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將以遺所思
◎“柒郎汙了我的清白,就得對我負責。”◎
回到相府時正值宵禁, 柳柒吃了一碗甜水後便打算前往浴房沐浴,正欲動身時,窗扉猝不及防地發出一聲“咯吱”響動, 下一瞬, 一道黑影躍然入內。
打從慶州歸來後, 雲時卿幾乎夜夜留宿在左相府裡, 柳柒攆不走他,便由著他賴在此處。
雲時卿手裡握著一枝新折的丹桂,香氣襲人, 馥鬱如蜜。他將花枝插進柳柒的鬢發裡, 笑說道:“柒郎戴花甚美。”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旋即將花枝摘下放在桌上:“我去洗沐。”
“嗯,”雲時卿拾起桂花將它插進床頭的青釉瓶中, “需要我伺候嗎?”
昨日傍晚兩人在浴房荒唐了許久,柳柒夜裡入睡時腿根仍在發抖, 思及此,忙製止道:“我今日困乏得緊, 隨便洗洗就好,你莫再折騰我了。”
雲時卿道:“你方才在宮中吃了酒,想是提前服藥了,如今蠱毒淤積在體內, 不將它疏解掉嗎?”
“一兩日還是能忍的, 並無大礙。”說話間, 柳柒的耳根泛出些許粉意, “你且讓我歇一晚, 就算是牛也快過勞致死了。”
雲時卿聞言失笑:“柒郎次次都躺著得爽利, 偶爾主動坐一回, 怎還委屈上了?”
柳柒深知再說下去必然會吃虧,索性噤聲,轉而邁步前往浴房。
他既說了疲乏,雲時卿自然沒去叨擾,便獨自留在寢室。靜坐幾息後,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起身走向拔步床,拉開最外頭的那個屜櫃。
五月出征慶州之前,他曾將演過《狐緣》的那對皮影塞進這隻屜櫃裡,一並留了封信,叮囑柳柒照顧好自己。如今皮影雖在,但信卻不翼而飛,也不知是不是被柳柒扔掉了。
除皮影之外,屜盒裡還有一隻雪白的大肚狐狸,以及一對精致小巧的木偶。
雲時卿微微怔住,半晌後取出那隻身著襴衫的木偶,正待端詳時,寢室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他立刻放下木偶關緊屜櫃,視線凝向圍屏處,柳柒衣衫不整地走將過來,眉宇間捎掛著幾分愁緒。
“怎麼了,為何一副愁苦的模樣?”雲時卿朝他靠近,揶揄道,“莫非柒郎要我伺候?”
柳柒沒心思與他打情罵俏,埋頭在屋內來回遊走,似是在尋找何物。
雲時卿跟在他身後,疑惑道:“你在找什麼?”
柳柒道:“我的玉不見了。”
雲時卿蹙眉:“什麼玉?”
柳柒一邊找尋一邊應道:“母親給我的那枚紫玉。”
“原來是娶妻的聘禮啊。”雲時卿了然般點點頭,繼而陪他一起尋找,嘴裡不忘問道,“你放在何處的?”
柳柒道:“我一直隨身佩戴,從未丟失過。”
雲時卿溫聲安撫道:“彆著急,再找找看。紫玉極其罕見,更何況你那又頗具辨識度,即便有人撿到了拿去典當,也能快速得知消息。”
屋內找尋未果,柳柒隻好命人在府內仔細搜查,忙活一通,依然毫無頭緒。
夜漸深,院中花木已覆了露,雲時卿道:“先休息罷,夜裡黑燈瞎火不便搜尋,明日醒來再找也不遲,若是落在府中某處,下人們拾撿後定會交還於你。”
柳柒輕歎一聲,而後點頭應道:“嗯。”
翌日晨時,柳逢急匆匆來到後院,叩響房門道:“公子,內侍省都都知覃涪覃大人來府上了。”
屋內傳出一道疏懶的聲音,卻不是他家公子的:“大清早的,他來做什麼?”
柳逢道:“覃大人說有事麵見公子。”
幾息後,柳柒道:“你且仔細招待覃大人,我馬上就來。”
今日不必入宮早朝,柳柒便貪睡了些,他從雲時卿的懷中掙脫,正欲起身,竟被勾著腰摁回衾被裡了,那隻寬大暖熱的手還不忘在圓鼓鼓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不必管覃涪,你再睡會兒。”雲時卿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啞著嗓音道。
柳柒推開他的臉,沉聲說道:“覃大人可是陛下身邊的紅人,饒是陸尚書也得給他幾分薄麵,人家此刻正在等候,豈有把他晾在一旁的道理?”
雲時卿摟著他不肯撒手,閉著眼含糊道:“哦。”
柳柒深吸一口氣,斥道:“以後不許在我這兒過夜了。”
男子本就體熱,兩具血氣方剛的身體抱在一塊兒入睡,柳柒夜裡總被熱醒,每每挪開些許,身後那人很快又貼了過來。
雲時卿又“哦”了一聲,態度甚為敷衍。
柳柒懶得同他計較,把人推走後掀開帳幔趿著鞋來到檻窗前,不多時柳逢便呈著熱水進入屋內,伺候他洗漱更衣後與他一道往前廳走去。
晨間氣溫涼爽宜人,覃涪慢悠悠吃了半杯熱茶,不多時,柳柒自後院款步而來,依舊是圓領襴衫的書生模樣,隻是與昨日那件湖色繡竹紋的相比,今日這身素白的綢製襴衫更顯斯文親和。
覃涪起身,對他揖禮道:“下官見過柳相,冒昧打擾,還望柳相勿怪。”
柳柒回以一禮,含笑示意他落座,繼而說道:“今日休沐,我便疏懶了些,覃大人小坐片刻,我已命人去備早膳了,很快便能用膳。”
覃涪道:“下官用過膳方才趕來,恐要拂柳相之美意了。”
柳柒問道:“覃大人公務繁忙,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今日來寒舍有何要事?”
覃涪從懷中取出一方折疊得齊整有序的錦帕,他將此物放在桌麵上一層層剝開,裡麵赫然是一枚龍鳳呈祥的紫玉。
“昨晚禦宴散席後,禁衛在石亭外的草叢中拾得此物。”覃涪道,“這般珍貴的紫玉,非尋常人所能佩戴,且昨日宴席上隻有淮南王和三殿下以及兩位相爺在場,淮南王與三殿下均非其主,聖上便命下官出宮拜訪您和雲相,看看能否為寶玉覓到主人。”
柳柒問道:“大人去過雲相府上了嗎?”
覃涪笑道:“您的府邸要近些,下官圖個便利,便想著先來這兒碰碰運氣。”
柳柒溫聲道:“此玉的確為我所有,乃家母相贈,我時時佩帶在身,哪成想昨日竟不慎將它遺落在宮中了,倒是勞煩覃大人跑這一遭。”
“許是您與雲相比鬥時散落了罷。”覃涪將玉佩雙手奉上,“既然物歸原主,下官就不叨擾了。”
宮中事物繁雜,他身為內侍官統領,輕易不會出宮,今日奉聖命來此送還失物,眼下使命已達,自然要回宮複命。
柳柒未作勸留,起身送他離開了前廳。柳逢幾步走近,將一隻鼓囊囊的錦袋遞給覃涪:“覃大人辛苦了,這是我家公子的一點心意,還望大人笑納。”
覃涪回頭看向柳柒,見他眉目溫柔,便笑著接下了:“柳相慷慨,下官就不客氣了。”
柳柒拱手道:“覃大人慢走。”
後廚已將早膳備妥,待他返回寢室後,柳逢立刻著人將早膳送入房中。
雲時卿仍在酣睡,柳柒本不想理他,為免浪費膳食,他淡聲喚道:“雲時卿,起床用膳。”
雲時卿徐徐睜眼,翻了個身看向他,竟潑皮似的耍起渾來:“懶得動,柒郎喂我可好?”
