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與君相決絕
◎“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
祝煜踩著夜色回到府上, 後院裡燈火如晝,幾名不屬於祝府的侍衛板板正正地候在院中,見他到來, 紛紛揖禮道了一聲“祝大人”。
他並未理睬這些人, 步履輕緩地進入屋內, 果真在寢室外間見到了趙律衍。
“子清, ”趙律衍含笑走來,握著他的手道,“你去哪裡了, 怎回來得這般遲?”
祝煜抽出手, 淡聲道:“聽說柳相即將辭官離京, 下官特去相府拜望。”
趙律衍聞言一怔,蹙眉道:“他要辭官?他不輔佐我二哥了?”
祝煜道:“下官不知。”
趙律衍半摟半抱地把他帶到內間屋子裡, 笑著說道:“不提他了。我給子清帶了個好物什兒,你來瞧瞧。”
桌上擺放有一盞通體瑩亮的琉璃燈, 燈罩為玲瓏曲麵,其上光滑平整, 並無任何點綴之物,燈座上卻有一柄紅檀開關,不知作何用途。
趙律衍鬆開他,將屋內的燈燭一一吹滅, 頃刻間黑暗一片。
祝煜忽然產生了一抹懼意, 他不知這位殿下又要對他玩些什麼花樣, 本能地想逃, 可是雙腿卻不聽使喚, 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下一瞬, 一抹柔光自琉璃燈內蘊散, 趙律衍輕輕撥動那柄紅檀開關,隻聽“叮鈴鈴”一聲響,脆如泉水滴石的樂聲悠悠漫開,一對體態嬌小的雀鳥徐徐展翅,在燈罩內翩飛躍舞。
細細瞧去,才發現琉璃燈內鑲著一顆鵝蛋大的夜明珠,珠體外有一麵玲瓏的蜀繡圍屏,上麵繡著比翼鳥,撥動燈盞開關時,那圍屏便會緩慢轉動,比翼鳥也因此“活”了過來。
趙律衍道:“此燈名喚‘八音琉璃盞’,據說是前朝時由波斯國進貢,後來便成了中原皇室的珍品。幾天前我在母妃宮中瞧見了它,便向母妃開口索求。”
祝煜挪開視線,沒再看那盞奢靡的琉璃燈。
趙律衍回頭,見他臉上並無半分喜色,不由問道,“子清,你不喜歡?”
祝煜道:“如此珍品,下官無福消受。”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怎就無福消受了?”趙律衍握住他的手,溫聲說道,“這燈是我贈與你的,你若喜歡,就收下它罷。”
祝煜抬眸,問道:“殿下今晚要歇在此處嗎?”
趙律衍點頭:“嗯。”
祝煜道:“下官這就去洗沐清理。”
在他轉身之際,趙律衍忙將人製止住:“今晚不做那事,你陪陪我便好。”
祝煜立在原地,任由他摟抱揉捏。
趙律衍拉著他在桌前坐定,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子清,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從未開口向我提過什麼,我也不知你道底喜歡何物,每每送些新奇物件,你都毫無反應,真叫我束手無策。”
祝煜道:“我求過,但是殿下沒有答應。”
趙律衍疑惑道:“你求了什麼?”
祝煜斂目,睫羽輕顫:“我求殿下放過我。”
趙律衍眸光忽沉:“放過你?我對你不夠好嗎?你口口聲聲讓我放過你,那誰放過我?”
一番質問,兩人沉默,八音琉璃盞仍在默默轉動,樂聲悠揚,與膠著的氣氛格格不入。
少頃,趙律衍放柔語調,問道,“你是不是後悔救了我?”
祝煜依舊垂著眉眼,俊秀的麵容上瞧不出半分情緒。
趙律衍沉了沉氣,忽然懇求道,“子清,除了此事之外,我什麼都答應你,隻要你不離開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是真心想對你好,及冠之後我也不娶妃,我會懇求父皇和母妃給你一個名分,以後定——”
“殿下,”祝煜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本朝民風雖開放,但尚無迎娶男妻之先例。殿下貴為皇子,當為皇家謀顏麵。”
趙律衍凝眸而視,半晌後說道:“你若不願,我自不會逼迫你。”
祝煜沒再應話,靜默幾息方才起身往榻前走去。解衣之時,他聽見趙律衍又開口了,“今年先帝忌辰時,我在金恩寺祈了願,若有來世,我願投身尋常百姓家,如此一來,便能與子清廝守了。”
握住腰封的手一頓,祝煜麵色煞白。
*
雲時卿吹滅屋內燈燭,隻留床頭兩盞供明。
掀開帳幔見柳柒側躺著出神,不禁用發梢撓了撓他的臉:“自我來這裡開始你就在發呆走神,想什麼呢?”
柳柒撥開他的手,緩緩閉上雙目。
雲時卿躺下後又問道,“莫非禮部有棘手之事處理不了?”
柳柒道:“我與王爺相識七年,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雲時卿疑惑道:“為何突然這麼說?”
柳柒以手掩麵,語調儘顯疲憊:“你我現在還處於不同的立場,有些事我不便告訴你。”
“既是政事,不說也罷。”雲時卿擁他入懷,一下接一下地撫摸他的背,“再過兩日便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禮,你身為禮官又得忙活了,身子吃得消嗎?”
柳柒道:“等他的婚事一結束我就離開,操勞最後這一遭,無甚要緊的。”
沉吟良久,雲時卿問道:“柒郎,你心裡有恨嗎?”
柳柒抬眸看向他:“什麼恨?”
雲時卿道:“先帝和皇後之死。”
柳柒複又把臉埋進他的頸側,淡淡地道:“有恨又如何?殺了陛下雖能報私仇,可是一旦群龍無首,便會天下大亂,我不想因一己私欲牽連更多的無辜。”
雲時卿靜默在當下,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柳柒摟著他的脖子,淡淡地道,“既然已經決定要離開,我就不會再想過去的恩恩怨怨了,國仇家恨也好,昆山玉碎蠱也罷,縱然查明真相了又如何?父皇母後回不來,我也無法擺脫現下的處境,知道的越多,反而越難受。”
雲時卿心生憐意,溫聲道:“忘掉這些也好,柒郎還有我和孩子。”
柳柒微微蹙眉,擔憂道:“沐教主和韓禦史都說過,此子因蠱蟲而生,縱然產下,多半也會夭折。我擔心……”
“不會的,孩子定會平安無事。”雲時卿安撫般吻了吻他的額頭,“柒郎心善,菩薩定會庇佑你們父子。”
柳柒心中愁雲漸散,不禁笑了笑:“你倒是越來越信這些了。”
翌日晨間,柳柒至禮部點卯,待手頭事處理完畢後就換了常服前往淮南王府,然而看門的小廝卻道王爺一早便去了宮中,尚未歸來。
他讓小廝捎話轉告,言其有要事與王爺相商,讓王爺出宮後務必與他見一見。
小廝應了聲是,旋即目送他乘轎離去。
然而肩輿剛行入昌隆街,適逢一名錦衣少年攜侍衛於鬨市中縱馬疾馳,轎夫甫然受驚,跌跌撞撞地抬著肩輿往一旁避去,柳柒被顛簸得撞在轎壁上,肚子微有些吃疼。
“彆晃了,快停轎!”柳逢嚇得不輕,當即喝住轎夫掀開簾櫳,“公子您沒事吧?”
柳柒捧著肚子坐直身軀,搖了搖頭:“無礙。方才是何人鬨市縱馬?”
柳逢道:“是三殿下。”
柳柒蹙眉:“三殿下竟目無法紀至此等地步。”
話甫落,又見兩位身著緋色官服的太醫背著藥箱打馬而來,似是追隨趙律衍而去。
柳逢立刻把人攔住,喝道:“身為官吏,鬨市縱馬,罪加一等!”
