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古刹聞鐘鳴
◎“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
柳柒一回到相府便直奔書房, 本想抄幾篇《楞嚴經》靜靜心,可無論下多少次的筆,手腕始終顫抖不已, 難以書寫出半個字來。
天色早已黑儘, 書房內燈燭搖曳, 甚是明亮。
柳逢不知道韓禦史給自家公子說了些什麼, 可從公子的反應來看,應當不是什麼好消息。
他從五歲開始便一直跟在柳柒身旁,對公子的脾氣了如指掌, 若非遇到了棘手事, 公子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焦躁不安。
書房的地板上鋪滿了廢棄紙團, 柳逢站在門口躑躅不前,直到又有一隻揉皺的紙團滾到腳邊時, 他輕歎一聲走將過去:“公子還沒用晚膳,是否讓屬下為您傳膳?”
柳柒放下筆毫, 微微搖頭:“不必了。”
柳逢擔憂道:“公子今日甚少飲食,多少吃點罷。”
柳柒抬手按住眉心, 語調甚是疲憊:“我乏了,回房歇息。”
柳逢頗為無奈,隻好伺候他洗沐就寢。
更聲敲響,月色漸濃。
春末的夜晚不再寒冷, 柳柒沐浴之後隻穿了一件素色的中單, 滿頭烏發垂泄, 眉目也被襯得柔潤, 宛如墨描。
屋內熏了香, 安神香的氣息若隱若現, 足以撫慰心神。
他吃了半杯溫茶後拿過剪刀來到嗶啵作響的落地燈前, 揭開燈罩剪下一截燈芯,轉身之際,餘光瞥見窗外人影倏動,他不必抬眼便知來者是誰。
雲時卿輕車熟路地推開窗葉翻了進來,目光落在那道日漸消瘦的背影上,款步往這邊走來。
柳柒對他熟視無睹,握著剪刀走向另一隻落地燈,照例揭開燈罩剪短了芯子。
雲時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寢室內落針可聞,偶有兩聲燈油炸濺的嗶啵聲傳開,更顯氣氛詭譎。
半晌後,柳柒淡聲開口:“雲大人深夜造訪,莫非是想告訴我,我們之間還會繼續糾纏下去?”
雲時卿嘴角動了動:“不是。”
“難不成是來嘲笑我的?”
“不是。”
柳柒側首看了他一眼:“那你來做什麼?我今日蠱毒沒有發作,暫時用不上你,請回罷。”
雲時卿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朝這邊走來。柳柒在書房未能得到發泄的情緒通通在此刻爆發,他握緊剪刀猛地向自己的腹部刺去,雲時卿眼疾手快扣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做什麼,不要命了!”
柳柒微笑道:“韓禦史說,我與這孽種生死與共,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我想驗證一下韓禦史的話是真是假,若這一刀下去他死我生,就足以證明韓禦史的話不足信,若我們都死了,正好得解脫。”
雲時卿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用力收緊了虎口。柳柒腕骨吃痛,剪刀倏然落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四目相交,兩股怒意漸漸騰升。
“你這麼想死?”雲時卿沉聲發問。
柳柒道:“我不想死,隻是不願讓這個孩子活下來罷了。”
雲時卿呼吸一緊,驀然間,他握著柳柒的手腕將人拽至床前,控製住力道把他推倒在錦被裡,旋即牽著那隻微涼的手放在受了孕的腹部,雙目染了怒色,格外地紅:“你若不喜他,大不了生下之後再掐死,何必非要拿命去賭?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
柳柒不解地蹙眉:“此話何意?”
雲時卿漠然道:“沒什麼意思。”
柳柒唇角輕揚,勾出一抹涼薄的笑:“你我的確在納藏國成了親拜了堂,甚至連洞房也入了,可那又怎樣?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雲大人真以為我會為你生兒育女?”
雲時卿眯了眯眼,怔然道:“什麼逢場作戲?”
柳柒笑意漸濃:“雲大人親口說過的話,這麼快就忘了?”
雲時卿思索片刻,瞳孔不自禁擴大。
柳柒無視掉他的反應,反握住他的手,用了幾分力氣按在平坦的腹部:“我是男子,本不會孕育,多虧昆山玉碎蠱贈予的福報,才讓我體會到了懷胎的苦痛與折磨。一個逢場作戲得來的孽種,我憑什麼要把他生下來?”
寢衣單薄,綢麵柔滑,雲時卿能清楚地感知到布料之下的那片肌膚的溫度。
胎兒不過兩月餘,尚不足顯懷,即使如此親密地靠近,也難以觸到半點隆起的弧度。
可是觸不到不意味著沒有。
兩道身影緊密不分,連彼此的呼吸融在一處了,雲時卿下頜微動,眸光漸漸變得晦暗。
幾息後,他撐著手臂從柳柒身上起來,掌心裡還殘存著對方的餘溫。
屋內再次陷入沉寂,柳柒平躺在床,雙目凝向虛空,全然無神。
更漏緩緩流逝,直到三更的梆子敲響,緊閉的窗葉適才被人打開。
一陣窸窣的動靜後,雲時卿潛入夜色消失不見。
次日休沐,不必早起上朝。柳柒昨天夜裡未能好眠,晨間起床時略有些憔悴,洗漱後正欲用早膳時,前廳忽然響起了一陣吵嚷聲。
不多時,陳小果腳下生風般衝進後院,還沒來得及邁上石階便揚起拂塵高聲叫嚷道:“柳相柳相,貧道回來啦!”
當初陳小果隨柳柒從蜀地來到了京城,因其道心不穩,初入京就被紅塵迷了眼,小道士一怒之下前往五嶽觀修行,誓要斷絕塵念方可下山。
柳柒微微一笑:“道長這麼快就摒除塵念下山了?”
陳小果在桌前坐定,用眼神示意柳逢再添一副碗筷,旋即應道:“貧道道心堅定,隻需在山中打打坐就能除卻凡心,倒是柳相你——止一月不見,怎這般憔悴了?”
柳柒麵色不改,卻沒接他的話。柳逢輕咳一聲,說道:“陳道長快些用膳罷。”
陳小果往桌上掃了一眼,眉心緊了緊:“這麼素?”
柳逢道:“公子最近吃齋禮佛,頓頓都是如此。”
陳小果道:“無妨,一會兒你讓廚房多備些雞鴨魚鵝與燒酒為貧道接風洗塵,不妨礙你家公子拜佛的決心。”
柳逢:“……”
用過早膳後,柳柒乘馬車出了城。
旭日昭昭,碧空如洗,郊野草木蒼翠,林中繁花盛放,暮春之景怡人心魄,冶人情操。
金恩寺的香火素來鼎盛,如今天氣轉暖,前來進香禮佛之人絡繹不絕,山道上的車馬轎輿一眼望不到儘頭。
三千長階迢迢漫漫,極少有香客從此處上山。馬車來到山腳時,柳逢特意掀開轎簾,本打算問一問柳柒是否要步行而上,竟不想自家公子早已睡過去了,他沒有打擾,遂駕著馬車沿山道而上。
柳柒與金恩寺的慈濟大師已結識了七年,每每來廟裡進香後都要隨慈濟前往慧心禪院聽琴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近來天氣晴好,了塵亭下那口池塘裡的睡蓮已然出了苞,蒼碧的蓮葉間零星綴著幾抹雪白,偶爾有幾隻尾鰭繁大的胖頭鯉穿梭而過,頗有山水墨畫的怡然雅姿。
慈濟撫了兩支琴曲,桌上檀香嫋嫋,與早春新茶的香氣相融,沁人心脾。
柳柒坐在蒲團上漫不經心地品著茶,偶爾往煮茶的泥爐中添兩塊炭。
他左手腕骨上有一圈烏青,是昨夜用剪刀刺向腹部時,被雲時卿大力捏握所致,他心不在焉地吃茶添炭,絲毫沒注意到老和尚早已將他的所有神態都看進眼裡了,包括這片淤痕。
一曲畢,慈濟笑問道:“柳居士覺得這茶如何?”
