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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將萬字平戎策 森木666 83380 字 5個月前

111 海棠相思果

◎“他叫,棠兒。”◎

馬車行至一所破廟方才停下。

司不憂替柳柒運了功, 但收效甚微,他的內力仍在倒行逆施,人也不甚清醒, 司不憂隻得將他帶入廟裡, 繼續為他運功。

陳小果把破廟簡單收拾了一番, 而後依照孟大夫的吩咐去就近的鎮子購買草藥與黃酒。

此刻還未至傍晚, 天色卻格外陰沉,外麵狂風不止,儼然是暴雨臨來時的征兆。

“師父……”柳柒擰著眉, 麵色仍有些蒼白, “彆再給我輸送內力了, 我已無礙。”

司不憂撤掌,胡亂擦掉了臉上的汗:“肚子還疼嗎?”

柳柒不敢撒謊, 隻能如實應道:“疼。”

孟大夫來到他身旁坐下,道:“胎兒月份大了, 一旦動了胎氣,就隻能催產, 否則連公子你也會有性命之憂,老朽不得不行此下策。”

柳柒猶豫道:“此子因蠱蟲而生,出生後易夭折,如今他尚不足八個月, 若是催生出來, 恐怕……”

司不憂道:“你的命要緊。”

柳柒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麵色似又蒼白了幾分:“昆山玉碎蠱會撕開我的腹部, 與胎兒一同離開身體, 屆時便勞煩師父殺了那隻蠱蟲。”

司不憂聞言一怔, 竟不想孩子會以這樣的方式生出來, 駭得他麵色青白,連嗓音也微微發顫:“這、這與開膛剖腹有何區彆?你如何承受得住?”

柳柒無奈一笑:“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司不憂心中酸澀難抑,他此刻恨不能把趙律白那個始作俑者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孟大夫不知從何處搜刮到一隻銅盆,又尋了些乾草雜木來生火,取暖之餘不忘燒一盆熱水,以備柳柒產子所需。

天色幽沉,狂風卷攜落葉,如鬼魅般呼嘯而來。

半盞茶後,暴雨總算降了下來,潮濕的水汽不斷湧入廟裡,一並捎來幾分深秋的寒意。

天光漸暗,司不憂點燃了供台上的殘燭,不多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陳小果冒雨而歸,孟大夫趕忙迎了出去,問道:“為何這麼晚才回來?路上可有遇到海寇?”

陳小果嘿嘿一笑:“沒有,平安著咧。”

說罷將布袋裡的藥物一一取出,“這方圓三十裡就一個鎮子,萬幸啊,您老所需的藥材都抓齊了,黃酒也已備妥。”

孟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辛苦道長了,趕緊把濕衣換掉罷,莫要受了涼。”

孟大夫將藥材清點一番,確認無誤後方才對司不憂道:“勞煩先生將此藥煎煮半帖,餘下的逐一搗碎,可做止血之用。”

窗外雨勢漸漲,破廟的門窗掩不住風雨的濕寒之氣,司不憂將火生得更旺了些,免教柳柒受了涼。

柳柒的腹部硬如頑石,胎動也甚是明顯。孟大夫從藥箱裡取出針囊和一支艾條,旋即挽起柳柒的褲腿,在足三裡穴輕輕按了按,而後點燃艾條,在此處行艾灸之法。

破舊的廟宇內很快便溢滿了艾香,腹部的疼痛逐漸變得強烈,柳柒咬緊牙關沒有吭聲,握緊衣擺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孟大夫解開他的衣衫,在腹部幾處穴位施了針,那痛楚愈來愈烈,如浪潮般彙往骶尾處。

沒了衣物遮擋,柳柒的腹部一覽無遺,昏黃燭影下,被撐得發亮的肚皮上布滿了蛛網樣的烏青,胸口與鎖骨處亦是密密麻麻一片,觸目驚心。

肚皮接連跳動著,依稀可見腹中胎兒在躁動。

司不憂心頭一凜:“孩子要多久才能出生?”

孟大夫道:“看看半個時辰之後能否有反應吧。”

司不憂蹙眉:“大夫言下之意,硯書還要再受半個時辰的折磨?”