兩名太醫都認出他是柳柒的人,忙勒停了馬,拱手道:“下官奉命前去救人,情況緊急,還望柳相通融通融。”
不等柳逢問出口,那兩位太醫便繞過他快速離去了。
柳柒沉思幾息,心中驀地一凜,立刻對轎夫吩咐道:“去祝大人府上,快!”
趙律衍這一路不知撞了多少行人與攤肆,烈馬行至祝府外,還未來得及停下他便急匆匆地跳了馬,腳下生風般跑向後院。
後院裡圍了一堆下人,他推開眾人往裡擠去,邁過門檻時不慎被絆倒在地,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內間。
祝煜躺在床上,肩頸處血淋淋一片,饒是纏了厚厚幾層紗布也無濟於事。
趙律衍雙腿驟然發軟,渾然無覺地來到榻前,將昏迷之人小心翼翼地摟抱起來,訥訥地喚了一聲“子清”。
祝煜的白衣被鮮血染透,連被褥也未能幸免,寢室內的地磚上還有偌大一灘血跡,下人們還沒來得及清掃。
血跡旁橫著一枚帶血的發簪,他便是用此物紮了脖子。
趙律衍幾近失聲,張嘴呐喊良久都未能吐出半個字來。
這時,太醫行色匆匆地進到屋內,見狀微微愣了一瞬,旋即扣住祝煜的手腕,號過脈後顫聲道:“祝大人他、他失血過多,已、已無力回天……”
“滾!”趙律衍一腳踹開那太醫,旋即抱著祝煜往外走。
祝煜四肢軟綿綿地垂在他身側,頸間的紗布早已被鮮血浸染,清俊瘦削的麵頰蒼白如紙,生機全無。
剛邁出房門,便見柳柒迎麵走來,趙律衍抱緊祝煜在他身前跪下,啞聲道:“柳相,你府上有一位名醫,他定能救回子清,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救救他……”
柳柒呼吸一凝,他不便俯身,忙讓柳逢把人扶了起來,可趙律衍卻執著地跪在地上,望向他道,“救救他,你對子清那麼好,救救他罷。”
柳柒看了看柳逢,不等他開口,柳逢就已會意,當即轉身往相府趕去。
他艱難地蹲下來查看祝煜的傷勢,而後替他封住穴道。
正這時,祝煜睜開了眼,趙律衍喜出望外,顫聲道:“子清……子清……”
祝煜側眸,視線落在柳柒身上,柳柒見他有話要說,便湊近幾分,輕聲說道:“祝大人先彆說話,大夫馬上就來,有什麼事等你傷好再說也不遲。”
祝煜已無力搖頭,緩緩啟唇,聲若蚊蠅:“柳相答應過我,定要、救我、雙親,替我……問安。”
柳柒眼眶微紅,忙點頭道:“我既應了,斷不會食言。”
祝煜甫一張口,殘存在喉中的鮮血便從嘴裡溢了出來,趙律衍慌亂地替他擦淨抹掉,語無倫次地道:“子清,子清,子清你好好活著,我以後,不——我現在,我現在就放過你!隻要你活著,我以後絕不糾纏你,絕不,絕不……”
祝煜的視線移了過來,淡淡地喚了一聲“殿下”。
趙律衍聽不清他的聲音,當即俯身,“我在。”
祝煜氣若遊絲地動了動嘴唇,奈何血流如柱,將他的聲音悉數吞沒。
趙律衍淚流不止,顫顫巍巍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你想說什麼,你究竟想說什麼啊……”
祝煜喘著氣,艱難地道:“殿下把、把金恩寺的祈福摘、摘了罷,我不想……不想和你有來世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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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敢為風波惡
◎“你真讓我失望。”◎
柳逢帶著孟大夫飛奔至此, 孟大夫一把老骨頭幾乎顛快散架了,號脈時手指止不住地發抖。
幾息後,他搖了搖頭, 無奈地看向柳柒:“公子, 人……已經去了, 老朽無能為力。”
趙律衍聞言一頓, 啞聲道:“不,不可能……”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摟著祝煜,此刻卻像是魔怔般用力搖晃著懷中人, 斯喊道:“子清起來, 你睜開眼, 不許睡!聽見沒有!祝煜!”
祝煜再也給不了回應,任由他如何折騰也無濟於事。
趙律衍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似孩童般哭嚎起來:“原來你竟這麼恨我,這麼地恨我……我答應你, 我去揭了寺裡的祈福便是,以後絕不糾纏你了, 來世……來世亦如此。”
柳柒心底苦澀難當,他忍著滿腔怒意看了看趙律衍,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柳逢見他走得匆忙,立馬緊跟其後, 嘴裡不斷地道:“公子您慢點, 小心腳下。”
出了祝府, 柳柒沒有乘轎, 而是騎上柳逢的馬, 當即往淮南王府趕去, 任柳逢在後麵如何追如何喊, 他都充耳不聞。
如今肚子大了,行動時略有些吃力,好在他自幼習武,身子骨不弱,方能承受這來來回回的折騰。
到了淮南王府,他疾步邁入府門,小廝們皆知他是王爺的人,都未做阻攔。
他一路穿堂過巷,來到後院時,趙律白正巧從廳內走出,麵上掛著笑:“硯書,方才聽門房的人彙報,說你來找過我。我剛從宮裡回來,正要去尋你呢。”
柳柒雙目微紅,周身都散發著怒意。
趙律白見狀,不由蹙眉,“你怎麼了?”
柳柒蜷緊五指,手背青筋暴起。
趙律白走近幾步,擔憂地道,“硯書,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怎——”
“啪——”
話音未落,柳柒揚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掌用了些許力氣,趙律白被打得趔趄旁移,身體猛然撞在門框上。
他捂住麵頰,驚詫地看向柳柒:“硯書?”
柳柒怒不可遏,又往他另一側臉頰扇了一掌。
趙律白的雙頰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一道口子,正滲著血。
他紅著眼看向柳柒,厲聲喝道:“柳硯書,你竟敢打我?!”
院中的侍衛也一擁而上,將柳柒團團圍住:“大膽柳柒,你竟敢以下犯上!”
說罷就要將他拿下,趙律白怒道:“都給我滾!滾出去!”
眾人止步不前,麵麵相覷半晌後紛紛退出了後院。
趙律白忍著疼痛看向柳柒,語調略有些喑啞,“你為何打我?”
柳柒質問道:“是不是你拿祝煜的雙親做要挾,把他送到了三殿子的床上?”
趙律白瞳孔張大,須臾又恢複了常態:“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柳柒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沉聲道:“當初瓊林宴上,是你給祝煜下了藥,你知道三殿下對他有意思,所以才行此下策,為的便是讓三殿下坐實逼-奸朝臣的罪名,對不對?”
趙律白避開他的視線,沒有應聲。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柳柒問道,“祝煜可是出身書香門第,他是探花郎啊,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本該前景無量,是你親手毀了他!”
趙律白仍是不吭聲,任由他宣泄著。
柳柒深吸一口氣,鬆開手時將他用力推開,“祝煜死了,你滿意了?”
趙律白愕然抬眸:“什、什麼?”
“他學的是孔孟之道,是聖賢之禮,不是用來當棋子、給你爭權奪利的!”柳柒氣息急促,聲音裡有掩飾不了的顫意,“昨天,昨天傍晚他來拜望我,將實情一一相告。我本意為他想明白了,有意讓我助他脫離苦海,萬萬沒想到他竟是來向我交代後事的……趙律白,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是你逼死了他。”
趙律白不住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辯解著:“我沒有,我從沒想過要逼死他!硯書你……你信我,我我真沒有,當真沒對他動過殺心。我還向他承諾過,事成之後定讓他加官晉爵,他的雙親也能恩寵加身,這何嘗不是光耀門楣?”
