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庸身為皇城司的實權第一人,在京城中自然是有私宅的,而且還不止一所。
官家並不禁止內宦同外臣結交,他卻一向拿捏著此中的分寸,欲做一純臣。
雖然不像八大王那樣身份高,腰杆硬,說不見人就能將客人全數拒之門外,但他也有他自己的法子。
譬如金蟬脫殼。
位於東坊那座占地甚廣,極為符合勾當官身份地位的“吳府”之中,常年隻有一位老管家帶著幾個人在其中值守。
便是真有惡客闖進來,也是尋不到其中主人的。
而吳庸自己不當值之時,若不是在宮中差房將就一宿,便多半是微服而行,來到南坊一間極不起眼的青磚小院之中,暫作休憩的。
這所小院是他昔年剛出宮到皇城司當差時購置的。
彼時吳庸吳大人尚未得勢,銀錢也不怎麼湊手,掏空了自己多年的積蓄,再加上官家的賜金,也隻買得起這樣的小院。
麵積逼仄,隻得一進,房也不過明暗五間,連仆役起居之處也是沒有的。
因而堂堂一位皇城司的勾當官,在此的日常起居全由兩個義子打理,可說是儉樸之極。
內宦做到了他這個地位,莫說是宮中的小太監了,便是宮外的健全男子也多得是人打破了頭,一門心思想要認這個乾爹,抱這條粗腿。
吳庸卻出人意料地並未在宮中擇人隨奉,隻將自己做邏卒之時在街麵撿到的兩個小乞兒帶在身邊過了明路。
倒也不令他們淨身入宮,日常隻在宮外隨他辦差,待休沐時則輪流在此隨奉,也算得上是他最為親近之人了。
這天深夜,吳庸剛自宮中歸來,麵上尤帶著一絲倦色。
單隻是公事倒也不至於讓他如此費神,倒是每每稟報完正事後,仁宗例行詢問他京中青年才彥之事,令他頗有些招架不來。
京中適齡青年男子雖多,但有才行的未必有德行,有德行的又未必知情識趣,那般生得俊秀又溫柔小意的,卻多半是在風月場裡浸淫出的這身好本事。
若是平常人家嫁娶,大略看過不錯,取其長處即可,便是宰相女兒,尚書千金也足堪匹配了。
然而仁宗在此事上卻是格外挑剔得緊,吳庸好容易挑挑揀揀選出來的青年才俊,呈到禦前俱都一概被嫌棄地打了回來。
有幾位喜好流連煙花之地的,甚而還因此失了聖心,被放了外官。
因而吳大人這麼一位簡在帝心的大紅人,近來竟是被逼得有些怯於麵聖了,甚而已經將目光開始投向了鎮守各地的節度使……之子了。
他前腳剛踏進正廳,一口氣還未歎完,後腳便見義子吳高急匆匆地自外奔了進來,麵上罕見地竟帶著些驚疑之色,拱手稟報道:“外間有位葉大人到訪,自陳是開封府中人,孩兒已驗過了腰牌無誤。”
吳庸正在解披風係帶的手不由得便頓了一頓,卻到底是曆事甚多的老練人,麵上絲毫看不出異樣來,手上動作不停,口中卻道:“快快將人請進來。”
他心中並非沒有疑惑,譬如對方是如何知曉自己這一隱秘住處,又如何精準地掐著時間前來拜訪的?
然而他更知道事有輕重緩急。
此時此地可絕不是什麼適合拜訪的好時機,他不信那位平日裡善體人意的葉大人會不知道這一點。
既然知道了,她仍然選擇夤夜登門,那便必定不會是來寒暄拉家常的,隻怕所圖甚大。
饒是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待吳庸親耳聽到那位葉大人提出的請求時,還是忍不住傾身向前,愕然問道:“什麼?”
葉燃端坐下首,神色卻是淡然,甚至還端起身旁的茶盅輕啜了一口,方抬首笑盈盈地問道:“不知吳大人意下如何?”
吳庸慢慢坐回原位,神色肅然,問道:“葉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葉燃點了點頭,道:“自然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我懷疑龐太師勾結外敵,意圖對汴京不利,故而欲借皇城司中人一用,隨我將其拿下審問。”
吳庸雙目微微眯起,有如鷹隼一般緊緊盯著她,口中問道:“葉大人所言之事,可有物證?”
葉燃搖頭。
吳庸又追問:“可有人證?”
葉燃亦搖頭。
吳庸一掌拍在身側桌案之上,厲聲喝道:“無憑無據,葉大人這是要羅織罪名,構陷重臣麼?”
他話聲未落,突覺一股勁風自旁襲來。
吳庸能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便當上了這勾當官,武功雖是平平,膽識卻是過人,當下不閃不避——實在也是來不及閃避,遂乾脆光棍到底,連眼睛都不曾眨上一下,便眼睜睜地見那股勁風從自己臉側擦過,霎時將案上一隻梅瓶擊得粉碎。
葉燃微微側頭,看向一直侍立在她身後的葉灼,輕描淡寫地責備道:“小灼,不可對吳大人如此無禮,還不快些道歉。”
葉灼當即朝前邁出一步,衝著吳庸拱了拱手,道:“對不住了,吳大人!”頓了一頓,又道:“我這兩日正在習練師姐新教的一門新的指法,於運勁的法門上尚不怎麼嫻熟,故而常有失控之舉,方才驚著吳大人了,還請見諒。”
說話間神情無辜又天真,就仿佛剛才朝吳庸悍然彈出指風之人不是他似的。
吳庸明知這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一時之間卻也捉不住他的痛腳,否則他再“失控”一次,直奔著自己的腦袋來怎麼辦?
他深諳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隻得冷哼了一聲,便將此事含糊了過去。
心中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吳庸習武太晚,天賦又不高,自己的武功隻是平平,眼光卻極銳利。
自掌了皇城司以來,他也不是不曾和江湖中人打過交道,卻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