孟大夫歎息道:“與撕裂腹部相比,這點疼痛又算得了什麼?”

司不憂於心不忍,起身來到窗欞旁獨自看著雨落,將心底的酸澀強行壓了下去。

柳柒側躺在草堆裡,身體因疼痛而蜷縮著,嘴角不知在何時被咬破,滲了幾絲鮮血出來。陳小果立刻折一塊木片擦淨了塞進他嘴裡,寬慰道:“若是疼得慌就咬它,等孩子生出來就好了。舉頭三尺有神明,神官會庇佑柳相的。”

這間廟宇甚是窄小,柳柒躺在一尊銅鑄的佛像腳下,微一抬眸便能瞧見莊嚴的銅像,倒真是應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

半個時辰後,他的腹部仍舊沒什麼變化,孟大夫不得不再次冒險艾灸,痛感逐級增加,柳柒疼得冷汗淋漓,雙目布滿了血絲。

司不憂將他扶坐起來,一點一點地往他體內輸送內力。

遽然,柳柒覺察到下腹傳來一陣利刃割肉的痛感,他下意識抬手去摸,卻被孟大夫及時製止了:“不可亂動。”

柳柒咬緊木片,額上的青筋悉數顯現,異常猙獰,停滯在鎖骨附近的蠱氣竟在這一刻有了蔓延的趨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上脖頸。

孟大夫眼底閃過一抹慌亂,但很快又恢複如初,他將熏了艾的拇指壓在柳柒的足三裡穴,帶了幾分力道按摩著,柳柒登時疼得弓起了腰,嘴裡的木片“哢嚓”一聲斷裂開來。

“硯書!”司不憂迅速捏住他的下頜,趕忙對陳小果道,“再尋個物什過來!”

陳小果也有些慌亂,在原地不斷打轉,情急之下發現柳柒的行李中有一隻木偶,便拿過來塞進柳柒嘴裡:“這個結實,咬不斷!”

昆山玉碎蠱由內而外地啃噬柳柒的肚皮,縱然他習過武也難以忍受這樣的痛苦,滿頭烏發被掙得散落,麵上亦糊滿了淋漓的水漬,一時間竟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他的麵頰蒼白如紙,指甲嵌入掌心,劃出了幾道猙獰的血痕。

司不憂見柳柒這般痛苦,很想封住他的穴位讓他安心睡一覺。可此舉甚是冒險,一旦在生產時出現任何意外,孟大夫便不能及時察覺,無異於害了他。

司不憂含淚箍住他的雙手,啞聲安慰道:“很快就過去了,硯書再忍一忍罷……”

蠱蟲快速撕咬肚皮,下腹很快便出現了一道豁口,鮮血潺潺,如水柱般從此處滲出,腥氣融入雨夜,異常濕黏。

柳柒用力咬住木偶,嘴裡不斷地漏出低啞的哀嚎聲,他的身體時僵時軟,一陣接一陣地顫抖著。

腹部的血口已經有一指來寬了,鮮血滲透衣裙,將身子底下的乾草堆也浸染了。

陳小果不忍直視,忙轉過身背對著他們,嘴裡不斷念著“福生無量天尊”。

蠱蟲的齧齒比鐵刺更為銳利,人類的皮肉在它麵前脆如薄紙。

慈祥的佛像之下,柳柒正遭受著開膛破腹的折磨,他的痛苦哀嚎早已掩蓋了淅瀝的雨聲,也掩蓋了蠱蟲啃噬皮肉的“噗噗”聲。

腹部的血口愈來愈寬,柳柒眼前泛著黑,灌入耳內的聲音似乎也薄弱了。

他緊咬著木偶,腦海裡斷斷續續地浮現出幼時在紫薇穀的往事……

身體被濃稠的鮮血包裹著,吸入鼻翼的是血的氣息,映入眼簾的是血的顏色,就連掌心也浸泡在血水之中,溫熱而又黏糊。

蠱蟲咬破肚皮後如離弦之箭迅速躍出,司不憂當即拾起一支乾草,傾注內力後射了出去,被陽氣滋養得肥潤的蠱蟲頓時化作血漿淌落在地。

“哇——”

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劃破寧靜雨夜,給蕭條破敗的廟宇帶來幾分生機。

含在嘴裡的木偶無聲滑落,柳柒的意識早已模糊,直到聽見這聲啼哭方才有了一點反應。

孟大夫立刻剪掉孩子的臍帶,並替他擦淨口鼻內的羊水。

然而這孩子隻哭了一聲便沒了後續,小小的身軀很快就軟了下來,皮膚迅速變紫,煞是可怖。

柳柒的傷口血流不止,他卻顧不得這麼多了,側首看過去,虛弱地道:“孟大夫,孩子如何了?”