“住口!”柳柒眼角泛起些微水意,“我竟從來不知你的名利之心貪妄至此,為了權利,可以不顧手足之情、不顧君臣之義。你所謂的光耀門楣對祝煜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他寧死不要。”
趙律白道:“可我不這麼做,拿什麼去贏趙律衍?他有聖寵,有母族,而我……我除了你,幾乎是一無所有。”
柳柒喉結滾動,好半晌才開口:“你真讓我失望。”
“硯書……”見他轉身就走,趙律白慌亂不已,緊步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硯書你聽我說,我真沒想過要害死祝煜,我……我馬上就放了他雙親,你彆不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此事萬不能讓陛下知道,硯書你對我最好了,你會替我隱瞞的對不對?”
柳柒麵無表情地掰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硯書!硯書!”趙律白焦急地再次抓緊他,落淚道,“我知道錯了,我一定改,以後絕不再做這種事。”
柳柒側首看了他一眼,冷聲道:“殿下以後要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趙律白怔住,眼睜睜看著柳柒掙脫他的手漠然離去。
庭院秋風陣陣,淩亂的鬢發被撩動著,拂蓋在殘留掌印的麵頰上。
待那道湖色身影消失後,趙律白這才收起可憐巴巴的眼神,緩緩抹掉了淚。
申時,雲時卿提著一盒新鮮熱乎的玫瑰糕來到相府,見司不憂正坐在石柳樹下飲茶,便走近了向他揖禮:“師父。”
司不憂點了點頭,雲時卿又道,“師父怎麼獨自在這兒,硯書呢?”
司不憂看向緊閉的房門,道:“正午回來時他一句話也不肯說,連午飯都沒吃便回房了,我擔心他出事,遂來這裡候著。”
雲時卿輕歎一聲:“禮部司郎中祝煜自殺身亡,硯書定是為此事而難過,我去看看他。”
司不憂道:“嗯,去吧。”
雲時卿來到屋內,見柳柒正倚在檻窗前的搖椅裡出神,便走近了道:“聽師父說你沒用午膳,我剛好買了五芳齋的玫瑰糕,你嘗嘗。”
柳柒雙目凝向虛空,淡淡地道:“我不餓。”
雲時卿勾一把凳子在他身旁坐定,溫聲說道:“你不餓,棠兒可餓了。”
柳柒似回了神般看向他,待他喂來糕點時,不由張了張嘴,胡亂咀嚼兩口便咽下了。
雲時卿頗有些無奈地撫摸他的臉:“祝煜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聽說孟大夫趕去時他已經咽氣,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仲秋之前他來向我請辭,欲回襄陽省親,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做了赴死的決定,所謂的探親……不過是最後一次儘孝罷了。”柳柒眼眶酸澀,不由以臂蓋住了臉,“他昨天來府上找我,將自己遭受的種種折磨都告知了,還讓我解救他的雙親,並言我辭官後若能遊曆至襄陽,便替他問候問候祝父祝母。本以為他有所醒悟,懇請我助他脫離苦海,沒想到那竟是他的……遺言。”
說到這兒,柳柒的聲音已然哽咽,“我當初甚至誤會他,以為他以色侍人謀求名利,我怎麼可以這樣揣測他……”
雲時卿立馬放下玫瑰糕,將他摟在懷裡柔聲安撫著:“人各有命,這不怪你。”
“趙律衍逼他,趙律白也逼他。難怪人人都想求權,有了權,當真可以為所欲為。”柳柒抱緊眼前之人的腰身,無力地問道,“你是趙律衍的人,你當初為何不阻止他?或者出手幫一幫祝煜,他也不至於走上這條絕路。”
雲時卿下頜微動,呼吸似凝滯了一瞬。
須臾,他道:“對不起。”
柳柒啞聲道:“我看錯了人,待王爺完婚之後我便離開京城,從此不再過問朝堂之事。他計謀良多,根本就不需要我來輔佐,這般深重的心思,怎麼會搶不到儲君之位呢?”
雲時卿一下接一下地輕拍他的肩:“明日的祭禮恐怕不能如期舉行了,祝煜一死,朝中的大臣們定會參奏三殿下,茲事體大,陛下不可不理。明天早朝之上,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祝煜之死很快便在京中傳開了,人人皆知他是受三皇子趙律衍逼迫而死。
三皇子逼-奸朝臣一事觸怒聖顏,參他的奏折不斷地送往宮中,不出半日便堆積成山。
師貴妃為子求情,然而昭元帝正在氣頭上,自是不肯見她,師貴妃在清居殿外跪了兩個時辰,直到最後暈厥過去,也沒能見上昭元帝一麵。
翌日早朝,師旦一黨早早便趕到了待漏院,柳柒古井無波地立在窗口,對師旦投來的視線熟視無睹。
時辰一到,眾人持笏前往大慶殿,依序站立,齊聲向上首的皇帝揖禮唱和,道吾皇萬歲。
昭元帝冷眼看向殿中,不出意料地沒有瞧見趙律衍的身影,他沉聲道:“眾卿可有奏本?”
“臣有本要奏——”吏部尚書陸麟持笏出列,“禮部司郎中祝煜苦於三皇子趙律衍之淫威脅迫已久,因不堪受辱,昨日於府內自戕。如此忠義純良、詩書滿腹之人卻慘遭強權欺壓,還請陛下懲奸除惡,還以祝郎中之公道!”
師旦立刻辯駁道:“陸尚書也說了,祝大人乃自戕,與三殿下有甚麼關係?三殿下何至於強迫一個男子?還請陸尚書不要信口雌黃!”
禦史中丞陳髯道:“回稟陛下,微臣已經調查清楚,早在金科賜宴瓊林苑時三殿下就與祝郎中有了關係,自那之後三殿下一直強迫祝郎中,祝郎中不堪侍人,屢次以公務為由夜宿禮部衙門,以避趨之。可三殿下卻罔顧禮法,數次派人前往禮部攔截祝郎中。”
“陳大人身為執法官,說話可得嚴謹些。”工部尚書道,“祝大人才情絕豔,三殿下慕其文學,故而多次求見祝大人,隻為詩書,無關風月。”
陸麟氣得胡須打顫:“你們簡直是目無法紀,罔顧綱常!祝大人都被逼死了,你們卻還在這裡指鹿為馬,當真是不可理喻,喪心病狂!”
師旦接過話,笑道:“陸尚書莫惱,朝堂之上講究的是個理字,而不是攀比嗓門。你們這般汙蔑三殿下,才是真正的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柳柒聽著這些辯證之詞,隻覺可笑。
有人為三皇子開脫,也有人替淮南王出頭。
唯有他這個明知真相的人置身事外,冷漠得像塊巨石。
師旦側目,視線落在柳柒身上,又道,“昨日祝大人臨死之前,柳相也在那裡,當時三殿下可是拚了命地要救祝大人呢,甚至不惜為此對柳相下跪,然而柳相卻冷眼旁觀,等他找來大夫時,祝大人早就回天乏術了。”
雲時卿顰蹙著眉,正要開口,卻聽趙律白冷笑道:“中書令為了我三皇弟,還真是逮人就咬啊。”
師旦漠然地看向他:“老臣所言句句屬實,何來攀咬一說?”
趙律白道:“三皇弟逼-奸朝廷命官已成事實,師中書再狡辯也沒用。您有這個口才,倒不妨解釋解釋慶州前任知州歐陽建和前任駐軍統領兼三品歸德大將軍張仁通敵叛國之事。”
師旦麵色一凝,道:“你、你胡說什麼?”
昭元帝輕抬眼眸,淡淡地看向師旦。
趙律白笑了笑,旋即從衣襟內取出一封信箋,躬身對昭元帝道:“兒臣這裡有師大人教唆邊境駐軍勾結回元的罪證,還望陛下明斷!”