“愛吃不吃。”柳柒兀自坐下,夠過粥碗開始用膳。
雲時卿淡淡一笑,起身用淡茶水漱了口,轉而在他身旁坐定:“覃涪來做什麼?”
柳柒咽下嘴裡的雞絲山芋粥,從衣襟內取出一枚紫玉放在桌上:“這玉佩昨晚落在禦花園裡,覃大人特意跑一趟,將玉還給我了。”
雲時卿拿過玉把玩著,上麵還殘存著一抹餘溫:“他怎知這玉是你的?”
柳柒道:“昨晚禦宴上就那麼幾個人,逐一排查下來,自然知道是誰的。”
雲時卿攥緊玉佩,笑道:“我與柒郎已是夫妻,這玉便贈與我罷。”
柳柒蹙眉:“誰和你是夫妻!”
雲時卿道:“你每每承歡,嘴裡喚的都是‘夫君’,下了床便不承認了?”
柳柒呼吸一凜:“我是受你脅迫,並非自願。”
雲時卿道:“無論脅迫與否,總之生米已成熟飯,柒郎汙了我的清白,就得對我負責。”
柳柒慍惱不已:“你休要顛倒是非,我何時汙你清白?明明是你——”
“怎就是我了?”雲時卿截斷他的話,“上元節那日,你可是當著兩國的臣子訴說了對我的愛慕之情,雲府原本桃花遍地,就因你這句話,害得再無人敢來我府上說媒了。”
柳柒不想與他爭辯,氣悶地伸出手去搶奪,卻被對方巧妙地避開了。見他要動真格,雲時卿趕忙把人拽進懷裡,“不給也行,讓我戴上幾日總可以吧?我還沒見過這等珍貴的玉飾,拿在手裡過過癮也好。”
“不可以,”柳柒拒絕道,“還給我!”
雲時卿道:“可以還你,但你得伺候為夫用早膳。”
柳柒瞪他一眼,用力將人推開。
雲時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玉,旋即往他碗裡布菜:“如今胎兒漸長,極易饑餓,你多吃些。”
柳柒盯著堆積如山的肉片和菜葉,淡淡地道:“夠了。”
“你一人要吃兩人的份,這些哪裡夠啊。”
“彆再夾了。”
“再臥一顆你最愛吃的溏心蛋。”
“雲時卿!”
*
回宮後,覃涪即刻前往清居殿複命。
案台上擺放著好幾本冊簿,乃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三卿呈遞而來,其上所擬之事宜,正是為淮南王趙律白和武威侯之女解隨玉大婚而備定。
王爺婚期將近,三寺皆在為此事而忙碌,每日送往宮中的折子也愈漸增多。
昭元帝仔細翻閱了一遭,而後合上冊簿,抬眸看向覃涪:“玉佩送還了?”
覃涪恭聲道:“是。那玉佩為柳相所有,臣已將其物歸原主。”
聞及此言,昭元帝眼帝閃過一抹訝色:“什麼,玉佩是硯書的?”
覃涪不解他的震愕,點了點頭,畢恭畢敬地道:“柳相說那玉佩是他母親楊氏相贈,日日佩帶,不曾離身。”
昭元帝目光沉凝,正色道:“紫玉甚是罕見,楊氏富甲一方,想弄得這樣的好物並非難事,可是……那玉佩上雕刻的乃龍鳳紋樣。楊氏雖貴為知府夫人,但到底是個尋常百姓,絕無膽量給自己的兒子弄一塊這樣的玉。”
覃涪後知後覺地擰緊了眉:“陛下的意思是……”
昭元帝道:“朕記得先帝曾經從一位道士手裡得到了一塊紫玉,後由巧匠打造成玉佩贈給了孝賢仁德皇後。”
覃涪倏然瞪大雙目:“您、您是說,柳相他……”
“不,應該不會是他。”昭元帝道,“聽聞當年楊氏生下龍鳳雙胎後,柳笏闊氣地擺了七日流水宴,此事轟動了整個揚州城,無人不知柳知府兒女雙全。除非……”
沉吟半晌,昭元帝對覃涪道,“你且派人往揚州走一趟,查一查當年給楊氏接生的穩婆是何人,務必將其毫發無傷地帶到京城來。切記謹慎行事,莫要讓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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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如寄有情時
◎“不裝了?”◎
入了八月, 正值祭祀土地神的秋社日。
每年秋社前後,與柳柒交好的官員們陸續攜社酒社糕來相府拜訪,府上廚子便將事先備好的豬羊肉、鴨餅、奶房、瓜薑、肚肺等切片, 佐以香辛料調味拌勻擺放至糯米飯上, 用以招待貴客, 或是祭祀。
近來土地廟人滿為患, 祭祀者絡繹不絕,趁著休沐,柳柒特命人備上社飯和香燭, 繼而前往東城的土地廟祭祀。
昨晚下了一場秋雨, 天氣不複此前那般炎熱了。
柳柒腹中的胎兒已有六月餘, 即使裹纏束腰也無法完全遮掩。前兩日散朝時,他依稀聽見有人在背後悄然議論, 道是左相近來略有些發福,腰比從前要壯實了些。
自那之後, 他無論是穿襴衫還是道袍,外麵總要披一件綢製的褙子, 如此一來,倒也能勉強遮掩日漸粗壯的腰身。
下馬車時,柳柒垂眸瞥向腰腹,確認不會被人瞧出端倪後適才往土地廟內走去。
今日天已放晴, 但地麵的低窪處仍積著水, 雖有些汙濁, 卻能將來往的行人身姿一一映照。
土地廟內人頭攢動, 柳逢提著祭祀品走在前端開路, 時不時地回頭道:“早知這麼多人, 公子就彆跟過來遭罪了。”
柳柒道:“神祇麵前, 休要說些不敬的話。”
柳逢當即噤聲,待入了神殿內,他便把祭祀品逐一擺放在神龕前方的供桌上,柳柒則在一旁點燃了香燭,並虔誠拜了三拜。
正這時,餘光裡瞥見一抹白衣,他微微側眸,祝煜正點燃了香往這邊走來。
兩人視線相對,祝煜率先開口道:“柳相。”
柳柒微笑道:“祝大人也來祭拜土地神。”
祝煜道:“每年秋社,下官都會隨家母一道去土地廟祭祀,如今無法陪同家母左右,便來此拜一拜,聊以慰藉。”
柳柒道:“祝大人有心了。”
祝煜微一頷首,旋即來到神龕前,將點燃的香插入爐中。
柳柒看了看他清瘦的背影,幾息後轉身離去。
走出土地廟,欲上馬車時,祝煜的聲音自後方傳來:“柳相請等一等。”
柳柒回頭,祝煜和他的貼身小廝正疾步走來,在三尺外止步:“下官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柳相應允。”
柳柒道:“祝大人請說。”
祝煜道:“仲秋在即,下官有意回襄陽拜訪家父家母,肯請柳相準下官幾日假歸家探親。”
柳柒笑道:“祝大人是京官,若無陛下批準,不得擅自離京,此事我做不了主。”
祝煜躬身揖禮:“下官人微言輕,恐難說服陛下,煩請柳相替下官美言幾句,下官不勝感激。”
他說得這般誠懇,又帶著一股子誓不罷休之意,不禁讓柳柒生疑:“你入仕有半年之久,應該知曉朝中的規矩,仲秋雖有小除夕之稱,但是京官們從未有過告假省親的先例,你若真惦念父母,接他們入京與你小聚便是,為何執意要回到襄陽?”