柳柒杯中茶水已然見底,他又續了一杯送入口中,英挺的眉峰頓時擰成團,口中茶水堪比黃連,苦澀難當。
他強忍苦味咽了下去:“此茶甚苦。”
慈濟道:“方才柳居士接連飲了三杯,卻從未覺得它苦。”
“讓大師見笑了。”柳柒失笑,卻也疑惑,“敢問大師這是什麼茶,怎這般澀苦?”
慈濟撚著佛珠,聲音渾厚,卻又透著一股子老者的慈祥:“此茶名喚‘孔雀淚’,其株生長在常年積霧的山巔之上,經由孔雀的眼淚澆灌之後方可抽芽,數十年難得一錢,可遇不可求。”
柳柒仍是不解:“如此極品的茶,理當甘醇清香,為何澀嘴清苦?”
慈濟大師笑了笑,說道:“茶葉本該是甘醇清香的,可孔雀的眼淚卻是世間至苦之物。無論再甘甜的東西,一旦沾了苦,便難尋其味。”
柳柒垂眸凝視著茶盞,一時間沒有接上話。
慈濟又道,“柳居士的心依然困囿於方寸之間,千般貪嗔萬般癡恨皆為苦。”
柳柒問道:“如何才能得到解脫?”
慈濟道:“可得解脫時,唯心自明、唯心自疏、唯心自理、唯心自在。”
柳柒再次看向茶盞,默然半晌,他將剩餘的茶水一飲而儘,苦澀滾過咽喉,不留半點餘甘。
飲完這壺苦澀的孔雀淚,兩人又在了塵亭論了許久的禪。至正午,柳柒用過齋飯之後便在禪房內小憩,醒來已近申時,而後在小沙彌的帶領下來到法堂聽住持講經。
夕陽西下,紅霞滿天,廟裡的香客陸續下山,熱鬨了一整天的寺廟逐漸變得冷清起來。
聽完講經已是酉時過半,柳柒在廟裡待了大半日,暫時將心頭的苦悶與焦躁壓了下去。
他將慈濟贈予的“孔雀淚”交給柳逢,柳逢瞧了瞧這隻雕花的紅檀盒子,未免有些好奇:“公子,這是什麼?”
柳柒道:“慈濟大師送的一盒茶葉。”
“茶葉?”柳逢蹙眉,“公子府上的茶葉堆積如山,收這麼多,何時才能吃完?”
柳柒笑道:“偶爾換換口味倒也不錯。”
主仆二人往山門走去,途徑觀音殿時,竟意外在殿外的竹林旁遇見了朱岩。
很顯然朱岩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柳柒,愣了愣,繼而近前拱手揖禮:“見過柳相。”
柳柒餘光微動,下意思往周遭掃了一眼。
——既然朱岩在此,想必雲時卿也在廟裡。
雲時卿此人甚是孤傲,從不信鬼神,也極少去寺廟道觀等地參拜,現下在金恩寺裡相遇,著實令人吃驚。
柳柒雖然詫異,卻不願與雲時卿碰麵,對朱岩道一聲“免禮”後就離開了。
霞光如火,天際層層彤雲密布。
廟裡香客散儘,青石小徑上隻餘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鬆如鶴,俊美無儔。
“咚——咚——咚——”
鐘聲敲了三響。
柳柒緩步前行,抬眸時眼底映進一片紅霞。
晚風拂過,發帶輕揚。
藏在袖中的一雙手無聲蜷緊,直到離開寺廟後方才舒展而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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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紫氣自東來
◎“青梅竹馬的死敵而已”◎
四月末, 淮南一帶的桃李陸續成熟,揚州府、安慶府以及壽春府相繼上貢了不少時鮮的水果。
此次淮南東、西兩路治所的知府分彆借著進貢水果的便利入京述職,柳柒的父親揚州知府柳笏便是於四月廿六抵達汴京, 昭元帝特命禦廚備了盛宴為他接風洗塵, 朝中幾位重臣自然也在陪席之列。
酒過三巡, 昭元帝說道:“再過幾日就是端午佳節, 汴河上的龍舟盛況絲毫不輸江南水鄉,柳知府難得入京一趟,過完節再回揚州罷, 正好與硯書敘一敘。”
柳笏回答道:“陛下聖恩, 臣感激不儘。隻是地方事物繁雜, 底下官員做事毛手毛腳慣了,大事小情上極容易出現紕漏, 臣惶恐,不敢輕易留在京城。”
師旦笑意盈盈地投來視線:“上不正, 下參差,柳知府若能嚴加管束, 何至於出現這類情況?”
柳柒輕掀眼簾,平靜地道:“敢問師中書,何為‘上不正,下參差’?”
師旦笑意僵住, 目露驚惶, 當即對昭元帝拱手道:“臣失言, 還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道:“柳知府是先帝欽點的淮南東路轉運使兼任揚州知府, 若非柳知府不肯離開揚州, 恐怕早已坐上柳相這個位置了, 其治轄能力自是無可否認的。”
吏部尚書陸霖笑道:“柳家世代出忠賢, 且柳相年少有為,無論是他座丞相之位還是柳知府勝任此職,都是陛下之福、萬民之福。”
刑部尚書段昇也微微一笑:“柳知府當年赴淮南東路時也才二十六七的年歲,與柳相不分上下,何嘗不是‘年少有為’呢?”
二十幾年前,師旦不過是個小小的進士,難與柳笏相提並論。
師旦自然聽得出這些人在諷刺他,麵色青一陣白一陣。他心中甚是憤惱,倘若雲時卿未被貶,憑他的牙尖嘴利,今日蒙羞的定然是這群老頑固。
眼見氣氛漸漸失和,昭元帝忙出麵打圓場:“柳知府忠君愛民,朕心甚慰,眾卿也莫再爭論,免得傷了和氣。”
柳笏笑著舉杯,順勢將話題引開:“承蒙陛下抬愛,臣感激涕零,謹以此酒敬謝陛下。”
他一起頭,席間眾人也紛紛舉杯,柳柒忍著酒氣將杯盞湊到嘴邊,借袍袖的遮掩默不作聲倒掉了酒水。
宴席散去,幾位大臣紛紛出宮回府。
柳笏上了柳柒的馬車,隨他一道前往相府。
臨近宵禁,街巷上行人漸疏,酒樓茶肆也紛紛打烊。洗塵宴上酒肉繁多,葷腥氣息熏得柳柒頗為難受,此刻上了馬車,這股不適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幾欲嘔吐。
車艙內昏暗無光,父子倆即便沒怎麼交流,柳笏也能清晰察覺到柳柒的異樣,不禁關切道:“硯書,你怎麼了?”
柳柒鎮定道:“許是方才貪吃了幾杯酒,有些醉意罷。”
柳笏微微一笑:“你身上並無酒氣,何來吃醉一說?”