【作者有話說】
老二正在為開大蓄力……
評論區有寶寶猜中了祝煜的事,獎勵一個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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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往事如煙塵
◎“我家公子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你”◎
當趙律白拿出那封信箋時, 師旦的麵色蒼白如紙,他慌忙地解釋道:“陛下,淮南王的話不可信, 臣為大鄴肝腦塗地, 怎可起反叛之心!這信定是他捏造的, 還望陛下明查!”
覃涪接過信, 畢恭畢敬地呈給昭元帝,昭元帝展信一觀,厚厚幾頁上記載之事, 皆是慶州前任知州與師旦及回元王室往來的證據, 連同慶州賦稅之流向也一清二楚。
昭元帝閱畢, 又命人取來歐陽建從前的折子,兩相對比之下, 字跡全然吻合。
他扔掉信箋,目不交睫地看向師旦, 語調平靜,不辨喜怒:“信上所言, 慶州賦稅不予削減,每年收繳之稅銀,五成歸於中書令,三成上交朝廷, 另外兩成應是入了歐陽建之囊。”
師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伏首道:“私吞國稅乃滅族之罪, 臣不敢有此念!陛下明鑒, 陛下明鑒呐!”
昭元帝又道:“你與回元暗通款曲, 欲從慶州著手, 將西北各城逐一交讓, 屆時便由你的人封地為王,為你效忠。”
師旦道:“西北城鎮攻破後,敵軍定會趁機入主中原,於國於民皆是兩傷!縱是身死,臣也絕不會做出這等背棄萬民之事!”
昭元帝道:“這些年你貪墨了多少國庫的財物,真以為朕不知情嗎?每歲的賑災餉銀、工部下發的地方建設、京中一應修繕等等,這裡麵有哪些油水是你沒碰過的?”
師旦怔了怔,一時無話。
昭元帝冷哼,又道,“你們覬覦朕這個位置已久了吧?引蠻夷入主中原是假,趁亂逼宮倒是真的。”
師旦瞳孔張大,惶恐道:“陛下冤枉,臣絕無此意!三殿下也擔不起這樣的罪名呐!師家滿門忠烈,斷不會勾結蠻夷,引賊人入關!更不會以下犯上,行不忠不孝之舉!”
話說至此,他抬頭看向一旁的趙律白,咬牙切齒地道:“是你,是你構陷我!”
趙律白淡然地道:“師中書有沒有做這些事,陛下可是心知肚明的,本王犯不著如此。”
“好,好!”師旦忽然大笑起來,“陛下可彆忘了,淮南王曾勾結妖人,他心思深沉、手段狠毒,私下裡做的那些事遠比老臣更出格,您不得不防!”
趙律白道:“看來師中書還是改不了亂攀咬的惡習啊,方才汙蔑了柳相,轉頭又來汙蔑本王。”
師旦哂道:“我有沒有汙蔑你自己心裡清楚!”
昭元帝不想聽他們再吵再鬨,遂命人將師旦押入大理寺暫時看押,並著大理寺和禦史台清剿師旦的財物,凡與之交情頗深者,一律重查。
至於三皇子趙律衍,他逼死朝臣,最不容赦,著刑部之人將其看押,待淮南王大婚之後再做定奪。
一時間,大慶殿內鴉雀無聲。
昭元帝目光沉沉地看向眾人,問道:“眾卿可還有奏?”
一直沒開口的柳柒持笏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趙律白心頭一凜,惶恐不安地看向他,喚道:“柳相!”
柳柒撩起袍擺,笨拙地跪了下來,繼而摘掉官帽,將其置於地磚之上:“臣不堪大任,今請歸相印,還望陛下恩準。”
趙律白暗暗鬆了口氣,一旁的陸麟卻震愕地道:“柳相,你這是做什麼!”
如他這般驚詫者數不勝數,寂靜的大慶殿很快便有竊竊私語聲漫開。
雲時卿神色平靜,於旁人看來,他這副模樣無異於博弈者的勝利姿態。
雖說昭元帝早就應了柳柒的辭官之請,但麵對眾多朝臣時,還是佯裝挽留了一番:“今日本該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禮,卻不料出了這檔子事,祭禮恐要延後了。柳相辭官之事,不如等祭禮結束再議罷。”
柳柒道:“臣不堪大任,還請陛下另擇賢明。”
昭元帝輕歎幾聲,道:“愛卿執意如此,朕多說無益,罷了,準奏。”
今日的早朝到此為止,散朝之後,以陸麟為首的朝臣們紛紛叫住柳柒,詢問他為何突然要辭官,柳柒止笑了笑,言說很早之前就有了這個決定,旁的也沒細說。
陸麟勸說不得,轉而找上趙律白:“王爺,柳相儘心輔佐您多年,且他一心為民兩袖清風,這樣的好官已不多見了!您和柳相關係近,不如由您去勸一勸,興許他就改變主意了呢?”
趙律白道:“陸尚書莫及,本王定會留下他的。”
柳柒回到府上,還未來得及褪下官袍,便顫顫巍巍地取了一粒藥丸服下。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體內的蠱毒竟會在失望痛心的情況下複發。
方才在大慶殿內,他的確想過要將趙律白的所作所為抖落出來,但最後到底還是心軟了。
與趙律白相交七載,彼此又是血緣至親,他實在做不到手足相殘。
柳逢見他麵頰略有些蒼白,擔憂道:“公子,是否需要把孟大夫請來?”
柳柒倚在床頭,無力地道:“不用了。”
柳逢道:“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柳柒閉了閉眼,吩咐道:“你出去罷,我歇一歇便好。”
柳逢蹙緊眉頭,猶豫片刻後點頭應道:“屬下就在門外候著,公子若有需求儘管開口。”
他剛走出房門,就見雲時卿踏著滿地落葉疾步行來。
“你家公子呢?”雲時卿問道。
柳逢側首看向屋內,道:“公子身體不適,正在休息。”
雲時卿當即邁入房中,繞過圍屏來到裡間時,果真見柳柒倚在軟枕上閉目小眠,不由放緩步伐朝他走去。
剛在床沿坐定,便聽柳柒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雲時卿道:“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柳柒睜開眼,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若我沒有記錯,當初在慶州時,歐陽建通敵叛國的罪證可是由你拿走了。那時無論我怎麼懇求,你都不願將它交出來,今日為何落在淮南王手裡了?”
雲時卿道:“信是我給的。”
“你為什麼要給他?”柳柒質問道,“你不是三殿下的人嗎,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是三殿下的人,”雲時卿道,“從來都不是。”
柳柒以為自己聽錯了,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雲時卿道:“我和你一樣。”
我和你一樣……
柳柒猛然回想起來,當初在歐陽府時,雲時卿也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他從未細想過這句話的深意,原來……原來他說的“我和你一樣”,竟是這個意思。
柳柒忽覺胸口窒悶不已,腹部也隱隱作痛。
他強顏歡笑,眼底卻漸漸滲出了滾燙的水漬,不受控地溢了出來。
雲時卿試圖替他擦掉淚,卻被他一掌拍開了:“彆碰我!”
雲時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柳柒苦笑,嗓音略有些沙啞:“原來你才是他的謀臣,難怪當初他請纓慶州時你會跟過去,我和師旦才是被蒙在鼓裡的、任人看笑話的人。”
雲時卿握住他的手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他看中的你,在乎的也是你,我不過是他扳倒師家的一枚棋子,與謀臣扯不上半點關係。”
柳柒用力掙脫他,再次斥道:“彆碰我!”
雲時卿忙道:“好,我不碰你,你彆生氣。”
柳柒紅著眼問道:“祝煜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雲時卿搖頭道:“我不知道,祝煜的事我一點也不知情。”
柳柒失笑,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雲時卿艱澀地解釋道:“我並非有意隱瞞,而是——”
“景禾呢?”柳柒打斷他的話,問道,“他也是被你們逼死的?”