孟大夫沒有應聲,也不敢應聲,止顫抖著手輕輕拍打孩子的胸和背。

孩子的四肢和臍帶軟綿綿地垂在半空,任憑孟大夫如何拍打都毫無反應。

柳柒的眼皮重如千斤,似乎有些撐不住了,亟待合攏。

本該麻木的身軀卻在這一刻有了幾分痛覺,仿佛是從心口蔓延開來的。

他張了張嘴,喚道:“師父……”

司不憂啞聲道:“為師在。”

柳柒細聲叮囑道:“還請師父和孟大夫救活這個孩子,倘若真的回天乏術,便把他、把他和我葬在一處。”

上一回假死未果,這一次恐怕真要在劫難逃了。

司不憂沉聲斥道:“說什麼胡話!你不會有事的!孟大夫——孟大夫!先救硯書,硯書要緊!”

見柳柒要合眼,司不憂哽咽道,“你師兄還沒找到我們,你不想見他了嗎?”

柳柒勉力撐開眼皮,眼底仿佛有了幾許期盼。

司不憂道:“為師不會帶孩子,當年就差點沒把你送到揚州,你怎敢把自己的親骨肉交給我?”

柳柒無奈笑道:“師父,您……”

司不憂回頭對陳小果道:“多添些柴火,越旺越好。”

陳小果一股腦將木柴全部扔進火堆裡,旋即抹淚起身,又從佛像身旁取來一根斷掉的梁木,將它折斷後丟了進去。

司不憂不斷地陪柳柒說話,時而哄著時而威脅著,絕不讓他閉眼睡覺。

孟大夫手裡的孩子逐漸冷去,生機全無,萬念俱灰之下,他抱著孩子來到那灘蠱蟲化成的血水旁,用食指沾了血,輕輕塞進孩子口中。

等了半晌,依然毫無反應。

孟大夫閉了閉眼,用棉布包裹住孩子,將他放在柳柒身旁:“公子,老朽……儘力了。是個男孩,公子再陪他最後一程罷。”

說罷便取來黃酒和搗碎的藥末,著手替柳柒清理傷口。

柳柒的呼吸愈漸薄弱,他勾住孩子青紫的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果然啊,棠兒還是早夭了。

他緩緩閉眼,淚水順著麵頰滑落,沒入了鬢發之中。

迷糊間,他聽見師父問道:“孩子有名字嗎?”

柳柒道:“他叫,棠兒。”

二月的蜀地有海棠花開,但那個時候他隻顧著調查工布王的事,從未仔細瞧過這些奇豔之花。

雲時卿說,海棠意為相思,此子便是相思之果。

可是這果子,剛一落地便沒了生機……

“硯書你睜眼看看,棠兒他沒事了!”師父的聲音又在耳畔漾開,時而清晰,時而渾濁。

柳柒想,師父從不騙人,如今為了哄他,倒是願意說謊。

“硯書……硯書你看,棠兒當真平安無恙了!”

柳柒已經睜不開眼了,但他的確聽見了一聲嬰兒的啼哭,與方才出生之時如出一轍。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柒柒難產了,所以晚了兩個小時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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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有情何須問

◎“衛斂認出我們了。”◎

入了十月, 天氣愈加寒冷,破廟四周鋪滿了枯葉,荒涼蕭淒。

廟外的石獅腳下拴著一頭母羊, 陳小果不知從何處割來一簍青菜喂給它, 隨後又從廟內取來缽盂擠了羊乳, 並將其慢慢煮沸斷生。

恍惚間, 廟宇內傳出一陣響亮的嬰啼聲,陳小果趕忙盛出半碗羊乳,一邊吹涼一邊往裡走去。

“來了來了, 莫哭莫哭!”他將羊乳遞給司不憂, 司不憂舀一勺滴在手背上試了試溫, 這才放心喂給啼哭不止的小肉團。

許是太過饑餓了,棠兒甫一觸上銅勺便張嘴大口大口吞吃著, 若是喂得慢了些,他便會焦急地啼哭, 直到再次吃上奶方才滿意。

陳小果蹲在一旁默默觀看,餘光瞥向沉睡之人, 不禁蹙起了眉:“這都過去四天了,柳相為何還不醒啊?”