柳柒十指微蜷,欲言又止。
“今日陛下給為父賜酒宴,名為洗塵,實則敲山震虎。”柳笏壓低了嗓音說道,“為父是先帝舊臣,承先帝旨意轄理淮南,可自擇升遷之路。這些年為父一直駐守揚州免去了不少風波,倒是你……”
柳柒道:“兒一切安好,父親勿要擔憂。”
柳笏無奈道:“你母親日日記掛著,家裡的佛堂幾乎快成了她的棲身之所,鎮日守在佛堂裡為你祈福。”
柳柒失笑:“兒如今位高權重,沒什麼人可以傷害我,還請父親轉告母親,讓她莫要擔心。”
柳笏道:“正因為你位高權重才更應該警惕。官場水深、人心險惡,當初我和你母親都極力反對你入仕為官,倘若你肯跟她經商,何愁日子過不好?人人都說行走江湖等同於刀口舔血,殊不知踏入官途了才是真正的生死難料。”
馬車悠悠前行,街道上已難見行人蹤跡,偶爾有巡城的禁軍經過,見是左丞相的馬車,便沒怎麼阻攔。
待四周寂靜後,柳笏又道,“七年前史、陳兩人那場政鬥牽連了眾多無辜的臣子,就連你也未能幸免,晚章甚至為了救你不惜擔責入獄,誰成想此事之後竟——”
“父親,”柳柒打斷他的話,“陳年舊事,提它做甚。”
柳笏歎息道:“為父兩日後就要返回揚州了,有些話不吐不快,你飽讀詩書,應當知道曆史上有不少君王為了帝位手足相殘之事。如今兩位殿下為儲君之位爭鋒相對,無論誰成誰敗,必將流血伏屍。”
一將功成萬骨枯,柳柒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已入局,就隻能步步為營。
馬車的轆轤聲將父子倆的對話傾數碾去,月上樹梢時,一切又重歸寧靜。
翌日休沐,柳柒不必入宮早朝,晨起陪父親在後花園走了一遭,正要去前廳用早膳時,一陣猙然的兵器擊打聲從假山後傳出,柳笏走近一瞧,見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小道士,不由問道:“此人是誰?”
陳小果聽見聲音,當即收劍往這邊走來,抱拳道:“貧道陳小果,師承呂祖觀清虛道長。”
柳笏道:“呂祖觀承係純陽宮,在前朝頗具盛名。”
然而如今的呂祖觀破舊不堪,自清虛道長駕鶴仙去後,道觀裡就隻剩下幾位老弱殘兵,知道呂祖觀的人寥寥無幾。
陳小果一怔,繼而涕泗橫流地握住柳笏的手:“還是您老人家見多識廣啊,貧道行走江湖自報家門時不知遭到了多少白眼,這世上已無人知曉當年的純陽宮,更甭提呂祖觀了!”
說罷抬頭,疑惑道,“不知該如何稱呼您老人家?”
柳柒道:“此乃家父。”
陳小果又一怔,立馬鬆了手:“原來是知府大人,貧道稽首了。”
柳笏捋須一笑:“道長有禮。”
柳柒領著父親去前廳用膳,陳小果洗了把臉也樂顛顛地跟了過來,柳笏湊近幾分,小聲問道:“你養個江湖郎中為父倒能理解,可為何連道士也收入府中了?”
柳柒道:“此前我在蜀地調查工布王時曾遇凶險,幸得這位道長出手相救方才逢凶化吉。”
柳笏對蜀地之事有所耳聞,也知道是雲時卿陪柳柒去了納藏國,一路上護他周全。
正這時,一位小廝急匆匆來到廳內,道是雲時卿雲大人前來拜訪。柳笏在心裡歎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到”,卻聽他兒子冷聲道:“不見。”
那小廝抬頭看向柳笏,又道:“雲大人說……說他是來拜訪老爺的。”
不待柳柒回絕,柳笏就已開口:“讓他進來。”
自那晚不歡而散之後,雲時卿再沒爬過相府的牆,兩人平日上下朝見了麵也不搭話,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雲時卿入府時,柳笏父子和陳小果已經坐上了桌,他近前幾步,對柳笏躬身揖禮:“晚輩見過叔翁。”
柳笏笑道:“免禮免禮——可有用早膳?”
雲時卿道:“不曾。”
柳笏看向身側的兒子,見他垂眸不語,遂吩咐廳中的侍婢:“替雲大人備碗筷。”
今日的早膳皆是按照柳笏的口味烹製而成,陳小果來者不拒,無論什麼都能下咽,更何況相府的廚子手藝極佳,他甚是喜愛,用膳時難免有些粗魯,但勝在安靜,不令人生厭。
柳柒依舊隻食清粥,佐以酸口的醬菜,於他而言就是美味。
柳笏見他吃得清淡,便夾了幾片滑肉添進他的碗裡:“多吃些肉,彆吃得太清淡了。”
“謝謝父親。”柳柒不露聲色地將肉片拌進白粥,卻未食用。
雲時卿眉峰微動,對柳笏道:“聽說叔翁明日就要回揚州了,晚輩特來拜訪,若有叨擾之處,還請叔翁見諒。”
柳笏將目光移往他身上,慈祥一笑:“你若不來,我還想去你府上討杯茶吃呢。”
陳小果囫圇咽下嘴裡的肉片,忍不住插了一嘴:“雲大人和柳相不是宿敵嗎,怎叫您‘叔翁’啊?”
柳笏道:“他倆自幼一塊兒長大,若論輩分,雲大人確實應該叫我一聲叔翁。”
陳小果驚掉了下巴,結結巴巴道:“青、青、青梅竹馬?”
柳柒吃了一口裹有肉片的白粥,葷腥氣溢滿唇齒,忍不住作嘔。
“……”陳小果癟癟嘴,訕訕道,“青梅竹馬的死敵而已,柳相的反應未免過激了些。”
雲時卿目不交睫地看著柳柒,直到他吃下半杯清茶止了吐方才收回視線。
柳笏擔憂道:“硯書,可是身體抱恙?”
柳柒麵上沒多少血色,搖了搖頭:“許是昨夜受了寒,父親莫要擔心,吃些藥即可。”
柳笏心下稍安,寬慰幾句後重拾竹箸繼續用膳。
飯畢,柳柒尋了個借口離開,柳笏知道他和雲時卿有芥蒂,便不強求,轉而對雲時卿道:“晚章,可願陪叔翁下幾盤棋?”
雲時卿笑道:“樂意之至。”
兩人來到後花園的石亭內,小廝早已在此備好棋盤棋奩,落座後,雲時卿對柳笏道:“長者為先,叔翁請。”
柳笏沒跟他客氣,著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中央。
雲時卿平日與人對弈時廝殺得特彆厲害,但是今日麵對柳笏卻留了幾分情麵,隻守不攻,很快便落了下乘。
柳笏看出他的意圖,不免失笑:“晚章莫非瞧不起叔翁了,竟明目張膽地放水。”
雲時卿也笑了笑:“叔翁誤會了,晚輩許久不曾與人博弈,有些手生。”
柳笏落下一子,隨口道:“你如今已非丞相,是否與師旦等人還有來往?”
雲時卿跟了一枚黑子,如實應道:“我追隨三殿下多年,一時間恐怕很難更改立場。”
柳笏又道:“那你今日來硯書府上,就不怕被人詬病?”
雲時卿輕咳一聲,說道:“晚輩沒有走前門,旁人不會知曉。”
柳笏還未理順這句“沒走前門”是什麼意思,卻聽他又道,“叔翁是擔心柳柒名聲受損?”