祝煜垂著眸,長睫輕顫,讓人無法瞧清他眼底的神色,然而語調卻一如既往地平靜:“下官離家已有半載,家母每每來信,言辭裡儘是憂思與牽掛,下官於心不忍,遂懇請回鄉探望雙親。”
柳柒鄭重地道:“你前途不可估量,若行坦蕩事,定能平步青雲,未來能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到那時莫非也要像現在這般告假探親?”
祝煜道:“止這一次便足矣,下官日後絕不會給柳相再添煩憂。”
“我並非此意。”柳柒輕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明日入宮後,我替你在陛下麵前說一說便是,陛下以仁孝治國,或許能恩準你的請求。”
祝煜微笑道:“有勞柳相了。”
他笑時麵頰有兩個極淺的酒窩,一改平日裡的疏離冷淡,莫名多出幾分少年氣。
尤記當初殿試時,祝煜的眉宇間也曾溢滿風發意氣,筆墨之中儘是治國豪情,然而現在……
柳柒很想問清楚祝煜和趙律衍之間的事,他知道祝煜對他有所防備,所以才會三緘其口、避而不談。但是此處人多眼雜,實非問話的場所,柳柒隻得將疑惑吞入腹中,待明日去了衙門再細問也不遲。
這日傍晚,柳柒攜社禮拜訪了吏部尚書陸麟,回府洗沐後便去書房抄了幾篇經文,直到二更的更鼓敲響方才回房歇息。
眼下宵禁已至,闔府寂靜,就連樹梢頭的秋蟬也停止了喧囂,萬物複歸沉寂。
柳逢吹滅寢室內的燈燭,隻留下床頭的兩盞落地燈。他將帳幔放下,輕聲說道:“屬下今晚就留在耳房,公子夜裡若有什麼需求,喚一聲便可。”
這段時日以來,雲時卿夜夜留宿在相府,柳逢不想擾他們的好夢,便自覺地搬離了後院,隻要有雲大人在,即使他家公子半夜饑餓,雲大人也會親自去廚房煮些吃食。
可是今晚都這個時辰了也不見雲大人的蹤跡,想是不會再來了,柳逢遂決定留在耳房,以便公子使喚。
柳柒今日挺著大肚子東奔西跑,身體甚是疲累,本以為沾上被褥就能入眠,可是在床上躺了許久,仍無半點睡意。
心頭莫名有些焦躁,思慮再三,他決意尋一本話本瞧瞧,正撐起了半個身子,忽聞窗欞處傳來一陣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他立刻躺回被中閉眼假寐。
少頃,帳幔被挑開,有人掀開被褥擠了進來,後背立時貼上一堵寬厚結實的胸膛。
床帳再度閉合,窄小的空間內很快便盈滿了一股蘭花香氣。
這是雲時卿沐浴時慣用的凝露,甚是清雅。
“你睡了嗎?”雲時卿由後至前環住他的腰,貼在耳後輕聲問道。
柳柒屏住呼吸閉眼不答。
雲時卿笑了笑,旋即隔著薄薄一層衣料去撓他腰側的癢癢肉,柳柒經不住這般折磨,笑扭著去推他的手:“彆、彆撓了。”
“不裝了?”雲時卿鬆開手,問道。
柳柒斂了笑,淡漠地道:“沒裝,我本已熟睡,是你把我弄醒了。”
雲時卿道:“可是方才我進來時,分明聽見了床帳內有動靜,我猜你定是太過思念我,所以才無法入眠。”
柳柒側過身來,在他大腿上輕輕踹了一腳:“有你在我反而睡不好!”
雲時卿道:“有我在你怎就睡不著了?”
柳柒不答反問:“都這麼晚了,你還來做甚?”
“師文淵傍晚拉我去雲生結海樓吃了幾杯酒,為免酒氣誘發你的蠱毒,我可是喝了小半鍋醒酒湯呢,隨後又泡了澡方才趕來,不信你聞聞。”說罷湊近,貼著柳柒的鼻翼呼出幾口氣,“是不是沒酒味兒了?”
潮潤的氣息裡仿佛有一抹甘甜的餘韻,似桂花,又似果釀。
饒是沒有酒氣作祟,可體內的蠱蟲卻止不住地躁動,仿佛隻需聞一聞雲時卿的氣息就足以喚醒它。
柳柒冷著臉地把人推開,但對方很快又湊過來了,蠻橫地勾著他的脖子,壓住他的唇放肆碾弄,並含糊地道,“聞不出的話,可以嘗一嘗。”
舌尖靈巧媚惑,止在緊合的齒關上輕輕一舐,便教柳柒丟盔棄甲,順從地張了嘴。
濡沫輕纏,繾綣眷戀,柳柒很快便停止了反抗,情至濃時,還會會給予一點回應,勾得男人心猿意馬。
漸漸地,覆有薄繭的手不安分地貼著衣擺滑至內裡,一把握住他柔膩的腰。
“我……唔……”柳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用了幾分巧勁兒方才掙脫,嫣紅的嘴唇微微開闔,“我今日很累,不想和你胡來。”
雲時卿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晨間去土地廟祭社,晌午在府上招待了韓瑾秋和沈離,傍晚又去拜會陸尚書,忙得很呐。”
柳柒沉吟不語,困意悄無聲息地襲來。
須臾,他合上雙眼,疲憊地道:“知道我累就彆折騰我。”
雲時卿凝視著那雙溫柔的眉眼,半晌後說道:“柒郎曾答應與我一道歸隱,我已在楚州置辦了一所宅院,咱們過幾日就向陛下辭官罷。”
柳柒倏地睜開眼,似有幾分詫異:“你何時置辦的?”
雲時卿道:“自從你答應離開京城之後我便著人往楚州走了一趟,那處宅院臨海,四周人煙稀少,甚是清幽。且楚州離揚州很近,你若想回家,一日便可到達,頗為便利。”
柳柒張了張嘴,訥訥道:“……那日是你用手段逼我,並非我本意。”
雲時卿蹙眉:“你反悔了?”
柳柒靜默不語。
雲時卿蹙眉:“你的肚子已經快藏不住了,莫非你想留在汴京把孩子生下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柳柒仍舊不說話。
雲時卿心平氣和地道:“柒郎,我們離開這裡罷,離開後你我之間就不必再為朝廷的事而爭鋒相對了。我已托人尋了幾位妙手回春的郎中,他們曾與江湖中人打過交道,對巫蠱之術也略有耳聞,或許有辦法保孩子一命,一旦這個孩子降生,你就不用再受蠱蟲的滋擾了。至於壽數之事……你禮佛了這麼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定能迎刃而解的。”
任他如何苦口婆心,柳柒始終不肯應聲,雲時卿不知他心裡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便問道,“柒郎,你當真願不離開京城,要繼續留在這裡輔佐趙律白?”
夜色沉寂,偌大的寢室內唯有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半晌後,柳柒問道:“你不是恨我嗎,為何要與一起我離開?”
等了幾息未等到回應,他又道,“雲相如今做的這一切,莫非也是‘逢場作戲’?”
