飛魄散了。
江湖中人膽氣壯些，倒並不怕什麼死人。
但自古以來“窮文富武”，能入嵩山派學武之人，家境大都頗為寬裕，便是原本略差些的，在山上“居移氣養移體”地過了這麼多年，哪裡還能適應得了這黑牢的環境。
單是夾著石子的粗糲飯食，同彌漫在四周觸鼻欲嘔的腐臭味道，便已令他們度日如年了。
嵩山派的三大高手以及數名青年弟子，此時便正被扔在這最裡麵一間牢房之中。
費彬這三人身上的傷已被簡單處理過，性命雖是無憂，肩頸之上卻被套了八十斤的重枷，壓得整個人動彈不得，唯有想法以手托著，方可稍得片刻鬆活。
蓋因徐王二位百戶十分看重自己等人的小命，唯恐嵩山派眾人內力高強，脫困而出，若是林千戶不在，隻怕衛所之中無人能當，遂特意命人去尋了方圓百裡州府之內最大號的重枷來伺候嵩山派的高手們。
那史登達等人陡然身處囹圄之間，憤懣不已，不由得破口大罵，將那林千戶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費彬三人傷處雖仍是疼痛不已，頭腦卻仍是清明無比，故意不阻止這幾名青年弟子詈罵不休。
隻是耳聽得他們聲嘶力竭地罵了許久，四周卻是寂靜無聲，連半個前來查看的獄卒也沒有，當下心中俱是一沉。
若是獄卒還肯前來罵罵咧咧，亂逞威風，乃至索要財物，則多半事態未明，尚有活動的餘地。
若是這等不聞不問，連犯人責罵上司都充耳不聞，絲毫不怕上官聽見之後怪罪下來，隻說明在獄卒眼中自己等人已如同死人一般，無需多加注意了。
嵩山派與少林寺為鄰，同在開封府管轄範圍內，雖不如少林寺源遠流長，卻也立派數十年之久了。
如左冷禪這等長袖善舞，未雨綢繆之人，自然也早早地便在開封府本地官員處打通了關節。
若是能將此案想法子發回開封府去審，轉圜的餘地便大得多了。哪怕是實在事不可為，從牢中提幾個死囚，替了他們上刑場也好。
然而連費彬等人都想得到的事，錦衣衛豈會想不到。
這會兒林千戶自京中帶來的那幾名破落百戶和本地錦衣衛頭子王伯仁王百戶，也正齊聚一堂，商議如何處置嵩山派“裡通外國”這一案子。
不像田伯光的死活沒人關心，可任他們搓扁揉圓。這幾位嵩山派的大高手處置起來卻沒這麼簡單了。
論理嵩山派中人戶籍皆落在開封府中，此案若是走正常途徑，本也是當由衡陽城行文，轉發開封府知州審調的。
然而這滿屋子的人昨晚都是有份炮製嵩山派“罪證”的，怎肯將這等功勞兼把柄交到千裡之外的地方官員手裡。
幸而錦衣衛本屬天子親軍，奉旨出京查案，“事急從權”時原也可插手各地州府行事。
何況如林千戶這等出身北鎮撫司的實權千戶，以往外出行事時俱都囂張跋扈，起了心要將這樁案子壓在自己手中的話，旁人是決計搶不走的。
徐百戶這兩日被千戶大人很是使喚了幾次，因而隱隱在這群人中有了領頭之勢。
這幾位破落百戶在京中雖不曾辦過什麼正經案子，然而搶功推過，傾軋同僚之類的手段卻是看也看得熟了，無非位卑人輕，不曾有機會親自上手罷了。
然而此時他們同王百戶休戚相關，立場相同。
又兼那曲洋曾當眾提及韃靼南下意欲對衡陽城不利，雖然以他們豐富的栽贓經驗看來多半也是硬扣給嵩山派的黑鍋一頂，但到底事涉軍政，還要與本城官員打交道，少不得要仰仗王百戶這地頭蛇。
再者千戶大人待那義民，不，參將劉正風態度不比尋常，這王百戶與劉正風多番交談，看起來也是頗有些交情的樣子，何必不給人這個麵子呢。
因而這次徐百戶等人倒並不曾擺出那眼睛朝天的京中來人架勢，反倒是和和氣氣地與王百戶有商有量。
有肉一起吃，有錢一起分，大家一起集思廣益，查缺補漏，務必要將這樁案子敲釘轉角，辦成鐵案。
為著這樣共同的目標，一時之間在衛所正堂上兩撥人稱兄道弟，處得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