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彆的或還各有高下,然而若論起在官家心中的親疏遠近來,怕是再無第二個衙門能比得上皇城司了。
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氣沮,一旁還有不識相的屬下苦著臉湊過來問,“大人,那女子的腰牌上寫著什麼?怎地我們全隊都要去操訓?”
他沒好氣地瞪了下屬一眼,咬牙道:“八十萬禁軍總教頭職司教習考核棍棒、拳腳、刀法、槍術、盾陣……”
全隊人馬頓時哀鴻遍野。
禁軍中教頭不少,多半依據個人所精教習一門到兩門戰法,要麼是久經沙場卻未升遷的老兵兼任,要麼便是有獨到之處的江湖中人投身,品級不高,一向不怎麼被禁軍的這幫驕兵悍將看在眼裡。
但這總教頭卻是大不相同。
“教練”兩字暫且不提,單一個“考核”之職便能把人拿捏得死死的,屬於“說你行你不一定行,但說你不行就一定不行,行也不行”②的那種。
正因總教頭的權力過大,故而從先帝真宗時開始,禁軍中的這一職位便一直空懸無人。
是以方才他驀地瞧見那腰牌上寫著“禁軍總教頭”五個字時,還隻當自己花了眼,若不是驗過畫押記認無誤,也不會這麼容易便服了軟。
然而無論如何,自家這一隊人,接下來要操訓三個月,這樁苦差事隻怕是逃不掉了。
且不提這隊禁軍是如何愁眉苦臉地回去複命的,皇城司一路明火執仗,氣勢洶洶,接下來卻再沒遇到半個不開眼的人,毫無阻礙地便殺到了太師府所在的東坊。
這般情形也不知道落在了多少有心人的眼裡,又攪亂了多少人的暗中算計。
來自各處的消息如雪片一般飛向那高聳入雲的宮牆之內,層層傳遞至了值宿的內閣處,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竟是沒了回音。
倒不是閣老相公們覺得“皇城司夤夜查抄太師府”此事不夠分量。
自仁宗即位後天下升平,已經多年不曾有過需夜半叩宮之事,因而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報進禁宮之內,一時之間竟無人知曉官家所在,自然也無從稟報請旨。
卻說仁宗自日間起便愀然不樂,及至入夜,也並未召人隨侍,反將宮人俱都揮退,自換了一身月白色的燕居服,隻帶著總管太監陳琳,徒步來到了一間位置頗為偏僻的宮室之中。
他也不要陳琳伸手,自己上前,緩緩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隻見其間陳設簡素,並無多少金玉之物,就連鋪設的墊褥亦隻是普通青緞所製,連織金繡紋一概俱無。
若非案上還略供著幾件宮製之物,隻怕比起外間尋常富戶的屋舍來,也尚嫌有些不足。
仁宗立在正堂中,環視四周,良久方微微歎了口氣,轉身去了西側的明間。
那處卻布置成了一個佛堂,在上方供了一幅白衣觀音的畫像,供案上香燭長明,香爐中的香灰亦鬆軟乾燥。
陳琳知機,上前一步低聲道:“此處皆是老奴親自打理,不曾假手他人。”
仁宗點了點頭,抬頭去看那畫像。
隻見觀音赤足跌坐在一朵九瓣白蓮之上,一襲白衣如水,散在四周,手中托著的淨瓶口微微朝下傾斜著。麵容莊嚴,雙目微垂,神情悲憫。
他自案上取過三炷香,親自在燭上點燃,又複插入了香爐之中。
仁宗身為人間帝王,原是不必參拜神佛的,此時卻雙掌合十,閉目默禱了許久,方才轉身看向跪在身後的陳琳,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陳伴伴,如何?”
陳琳乃是從真宗朝便隨在仁宗身邊的老人,向來深得天子信賴,自然也知道天子今日是為何怏怏不樂,此時又是為何有此一問,當即彎腰行禮,滿麵笑容地道:“依老奴所見,確有太後娘娘年輕時的品格。”
仁宗微微一笑,道:“陳伴伴是隨侍過父皇的老人,連你也這麼說,那便果然是像極了……”說著卻停了下來,伸手在那觀音的供案之下一按,拉開了一個小小的暗格,從中取出了一個小小卷軸來,徐徐展開,上頭卻繪著一幅小像。
乃是一位身著淺綠宮裝的年輕女子,生得雪膚玉貌,鼻梁高挺,眼窩微深,容貌儼然竟同葉燃一般無二。
隻是細看之下便能發現,畫中之人身形荏弱,雙肩微削,眉眼之間籠著淡淡輕愁,令人見之生憐,與葉燃的英氣勃勃,明豔照人卻又是全然不同了。
隻是那卷軸紙張已經泛黃,那人像雖是繪得栩栩如生,其上的墨跡色澤卻亦已經開始微微消褪,至少也是一二十年之前的舊物了。
仁宗輕輕摩挲著那畫像,又歎了一口氣,道:“母後在生之時,朕竟是毫不知情。”
陳琳自然知道仁宗此時所說的“母後”,既不是已經葬入了帝陵的章獻太後劉娥,也不是此時尚在世,被稱為“保慶皇太後”的楊娘娘,而是他的生身之母,臨終前才被劉太後封做“宸妃”匆匆下葬的李娘娘。
此時已經被改諡為章懿太後,升祔太廟,和劉太後一道得享皇家供奉。
然而她尚活在這世間之時,卻不曾在仁宗的生命中留下過半點痕跡。
昔年真宗欲封劉娥為後,卻苦於並無正當理由,遂將宮人李氏所生之子抱給劉娥,對外宣稱乃是劉娥親生。
這孩子就是就是現在的仁宗。
而在仁宗之後,李氏還曾經生過一個女兒,隻是不到百天,便再次被人抱走了。然而除了極少數的知情人之外,旁人都隻當這位真宗長女乃是不幸夭折了。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