雲時卿道:“景禾想報仇,王爺便答應了他,這才贈其令牌,讓他去獄中探望歐陽建。”
柳柒的唇瓣止不住地發顫:“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布局的?”
靜默半晌後,雲時卿道:“七年前。”
“七年前……”柳柒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啞聲問,“為何是七年前?”
雲時卿道:“當初我為你入獄,在皇城司飽受酷刑折磨,命懸一線之際是王爺救了我,他讓我投向師家,將師家連根拔起,若不如此……你的命也難以保住。”
“他救了你?”柳柒忽然止不住地笑出聲來,“你說得沒錯,若非他出麵,的確救不了你。”
雲時卿聞言一怔,問道:“此話何意?”
柳柒忍著腹痛淡漠地道:“沒什麼意思,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見你。”
雲時卿道:“柒郎……”
柳柒側躺了下去,沒再搭理他。
雲時卿在床沿靜坐良久,而後起身走出屋外,見柳逢正坐在石階上,便走近了問道:“當年我入獄之後,你家公子他……他做了什麼?”
柳逢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是心中莫名有些氣惱,冷冷地道:“公子做了什麼重要嗎?”
雲時卿沉聲道:“告訴我。”
柳逢喉結微動,幾息後方才開口:“當初您入獄後,公子去求了陳相,本以為他是您的恩師,定不會袖手旁觀,可是彼時陳相自身難保,就將公子拒之門外了。
“通敵之罪事關重大,朝中人人自危,但凡與陳相史相有關係者,都在想方設法地自保,您和公子當時不過是個從五品的言官,沒人願意為了你們而引火燒身。
“短短五日,公子幾乎是求遍了京中的權貴,其間不知跪了多少人,甚至連額頭都磕爛了,卻始終得不到半點回應。黨政之爭,從來都是血流成河的,後來公子冒死從他老師那裡偷到了真正的叛國罪證,本欲上呈天子,卻遭到了史相的報複,好在二殿下出麵救了公子。
“彼時公子已有幾天幾天沒合眼,將罪證交與殿下後便昏死過去了,醒來後得知您被皇城司那群酷吏打斷肋骨、卸了周身關節、連五臟六腑也受了損,宮中太醫對此束手無策,即使能醫好,恐怕也要遭受半年之久的病榻折磨……機緣巧合之下,公子聽說徐州有位名醫,可醫白骨、活死人,他不惜拖著病體趕往徐州,欲把人請入京城為您治傷。
“但是公子當時病得太重,中途耽擱了幾日,等他帶著孟大夫回京時,您的傷勢已經得到控製,卻也因此誤會公子置您於不顧,甚至與他割袍斷義,不再有往來。”
雲時卿聞言如遭雷擊,整個人趔趄後退,身體重重地撞在牆壁之上。
“怎麼……怎麼會……不是趙律白救我的嗎?”他訥訥地道,“證據是趙律白派人搜到的,他說,他說柳柒從未想過要救我……因其恩師陷入叛國之爭,他正忙著尋求下一個庇護之所,無暇……無暇他顧。”
柳逢不由瞪大了眼:“王爺他……當真是這麼說的?”
雲時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趙律白挑撥了,雙膝陡然失力,整個人沿著牆壁滑落在地。
柳逢眼眶發酸,胸中怒意更甚從前:“公子曾不止一次向你解釋過,他一直在想方設法地救你,可你呢?你寧可相信一個外人也不願意信他!你與他割袍斷義之後,他高熱了整整兩日,出氣多進氣少,最後連藥水都灌不進了!
“孟大夫窮儘畢生所學方才將公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病體雖然得愈,心卻漸漸枯槁。
“後來去了金恩寺,我擔心公子想不開,便片刻不離地跟隨左右,眼睜睜看著他又在佛前跪了整整兩日。自那之後,公子有兩年的時間無法安睡,幾乎每晚都要被夢魘纏身,不止一次淌著淚轉醒,唯有聽慈濟大師講經之後才能安穩度日……”
話說至此,柳逢已然泣不成聲,“雲時卿,我家公子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你,就算虧欠你的,他也早就還清了。你隻知恨,卻從未了解過真相,是你對不起他,從來都是你對不起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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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舊情償新債
◎“柒郎,我真沒想過要羞辱你。”◎
皇城司的刑獄令人聞風喪膽, 凡關押至此的人,最終能活下來者寥寥無幾。
傳聞皇城司大獄裡有個規矩——入獄者所受刑法會逐日遞增。簡而言之,關得越久, 所受之刑越重。
雲時卿當年受刑時, 起初還能忍受, 然而到了第三天, 他遭受的便不再是鞭棍的毒打,而是鐵梳洗皮、過關斬將之刑。
所謂鐵梳洗皮,便是用鋒利的鐵齒銀梳梳掉犯人身體關節處的皮肉。而過關斬將, 則是由刑官用蠻力卸掉犯人梳皮之後的關節。
一旦用了梳皮之刑, 就絕無停下來的可能, 每兩個時辰便要為犯人梳一次皮、卸一次關節,若將全身七十八處大關節全部梳卸掉, 要苦熬整整十三日。
若是熬過了十三天,等待囚犯的, 便是沸水洗咽。
從皇城司掌刑至今,能熬過十三日者屈指可數。雲時卿苦撐了十天, 就連冷血的刑官都為之震撼,其間曾不止一次勸他認罪,隻要他認了罪,立馬替他接上關節、送他出獄尋醫問藥。
雲時卿被折磨得連啐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喉間嘴裡全是血沫, 他啞著聲兒, 用灰敗的眸子盯著刑官, 笑道:“你爹命硬, 死不掉。”
刑官雖怒, 卻也敬佩, 於是再次對他用了刑。
牢獄裡暗無天日,他不知自己到底熬了多少天,隻記得在入獄之前,柳柒向他保證過,一定會把他救出來。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直到卸了六十九個關節,他始終沒能等到有誰來救他。
皇城司的大牢,若無聖令輕易進不得,他不怪柳柒。
通敵之疑犯人人避之不及,柳柒沒有來探望,他……也不怪。
彼時他已神誌不清,每天都處於昏死狀態,身上有多處傷口已經潰爛,足以危及生命。可獄卒們卻有的是法子讓他清醒過來,然後繼續受刑。
命懸一線之際,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到獄中,叫停了酷刑。
那人是二皇子趙律白,他說陳、史二相為了一己私欲攪得滿朝風雨,牽連了眾多無辜,如今已被大理寺收監受審。
雲時卿動了動皸裂的嘴皮,啞聲問道:“柳柒呢?”
趙律白道:“你是說史相的那位學生?史相被關押入獄,他沒了依靠,這幾日都忙著攀結新貴,尋求庇護。”
雲時卿笑了笑,道:“殿下誤會了,他定是為了救我,才會結交權貴。”
“救你?”趙律白蹙眉,“那些權貴我大多都認識,可沒從他們嘴裡聽到柳柒是在救你。”
雲時卿被綁在刑柱上,此刻已無力抬頭:“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趙律白輕歎一聲,轉而持著皇令對一眾刑官吩咐,不可再對雲時卿用刑,並讓隨行的醫官替他處理傷口。
趙律白道:“本宮知道你是個替罪羊,隻是尚未尋出證據,你身為通敵嫌犯,不能輕易離開此處,恐怕還要在這裡待上幾日了。”
雲時卿猶疑地看了看他,問道:“殿下為何要救我?”
趙律白笑道:“救你,自然是因為你有用。”
接下來這兩日,他們果真沒再用刑,然而獄中黴濕之氣甚濃,雲時卿的傷口潰爛得厲害,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時,皇城司指揮使歐陽瑜來到了刑房,對他說道:“通敵之事已徹查清楚,乃史相一人所為,雲大人實屬無辜,今著天子敕令,將爾釋放。”
雲時卿渾渾噩噩,幾乎沒有聽清他的話,隻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得救了。
他強撐一口氣問道:“史相落網,那麼他的學生柳……柳柒呢?”