【作者有話說】
慢慢收線了,上章評論區的疑惑後麵會解。
ps:每次新章評論銳減,我就開始懷疑人生……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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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何須話癡頑
◎“相比恨來說,我更愛你。”◎
往事如塵, 一旦覆落,便會蒙垢。
雲時卿已然忘了當初說出“逢場作戲”時是何心境,但他從未想過, 這句話會被柳柒親耳聽見。
納藏國之行是他們離心七年後的首次獨處, 雪山禦敵、古刹夜鳴、替嫁入城……雖隻有短短幾個日與夜, 可在生死關頭, 兩人卻一如少時那般互相信任。
恍惚間,雲時卿腦中浮現出邛崍山夢台寺的那幅楹聯——暮鼓晨鐘三更響,敲醒紅塵客;經聲佛號五更鳴, 誦渡孽海人。
他不信佛, 亦不信道, 對於出家人口中所謂的“紅塵”和“孽緣”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殊不知……他早已變成了紅塵客、孽海人。
柳柒凝眸看向眼前之人,長久的沉默逐漸讓他死了心, 他挪動笨拙的身體緩緩側向內裡,旋即拉上衾被合了眼。
下一瞬, 溫暖的胸膛貼上他的後背,雲時卿將他攬入懷中:“我確實恨過你, 但是相比恨來說,我更愛你。”
柳柒猝然睜開了眼,揪緊被褥的手逐漸被身後之人小心翼翼地包裹住。
雲時卿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聲音沉啞:“我們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從此閒雲野鶴, 安泰無憂。”
柳柒不聲不響地由他抱著, 連呼吸都淡了下來。
靜默片刻, 雲時卿掀開被褥爬向床內, 在柳柒麵前躺了下來, 甫一瞧去, 才發現那雙多情的鳳目被水色浸染,緋紅一片,愈顯情濃。
雲時卿心尖一震,頗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當下。
少頃,他低頭親吻柳柒的眼眸,柔聲說道:“柒郎,忘掉過去好不好?”
柳柒依舊不肯說話,雲時卿便耐心地哄道,“上元節後,有關咱倆的話本便在京中傳開了,人人皆信了左右二相有舊情,師文淵也不例外。後來我從蜀地回京,他便多次試探,擔心我為了舊情背叛三殿下。所以那日在雲生結海樓,他問我與你是否藕斷絲連,我便應了一句‘逢場作戲’,竟不想被你聽了去。”
輕歎一聲後,複又說道,“七歲那年,我被父親送去紫薇穀拜師習武。那日晴空萬裡,穀中的紫薇花開得正盛,師父牽著你來到山下迎我和父親。因是初見,我誤將你認作女孩,便回頭對父親說,這個師妹長得甚是俊俏漂亮,待到及冠時,我定要娶她為妻。父親笑了笑,應了聲好。”
“胡說——”柳柒猝然抬眸看向他,辯駁道,“你父親明明說的是‘這是你師兄,並非女子,日後在穀中要與他相親相愛,萬不可欺負人家’。”
雲時卿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願意搭理我了?”
柳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著了他的套。
這人慣會油腔滑調,嘴裡從來都沒句正經話,自己竟然……還試著去糾正他。
雲時卿不禁逗趣兒:“我爹說的話,你記得這麼清楚?”
柳柒挪開視線,淡漠地道:“我自幼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記幾句話何來難處?”
雲時卿了然般點點頭:“難怪‘逢場作戲’這幾個字被你記了這麼久。”
柳柒沉著臉欲翻身背對著他,還未來得及動作便被摁在了原處,雲時卿道,“柒郎打算何時辭官離京?”
柳柒思忖片刻,應道:“下個月便是王爺的婚期,我想——”
“你還想吃他的喜酒不成?”雲時卿斂了笑,沉聲打斷他的話,“既然決定與我離開,就彆再去管那些不相乾的人和事。”
柳柒似有些猶豫,在對方的眼神逼迫下,他隻得妥協:“你我官居相位,若同時辭官,陛下定會生疑,此事應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
雲時卿把他抱入懷中,點了點頭:“我知道。”
靜默半晌,柳柒問道:“你為何非要我離開京城,就因為我肚子大了藏不住?”
雲時卿笑道:“難道柒郎一點也不在意流言蜚語?”
柳柒道:“以前不在意,現在在意了。”
雲時卿不解:“為何?”
柳柒貼著他的胸膛緩緩合上雙眼:“我乏了,睡覺。”
翌日早朝後,柳柒前往禮部衙門點卯,一並將昭元帝的口諭傳達給祝煜。
昭元帝素來以仁孝治國,欣然允了祝煜的懇求,祝煜對柳柒躬身揖禮道:“多謝柳相。”
柳柒在案台後坐定,柔聲問道:“祝大人最近與三殿下可有來往?”
祝煜唇角微動,欲言又止。
柳柒又道,“祝大人莫要多心,我今日所問無關兩位殿下的爭鬥,你若有什麼委屈,儘管告知於我便是。”
祝煜身若修竹,眉似新雪,風骨猶在,可眼底卻無半點光亮。
他微一拱手,溫聲說道:“柳相之恩德,下官銘記在心。”
柳柒失笑,略有些無奈地道:“祝大人究竟有何顧慮,為何每次我這般相問,你都三緘其口?”
祝煜道:“下官並無顧慮。”
柳柒又問:“莫非你是自願委身於三殿下?”
祝煜垂眸不語。
柳柒還想再問,卻見他倏然下跪,伏地懇求道:“柳相莫要再問了,待時機成熟,下官定會如實相告。”
柳柒擰著眉看向他,沉吟半晌後說道:“起來罷。”
從汴京返回襄陽城約莫要五個日夜,祝煜得到柳柒的批準後,待處理完手中之事便啟程了。
馬車駛出南薰門,快速地往南郊行去。正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小廝回頭瞧了瞧,說道:“少爺,是三殿下。”
祝煜心頭一凜,麵不改色地道:“走就是了,莫要理會。”
馬車負重,自是無法與三皇子的烈馬相提並論,不過眨眼,趙律衍便策馬而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子清,你要去哪?”趙律衍翻身下馬,疾步走將過來。
小廝立刻跳下車轅,試圖攔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兀自掀開簾籠上了馬車。
祝煜頷首道:“下官祝煜問殿下安。”
趙律衍握住他的手腕,沉聲質問道:“你要去哪?”
祝煜道:“仲秋在即,陛下恩準下官回家探親,故而要離京幾日。”
趙律衍暗鬆一口氣:“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這樣我也能陪你一起去襄陽城。”
祝煜道:“殿下的美意,下官心領了。”
趙律衍問道:“你何時返京?”
祝煜道:“過完仲秋便可。”
趙律衍將他戀戀不舍地擁入懷裡:“早些回來,我不想和你分開太久。”
祝煜眸光翕動,點了點頭:“嗯。”
趙律衍送他至界碑處便止步了,一旁的侍衛忙勸說道:“殿下早些回去罷,若讓人知道您私自出城,恐怕又要大做文章了。”
趙律衍翻身上馬,而後勒馬往城中行去。
*
初九這日秋雨濛濛,細風微拂,捎來了幾分涼意。
如今胎兒月份漸長,與昆山玉碎蠱一道分食陽氣,致使柳柒的身體愈來愈離不開雲時卿了,明明昨晚方才疏解,今日卻倦乏不已。
他在書房謄抄了兩篇經文後就提不起精神來,當即回房歇息,然而還未來得及躺下,便見柳逢急匆匆趕來:“公子,先生來了!”
柳柒問道:“哪位先生?”
柳逢道:“您的師父,天機先生!”
柳柒倦意全無,眉宇間立時溢出幾分喜色。
他迅速整理好衣襟往前院趕去,臨出門前,問向柳逢道:“能否看出我的肚子?”