“這都過去多久了,你怎的還喚他‘柳相’?”司不憂淡淡地嗆了陳小果一嘴。

陳小果好脾氣地笑了笑:“叫順口了,改不過來。”

司不憂道:“外頭那隻羊如何了?”

“好著咧, ”陳小果道, “今兒天氣放晴了, 貧道一會兒牽它出去溜達溜達, 母羊心情舒暢了, 便能多產些奶。”

棠兒吃飽之後就熟睡了, 司不憂將他放在柳柒身旁, 旋即又往火堆裡添了些木柴,眉宇始終深鎖著,憂愁難解。

不多時,孟大夫端來一碗調好的藥膏,揭開被褥替柳柒換藥。

產子已有四日,柳柒小腹處的猙獰血口總算有了愈合的跡象,淤積在五臟六腑裡的蠱氣也漸漸散去。

孟大夫如何也沒想到那隻陰毒的蠱蟲竟然有起死回生之效,彼時他無計可施,便給冷掉的孩子喂了一點蠱蟲的血,誰知棠兒竟又活了過來,隨後他又嘗試著將蠱血塗在柳柒的傷口處,果真止了血,保住了柳柒的性命。

司不憂問道:“硯書何時才能醒過來?”

孟大夫一邊抹藥一邊歎息道:“公子失血過多,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餘下的……老朽儘力而為吧。”

司不憂道:“外麵戰火紛飛,鄴軍與海寇已經交戰,咱們也不知還能在此地待多久。”

孟大夫看向柳柒,無奈地道:“就算他醒過來了,短時間內也承受不住奔波之苦啊。公子此番氣血兩虧,昏睡多日不得進補,這對他的身體十分不利,恐會落下病根兒。”

司不憂眼底的愁緒更濃了些:“您醫術高明,定能將他醫治回來。”

孟大夫又歎了口氣,而後端著藥碗起身離開了。

這天夜裡,司不憂被一陣嬰啼聲喚醒,他立刻將溫在火堆旁的羊乳盛入碗裡,熟練地喂給棠兒。

喂完羊乳,司不憂又給孩子更換了尿布,見孩子已經沉睡,遂把他放回柳柒身旁,卻在俯身時發現柳柒已經醒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懷中的嬰兒。

“硯書!”司不憂難掩欣喜,“你總算醒過來了!”

柳柒轉了轉眼珠,聲音異常乾澀:“師父。”

孟大夫被司不憂的嗓門兒嚷醒,揉了揉昏花的雙目,立刻掀開被褥,一壁穿衣一壁說道:“我去熬糖水!”

不多時,陳小果也睜開了惺忪睡眼,旋即按照孟大夫的吩咐將餘下的一隻雞腿切碎了煮粥。

他們已經在這所破廟住了好幾日,鍋碗瓢盆應有儘有,連同漏風的門窗業已修補妥善,乍然瞧去,倒真有幾分“家”的寧靜氣氛。

屋內火光明亮,可以清楚瞧見孩子的模樣,司不憂把熟睡的嬰兒放在柳柒身旁,說道:“棠兒這幾日很乖,除了吃便是睡,鮮少鬨騰。”

柳柒昏迷了好幾日,剛轉醒時頗為不適,腦袋沉重如鐵,看向孩子時甚是費力:“有勞師父了。”

司不憂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孟大夫熬煮了一碗精心調配的糖水,他讓司不憂扶著柳柒,輔以荻管讓柳柒仔細飲下:“公子昏迷了四日,身體甚是虛弱,不宜大補,先吃碗糖水穩一穩。”

司不憂和孟大夫上了年紀,不怎麼講話,陳小果倒是精力旺盛,蹲在火堆旁熬著粥,滔滔不絕地給柳柒講述這幾日發生的事,譬如孩子每天要吃幾次奶、換幾次尿布,再譬如楚州的戰火蔓延到了何處,每日有多少百姓逃亡等等。

說了這麼多,卻一直沒有提到雲時卿,柳柒看向司不憂:“師父,有晚章的消息嗎?”