歐陽瑜淡淡地道:“柳柒早已回江南躲避風頭了。不過他也是此事的受害者,如今真相已明,陛下不會責處他。”
雲時卿聞言一怔:“他、他回江南了?”
歐陽瑜道:“兩日前的傍晚離開的。”
雲時卿張了張嘴,還想再問什麼,歐陽瑜卻不耐煩地命人把他抬了出去。
回到府上後雲時卿便昏迷不醒,足有五天未睜眼,太醫們換了一波又一波,總算剮掉渾身潰爛的腐肉,讓他得以重生。
然而轉醒時,見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柳柒,而是伺候他的貼身小廝朱岩。
他問朱岩:“柳柒呢?”
朱岩道:“柳公子……還沒回京。”
雲時卿嗓音嘶啞得厲害,又問:“是他的救我?”
朱岩紅著眼道:“少爺入獄期間,屬下們也被關禁了,不知外界之事。但是屬下後來多方打聽過,柳公子似乎……沒有救您。”
雲時卿訥訥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會不救我?我是為了他而入獄的……”
朱岩抹掉淚,泣聲道:“屬下也不願意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最近幾日二殿下倒是跑得勤,聽說是他派人搜集到了史相的罪證,這才讓少爺幸免於難。”
自那時起,雲時卿便成了替趙律白賣命的一顆棋子。
卻如何都沒想到,彼時的趙律白竟有了足以顛倒黑白的權利,暗通一眾權貴,對雲時卿是一套說辭,對柳柒又是另一套說辭……
後來柳柒從徐州回來,帶著孟大夫來雲府探望自己的師兄,卻被他拒之門外了。
再相見時,雲時卿的傷已經恢複了三四成。
柳柒道:“皇城司的刑罰之嚴,非常人所能忍受。我知道你在獄中受了極刑,這些日子……苦了你了。好在我尋到了史相叛國的證據將你順利解救,後又趕到徐州替你找尋名醫,晚章,我今日特意——”
“你尋了證據,還找了名醫?”雲時卿冷笑著打斷他的話,“你是如何尋到證據的?”
柳柒道:“我……我偷的。”
雲時卿哂道:“柳柒,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在我受刑期間,你恨不能與我撇清關係是吧?”
柳柒搖頭道:“我沒裝。晚章,這些日子裡我當真在救你,我怎會、怎會與你撇清關係?”
雲時卿道:“我在吃苦時沒見到你、出獄時沒見到你、九死一生醒來之際仍未見到你,硯書,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
柳柒眼眶微紅,解釋道:“我進不去皇城司的大牢,隻能委托二殿下出手相助。你若不信可以問問杜侍郎、王尚書和袁大人,我求了他們很多次,他們都能作證的。”
雲時卿道:“我都查過了,他們可不承認你是為了救我才登門拜訪的。”
“什、什麼……”柳柒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我明明是……明明是……”
這樣的解釋柳柒不知說了多少回,雲時卿最後已沒耐心再聽他辯解。
當那隻手最後一次抓住雲時卿的袖袍時,他義無反顧地用劍割下袍角,冷聲留下一句“你我從此再無任何情意”便離開了。
雲時卿恨了柳柒這麼多年,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來,彼時在他割袍斷義時,柳柒的眼神裡滿是無助、悲傷和痛苦。
他在廊下靜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漸起,適才拖著酸麻的雙腿返回寢室中。
甫一入屋,一股邪媚的香氣撲了臉來,雲時卿微怔,而後疾步來到裡間,見柳柒正側臥著,衣衫略有些淩亂,白皙的胸口處有明顯的蛛網樣烏青漫開,儼然是蠱毒淤積不得疏解之相。
他當即將人摟抱起來,柔聲問道:“怎麼又複發了?”
“不用你管。”柳柒用力推開他,往床內爬了去。
“我不管誰管?”雲時卿當即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入懷中,“從前是我誤會了你,我對不起你,柒郎先彆和我置氣,把蠱毒解了再說好嗎?”
“解毒?”柳柒撩起眼皮,嘲諷似的看向他,“究竟是給我解毒還是伺機羞辱我,你自己心裡清楚。”
雲時卿道:“我何時羞辱過你?”
柳柒勾了勾唇,無力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柒郎,”雲時卿喉間苦澀,語調也略有些沙啞,“對不起,對不起……”
柳柒方才吃了藥,可蠱毒卻沒能壓下去,他的呼吸愈發疾重,欲念持身,難挨難熬。
雲時卿見他這般,便去解他的褻褲,抬眸時才發現那雙鳳目早已被淚漬浸染。
雲時卿當即停手,無措地凝視著他。
柳柒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明明都拒絕了,身體卻難抑動情。”
雲時卿眼眶微紅,胸腔窒悶不已:“柒郎,我真沒有羞辱你。”
柳柒啞聲說道:“做吧,做你想做的事。”
雲時卿把他抱在懷裡,不斷說著對不起。
楔入的那一瞬,柳柒緊緊閉了眼,熱淚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悉數沒入鬢發之中。
這場情-事不複此前的纏綿,卻又迥異於當初的爭鋒較量,雲時卿仿佛公事公辦地在為他疏解,不再說那些令人心猿意馬的話,也沒去逗弄,甚至連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仿佛稍有不慎,便會將懷中之人撞得支離破碎。
事畢,他又仔仔細細地替柳柒清理殆儘,此時已近三更,四下裡寂靜無聲,止偶爾有夜風吹拂,捎來幾許獨屬秋夜的響動。
柳柒失神地望向虛空,任由那人擺弄自己,待衣衫穿妥之後,他聽見那人說道:“柒郎久未用膳,定當餓了,你想吃什麼,我去為你煮來。”
柳柒沒有應話。
雲時卿又道,“那我就依著你的口味隨便做了。”
說罷走將出去,不多時便折回,手裡托著一隻食盤,並幾碟可口的小炒:“廚子給你留了飯,還熱乎著。”
一壁說著,一壁將飯菜擺放在桌,“柒郎吃些再睡,否則身體會吃不消的。”
久久沒等到回應,他隻得盛好飯菜端了過來,坐在床沿耐心地喂給柳柒。
柳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後轉過頭,拒絕了這番好意。
雲時卿放下調羹,道:“對不起,我不該輕易信了彆人的挑唆,即便你心中有恨,那也是我應得的,我絕無怨言。”
好半晌後,柳柒才淡聲開口:“我明日離開京城。”
雲時卿點了點頭:“如此也好,你去楚州等我,待我處理好朝中之事便來陪你。”
柳柒回頭看向他:“你要處理什麼事?”
雲時卿道:“趙律白此人詭計多端,我們都成了他玩弄權術的棋子。他雖然如願除了三殿下和師家,但我絕不容忍他坐享其成。咱倆錯失了七年,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和他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
柳柒微蹙眉梢:“你要怎麼做?”
“自然是向陛下闡明一切,讓他得到應有的懲處。”雲時卿溫聲問道,“他是你堂弟,柒郎是否會心疼?”
柳柒垂眸,搖了搖頭。
雲時卿舀一勺米飯喂給他:“我虧欠你的會用餘生來償還,柒郎願不願意原諒我?”
柳柒嚼著飯,沒有出聲。
雲時卿笑了笑,又道,“柒郎以前罵得沒錯,我就是個畜生、混蛋、牲口。待去了楚州後,無論柒郎想如何懲罰我,我都欣然接受。”
柳柒瞥了他一眼,問道:“當初在慶州時,你為何不將此事直接告訴我?你若早點說,祝煜或許就不會死了。”
雲時卿愧疚地道:“如果我知道祝煜是趙律白安排的,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趙律白鐵了心要扳倒師家,可師家正逢聖眷,絕非三兩件事能動搖。”
柳柒道:“叛國之罪還不夠懲罰他們嗎?當初你卷涉叛國罪時受了多少苦,這些你都忘了?”