柳笏搖搖頭,歎息道:“罷了罷了,不提此事,安心下棋罷。”
和風陣陣,春日旭暖,石亭四周繁花錦簇、蝴蝶環繞,甚是旖旎。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閒聊,其間不知怎的,雲時卿忽然回憶起了一個月前曾在此處發生的事。
——他在柳柒的欺騙之下親手倒了一碗落胎藥遞給柳柒。
回憶甚是短暫,幾乎是戛然而止。
他久久未落子,柳笏接連喚了好幾聲才讓他回過神來,遂歉然一笑:“對不起叔翁,方才走神了。”
“想到什麼了,竟如此心不在焉?”柳笏雖這般問,卻沒有真正好奇,繼而又道,“繼續說那小道士——聽說你們在蜀地時曾深陷險境,是他救了硯書,可有此事?”
雲時卿點頭應道:“柳柒腿部中箭,不慎被工布王所擒,幸得陳小果會一點易容術,才讓我有機會救走柳柒。”
柳笏聞言蹙緊了眉,似乎對兒子的遭遇頗為心疼,幾息後又道:“硯書雖受其母的影響參禪禮佛,但對道法卻毫無興趣,如果要報答小道士的救命之恩,給他些銀錢即可,為何還要把他留在府上?這小道士鬼靈精怪的,就怕他心術不正,對硯書不利。”
雲時卿觀摩棋局,思索片刻後笑道:“應是不會。”
柳笏問道:“為何?”
雲時卿道:“陳小果說他師父曾給他卜過一卦,言其及冠之年會有一場生死劫,唯有紫氣東來方可化解。”
柳笏不解:“這與硯書有何關係?”
雲時卿從棋奩內取出一子:“陳小果說,柳柒便是那紫氣東來、可助他度過生死劫的貴人。”
“噠——”
柳笏手中的棋子倏然滑落,在大理石地麵上震出幾聲清脆的聲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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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濟惡為舊臣
◎“讓他過來侍寢。”◎
雲時卿躬身拾起那枚白子, 畢恭畢敬地遞給柳笏:“叔翁怎麼了?”
柳笏慈祥一笑:“日頭烈,天兒熱,手指溢了汗, 沒能握住。”又落了兩子後不經意地道, “這小道士滿口胡言, 一看便是江湖騙子, 硯書如此聰明的人,怎會輕信騙子的話?什麼生死劫不生死劫的,術士狂言, 簡直胡謅。他若是亂講話, 估計這生死劫用不了多久就會提前來臨了。”
雲時卿笑道:“道門之人, 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以假亂真的本事。不過晚輩也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生死由己不由天, 這世上能製造劫數的從來都是人,而非天。”
柳笏詫異地抬眸, 眼角笑意漸濃:“你這個性,倒是一點也沒變。”
雲時卿落下一子, 笑而不語。
柳笏盯著棋盤,片刻後又道,“白駒過隙,眨眼便是七年了, 你和硯書之間——”
“叔翁, 您輸了。”雲時卿最後這一子堵死了柳笏的退路, “下了兩局, 總算找回一些手感。叔翁, 得罪了。”
方才那句“紫氣東來”分散了柳笏的精力, 後麵落的子都不甚走心, 是而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老了,不中用了。”他將手裡的白子放回棋奩,淡淡一笑,“叔翁有些疲乏,日後再同你切磋棋藝,今日到此為止罷。”
雲時卿應道:“是。”
待他離去後,柳笏獨自來到陳小果所在的彆院,小道士正在園中和稀泥,打算捏幾隻泥人兒玩耍,見柳笏到來,立即熱絡地迎了上去:“知府大人您怎麼來了,可是要看八字?貧道於風水之事也頗為你精通,能為您解答一二,不過看麵相的話或許要等一等,貧道現在沒什麼感覺,影響結果。”
柳笏微微一笑:“道長先淨了手,與我到屋裡說話。”
陳小果的院子甚是清淨,平素也不會有下人來此,他匆忙舀兩瓢水衝淨手上的泥漬,轉身奔向廳中:“知府大人想問什麼,官運?財運?還是桃……咳,還請您示下。”
柳笏撩袍而坐,眉目甚是和悅:“小道長,我這裡有一人的八字,可否請你幫忙看一看?”
陳小果取來筆墨紙硯放在桌上:“大人請寫下您要看的八字。”
柳笏執筆沾墨,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陳小果偏過頭瞧去,嘴裡跟著念道:“甲辰年三月十八,丁巳時。”
說罷掐了掐手指,嘟噥道,“甲辰年三月是戊辰月,十八是戊申日,此八字者厚土載德,印星強旺,乃仁慈也。但由於印星太旺,故而幼年喪父喪母。縱使命途多舛,卻能遇難呈祥、逢凶化吉。是也食神架殺,富貴無雙。”
柳笏麵色微變,看向陳小果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詫異。
陳小果一怔:“大人為何這般看著貧道?莫非貧道說錯了?”
柳笏移開視線,捋須道:“承道長吉言,願他富貴無雙、平安康泰。”
陳小果嘿然一笑:“貧道這八字是否算得極準?此人可是幼年喪失雙親?”
“確有其事。”柳笏應道,旋即將話鋒一轉,“老夫方才與雲大人對弈,閒聊時聽他說道長隨吾兒回京是因為吾兒可助道長化劫?”
陳小果點頭:“此言非虛,家師仙逝前給貧道卜了一卦,言貧道及冠之年有一煞,乃天克地衝,歲運並臨,唯有貴人相救方可化解此厄。兩月前貧道在潼川府遇見柳相,便知是天梁入命,貴人降臨。”
柳笏問道:“何以見得?”
小道士撓了撓頭,又嘿嘿笑了一聲:“貧道氣盈時能看些麵相,當日貧道見柳相身上貴氣逼人,又是打東邊來的,便暗中跟隨他前往成都府,後來得知他就是當朝丞相,正好驗證了貧道的眼光。”
他將“紫氣東來”說得如此隱晦,柳笏也沒追問到底,止婉言道:“道長正青春年少,須知天地廣闊,貴者數不勝數,吾兒雖位極人臣,卻不見得是能夠化解道長災厄之人。”
陳小果聽得出老爺子在趕客,一邊收拾文房四寶一邊裝傻充愣:“其實貧道最擅長的是看八字,看麵相其實不太準確,倘若日後有幸遇見比柳相更貴氣的人,貧道自然要另投他人化解災厄,定不會給柳相招惹是非,知府大人您請放心,災厄之事也屬天機命數,貧道豈會四處宣揚?”