司不憂搖了搖頭:“尚無。”

柳柒輕輕握住孩子的手,沒再說話。

司不憂又道,“放心吧,憑你師兄的本事,不至於吃虧的。”

柳柒道:“我隻是擔心趙律白會為難他。”

陳小果將熬好的粥盛入碗裡,遞給柳柒道:“吉人自有天相,雲大人不會有事的。”

將養兩日後,柳柒總算能下地走動了,如今天氣日漸寒冷,孟大夫擔心他會落下病根兒,便叮囑他止在屋內轉一轉,莫要出去吹風受寒。

棠兒尚小,白日裡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吃奶,臨近巳時,小肉團不安分地踢了踢腿,軟聲啼哭起來。

司不憂立刻倒半碗溫熱的羊乳,見柳柒把孩子抱了起來,便道:“我來就好,你傷口未愈,不宜做這些。”

柳柒道:“讓我試試罷。”

話畢從師父手裡接過銅勺,仿照他平日裡照顧孩子的模樣小心翼翼喂養著。

大抵是初次喂養之故,這雙習慣了執筆的手竟莫名顫抖,有半數羊乳都從孩子的口角流了下來。

棠兒吃得急,得不到滿足時便會哭鬨,司不憂耐心地教導他如何投喂,笑道:“你彆緊張,慢慢來。想我當初帶你離開京城時,那才是真正的手足無措,沿途不敢輕易露麵,隻能從農戶家中偷一些生羊乳牛乳喂給你,你吃過之後時常鬨肚子,為此差點丟了性命。”

柳柒仍不甚熟練,但較之方才已然有了進步,棠兒不哭鬨後,他總算鬆了口氣:“師父大恩,硯書沒齒不忘。”

司不憂道:“我不需要你報恩,好好活著便是。”

碗裡的羊乳還剩不少,但懷中的孩子已經睡了過去,司不憂柔聲道,“棠兒吃飽了,把他放下罷。”

柳柒沒舍得放手:“我再抱抱他。”

司不憂沒有相勸,遂取了些木柴過來,陪他靜靜坐在此處。

懷中的嬰孩白白嫩嫩,小嘴微抿著,與雲時卿沉默時彆無二致。

柳柒把食指放在孩子的掌心處,熟睡的棠兒似是有所感應,輕輕蜷起手指,捏住了他。

司不憂凝視著他們父子,須臾後開口道:“聽孟大夫說,你當初得知有孕後,曾動過打掉這個孩子的念頭。”

柳柒眸光翕動,點頭道:“那時候……我和師兄之間的矛盾未解,且彼此立場不同,所以……”

那晚他在雲生結海樓親耳聽見雲時卿說出“逢場作戲”的話,這幾個字幾乎成了他的心結,七年的因果仿佛在那一刻有了確切的答案。

他們之間猶如鏡中花、水中月,早已不複當初。

許是造化弄人,腹中的胎兒與柳柒生死與共,無論他如何下狠手,都難以拔除這個“罪孽之果”。

現在回想起來,倒真有些殘忍過頭了,他竟讓雲時卿親手打掉自己的孩子……

司不憂道:“等你師兄尋來,你們以後就尋個安寧之所好好過日子罷。”

柳柒抬眸看向他:“師父,您、您不反對?”

“我何時反對過你們?”司不憂道,“我隻是生他的氣,氣他沒能好好照顧你。你們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拆散了你們,對我可沒有任何好處。”

柳柒眼尾噙著笑,溫聲道:“謝謝師父。”

微頓半晌,又道,“當初師父為何要收下師兄,金陵雲氏和您有什麼淵源嗎?”

司不憂道:“晚章的外祖父乃汴京人士,他母親未出閣前曾與你母後交好,後來中原五國戰火頻發,你父皇舉兵稱帝,他外祖父一家遷至金陵,彼此便少有來往了。當初他被送入穀中,純屬機緣巧合。”

柳柒道:“原來如此。”

半晌後,司不憂問道:“你的玉佩呢?”