柳逢寬慰道:“公子放心,瞧不出的。”
主仆二人來到前廳時,天機先生司不優正吃著今秋新炙的桂花茶,聞見腳步聲,他徐徐抬眸,柳柒疾步邁入廳中,畢恭畢敬地對他揖禮道:“師父。”
司不優放下茶盞,笑說道:“不必多禮。”
柳柒在另一側坐定,道:“師父遠道而來舟車辛勞,徒兒已命人備了晚宴,為您接風洗塵。”
司不優道:“給你添麻煩了。”
“師父您這麼說倒是見外了。”笑了笑,柳柒又道,“徒兒今歲生辰未在京中,勞您白跑了一趟,如今既已入京,徒兒定當設宴賠罪。”
聞及此言,司不優蹙眉道:“你在京已有十年,從未暴露過自己的武學,聽說慶州一役你和晚章刀劍合璧聯手殺了敵將,回京後皇帝可有問你什麼?”
柳柒道:“陛下對此有疑問也是人之常情。”
司不優又道:“他試了你的武功?”
“陛下得知我會使刀,又與師兄聯手製敵,便讓我們展示了刀法與劍術。”柳柒解釋道,“不過我和師兄都未使用您傳授的功夫,如此……也不算違背師命。”
當年他們離開紫薇穀時,司不優特意叮囑過柳柒,如非萬不得已,斷不可在人前賣弄自身武學,否則便是違背師命。
微頓片刻,他疑惑地道:“師父為何要問陛下的事,莫非有什麼不妥之處?”
“隨口一問罷了,畢竟你是天子寵臣,能得天子信任方能安居廟堂。”司不優飲了幾口熱茶,語調已不複方才的嚴肅,“你與晚章和好了?”
柳柒不善說謊,又不知該如何向師父解釋他和雲時卿的事,猶豫了幾息,終是未能開口回應。
司不優笑道:“不願說就算了,為師不過問你們的事。”
師父愛吃酒,晚宴之前柳柒特意回房服下一枚壓製蠱毒的藥,席間陪師父暢飲了幾杯桂花清酒,倒也儘興。
入了夜,秋雨漸歇,滿院丹桂芬芳馥鬱,如烈酒般引人迷醉。
雲時卿熟練地翻牆入府,他手裡提著一屜熱騰騰的桂花蜜脯糕,是他特意從安興坊的陳記糕點鋪買來的。
暮色漸近,寢室內燈燭明亮,卻不見柳柒的蹤影。雲時卿折身去浴房瞧了一眼,亦未尋見,便問向院中掃灑的小廝:“你家公子在何處?”
小廝道:“公子正在後花園內。”
雲時卿當即提著食盒往後花園走去,小徑兩側的石燈均已點燃,昏黃燈光傾灑在微涼的夜裡,平添了幾抹秋的蕭瑟。
石亭內燈影闌珊,柳柒正專注著點茶,並未發現他的到來。
“柒郎——”雲時卿款步走近,提著袍擺邁上石階,“我買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蜜脯糕,還熱乎著。”
柳柒手中的茶筅“當”地一聲滑落下來,他立刻回頭,對來人使以眼神。
見他不停地眨眼,雲時卿快步走來,捧著他的臉問道:“你眼睛怎麼了?”
柳柒立刻拍開這雙手,雲時卿契而不舍地貼近,放肆地捏著他的下頜道:“躲什麼,我又不會非禮你。讓我瞧瞧你的眼睛。”
“咳——咳——”
這時,幽徑裡傳來兩聲輕咳,雲時卿當即警覺,冷聲問道:“誰在那兒?”
柳柒心如死灰地閉了閉眼。
下一瞬,他聽見雲時卿詫異地道:“師、師父?”
【作者有話說】
老雲:看我給師父表演一個出櫃!
ps:祝煜和老三這條線比較重要,不能省略,所以會有一些他們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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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往事聞鶴唳
◎“師父真打你了?”◎
司不憂自叢花深處徐徐走出, 目光落在石亭內,傳聞中不睦已久的兩位丞相大人,此刻竟親密無間地緊挨著。
柳柒難為情地後退幾步, 頷首道:“師父, 徒兒已為您備好了茶。”
雲時卿還未回神, 麵上仍掛著驚詫之色:“師父, 您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司不憂嗆了他一句,轉而來到石桌前坐定,接過柳柒呈來的熱茶閒適慢飲。
雲時卿笑道:“徒兒不知您來了京城, 未能相迎, 實屬不孝。”
司不憂抬眸看向他:“我也挺好奇的, 你怎會來這裡?”
雲時卿嘴角微動,欲言又止。
柳柒亦未出聲, 雙雙沉默在當下。
司不憂的視線在他二人身上來回遊走,不由微笑道:“既然來了, 便陪師父吃杯熱茶罷。”
雲時卿點頭應了一聲“是”,並將食盒內的糕點取出, 司不憂道:“這是給硯書買的,你留給他吧,為師不喜甜食。”
柳柒赧然地垂下雙目,將敲碎的茶餅投入碾中, 細細碾磨著。
雨後的秋夜煞是沉寂, 夜風輕拂, 依稀捎來了幾許丹桂的甜膩香氣。
桌上的紅泥爐燒得正旺, 壺中泉水已然滾沸。三人靜靜圍坐在石桌前, 俱都無話, 唯碾茶之聲清晰入耳。
少頃, 柳柒將衝好的熱茶遞給雲時卿,司不憂側眸瞧去,雲時卿見狀立馬將茶水雙手奉上:“師父,您請用茶。”
司不憂道:“這是硯書給你點的茶,你喝便是。”
雲時卿訥訥地收回手,低頭飲儘了杯中的熱茶。
柳柒從未見過雲時卿吃癟的模樣,頓覺心情大好,遂對司不憂道:“師父難得入京,這次便留下來,過完仲秋再回去罷。”
司不憂道:“為師習慣了閒雲野鶴的日子,恐難適應京中的繁庶。”
柳柒斂眸,神色略有些悵然:“徒兒在京中舉目無親,難得與師父見一麵,原本以為今年可以過個熱鬨的仲秋,沒想到……我還是留不住師父。”
司不憂心頭一軟,溫聲勸慰道:“你與晚章已經和好,有他陪你,一樣可以過個熱熱鬨鬨的仲秋節。”
柳柒道:“徒兒與師兄多年不睦,今雖和好,但師兄依舊對我頤指氣使,鮮少給好臉色瞧。”
雲時卿還未來得及像師父解釋,卻聽柳柒又道,“徒兒少時貪玩成性,武學悟性也不及師兄那般聰穎,即便現在常敗給師兄,也是徒兒咎由自取,技不如人。”
雲時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司不憂瞥向那盒清香鮮甜的桂花糕,旋即問道:“可有此事?”
雲時卿坦然道:“硯書說有,那定然是有。”
司不憂無奈一笑:“為師此番來京就是為了探望你二人,見你們已經和好,我便安心了。”
雲時卿道:“既如此,師父就留下來陪我們一起過節吧。”
見柳柒滿目期許地凝視著自己,司不憂笑道:“好。”
一翻敘闊,氣氛已然改變,師徒三人不再像此前那般相顧無言,暢談至亥時方才散去。
柳柒今日飲了酒,蠱毒淤積在五臟六腑內不得疏散,身體早已疲乏不堪,他命柳逢將師父安頓妥善,而後便返回房內歇息了。
雲時卿沒敢明目張膽地留下來,他正準備離去,忽聞司不憂道:“晚章留步,我有話要問你。”
雲時卿瞧了瞧柳柒離去的背影,轉而隨師父前往客房。
合上房門後,司不憂直截了當地道:“聽說硯書從慶州歸來後,皇帝便對他有所試探,最近是否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雲時卿道:“沒有。”
司不憂蹙眉:“那他為何派人去揚州查探硯書的身世?”