“我沒忘。”默了默,雲時卿道,“那封信裡的內容不全是真的。”
“什麼?”柳柒疑惑地道。
雲時卿道:“張仁的確是師旦的人,但他通敵之舉與師旦無關。”
柳柒忽然瞪大了眼:“你們……你們誣陷師旦?”
雲時卿握住他的手解釋道:“我明日送你出城後就進宮麵聖,定將實情一一告知。趙律白這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要陰毒,他對你心思不純,你留在京中絕非上上之策,早些走更為穩妥。”
柳柒心頭酸澀,呼吸微有些窒悶:“所以,他從設計此事時就沒打算放過祝煜……”
雲時卿抱緊了他,柔聲說道:“柒郎信我,我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絕不會再放任他為所欲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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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誰人不識君
◎“我不是什麼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
天將明時, 柳柒被夢魘驚醒,周身覆滿熱汗,煞是難受。
雲時卿有所察覺, 也睜開了眼:“做噩夢了?”
柳柒驚魂未定般發呆發愣, 好半晌才轉了轉眼珠子, 透過稀薄的光線看向枕邊人, 聲音略有些顫抖:“我夢見棠兒……死了。”
雲時卿心頭一緊,忙寬慰道:“夢而已,不必當真。且老人常說夢為反境, 柒郎此夢定是意味著棠兒會平安降世, 放寬心罷。”
“希望如此……”柳柒閉了閉眼, 旋即起身,“我去洗澡。”
腹中胎兒已有七個月了, 撐得肚皮滾圓,腰身也粗了不小。他撐著床麵笨拙起身, 雲時卿當即拉開帳幔下了床,俯身將他打橫抱起:“我幫你。”
寢室連通著浴房, 眼下天未亮,殘燈燭火早已熄儘,雲時卿便踏著清淺晨光將他送入浴房,伺候他洗沐。
“楚州的房子已經打點妥善, 你去了那邊自會有人接應。”雲時卿用巾子替他擦洗後背, 嘴裡斷斷續續地道, “此行路遙, 我不能陪在你左右, 定要照顧好自己。師父答應陪你同往, 有他老人家在, 我也安心不少。”
柳柒靜靜地坐在池中沒有說話。
雲時卿從後麵抱住他,用布有劍繭的手撫摸他的肚皮,“如果沒有這七年,我們是否早已永結同心了?”
柳柒反駁道:“誰要和你永結同心。”
雲時卿輕笑一聲:“但我們還是拜了堂,這便是天意,天賜良緣。”
柳柒握住他的手問道:“我這肚子越來越大,再過十天半個月,估計用束腰也藏不住了,我該如何向師父和爹娘交代?”
“自然是如實交代啊,”雲時卿道,“你就說是我搞大了你的肚子,就算師父他們生氣,也隻會把過錯降在我頭上。”
柳柒耳根一熱,不禁低聲斥道:“你好歹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說話怎這般粗俗?”
雲時卿把他摟得更緊了些,含笑應道:“那柒郎教教我這話應該怎麼說。”
柳柒懶得同他爭吵,遂命令道:“趕緊替我洗沐,我還有些困,欲再睡一會兒。”
雲時卿恭聲道:“遵命,太子殿下。”
洗完澡後,柳柒的睡意反倒愈來愈少,在床上躺了許久未眠,便去了書房,擬一封信寄回揚州。
現已辭官,他要去楚州安心產子,此事雖不能向柳笏和楊氏明說,但他需將自己的去向詳儘告知,免教父母擔心。
柳逢零零散散收拾了許多行李,但最後能帶走的隻有幾套換洗的衣物以及路途所需的銀錢,雲時卿道:“輕裝簡行便可,楚州什麼都有,不用擔心你家公子會吃苦。至於府上的珍奇古玩和名家字畫,晚些時候我會派人運送過來的。”
柳柒來到拔步床前,欲撐著腰蹲下,雲時卿見狀忙把人扶住,說道,“我來。”
柳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還未開口,便見他拉開最底層的那個屜盒,取出裡麵的一雙皮影、一對木雕人偶以及一隻雪白的毛絨狐狸。
這些物什,全是雲時卿相贈。
“把這些都帶上。”雲時卿將木偶皮影等悉數交給柳逢,叮囑道,“仔細些,莫要弄壞了。”
用過早膳後,司不憂便準備帶著徒弟離開,正這時,陳小果急匆匆地闖進後院,揚了揚拂塵,氣喘籲籲地道:“柳、柳相,貧道昨晚夜觀星象發現——噫,這位是?”
到口的話在見到司不憂時便咽了下去。
柳柒道:“這位是我的師父,你叫他天機先生便可。”
“天機先生?這麼神秘?”陳小果嘟噥一番,見他們整裝待發,又問道,“柳相要出門?”
柳柒道:“我已辭官,不再是丞相了。今日準備離京,陳道長以後不必再來府上。”
陳小果詫異地道:“辭官?!”
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稽首道,“無量天尊,貧道昨晚夜觀星象,發現紫微帝星暗淡,估摸著京中要有大事發生,特回府上將此事告知。”
眾人聞言,紛紛蹙緊了眉。
幾息後,司不憂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早些離京罷。”
柳柒擔憂道:“可是——”
“彆可是了,聽師父的。”雲時卿打斷他的話,語重心長地道,“你的身體要緊。”
柳柒知道他在暗示什麼,猶豫片刻後方才點頭:“走吧。”
眾人往外走去,陳小果愣了愣,旋即緊步追上:“那貧道呢?你們都走了,貧道又該何去何從?”
司不憂頭也不回地道:“修道之人四海為家,道長還怕沒去處嗎?”
陳小果看向柳柒,儼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雲時卿見他這般,便問道:“小道長還有話說?”
陳小果道:“柳相是助貧道渡劫之人,既要離京,貧道也應追隨左右。”
柳柒微笑道:“道長請隨意。”
此番離京不宜招搖,柳逢止備了兩輛簡樸的馬車,好在攜帶的行李不多,不會影響行程。
除了司不憂之外,孟大夫亦在隨行之列,他對柳柒的情況頗為了解,有他在,或許能避免諸多麻煩。
眾人悄無聲息地從後門離去,柳柒踩著杌凳上了馬車,剛一坐定,見雲時卿也跟了上來,不禁問道:“你做什麼?”
雲時卿道:“我送你出城。”
柳柒沒再多言,遂往旁側挪了挪,給他謄了個地兒。
馬車一路往南熏門駛去,汴京的繁華也漸行漸遠。
柳柒忍不住掀開簾櫳往外瞧了幾眼,雲時卿問道:“舍不得?”
柳柒搖了搖頭:“你說陳小果那話是什麼意思?帝星黯淡,是不是陛下他——”
“柒郎,”雲時卿握住他的手道,“說好的不再過問朝廷之事,你就彆去想那些了,更何況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擔心他做甚?”
柳柒道:“我沒擔心,我隻是……隻是……”
雲時卿道:“柒郎以後把心思放在我和孩子身上便好,旁的就彆去操心了。”
說罷傾身湊近,在他唇上落下一個繾綣的吻,“五天,最多五天我就去楚州找你。”
柳柒點了點頭,輕聲應道:“嗯。”
馬車過了護城河又往南行五裡,至一處岔道時緩緩停下,柳逢坐在車轅上,回頭對車內之人道:“雲相,您該下車了。”
不遠處有一座茶肆,雲時卿可在此買馬回到城內,但他卻沒有要下來的意思:“繼續走,我再送送你們。”
柳逢道:“前方便是汴京的界碑,走出此地就算離京了。”
柳柒勸道:“無詔離京可是大罪,你彆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雲時卿調侃道:“那不正好,陛下可趁此機會把我貶出京城。”
柳柒道:“你就不怕陛下把你發配至蠻荒之地?”