柳柒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及此事,耳廓漸漸發熱:“在師兄那裡……”

司不憂似想起了什麼,沒再過問玉佩的事。

十月中旬,柳柒的傷口已經恢複了五六成,可他的身體卻比往日羸弱了不少,除嗜睡之外,時常還會有輕咳之症,唯有吃藥方能有所緩解。

司不憂時時刻刻記掛著解藥之事,待柳柒父子安定下來後,他就要前往烏蒙部向沐扶霜討回解藥。

棠兒早產,養了大半個月方才長了些肉,皮膚也日漸白嫩,與剛出生時的皺巴模樣大相徑庭,煞是乖巧可愛。

這日陳小果去鎮子上采買糧肉,卻帶回了一個壞消息:“楚州城雖然守住了,可有一批倭寇成了漏網之魚,正往咱們這個方向逃來,衛斂已經率兵追殺,估計此地很快就會成為下一個戰場。”

他們人少,柳柒如今傷勢未愈,不宜與倭寇硬碰硬,更何況衛斂是朝廷的人,若讓他知道柳柒還活著,必將上報天子,屆時趙律白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柳柒,甚至連柳笏也要遭受牽連。

思來想去,他們隻能北上。

做了決定後,眾人當即收拾行李離開破廟,陳小果撿著重要物什搬上馬車,臨出發時還不忘帶上那隻產奶的山羊,畢竟它是棠兒的口糧,萬不能落下。

馬車走官道北上,沿途仍能瞧見三五成群的流民。世道一亂,便會有人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以求生存。

幾人此行碰到了不少草寇,司不憂本想將他們殺之,但架不住柳柒的懇求,便止打傷了賊寇,放他們一條生路。

為免撕裂柳柒的傷口,馬車行進速的度極其緩慢,兩日之後方才抵達下一個縣城。

司不憂道:“我們今晚入城歇腳罷,硯書下午咳得厲害,應吃些藥緩一緩。”

孟大夫接過話道:“藥材快用光了,是該補給補給。”

柳柒沒有反對,便依著他們的要求入了城。

陳小果摟著山羊悠悠哉哉地坐在車轅上,直到馬車在城門口停下方才暗道了一聲不妙。

——這個縣城的守衛是衛斂的兵,而身為主帥的衛斂竟親自值守檢查!

如此看來,那批逃掉的倭寇應該也已來到此處。

司不憂此刻調轉馬頭已經來不及了,衛斂的目光輕飄飄掃來,他隻能壓低鬥笠,硬著頭皮駕車前去。

陳小果早已換回道衣,與柳柒不再是“夫妻”,卸掉偽裝後,他竟有些心虛。

一名將士抬手喝道:“例行檢查,馬車停步!”

司不憂勒停馬,用力握緊了韁繩。

那將士道:“可有牙牌?”

司不憂從腰間取下牙牌遞了過去,將士仔細瞧了瞧,又道,“馬車內是何人?”

司不憂道:“是我家老爺和公子,還有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少爺。”

將士問道:“去往何處?”

司不憂道:“前往齊州探親。”

將士蹙眉,見他將鬥笠壓得極低,心下起疑,遂厲聲道:“近來倭寇逃散,我等奉命檢查,不可放任何可疑之人入城,還請你家老爺和公子下馬車,待核驗身份後再放行!”

司不憂眯了眯眼,殺心畢現。

就在那名將士回頭喚人之際,衛斂走近了道:“放他們進去罷。”

將士愣了愣,雖疑惑,卻也隻得聽從命令避讓至一側。

司不憂當即駕著馬車往城內行去,尋一家客棧落腳。

柳柒還未出月子,仍不能見風受寒,下馬車時戴上了幃帽,抱著孩子快步進入客棧。

小二領著他們來到樓上的天字房,交代幾聲後便離去了。柳柒摘掉幃帽,眼底隱隱有幾分不安:“衛斂認出我們了。”

陳小果詫異地道:“啊?公子都沒下馬車,他是如何認出來的?”