他的話前後矛盾,柳笏聽著卻十分受用:“如此甚好。”
不用被趕出府後,陳小果頓時鬆了口氣,遂以太極陰陽八卦連環訣的手勢誠心向柳笏行了一禮:“福生無量天尊。”
*
此番淮南兩道快馬加鞭進貢了不少果品,除了後宮妃嬪與皇子之外,昭元帝還給三品以上的公侯臣子分發了不少,剛過了午時就有內侍官奉旨來到相府,為丞相大人送來蜜桃、青李及早杏各一筐。
如今天氣轉暖,這些水果極易腐壞,柳笏沿途頻頻增換冰塊兒並勤加剔除壞果,曆時半月才將它們順利運至京城,個個都時鮮得緊。
柳柒挑幾隻圓潤肥大的果子洗淨後送到柳笏房裡,柳笏笑道:“這些果子在江南一帶正當季,為父日日都在吃,早已厭膩,你自己吃吧。”
柳柒將果盤放在桌上,撿一隻黃澄澄的春杏嘗了嘗,香氣濃鬱,果肉酸甜,汁水豐盈,比中原一帶的杏更為爽口。
他有些貪嘴,接連吃了好幾隻杏,又食下幾枚李子方才解饞。
柳笏眉梢眼角皆是慈愛,正要開口說點什麼,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不由懊惱地拍了拍額頭:“瞧我這記性,你母親歲前收購了一批香寶花羅,親手為你縫了兩套夏衣,特讓我給你帶來。昨日為父入宮後未能想起,今日又與時卿下了許久的棋,竟差點忘了。”
說罷從行囊中取出兩套折疊齊整的湖色香寶花羅圓領袍,衣袍上分彆用銀線繡了鶴影與白梅,甚是華貴。
柳笏笑道:“夏日炎熱,我本想勸你母親裁兩身斜襟的,可她非說你穿圓領袍更俊秀。”
柳柒接過衣袍溫聲道:“隻要是母親做的,硯書都喜歡。”
柳笏道:“你母親還讓我捎幾句話與你,她說你年歲也不小了,應尋門親事,娶妻生子。”
七月便是柳柒二十七歲的生辰,這個年歲的男子膝下早已兒女成群,偏他一直沒有婚配。
權臣之路並不好走,他如今深陷洪流漩渦,孤身一人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事成則功成,倘若不幸落敗,便會牽連妻兒。
其父柳笏是先帝舊臣,有先帝特命持身,旁人不敢輕易動他,正因為此,柳柒才能安心走這條路。
沉吟半晌,他無奈一笑:“兒脾性溫吞,甚是無趣,京中未出閣的姑娘們都不喜我這類,且有許多知書達理、模樣俊俏的姑娘們都是師中書一派的千金,兩相對立,誰願意把女兒嫁給我?”
柳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歎口氣,正要駁他一駁,忽聞柳逢在門外說道:“公子,出事了!”
“進來說。”柳柒放下衣袍,待柳逢進屋後問道,“何事?”
柳逢道:“紀少遊死了。”
柳柒微怔:“死了?怎麼死的?”
柳逢道:“在大理寺監牢裡畏罪自儘了。”
柳柒不由瞪大雙目:“陛下早就答應了赦免他,想必過完端午便會將他無罪釋放,何來畏罪一說?”
柳逢道:“聽說與左金吾衛上將軍岑默有關。”
一直沒做聲的柳笏忽然開口:“岑將軍怎麼了?”
柳柒解釋道:“幾日前岑將軍被皇城司使歐陽瑜捉拿,如今正關押在皇城司的監牢裡。”
“所犯何事?”
“尚未定罪。”
“定罪了,”柳逢接過話,神色肅然,“為臣不忠、附下濟惡。”
父子倆震愕不已,異口同聲道:“什麼?!”
為臣不忠,附下濟惡——這可是千百年難以洗去的極惡之罪,當受萬世唾罵。
柳柒問道:“岑將軍究竟做了什麼,竟背負這樣的罪名?”
柳逢道:“紀少遊在春闈寫的那首詩,實是受岑將軍授意為之。”
柳笏疑惑道:“什麼詩?”
“一首大逆不道的詩。”柳柒說罷,將那首詩原封不動念了出來,“梟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過北關若遇雪,龍死淺灘無歸途。蕭薔殘破百花暮,帝業興衰萬骨枯。何懼綱常倫理滅,史官提筆一頁書。”
柳笏眸光翕動,眉心緊了緊:“十二衛乃皇城禁軍,同樣是天子心腹,上將軍之職非趙氏子弟不可勝任 。岑默是先帝發妻孝賢仁德皇後的表侄,先帝愛屋及烏,便用了外戚做左金吾衛上將軍。隻是這岑默是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他為何想不開要著人作這種詩?”
說罷看向柳柒,“方才你們說的那紀生又是何人?”
柳柒道:“紀少遊的父親曾是禮部侍郎,十五年前的端午宴上,他吃了兩杯雄黃酒後口不擇言,竟當眾質疑先帝之死,因此觸怒了陛下,被陛下罷黜之後流放至嶺南。其妻在流放途中病故,那侍郎也在兩年後鬱鬱而終了。紀少遊被仇恨蒙蔽心智,借考試之便作了一首大逆不道的詩,後被捕入獄。”
柳笏靜默不語。
柳柒沒理會父親的沉默,旋即對柳逢道:“備馬車,去大理寺。”
“你去做什麼?”柳笏叫住他,“這事與你何乾?”
柳柒道:“此事必有隱情,陛下乃九五至尊,既然答應要釋放紀少遊,豈會食言?他的死定有蹊蹺,岑將軍想必也是背負了不白之冤。”
慈眉善目的知府大人此刻竟變了臉色,冷聲道:“你平日在朝中便是這樣多管閒事的嗎?”
柳柒微露訝色:“父親……人命關天,怎是閒事?”
柳笏道:“查案的事有大理寺和刑部,再不濟還有個開封府,陛下未授你旨意,你去了他們也不會讓你插手。”
他的刻意阻止立刻讓柳柒起了疑心,柳柒深知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同樣以仁慈治理一方,不管大冤還是小案,他父親都會一一疏理清楚,還世人清白與公道。
如今牽扯到兩條命,父親卻百般阻撓,柳柒不禁回想起紀少遊在監牢裡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柳相的父親柳知府便是先帝舊臣,若柳相不信當年之事,可以問一問他。
柳柒張了張嘴,問道:“那首詩……所言是否屬實?”
柳笏斬釘截鐵地道:“自然不是。陛下與先帝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斷不會如詩中所言那般。當年先帝北伐時突發惡疾身亡,小太子尚在繈褓,陛下不得不順應臣民的要求繼位。沒成想此舉引起了先帝心腹舊臣的不滿,一時間流言四起,道是陛下的皇位來路不明,更有甚者竟言陛下弑兄奪位,並殺害了皇後與小太子。陛下當時遠在幽州,如何殺害京中的皇後與太子?”
柳柒道:“既如此,更要將此事查明。紀少遊已死,岑將軍還關在皇城司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若他有個三長兩短,陛下也會遭人詬病。”
柳笏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硯書,你就聽為父一次勸罷,岑將軍許是被人誣陷了,讓刑部和大理寺放手去查,定能還他一個清白。”
聽完這話,柳柒似有所悟。
——端午之後便是二殿下的及冠禮,陛下尚未表態是否要冊立太子,倘若有人趁此機會興風作浪,必然會影響到二殿下的冠禮。
冷靜下來,柳柒便止住了要去大理寺的念頭。
傍晚,用過膳之後,他暗中吩咐柳逢:“你去告訴雲大人,讓他晚上過來見我。”
雲時卿已經有好幾日沒爬過相府的牆了,柳逢知道他二人定然又鬨了不愉快,遂謹慎問道:“如果雲大人不肯過來,屬下該怎麼說?”
這個問題,柳柒倒是從未設想過。
沉吟良久,他冷聲道:“讓他過來侍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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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又聞帳中香
◎“大人喜歡這樣玩啊?”◎
小院裡石燈熠熠, 並幾聲蛙叫蟲鳴,令夜晚更添春意。
“嗖——”
幾名護衛正提燈巡邏,冷不丁聽見一陣衣袂煽動的風聲, 眾人齊齊回頭, 見一道黑影從牆頭躍下, 踩著新抽芽的草皮徑自走向丞相大人的寢室。
其中一人迅速拔出佩刀, 厲聲喝道:“什麼人!竟敢夜闖相——唔——唔——”
話音未落便被另一名護衛捂住了嘴,那黑影對這邊的動靜渾不在意,頭也不回地往前行去。
直到黑影翻窗進入柳相寢室後, 拔刀的護衛適才得以喘氣:“你們乾嘛?!有賊人闖進來了, 為何不去捉賊, 反而捂住我的嘴?!”