雲時卿笑道:“出嫁從夫,若我真被貶去那等地方,柒郎隻好跟我去受苦了。”
柳柒不禁橫了他一眼:“厚顏無恥。”
雲時卿不再打趣,把他攬入懷中,說道:“路上小心點,身體若是吃不消就多歇歇,彆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柳柒輕輕摟住他的腰,柔聲叮囑道,“你在京中也要萬分留意,切記明哲保身。至於陳小果說的帝星黯淡之事……不管他們怎麼爭怎麼鬥我都不會在意了,隻要不傷及無辜就好。”
這話他連自己都安撫不了,自古以來皇權更迭不知要流多少血、犧牲多少人,可他已經……不想再卷入這場爾虞我詐的鬥爭中了。
權利的誘惑永無止境,有人為了它奮發圖強,也有人為了它泯滅人性。
位尊也好,位劣也罷,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之後,一切儘歸塵土。
雲時卿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下了馬車,他又往後方的那輛行去,在七尺之外頓步,拱手揖禮道:“師父,徒兒送您至此,您路上多多保重。”
司不憂道:“回去吧。”
雲時卿張了張嘴,又道:“硯書他……”
司不憂鮮少見他這般吞吞吐吐,卻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遂應道:“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雲時卿頓時展顏:“有勞師父了。”
說罷他又返回柳柒的馬車前,對柳逢仔仔細細交代了一通,讓他務必小心駕車,儘量走官道,以免路途顛簸傷了他家公子。
從汴京前往楚州走陸路大抵要十餘日,柳柒現在月份大了,不宜過快趕路。保險起見,雲時卿讓他們抵達南京應天府後再乘船沿水路南下,雖耗時,卻舒坦,這對柳柒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在外麵絮絮叨叨,柳柒忍不住挑開簾櫳瞧了瞧,兩人視線甫一對上,雲時卿便止了話頭,目不交睫地盯著他。
林中日影斑駁,洋洋灑灑地落在那抹湖色的衣衫上,頓時將柳柒襯得宛如遠山上的新雪。
恍惚間,雲時卿的思緒流轉至初入紫薇穀的那一日,彼時柳柒牽著師父的手安安靜靜站在山下,也是像現在這般凝視著他,眸中盈滿了柔和的光。
哪怕經年已過,依然如初見。
柳柒道:“我們走了。”
雲時卿忍住回到車上的衝動,點了點頭:“嗯。”
柳柒放下簾櫳,吩咐柳逢繼續趕路。
鞭聲落下,馬車悠悠前行,雲時卿立在路旁目送他們離去,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視野後,他才前往茶肆買一匹駿馬返回城內。
季秋時節的日光溫和柔暖,這一路葉黃楓紅,雖有些蕭瑟,卻也彆具秋意。
柳逢不敢加快馬速,隔三差五便要問一問車內之人是否有不適,如此幾番之後,柳柒頗無奈地笑了笑:“你再這樣問,我就自己駕車了。”
柳逢當即閉嘴,很快又引開話鋒道:“未時將至,公子應當餓了,前麵有個鎮子,不如我們去那裡用午膳吧?”
柳柒道:“也好,出了此地估摸要走很長一段荒路,且去鎮上歇歇腳。”
這個鎮子臨近官道,是通往皇城的必經之路,往來的商旅行人皆在此處落腳,便顯得鎮子格外繁華喧囂,遠比西北的縣城還要熱鬨幾分。
眾人來到一家門頭光鮮的酒樓用膳,小二見他們衣貌不凡,便緊著店裡的招牌菜推薦,司不憂道:“來幾道小炒和兩碟牛肉即可。”
待小二離去後,他對柳柒道,“為師擔心這些招牌菜不夠正宗,待去了楚州,我親自下廚做給你吃。”
柳柒笑道:“多謝師父。”
午膳畢,柳逢又去隔壁的糕點鋪買了些乾糧打包帶走,在路上可用以充饑。
眼下天色尚早,眾人在酒樓歇息片刻後繼續趕路。
因著胎兒月份大了,柳柒現在愈發地嗜睡,走出沒多遠便倚在引枕上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猝然停下,柳柒身體微微傾斜,自睡夢中醒了過來。
他問道:“怎麼不走了?”
柳逢嗓音發沉,咬牙道:“公子,我們被攔住了去路。”
司不憂也下了馬車,疾步往前方走來。
柳柒疑惑地挑開車簾,極目瞧去,十丈開外的路口處橫列著烏泱泱一片鐵騎,少說也有幾百號人。
而為首那人,正是一襲赭色勁裝的淮南王趙律白。
他勒緊韁繩馭馬靠近,麵上掛著明媚的笑:“硯書這是要去哪兒?”
柳柒淡漠地道:“草民已經辭官,便不打算留在汴京了。今欲歸鄉,助家母打持家業。”
趙律白道:“辭官了也能留在京中,何必回到揚州做商人?硯書輔佐我七年之久,難道不想親眼看我登上皇位嗎?”
柳柒道:“殿下自可大展宏圖,草民定當衷心敬奉。”
“草民?”趙律白笑了笑,“硯書可是陛下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草民’這樣的身份豈不玷汙了你?”
柳柒驀地瞪大了眼,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趙律白道:“當初賜宴禦花園時,硯書的玉佩不慎遺落在那兒,後來覃涪拿著那枚玉來問我,我便有了懷疑,後來暗中命人查了一番,原來此物是先皇後所有。不出幾日,陛下果真派人前往揚州,將柳夫人的接生婆請入京來。
“我知道陛下尋你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傳位於你,而是想殺你,遂派人在半途劫殺了那群侍衛,當然——柳夫人的接生婆我沒動,我知硯書心善,便留了她一命。”
司不憂蹙眉:“原來是你。”
柳柒對接生婆一事毫不知情,卻也從他的話裡得知了緣由。
趙律白道:“本王今日特率精騎迎太子皇兄回京,還望皇兄隨弟弟同往。”
柳柒被他這兩聲“皇兄”喊得毛骨悚然,當即回絕道:“我不是什麼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王爺請回吧。”
趙律白道:“皇兄還是跟我走罷。”
柳柒道:“我若不走,你當如何?”
趙律白眸光翕動,勾唇一笑:“雲相千方百計將皇兄的去向告知於我,我若不請皇兄回京,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
【作者有話說】
走是不可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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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父子相夷矣
◎“皇兄,吃了它。”◎
司不憂眸光一凜, 不等他開口,便聽柳柒說道:“王爺,同樣的伎倆用一次就夠了。七年前你挑撥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如今還想故技重施嗎?”
許是沒想到他已知曉真相, 趙律白有一瞬的色變, 但很快又恢複如初, 笑意不減:“皇兄說什麼,我聽不懂。”
柳柒道:“你從前做的那些事我可以不計較,今日彆過, 我們就兩清了。”
“彆過?”趙律白道, “我是帶你回京的, 不是與你道彆的!”
司不憂冷聲道:“那你應該先問問我答不答應。”
趙律白下頜緊繃,視線在司不憂身上凝了幾息, 轉而又看向柳柒,沉聲問道:“硯書, 你當真不跟我走?”
柳柒止看著他,沒有出聲。
趙律白道, “既然如此,硯書就莫要怪我。”
話畢,他麵色一沉,朗聲對身後一眾禁衛道:“除了柳柒, 其餘人就地格殺!”
他的一聲令下, 頓時讓鐵騎們行動開來, 柳逢和司不憂當即拔出刀劍應戰, 就連騎在馬上的陳小果也加入了混戰之中。
柳柒無法坐視不理, 遂持刀刺向趙律白, 妄圖挾持他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