司不憂道:“他認出了你。”

陳小果:“……”

柳柒道:“當初道長與師父一同護送我的靈柩出京,衛大人想必是見過你們的。”

陳小果眨了眨眼:“那怎麼辦?連夜離開此地?他若是將公子的行蹤告知給皇帝,公子豈不白死一回?”

柳柒搖了搖頭,冷靜地道:“方才衛大人沒有攔下馬車,許是有意放我們離去,不妨在此處歇一晚,靜觀其變。”

這天晚上,柳柒正欲入睡,忽聞門外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不待他取下佩刀防備,便有叩門聲響起。

靜默幾息後,他問道:“來者何人?”

門外那人小聲地道:“是我。”

柳柒沉思片刻,辨認出這是衛斂的聲音。他不敢掉以輕心,遂握著長刀來到房門口。

夜已深,客棧內漆黑一片,唯有窗外的月色皎白明亮。

柳柒拉開房門,衛斂一身便裝立在兩尺之外,對他揖禮道:“下官衛斂,拜見柳相。”

【作者有話說】

今天晚更的理由是上午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心率加速,身體微微發抖……

小情侶很快就要見麵了,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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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三千長階儘

◎“願柒郎,長命百歲”◎

“草民如今一介布衣, 已非丞相,衛大人太過折煞草民了。”柳柒淡淡地道。

衛斂沉默在當下,沒有接話。

連廊裡昏暗無光, 柳柒不知這人此行目的為何、是否帶有人手, 仍緊握著刀, 不敢有半分鬆懈。

萬幸的是棠兒今晚跟在司不憂身旁, 即便衛斂要對他動手,也不會傷及孩子。

許是看出了他的困惑,衛斂開口道:“下官隻身前來, 並未帶手下, 如有冒犯, 還望柳……柳公子見諒。”

柳柒猶疑片刻後側身道:“衛大人請進。”

他點燃油燈,招呼衛斂落座, 斟一杯熱水後問道,“衛大人今夜來此, 是要捉拿草民回京問罪的?”

衛斂搖頭道:“下官並無此意。”

柳柒微笑道:“今日入城時,想必衛大人已經認出我們了, 為何沒有阻攔?”

衛斂道:“下官素來奉命行事,此次隻為平定楚州海寇之亂,其餘的非在下官職責之內,下官自然不會多管閒事。”

柳柒道:“那大人現下又是為何而來?”

沉吟半晌後, 衛斂回答道:“確認柳公子是否還活著。”

燈焰似乎跳躍了一瞬, 濃密的睫羽陰影也隨之浮動。柳柒顰蹙眉梢, 抬眸看向衛斂:“衛大人這是在替陛下確認?”

衛斂搖了搖頭。

柳柒眸光翕動,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 “雲相還好嗎?”

衛斂沉默不語。

柳柒心頭一凜, 焦急地道, “煩請衛大人告知,晚章他是否無恙。”

衛斂平日雖然寡言少語,但有些事他看在眼裡,心裡也亮如明鏡。他道:“下官帶兵出征楚州時,雲相也離開京城了。”

柳柒問道:“大人可知他去了何處?”

“下官不知。”衛斂道,“或許是去了揚州,亦或是回了金陵。”

柳柒暗鬆口氣,心道雲時卿定是明白了那句詩的暗示,不管去揚州也好還是回金陵也罷,平安即可。

微頓幾息,衛斂又道,“柳公子的棺槨離京之後,雲相去了金恩寺。”

柳柒疑惑道:“他去金恩寺做甚?”

衛斂道:“跪長階,求神佛。”

那日雲時卿在汴京的界碑處待了許久,直到柳笏等人的身影消失殆儘,他才策馬回程。

彼時天色已暗,雲時卿身著孝衣、神情木訥地穿梭在汴京城內,素來處尊居顯的他竟像是丟了魂兒一般,渾身上下全無生氣。

他下意識走到相府門前,入目所見,卻是白綾喪燈。

天色愈來愈暗,滿城燈火亮如白晝,雲時卿在相府外停滯許久,朱岩不忍他這般,便說道:“少爺,我們回去吧。”

雲時卿神色微動,如夢初醒般勒緊韁繩轉頭離去。

朱岩以為他想開了,不由鬆了口氣,遂緊步跟了上去,卻沒想到他居然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馬兒速度極快,蕭瑟秋風撲了臉,竟刮得有些疼。

