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中人多,閒人也多,每天打架鬥毆事件至少有個一兩百起,負責本地治安的開封府更是每逢佳節倍加班,非但休沐日全都取消,還得加班加點巡街。
除了日常人煙稠密的城中娛樂場所如瓦舍酒肆外,像踏青時節的南郊這種自發形成的人員密集場所也是向來要加派人手,重點巡視的。
要知道新任的這位開封府少尹包拯包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不但擅長陽間斷案,還能替陰間伸冤,要不怎麼官家還額外封了他做個“陰陽學士”呢?
又聽說夜間包大人書房四周常有金光閃爍,便是閻羅王遣了夜遊神同黑白無常兩位大人相護,令諸種邪祟不得近身雲雲——也不管那夜遊神到底歸不歸閻羅王統屬,以及黑白無常是如何每日裡奔波在勾魂之餘還能抽空來護佑生人的。
包拯本是立身持正之人,素來秉持著一片良心辦事,自然不願意領這種虛名。無奈百姓們就愛聽這等傳說,不但愛聽還愛編,且越編越是離譜。雖經幾番辟謠,卻收效甚微,無非是從口口相傳變成了以目示意。
而他又斷案如神,不畏權貴,自從前些日子將先帝公主招的駙馬都當堂鍘了之後,這類傳言更是甚囂塵上了。
就算一向“清如水明如鏡”的包大人也不免有些無奈了,總不能為著這等流言便不好生斷案了罷。
反倒是開封府主簿公孫策公孫先生念及龐太師在朝上對開封府咄咄逼人的勢頭,思慮再三後勸他不如順勢為之。
因此到了這個時候,包大人在汴京城中最熱門的話本子裡已然成了天上星主下凡,專為輔佐人間聖君而來了。
日日都有閒人袖手蹲在開封府衙……的對街,想看看這位本地老父母是怎樣一副天人樣貌,卻多半失望而歸。
蓋因包大人生得雖是威嚴肅正,膚色卻是黝黑如墨,與時人欣賞的“頎長白皙”審美背道而馳,大夥兒縱然不能昧著良心說他一聲醜,卻也更不能昧著良心讚一聲“好看”。
好在包大人雖然生得不怎麼符合大眾審美,做官卻是個十分符合民眾期待的。
自從他接任了這開封府少尹一職之後,立意整肅,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上上下下的風氣為之一清。
開封府的衙差們巡街之時除了彈壓地麵,抓賊拿贓的正職之外,也時常會替老嫗尋走失的狸奴,將走失孩童送去坊中裡正處暫留,又或是當場把缺斤少兩的黑心攤販揪出示眾,全然不負他們上官“愛民如子”的青天之名。
因而比起其他的衙門來,就連開封府的差人都格外得汴梁民眾厚愛些,地麵上但凡出了什麼大案,百姓們也多願意給他們遞話提供線索。
譬如此時此地,一隊衙差正在巡邏,那擺攤賣元子的金老漢便神情惶急地一頭撞了來,道他攤上有位女客被一群地痞無賴盯上了,他聽得那群人說什麼“好買賣”,立時猜到多半不是什麼好事,將攤子托給旁人照看,自己便來報案了。
那領頭的衙役姓王,原是個積年老成的精明人,在開封府中也當了近十年的差,說起來比他們包少尹對地頭還熟得多。
一聽金老漢說的外貌舉止,立時便猜到了是“黑金剛”及其手下。知道這群混人力大悍勇,忖度自己這點人未必打得過,見事態緊急,當機立斷指了個年輕腿快的手下回南衙報信搬救兵,自己則領著其他人,匆匆朝那老漢指的方向趕去。
隻是這集市之中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縱然大夥兒看到開封府辦事都自覺避讓,卻抵不住人潮如織,到底行動困難了許多。
待王頭兒領著衙役們滿頭大汗地擠到暗巷巷口之時,本以為已是來不及救人的了,不料卻看見躺在地下哀哀慘叫的一圈莽漢——人人的褲腰帶都解了下來,一頭捆著自己,一頭捆著個同夥,就如此首尾相連地被捆成了一圈。
正對著巷口的那個黑壯漢子光著一隻腳,口中卻塞著一隻臟汙布鞋,胸前還貼著一張白紙,上麵似乎寫著幾行字,隻看出筆鋒淩厲來。
那“黑金剛”平日如滾刀肉似的混不吝,此時見到衙役們前來竟是哭得涕淚橫流,仿若見到了親人,口中布鞋剛被取出,便口齒不清地叫嚷著什麼。
那王頭兒離得最近,冷不防耳朵裡灌進一句“八大王的管家”之類的,心頭陡然一驚,眼疾手快地立刻又將布鞋大力塞了回去,隻這短短一瞬,已是嚇得後背冷汗涔涔而下。
汴京之中宗室子弟眾多,良莠不齊,開封府中人處置得也不少了,並不是那等見了權貴就要腿軟的性子。
但這位八大王趙元儼卻是個例外。
趙元儼是太宗親子,排行第八,因而一直被稱作“八大王”或是“八王爺”。年輕時也是上馬能拒邊患,提筆能書飛白,文韜武略俱全的一個卓越人才,隻在劉太後臨朝期間為了避禍才主動卸了兵權退居王府。
及至仁宗親政後,卻與這位皇叔十分親近,將其立做了宗室中的一個楷模,是天字頭一號的鐵杆保~皇~黨。在朝堂之上更是處處力挺包大人,站在勇噴龐太師的第一線。日常行事也從不仗勢淩人,因而在民間口碑極好,人稱“八賢王”。
這時雖不曾完全禁止奴籍買賣,但掠買良家人口乃是僅次於十惡的重罪,卻因利益深厚的緣故屢禁不止,曆來也是官府最為頭疼的案子類型。
誰都知道這背後必定有一張關係複雜的大網,若是揪出一根線頭,後麵多半能牽出一串積年大案來,卻沒多少人當真敢去觸碰。查到某個程度之後,官府中人會停住,背後之人也會丟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小蝦米來做替死鬼。
要說這麼一位賢名在外的實權王爺和這年餘來頻繁發生的掠買人口案有什麼關聯……這裡麵的水該有多深?
那王頭兒“嘶”地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覺得連牙都疼了起來,一探手將那“黑金剛”身上貼的白紙撕了下來,連看都不敢看上麵寫了些什麼,便從背麵折起來塞進了懷裡,吆喝著兄弟們將這一圈大漢綁成了一串,提溜著匆匆往南衙去了。
行至暗巷口,見那金老漢還未離開,正一臉擔憂地朝裡麵張望著,想了一想,揮手令手下帶著人犯先行,自家卻停下來同他道:“裡頭並未見到那小娘子蹤跡,想來是已被人相救脫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