“你打不過他的,”一旁的護衛道, “走吧,咱們去彆處瞧瞧。”
拔刀護衛義正詞嚴道:“我們吃柳府的飯, 便是為柳相做事,自然要護他周全, 怎可放任賊人闖入!你們……你們玩忽職守、你們瀆職、你們膽小怕事!”
另一人無奈道:“你是新來的,不必這般驚惶,相府太平久安,輕易不會招賊。”
“可剛剛明明——”
“那是柳相的相好, 你就當什麼也沒看見。”
拔刀護衛:“……”
雲時卿來到屋內時, 柳柒正倚在床頭番閱書冊, 一頭烏發柔順地垂泄肩頭, 燈影落在月白色寢衣上, 莫名顯得瘦薄。
他微微抬眸看了來人一眼, 而後又將目光落回書上。
雲時卿幾步來到拔步床前坐定, 隻字未說便脫了皂靴,踩著床沿意欲上床。
柳柒一腳把他踹下床:“你做什麼?”
雲時卿道:“大人不是喚我來侍寢嗎?”
柳柒深吸一口氣:“就在床前伺候著罷。”
雲時卿揚唇淺笑:“大人喜歡這樣玩啊?那就請大人趴在床上,微微提臀即可,餘下的便交給下官了。”
柳柒臉色驟變,氣惱之下將手裡的書冊扔了過去:“滾!”
雲時卿接過書順手放在一側,旋即轉身。
柳柒定睛瞧了瞧,問道:“你去哪?”
“大人讓下官滾,下官豈有不滾之理。”雲時卿一邊穿靴,一邊應道。
柳柒麵無表情地道:“以前怎不見你這麼聽話。”
“以前是指什麼時候?”雲時卿頗為不解,“是大人讓我停我沒停,還是大人讓我鬆手彆堵著你、結果我一直用拇指給摁著,抑或是——”
話音未落,一隻軟枕迎麵砸來,他張開雙臂穩穩接住,眼角浮出幾分笑意。
“肮臟下流的東西,”柳柒許是真動了怒,氣息有些急促,“滾。”
雲時卿見好就收,抱著軟枕走將過來:“大人這麼晚找我有何事?”
柳柒冷靜了幾息才開口:“紀少遊死了,你可知道?”
雲時卿點頭:“知道。”
柳柒又道:“左金吾衛上將軍岑默入了獄,還被冠以一個十惡不赦的大罪,此事你也清楚?”
雲時卿道:“下官好歹也是做過丞相的人,若連這點消息都不通,還如何在京中立足。”
話說至此,他倚在床頭的鏤花隔斷上,目不交睫地盯著柳柒:“大人覺得此事是我們從中作梗?”
柳柒不置可否。
雲時卿雙臂環抱,挑了挑眉:“原來大人喚下官前來侍寢,為的是打算□□下官,讓下官在床上把事情統統交代出來啊。”
柳柒淡聲道:“我沒這麼想過。”
雲時卿又道:“大人或許可以試一試,說不定下官色迷心竅,快活時一不小心就把秘密說漏嘴了。”
柳柒側眸,目光甚是陰沉。
雲時卿再一次見好就收,說道:“紀少遊所寫可是大逆不道的詩,岑默入獄也與此事脫不了乾係,凡與先帝相關皆為天子忌諱,旁人豈敢輕易觸怒聖顏?下官此前因為無詔離京連降三級,如今隻是一個空有虛名的承宣使,而師中書則是三皇子的親舅舅,三殿下正麵臨儲君之位的考驗,如此至關重要的時刻,我想中書令應該不會犯糊塗。”
說罷笑了笑,“大人好歹與我是政敵,懶得去查了就把我喊過來一通刑訊逼問,這可不像是大人的手段。”
“我幾時刑訊逼供你了?”柳柒冷聲道,“我父親不讓我查這件事,隻能向雲大人打探一二,更何況雲大人也說了,你我可是拜過堂掌過燈入過洞房的正經夫妻,問些問題,應該不算逾越。”
雲時卿目光疏懶地落在他身上:“大人還是不信我,覺得岑將軍之事乃中書令與我所為。”
柳柒微笑道:“師中書總做一些殘害忠良之事,我懷疑他也是情理之中。”
雲時卿道:“此事關係到——”
“硯書,你睡了嗎?”他的話還未說完,門外便傳來了柳笏的聲音。
兩人俱是一怔,柳柒道一聲“還未就寢,您稍等”便下了床,旋即低聲對雲時卿道:“你快走。”
雲時卿倚靠在拔步床的隔斷板上不為所動,柳柒蹙了蹙眉,抓住他的手臂催促道,“走啊!”
雲時卿反手將他攬入懷中細聲調侃著:“我們既然是正經夫妻,那柒郎打算何時帶我見一見嶽父大人?”
柳柒一掌拍在他肩頭,兩人得以分開:“你再不走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雲時卿邁步往房門走去,張了張嘴,說道:“叔——”
“翁”字還未說出口,柳柒就已將他拉了回來,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發什麼瘋?!”
柳笏還在門外候著,柳柒也顧不得許多,不假思索地把人推上床,而後拉下床帳,警告道:“你若敢耍什麼花樣,我定不饒你。”
房門打開時,院內的蛙聲和蟲鳴喧囂入耳。柳笏見兒子隻穿著寢衣,笑道:“原來你已經入睡了。”
柳柒道:“方才沐了浴,尚無睡意,便拿了本書在床頭番閱。父親請進——”
柳笏邁步入內,在屏風外的八仙桌前坐定:“方才我好像聽見了時卿的聲音。”
柳柒眸光翕動,麵不改色地道:“父親說笑了,他怎會在我這裡。”
柳笏笑道:“許是夜裡風大,為父聽錯了。”
柳柒在另一側坐下:“父親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要與兒說?”
柳笏點點頭,正色道:“為父明日一早便要啟程返回揚州了,想與你說幾句話。”
柳柒道:“請父親訓示。”
柳笏道:“你的性子太過仁慈,凡遇不平事就想著插一手,可是孩子啊,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獨善其身便好,無需事事都做得圓滿。”
柳柒知道他在提醒自己莫要插手左金吾衛上將軍岑默之事,一時間沒有接話。
“你呀你呀——”柳笏輕歎一聲,又道,“你若做不到,就舍了這身紫袍金帶隨我回揚州,替你母親仔細打理商行,總歸你也當過丞相,旁人定不會輕賤你的商人身份。”
柳柒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麵上卻鎮定自若:“父親不讓我插手此事,那我就不再過問了。”
柳笏慈祥道:“你母親這人你也知道,她心裡最記掛的就是你,此次為父若非公乾加身,她早隨我入京了,若讓她知道你時時刻刻都在涉險,恐怕又不得安寧。”
柳柒道:“讓二老為兒擔憂,是兒不孝。”
柳笏道:“為父今日仔細想了想,你這性子總得有人磨一磨才好,待我回去後就與你娘商議商議,替你尋門好親事。京城的女子你不喜歡,江南的姑娘總歸不會再拒絕了罷?一旦有了家室和牽掛,你就不會再莽撞行事。我和你娘上了年紀,都想過上兒孫繞膝的日子。”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喃喃道:“阿妍兒女雙全,且她每月都會回來探望,您和母親何嘗不是兒孫繞膝。”
柳笏被他一句話給堵得啞口無言,過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語調甚是無奈:“罷了罷了,我勸不動你,你隻需記得今晚答應我的事就好。另外——儲君之爭也非易事,萬萬留心,凡事量力而行。若遇難處,切記派人告知為父和你的師父。”
柳柒點頭:“謹記父親教誨。”
柳笏又坐了片刻,而後起身:“夜裡涼,你穿得單薄,早些歇息罷。”
柳柒將他送出房屋,直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適才轉身入內。
據方才雲時卿所言,岑將軍的事並非中書令從中作梗,那麼此事就與二殿下的冠禮扯不上關係。
昭元帝奉行仁政,曾為了百姓在宮門前設置了登聞鼓,天子聞鼓登殿,無論大小事宜皆親自授審。
數十年來,昭元帝一直南征北戰、威震八方,同時也大力開放了商旅,與周邊幾國保持貿易往來,致使大鄴朝的商業空前繁榮,且他輕徭薄稅,百姓富足安樂,皆奉他為一代明君。
柳柒是昭元帝欽點的狀元,當之無愧的天子門生,這些年深受昭元帝的青睞和器重,官至丞相後更是協理昭元帝定製了不少利國利民的策略,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把昭元帝和紀少遊的那首詩聯係起來。
怔然時,柳柒不自禁回想起昔日工布王穆歧被押解入京後,他曾當著文武百官說過的那句話——好一個“禮有世嫡,不傳諸弟”,你的皇位是怎麼來的你心裡沒數嗎?