雲時卿微怔:“什麼……”
司不憂又道:“你仔細想想,這段時間當真沒有發生異常之事?”
沉思幾息後,雲時卿恍然道:“陛下曾在禦花園設宴,命我和硯書展示刀法與劍術,比鬥時硯書的玉佩不慎遺落,後由陛下派人將其送還。”
司不憂問道:“什麼玉佩?”
雲時卿道:“那枚紫玉。”
司不憂神色驟變,久久沒再出聲。
師父的話足以證實雲時卿此前的猜測,他試著將疑惑問出來:“師父,硯書他……可是先帝遺孤?”
司不憂抬眸,猶疑地看向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雲時卿頓了頓,如實應道:“徒兒的確懷疑過硯書,他後腰那枚胎記、龍鳳呈祥的玉、以及師父您的身份,都彰顯出他的非凡身世。”
司不憂道:“你如何得知了我的身份?”
雲時卿道:“硯書遭人陷害身中奇蠱,此蠱為執天教所有,教主沐扶霜不久前來到京城,欲對硯書不利,徒兒與他交過手,他一眼便認出了徒兒的刀法師承何人。”
司不憂大驚失色:“硯書中蠱了?什麼蠱?”
雲時卿道:“一種名喚‘昆山玉碎’的淫蠱,此蠱至陰至毒,可削減宿主壽數,乃執天教的禁蠱。”
司不憂眸光驟變:“是皇帝做的?”
雲時卿道:“尚未可知。”
司不憂閉了閉眼,語調裡儘是悔恨之意:“當初就不該讓硯書進京,還讓他在殺父仇人身邊待了這麼多年!”
關於先帝之死,雲時卿亦有猜測,然而未經證實,他不敢妄下定論,沒想到……
沉吟半晌,雲時卿問道:“先帝之死,當真與陛下脫不了乾係?”
司不憂道:“當年太後在世時,曾提出讓先帝百年之後將皇位傳給西陵王,也就是當今陛下,先帝並未遵從太後的旨意,待皇後產下一子,便昭告天下,將繈褓嬰孩冊立位太子。
“儲君之位關乎國祚,誰也不敢保證這小太子長大後能否擔得起國之重責,是以陛下頒布召令後,朝中反對者過半,就連太後也連連數落,斥其不孝不義,但先帝仍堅持己見,立長子為東宮儲君。
“後來北方草原八部聯手侵犯大鄴,戰火燃至太原、真定、河間三府,先帝遂率領十四萬大軍北伐而上,將蠻夷從太原府驅逐出境,鄴軍乘勝而上,幾欲逼近大同府,誰知大軍行至桑乾河時,先帝竟暴斃於此。
“然而先帝暴斃不過半日,西陵王便接管了玉璽,繼而發令撤兵,扶柩回京。
“先帝薨逝的消息還未來得及傳入鳳儀宮,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對皇後和太子下手。皇後自知難逃此劫,於是將太子交付於我,讓我務必帶他離開京城,並贈與紫玉一枚,讓我攜此物前往揚州,揚州知府柳笏得見信物,定能保太子一命。
“柳知府是先帝心腹,他義無反顧地救下了太子,將其秘密收養。彼時其妻楊氏已懷胎七月,為保太子無憂,他便對外聲稱楊氏腹中所懷為雙胎,後來楊氏臨盆,柳大人將接生婆收買,從而坐實了楊氏懷有雙胎,繼而名正言順地把太子養在身邊,讓他平安長大。”
寥寥數言,說得清的是則柳柒家破人亡的苦,述不儘的卻是明君與賢後薨逝的痛。
疑雲已然得解,雲時卿卻無半分暢快之意,心中情緒紛雜,久久不能平靜。
原來陳小果所言之紫氣東來,竟是真的。
“對了——”話說至此,司不憂看向他,問道,“那群禁軍可是你派人劫殺的?”
雲時卿手底下有一群殺手,叛離執天教的朱雀祭司夕妃慈便是殺手頭領。
聞及此言,雲時卿疑惑道:“什麼禁軍?”
司不憂蹙眉:“不是你?”
雲時卿道:“還請師父明示。”
司不憂道:“幾日前我收到柳知府的急信,道是那接生婆被人帶走了,讓我務必將人劫回。我順著線索一路追趕而去,至應天府時竟發現那群皇城司的禁衛悉皆被殺,接生婆卻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我以為此事是你為之,特入京來證實一下。”
“皇城司禁衛?莫非是陛下派遣?”雲時卿擰緊了眉心,說道,“徒兒雖一直懷疑硯書的身世,但也是聽師父親口說出後方才確認自己的揣測。”
司不憂略有些震愕,好半晌才開口:“如果不是你,那會是誰?”
雲時卿道:“殺了禁軍便意味著承認了硯書的身份,此人……莫非是想加害硯書?”
“不一定是害他。”司不憂道,“禁軍雖死,但接生婆卻失蹤了,隻要皇帝暫時查不出什麼,硯書就還是揚州柒郎,而非先帝遺孤。”
雲時卿道:“若陛下對叔父不利,又當如何?”
司不憂道:“他不敢動柳知府,柳知府手持先帝特令,等同於免死狀,皇帝輕易不敢拿他作文章。”
這就是皇後娘娘執意要將太子送去柳家的緣故。
短暫的沉吟後,雲時卿道:“硯書的蠱蟲或許與皇室脫不了乾係,徒兒擔心他留在京中性命不保,便勸服了他,讓他辭官歸隱。”
“你倒是有心了,隻是這個節骨眼上,皇帝恐怕不會輕易放他離開。”司不憂輕歎一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離開了京城,皇帝照樣會派人盯著他。”
話說至此,司不憂又道,“你和硯書幾時和好的?”
雲時卿笑道:“自從年初護送他前往納藏國後,我們私底下的聯係便愈來愈密。”
他避重就輕地回答,司不憂也沒去細究:“和好就好,你以後莫在欺負他了。”
雲時卿微怔,旋即失笑:“徒兒定當聽從師父的吩咐。”
司不憂道:“有關硯書身份之事,你暫且保密,勿要告知於他。”
雲時卿道:“徒兒知道。”
司不憂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夜已深,你且回去罷,餘下之事明日再說。”
雲時卿辭彆師父後轉而折回後院,寢室內的幾盞大的燈早已熄滅,唯餘床頭兩盞落地燈尚且明亮。
他脫掉鞋襪褪去衣衫爬上了床,在柳柒身後躺下,將其輕輕擁入懷中。
柳柒困倦疲乏,托著孕肚艱難地翻了身,含糊問道:“你和師父說了什麼,怎現在才回?”
雲時卿眼底有藏不住的憐惜之意,他用指腹輕輕碾過柳柒的眉梢,強笑道:“你方才□□是非告我的狀,師父為替你出氣,對我又罵又打,我現在還疼著呢。”
柳柒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睡眼惺忪地道:“我何時搬弄是非了?你欺負我的事難道還能作假?”
雲時卿道:“我如今挨了打,你也算大仇得報了。”
柳柒猶疑地看了看他,問道:“師父真打你了?”
“嗯。”雲時卿真摯地點頭。
柳柒睡意漸散,撐著手肘坐了起來:“受傷了沒?”
雲時卿道:“嗯,傷著了,很疼。”
柳柒擔憂道:“傷在何處?”