禮有世嫡,不傳諸弟……
父親百般阻撓他,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柳柒思緒煩憂,心不在焉地繞過屏風回到寢室,見床帳緊閉著,這才反應過來雲時卿還在裡麵,遂挑開帳幔道:“雲大人,你該回去了。”
雲時卿側臥在床,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已至宵禁時刻,下官就這麼出去的話,若是遇見巡城的禁衛軍該如何是好?”
柳柒冷聲道:“你哪次回去不是宵禁之後才動身的?這會兒裝什麼柔弱。”
雲時卿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柳柒哂道:“怎麼——雲大人現在上了年紀,身子骨不中用,經不起折騰了?”
雲時卿以牙還牙:“經不起折騰的應該是大人吧。”
柳柒自知鬥不過這張嘴,懶得同他浪費唇舌,當即轉身離去。
“你要去哪兒?”雲時卿迅速起身去抓他的手,然而還未觸碰上那片衣角,對方的掌風就已襲來,他迅速閃身躲避,再回頭時,又有一道帶了內力的掌風直逼麵門。
隻一瞬,兩人就在床前打起來了,雲時卿依舊隻守不攻,最後被逼急了便張嘴喊道:“叔翁,柒郎欺——”
柳柒眼疾手快撲過去捂住他的嘴,低聲斥道:“住口!”
雲時卿趁機把人推倒在床,欺身覆上:“原來大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啊。”
柳柒語調淡漠:“你是不是忘了,咱倆可是水火不容的政敵?”
“我沒忘,”雲時卿道,“但是大人也彆忘了,我可是替你疏解蠱毒的唯一人選,你如今肚子裡還懷著我的孩子呢。”
柳柒雙手被他禁錮住了,掙不脫,也懶得去掙,索性挪開了視線。
雲時卿掌心向下,落在他的腹部,陷進錦被裡的身體驟然一僵,胸膛的起伏也在悄然發生了變化。
“這孩子快三個月了吧?”衣料單薄,寬大的手掌輕輕攏在柳柒的肚臍處,那裡熱息極濃,平躺時雖觸摸不到半點弧度,卻能清楚地感知到裡麵孕有一個鮮活的生命。
柳柒繃緊唇線,依舊不予理會。
那隻手掌似乎沒有撤離之意,仍輕浮地貼在他的腹部,柳柒正要動怒,忽然間察覺到有一股溫熱的內息正在他的丹田處化開,熱流在腹部漫散,甚是舒爽。
柳柒仔細感受了一瞬,意識到雲時卿正將自己的內力化成熱息,源源不斷地輸至他的腹部。
也不知是蟄伏的蠱蟲受到了安撫,還是胎兒得到了滋養,柳柒倍覺舒暢,十分享受此刻。
見他身體得到放鬆,雲時卿溫聲開口:“方才下官在帳中聽知府大人說要給你講一門親事,柒郎為何不拒絕?”
柳柒道:“我為何要拒絕?”
雲時卿微微一笑,指腹挑開他的寢衣下擺,乘勢鑽了去:“大人肚子裡還懷著我的孩子呢,如何與人成親?”
又湊近了幾分,在他耳畔浮浪地道,“又如何與女子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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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聞鈴蠱噬心
◎“柒郎想怎麼玩?”◎
那隻手炙熱又輕浮, 如鵝羽般搔過肚皮,移遊而上。
柳柒堪堪放鬆的身體再度僵硬繃緊,他蹙緊眉心凝視著眼前之人, 沉聲道:“把你的手拿走, 然後從我身上離開。”
指腹攀上肋骨, 觸到一顆尚未綻放的梅骨朵兒, 柳柒呼吸一凝,兩頰與耳根驀地泛紅。
“當真要我離開?”雲時卿神色虔誠,手卻在褻瀆那枚梅骨朵。
柳柒呼吸漸疾, 羞惱之下奮力抬腿, 雲時卿發現他的意圖, 憑借現下所處之優勢輕而易舉便將其雙膝壓下。
柳柒上下皆受桎梏,嘴上便開始不饒人:“混賬, 趕快鬆開,莫非你想強迫我不成!”
雲時卿歎息一聲, 作孽的手再度往下挪去,將他緊緊握在手裡, 語調輕浮,又莫名帶著一股子野性:“大人不僅嘴硬,連此物也不遑多讓。”
柳柒發僵的身子沒由來地放軟,原本想賭氣放幾句狠話, 甫一張口, 發出來的卻是令人心猿意馬、麵紅耳熱的聲音。
雲時卿得逞似的笑了笑, “下官可沒有強迫大人, 是大人主動降了。”
柳柒咬咬牙, 嗓音略有些不穩:“今日蠱毒沒有複發, 用、用不著與你行那事。”
“不是疏解蠱毒——”雲時卿俯身低頭, 一麵呷那顆泛紅的耳珠一麵蠱惑道,“下官是奉大人之命前來侍寢的。”
潮熱的舌與齒將柳柒欺負得頭皮發麻,連腰際都滲出了一層薄汗。
蠱毒明明沒有複發,可他的理智卻被一寸寸地蠶食了去,泛著水色的眸子裡盈滿了爽利。
意亂情迷時,他啞聲道:“既然是侍寢,你就得聽我的。”
雲時卿笑道:“大人請吩咐。”
“鬆開我的手。”柳柒的雙目漸漸恢複清明,頰邊緋色稍散。
雲時卿依言鬆開桎梏,然而下一瞬,柳柒用膝蓋踢中他的胯骨,雲時卿突然受力,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一側。
柳柒就勢起身,抬腿坐了上去,兩手摁住他的雙肩,冷聲威脅道:“膽敢動一下我就廢了你。”
雲時卿雙手枕於腦後,神態甚是悠閒:“柒郎想怎麼玩?”
柳柒沒有回答,修長的手指兀自從玄色的前襟徐徐滑過,至腰封處停止。
佩玉是王公貴族的習慣,雲時卿也不例外,他腰間有一枚雕著蘭花紋路的和田美玉,通體瑩潤,觸手升溫,為上上之品。
柳柒摘下那枚玉放在一旁,而後解開束帶抽走腰封,玄色的錦袍頓時鬆散開來。
雲時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狎昵一笑:“柒郎想在上麵?”