雲時卿握住他的手,引著他觸摸向自己的胸口處:“這裡。”
【作者有話說】
老雲:不騷一下我渾身難受
手機碼字可能會有一些不錯,但是我太困了,睡醒後再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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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腹疑還複疑
◎“你這輩子最不該聽的便是聖意!”◎
天日放晴, 碧空如洗,清居殿外的丹桂落了蕊,宛若鋪了滿地彤雲。
宮娥們正持帚掃灑, 視線裡冷不丁撞見一道緋色身影, 紛紛埋頭避讓。
皇城司指揮使歐陽瑜疾步走來, 候在殿外的內侍官見狀忙入內通傳, 不消半會兒,覃涪便迎了出來,揖禮道:“歐陽大人。”
歐陽瑜拱手道:“央煩覃大人通稟, 我有急事求見陛下。”
覃涪道:“前幾日下了雨, 天氣驟然轉涼, 致使陛下的頭疼病又犯了,貴妃娘娘正在為陛下按摩紓解, 大人稍等片刻。”
歐陽瑜隻得依言默侯,約莫一盞茶後, 他被召傳入內,爭輝奪目的寢殿之中燃了一味安神的冷香, 甫一入內,那幽幽香氣就撲了臉來,煞是好聞。
師貴妃正坐在矮幾前調香,昭元帝一壁裡吃著熱茶一壁看向歐陽瑜:“何事?”
歐陽瑜不露聲色地瞧了瞧師貴妃, 應道:“回陛下, 是江南的事。”
他話說得廣, 旁人猜不透其中之意, 昭元帝卻聽明白了, 當即對師貴妃道:“方才辛苦愛妃了, 愛妃且先回宮歇息, 朕晚會兒來看你。”
師貴妃頷首施禮,繼而起身離去,覃涪當即屏退了侍立在殿內的一眾宮娥及內侍官,待四下空寂後,歐陽瑜方才開口:“陛下,臣派往揚州的禁衛久未歸京,臣又使人多方查探,方知他們遇了害。”
昭元帝輕掀眼簾,問道:“何人所為?”
歐陽瑜忐忑地道:“微臣、微臣尚未查明。”
昭元帝又問:“柳楊氏的接生婆呢,現在何處?”
歐陽瑜道:“不知所蹤。”
昭元帝怒道:“你們乾什麼吃的!連一名老婦都看不住,還教人劫殺了去,堂堂皇城司的臉都讓你們給丟儘了!”
歐陽瑜當即跪地叩首:“微臣罪該萬死!”
昭元帝手握茶盞,忍了又忍,終是沒將它潑在歐陽瑜的身上。
“繼續找,”他說,“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連同殺害禁軍的幕後之人也一並繩之以法。另外——你再派人秘密前往揚州,查一查楊氏產下雙胎之前,柳笏曾和誰接觸過。”
歐陽瑜道:“微臣領旨。”
待他離去後,覃涪謹慎地道:“陛下既然有所懷疑,何不尋個由頭問一問柳相?若他真是先太子,與陛下便是親叔侄,叔侄相認,皆大歡喜。”
昭元帝道:“他在朕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卻從未提過此事,甚至連自身武學也刻意隱藏著……若真想與朕相認早就該認了,隻怕他是另有所圖。”
“柳相和先帝並無半分相似之處,與先皇後亦不掛相,那枚玉興許隻是個巧合。”覃涪又道,“柳家世代忠良,斷不會生異心。”
“世代忠良……”昭元帝笑了笑,道,“他們忠的可不是朕。”
靜默須臾,覃涪忐忑地開口:“微臣有一劣計,不知當言不當言。”
昭元帝道:“但說無妨。”
覃涪道:“既然陛下拿不定主意,不如給柳相冠個罪名,隻要把他送進皇城司大牢,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荒唐!”昭元帝厲聲斥道,“硯書好歹是一國丞相,豈能說下獄便下獄?如此行徑,朕與昏君有何區彆!”
覃涪忙請罪道:“微臣失言,請陛下恕罪!”
昭元帝兀自摁揉著太陽穴,良久方才出聲,語調儘顯倦怠:“朕記得澤兒腰間有一片狀若梅花的胎記,若硯書亦有,或許就能驗證那枚玉佩是否是巧合了。”
微頓半晌,複又叮囑覃涪,“柳相此刻應該還在都堂,你命禦膳房備幾樣他愛吃的小菜,再去都堂傳朕口諭,讓他來此陪朕用午膳。”
“微臣領旨。”覃涪搽掉額頭的汗,畢恭畢敬退出了清居殿,轉身之際見趙律白自鵝卵石小徑走將過來,覃涪即刻迎了上去,笑說道,“下官問王爺安。”
“覃大人無需多禮,”趙律白問道,“陛下可是在清居殿?”
覃涪道:“陛下今日頭疼病犯了,又因雜事煩憂,方才已歇了去。”
趙律白不禁好奇:“什麼雜事?”
覃涪道:“左不過是鴻臚寺那些大人對殿下您的婚事考慮得不夠周全,方才讓陛下生憂。”
趙律白水波不興地將手中的金絲楠木錦盒遞交給覃涪:“既如此,我就不叨擾陛下了,還請覃大人將此物點燃,或可緩解陛下的頭痛症。”
錦盒裡所盛之物名喚“菩提香”,是太醫局的醫館佐以藥材精心研製而成,初時並不好聞,趙律白便命人往裡麵加了一味足以壓製藥物澀氣、但不影響藥效的菩提花,這才有了一點香源。昭元帝自患有頭痛症伊始便是燃此香安神定心、祛躁解疲。
覃涪道:“王爺的孝心,陛下都記在心裡的。”
趙律白無奈一笑:“下月完婚後我就要啟程前往封地了,趁現在還能儘孝膝前,能為陛下做點什麼便是什麼。”
覃涪微一頷首,沒再多言。
正午,清居殿。
覃涪斟一杯清酒呈與柳柒,昭元帝笑說道:“此乃去歲的陳釀,硯書可嘗嘗味道。”
柳柒沒料想皇帝今日會召他來用膳,因著未服藥,便是聞一聞酒香就足以勾動蠱蟲,更彆提飲了去。
他正想著要如何推辭,卻聽昭元帝又道,“朕近來忙著操持珩兒的婚事,多虧有你和晚章替朕分擔政務,朕方能喘口氣。”
柳柒恭聲道:“為陛下分憂,乃臣之本分。”
昭元帝笑道:“硯書與朕雖是君臣,但朕一直拿你當小輩疼惜,你若是朕的孩子,朕或許就不用這麼操心了。”
柳柒道:“臣不敢僭越。”
昭元帝夾一片蝦糕入口,細嚼了咽下:“硯書今年二十又七,可曾想過成家立室?”
柳柒隱約猜出了今日這餐飯的用意,遂應道:“臣曾托人尋過親,但臣的性子著實無趣,鮮少有姑娘看得上臣,屢屢說媒,屢屢碰壁。”
“是你看不上人家吧?”昭元帝不禁失笑,“揚州柒郎的名聲冠絕汴京,是無數侯門貴女求而不得的兩人,豈會有姑娘拒絕了你?”
柳柒也笑道:“陛下又在拿臣尋開心了。”
他既已婉言相拒,昭元帝也不便強求:“婚姻非同兒戲,確實應當斟酌。朕今日召你來此並不是為了說媒,你且當是家宴閒談,勿要較真兒。”
柳柒應了聲是,而後吃進一塊時鮮兒的桂花蜜藕。
不多時,一名宮娥跪坐在柳柒身側的席氈上,替他往杯中續滿了酒。
這宮娥生得極俊美,鬢發間依稀有一股子凜冽的梅香,舉手投足都帶著溫婉的氣質與風姿。
他沒有拿正眼去瞧,但是眸光卻微微變化了一瞬。
宮娥將杯盞遞與柳柒,柔柔地喚了一聲“柳相。”
酒香四溢,與胎兒爭食陽氣的蠱蟲大有蘇醒的征兆。
柳柒接過那杯酒,但沒有飲下。
“這丫頭也是揚州人,今春剛入了宮,且識些字,處事亦機敏。”昭元帝問道,“硯書覺得她如何?”