柳柒依然不語,長指輕輕剝開那幾層錦袍,被綾羅綢緞裹束的肌肉立時展露出來,在他掌心之下迅速膨起。
雲時卿的腹部、前胸以及鎖骨處都分布著幾道傷疤,是昔年在皇城司大牢裡留下來的。
這些傷疤縱橫交錯深淺不一,落在麥色的肌膚上極其猙獰。
柳柒神色平靜,睫羽卻在輕輕顫動,他微微抬眼,對上了一雙深沉的眸子。
欲念在這一刻消失殆儘,柳柒收回視線,雙手撐在床沿準備起身離去,卻被雲時卿扣住了腕骨。
“覺得愧疚不敢麵對我,所以就想著逃避,是嗎?”雲時卿強勢地把他拉了回來,一並脫掉所有衣袍,將身上的傷疤儘數展現出來,“這些疤都是為你而留,你連看都不看一眼?”
柳柒腕骨被他緊握在手裡,吃痛時便忍不住皺緊了眉,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反應。
雲時卿抬手捏住他的下頜,迫使他與自己對視:“柒郎為何不說話?”
柳柒道:“還要做嗎?”
雲時卿眸光翕動,眉心似騰起了一簇怒火:“大人此為何意,是補償還是憐憫?”
柳柒默然不語。
雲時卿本想一走了之,可見他這般模樣,心中甚是惱怒,當即打開床內側的暗屜,取出一盒幽香馥鬱的脂膏,並將柳柒推了回去。
柳柒側臥在床,一股涼意倏地侵襲入內,他咬緊牙關沒有出聲,十指卻情不自禁地揪緊了被角,指節泛白,微微顫抖。
那冰涼的脂膏很快便化為潺潺熱意,寂靜的寢室內逐漸有水聲漾開,泠然入耳。
寢衣被淩亂地撩開了,白如暖玉的皮膚在燈影下泛著柔光,隻需輕輕用些力氣就能留下印痕。
雲時卿鬆開握在那截韌腰上的手,果不其然留了幾枚淺色的指印,與腰眼裡的紅梅胎記相得益彰。
萬事俱備時,他掰過柳柒的肩讓其平躺著,正要分開那雙緊閉的膝蓋,雲時卿竟發現柳柒眼尾微紅,雙眸空洞地望向帳頂,毫無情-欲可言。
雲時卿跪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衣襟鬆散的人,填滿胸腔的怒意不知化為了何物,一下接一下地擊叩擊他的五臟六腑。
兩人皆沉默在當下,隻餘兩道呼吸聲此起彼伏。
拔步床外的燈台上有兩盞六角鏤花琉璃燈,燈花輕輕跳躍,偶爾炸出兩聲嗶剝的動靜,尤其刺耳。
夜漸深,空氣微涼,遍布在柳柒身上的緋色情氵朝早已退散。
熱烈之後,一切又重歸寧靜。
良久,雲時卿拉過錦被蓋在柳柒身上,繼而將衣物穿戴齊整,旋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翌日清晨,柳笏用過早膳後便要啟程返回揚州了,柳柒趕早去坊市間采買了許多可保存的特色糕點,托父親將其帶回揚州,給他的母親嘗嘗鮮。
趁他裝點行李之際,柳笏將柳逢叫到一旁,低聲叮囑道:“好好看著公子,彆讓他做犯險的事,若公子有什麼難處,定要急信告知於我,否則惟你是問。”
柳逢應道:“屬下領命。”
柳笏嘴角綻出一抹笑意,朝兒子走過去:“硯書可要送為父一程?”
柳柒笑道:“這是自然。”
柳笏看了看他,問道:“你氣色不佳,眼下有烏青,昨晚沒睡好嗎?”
柳柒避而不答:“無妨,今日不用去衙門,晚點回來再補補眠就好。”
柳笏沒再過問,隨他上了馬車往城外行去。
馬車穿街過巷,半個時辰後總算來到了南薰門外。
走出南薰門就離開京城了,柳柒是京官,不能無詔離京,故而隻能在此處止步。
柳笏下了他的馬車,轉而回到自己的車內,柳柒於車前拱手,對他深深揖了一禮:“父親慢走。”
柳笏挑開翠幄青軸的車簾慈祥道:“答應過為父的話可還記得?”
柳柒道:“兒謹記在心。”
柳笏一改方才的和善,正色道:“你可是學過孔孟之道的人,應知欺瞞長輩乃大不孝。”
柳柒頷首:“兒不敢忘。”
柳笏暗鬆一口氣,眼尾立時堆起幾道褶子:“如此甚好,若你違背孝義,便辭官回揚州隨你母親行商罷。”
送走父親後,柳柒返回府上補了兩個時辰的覺,待用了午膳便去探望趙律白。
春蒐剛過去沒幾日,趙律白的腿傷正是需要靜養之際,故而這段時間一直在府上休養。
春末夏初時,氣候甚是舒爽,柳柒著一襲湖色圓領錦袍,長發用一根雪白的發帶半束在腦後,舉手投足間皆是溫儒的氣質,風流自現。
趙律白正坐在薔薇叢外的搖椅裡番閱一本古書,見他到來,立即放下書冊著人看茶,並讓人洗了許多杏李桃。
“這些果子都是由柳知府運送入京的,想必陛下也給你送了不少。”趙律白笑了笑,撿一隻個兒大肉肥的蜜桃遞給他,“這桃甚甜,你嘗嘗。”
柳柒畢恭畢敬地接過蜜桃:“多謝殿下。”
趙律白道:“硯書,這是在我府上,你何必如此拘謹?”
柳柒不由失笑:“殿下說笑了,臣一直如此,何來拘謹之說?”
趙律白歎息:“那就彆自稱‘臣’了,顯得你我有多生疏似的。”
不多時,侍女將點好的峨眉雪芽呈給柳柒,柳柒淺嘗幾口後說道:“端午之後便是殿下的及冠禮,臣……我和陸尚書等人打算聯名上疏陛下,肯請陛下冊立儲君。”
“不可——”趙律白道,“想必硯書已經知道岑將軍入獄一事了,陛下這麼多年一直不肯冊立太子,便是因為先帝之故。先帝之死讓陛下飽受非議,陛下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尋找我那位太子皇兄,為的就是迎回先帝血脈,將皇位歸還給太子皇兄。”
“那小太子早就死了,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柳柒蹙了蹙眉,“陛下顧念親情,殿下可不能犯糊塗,咱們這些年一直在與三殿下抗衡,為的是什麼?若殿下在此時退卻,便是前功儘棄。”
趙律白道:“我原本也想爭一爭,可是你也看到了,陛下的心裡從來就沒有我的位置,他偏心老三、事事都緊著他,就連春蒐謀害嫡皇子之事也能輕易地揭過去。”
話說至此,他自嘲一笑,“老三明麵上被陛下禁足,可他府中日日笙歌夜夜歡舞,哪有半點思過的樣子?師貴妃每隔兩日就去探望他一次,反觀我——陛下回京後從未過問過我,甚至都不肯派人來我府上看一眼。如此境況,你讓我拿我什麼和老三爭?”
柳柒道:“儲君關乎著國祚、關乎著天下萬民,能者為之,絕非陛下一己喜惡所能決定。”
趙律白定睛凝視著他,須臾後道:“硯書說得在理,能得你輔佐,是我之幸。”
“殿下知遇,亦是臣之幸事。”柳柒微笑道,“待殿下及冠之後就要定婚事了,臣以為陸尚書的孫女、林學士的孫女、武威侯的長女以及周侍郎的千金都是不錯的人選,不管娶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於殿下都大有裨益,殿下可仔細斟酌斟酌。”
趙律白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擇一枚青李心不在焉地啃食著,片刻後方才開口:“婚事日後再說罷,讚且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