柳柒道:“甚好。”
昭元帝慈祥一笑:“既如此,那就讓她去你府上伺候。”
柳柒倏然抬眸:“陛下,臣府上的侍女已足夠多了,便不——”
“硯書既說她好,就將她收了去罷。”昭元帝打斷了他的話,“入府後如何處置,但憑你決定。”
柳柒心知肚明,這宮娥他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隻能領旨謝了恩。
用過午膳,他決定返回都堂困個中覺,見雲時卿正埋頭替他處理案台上的文書與折子,便走近了在他身旁坐定。
“陛下對你說了什麼?”雲時卿頭也不抬地問道。
柳柒疏懶地倚在桌沿,半支著額頭應話:“催促我成家立室。”
筆毫微頓,雲時卿側眸瞧來,笑道:“柒郎要納妾麼?”
柳柒知道他肚子裡的腸子拐了多少彎兒,於是開門見山地道:“陛下方才用膳時特意尋了個貌美的宮娥伺候我,又將那宮娥許入我府上,聖意難違,我隻能收了她。”
雲時卿點了點頭:“哦。”
柳柒不想再提此事,輕聲說道:“我有些乏了。”
雲時卿當即放下手頭的活計,將肩膀借與他依靠:“你收了那宮娥,打算如何處置?”
柳柒合上眼,疲憊地呼出一口氣:“她是陛下的人,我不便把她驅遣出府,暫且留著便是。”
雲時卿想到那枚玉佩,心知昭元帝恐怕已經開始懷疑柳柒的身份了,派這麼個貌美的宮女來府上,多半是想借美□□探。
思及此,不禁失笑。
柳柒困意難當,被他這聲笑驚散了一半,當即不悅:“你笑什麼?”
雲時卿把人摟住,溫聲哄道:“柒郎的床隻能由我來爬,旁人若有這個念頭,你萬萬要拒了去。”
柳柒罵了聲“有病”,便沒搭理他了。
淮南王婚事將近,交到丞相手裡的政務也愈來愈多,他二人每日回府皆是暮色時分。
因胎兒長大之故,柳柒的身體漸感疲勞,蠱蟲也越發地活躍。傍晚回到府上,他沐浴更衣後便打算就此入睡,柳逢從旁提醒道:“先生今日親自下廚,備了一桌公子愛吃的小菜,這會兒正在角廳等您用膳呢。”
柳柒這才想起師父還在府中,忙裹了束腰往角廳行去。待入了座,司不憂將碗碟遞入他手裡,隨口問道:“我聽晚章說你們打算辭官離京,何時動身?”
“陛下近來為王爺的婚事操持勞神,多數政務都交由徒兒來處理了,若要提辭,恐怕也得等王爺的婚事忙完後才能開口。”柳柒道,“師父也想讓我離京?”
司不憂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你和你師兄離開紫薇穀的時候我就叮囑過,自在生活便好,莫要隨意賣弄自身本事,你們有誰聽了我的話?”
柳柒羞愧地垂下腦袋,他自然不敢說當初是因為意氣用事才會走上這條路。
司不憂又道,“既然已經決定辭官,就彆再去想什麼家國百姓,早些離開吧。”
柳柒沉吟片刻,忽而問道:“您和師兄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司不憂抬眸:“為何這麼問?”
“師兄催我早些離京,您也是這樣的說辭,莫非我留在京中有甚不妥之處?”柳柒顰蹙著眉,“還是說——我不能留在這裡?”
司不憂古井無波地吃著菜,應道:“你二人各位其主,無論將來是誰爭得了東宮印璽,另一人必成敗將。你和晚章能饒過對方,焉知你們所扶持的君王會手下留情?登高必跌重,為師不想看你們走到那一天。”
柳柒道:“我們早就走上了這條路,結局如何,心中皆有定數。”
司不憂正待開口,恰逢管家的聲音自廳門外傳來:“公子,外麵來了位宮娥,道是奉陛下旨意來府上伺候您的。”
柳柒道:“先把她安置下來。”
待管家離去後,司不憂疑惑道:“皇帝為何派人來你府上?”
柳柒將今日之事告知於他,司不憂聞言,漸漸擰緊了眉心。少頃,他淡淡地開口:“你明日便進宮向皇帝辭官,與我一起回紫薇穀。”
柳柒垂眸,執拗地道:“師父應該清楚徒兒的脾氣,徒兒從不做無緣由之事。”
司不憂蹙眉:“我這是為你好。”
柳柒道:“師父若真是為了徒兒,就不應該瞞我。”
司不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想違背師命不成?”
柳柒道:“若為無根之事,聖意亦可違。”
司不憂怒意漸顯,冷嗤一聲:“聖意?你這輩子最不該聽的便是聖意!”
【作者有話說】
嚶嚶嚶昨晚睡得早,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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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珠碎鏡花凝
◎“柒郎還有我”◎
建德四年四月初, 草原八個部族聯手侵犯大鄴邊境,短短十日,戰火便燃至太原、真定、河間三府。
驃騎大將軍蕭煦國鎮守真定府, 擊退了十七萬蠻夷, 然而太原守軍卻怯戰不攻, 幾欲將城池拱手相讓。建德帝毅然決然率領十四萬大軍北上, 一路勢如破竹,很快便將蠻夷驅逐,繼而北伐至大同府, 欲乘勝追擊, 奪回丟失已久的燕雲十六州。
建德帝的家書和捷報頻頻傳入宮中, 剛生產月餘的皇後娘娘鎮日持齋禮佛,為帝以及數十萬鄴軍將士祈福。
五月初七這天夜裡, 皇後娘娘於睡夢中聞見了一抹異香,她試圖睜眼瞧一瞧, 可身體卻如同生了魘,不可觀之, 亦不可動,唯聞殿外的陣陣哭嚎聲——
“快來人啊!救火——”
“這殿門怎就鎖死了,是何人所為?禁軍呢?禁軍在哪兒!”
“娘娘和太子還在殿中,你們趕快把門撞開!”
“多取些水來!多取些水!”
“中殿的火勢愈來愈猛, 恐怕娘娘和太子……”
“娘娘和太子若是出了事, 爾等都得陪葬!”
劈裡啪啦的火苗聲很快便蓋過了殿外的嘶嚎, 方才那抹異香也被濃煙取而代之, 悉數嗆入咽肺。
“哇——哇——哇——”
混亂中, 嬰啼聲近在咫尺, 皇後心頭哀慟, 眼角不斷有淚珠滲出。
一根根的梁木被燒斷了砸落下來,焰苗滋長,將初夏微涼的夜燒得炙熱滾燙。
濃煙滾滾,嬰啼聲漸次薄弱,皇後娘娘幾經掙紮,終於擺脫了魘一般的束縛,她立刻抱起繈褓中的小太子,並用絹子輕輕蓋住他的臉,聊以阻擋煙塵。
然而欲往外逃時才發現,四周早已變成了火海,進退維穀。
火舌舔舐著中殿,死亡也在一寸一寸地逼近。
不多時,皇城司禁衛蜂擁著衝進火海,以身為盾,生生開出一條血路。
皇城司指揮使司不憂拖著帶血的身軀闖入鳳儀宮內,皇後吸入太多濃煙,已然氣若遊絲。
她蹲靠在榻前,懷中的小太子被一張浸了血水的濕手絹掩住口鼻,暫且無礙。
司不憂單膝跪地,一壁扶她一壁請罪:“臣中了妖人的調虎離山計,救駕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