朱岩多次問他要去往何處,但都未得到回應,直到他在金恩寺山腳下停下,朱岩才蹙起了眉。

他家少爺從不信神佛,上一回來到此處,是得知了柳相體內的蠱蟲會使胎兒早夭、宿主削減壽數,雲時卿在觀音殿裡燒了三柱香,而後便站在那裡不肯走了。

金恩寺山麓有一條直達寺廟的石階,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階。

雲時卿抬頭凝視著一望無際的長階,耳畔冷不丁回響起柳柒曾經說過的話——

佛有長階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長階越無儘。

佛家講究的是心誠則靈,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門,定能得償所願。

當初他二人為躲避工布王的追殺住進了雪山深處的一座荒棄寺廟,雲時卿閒來無事問了一嘴佛階之事,柳柒態度雖然有些淡漠,但還是認認真真跟他解釋了一番。

雲時卿不以為意地嗤笑了一聲,諷刺凡人不過是紅塵癡兒罷了。

卻不想今時今日,他也成了紅塵裡的一名癡兒。

雲時卿翻身下馬,走到石階前跪了下來。

“少爺!”朱岩撲過去扶住他,“您這是做什麼?!”

“放手罷,”雲時卿啞聲道,“讓我贖罪。”

他順著石階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輝灑落在山頭,將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時節萬物始凋敝,入了夜後,整座山都沉寂下來,除了三兩聲蟋蟀的鳴叫,便隻剩頭顱磕在地階上的聲音。

朱岩勸不聽,隻能一邊抹淚一邊跟著他拾級而上。

長階有儘頭,可雲時卿的苦痛和悔恨卻無窮無儘,朱岩見他額頭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彆再這樣折磨自己。雲時卿充耳不聞,雙手合十虔誠叩首,隻聽“咚”的一聲響,石階又沾了他額上的血。

星移鬥轉,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時,三千三百九十九級長階竟然還未過半!

恍惚間,寺裡的晨鐘敲響了,渾厚蒼沉,雲時卿聽著鐘聲,叩拜的動作頓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臉,心尖一陣陣地泛疼。

暮鼓晨鐘響,敲醒紅塵客。

經聲佛號鳴,誦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後,無人與他相伴、無人知他冷熱、無人見他歡喜、無人聽他憂愁。

雲時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額頭的傷口愈叩愈裂,血跡混著熱汗源源不絕地滲在臉上,朱岩擦拭不儘,便跪在他身旁泣聲央求,他卻執拗地繼續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紅血跡。

和風陣陣,卷起滿地枯葉。

他的雙膝與掌心亦被石階磨爛,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陽滑下山頭時,雲時卿總算窺見了金恩寺的匾額。

他叩上最後一步石階,傍晚的鐘聲驀然敲響。

“咚——”

“咚——”

“咚——”

三聲鐘鳴,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門前,張開龜裂的唇嘶啞地道:“願求菩薩還我妻命,願柒郎……長命百歲……”

話音落,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雲時卿合上眼簾,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兩日,醒來之時,卻是滿頭青絲換白發。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雲時卿木訥地看向房頂,喚了一聲“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從前來寺裡總要去慧心禪院聽慈濟大師講經,雲時卿掙紮著坐起來,拖著疼痛的雙腿往慧心禪院走去。

慈濟大師將柳柒從前在此處抄寫的經文全部拿了出來,厚厚幾摞,皆是他這七年所書寫之。

——當知虛空生汝心內,開眼見明,閉眼見暗。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

雲時卿的雙手被紗布裹纏著,無比笨拙地翻閱經文,他的眸中映滿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虧欠逐漸浮上心頭。

了然亭外的池塘裡碧波蕩漾,荷葉早已枯敗,可他夏時偷摘蓮蓬的痕跡卻始終留在此處。

雲時卿辭彆了慈濟大師,又去觀音殿跪拜了兩個時辰,直到正午寺裡傳齋時,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

往生堂內燭燈明亮,每一盞燈都是信士為亡故的親人所求。雲時卿從和尚手裡要了一盞燭燈擺在供台之上,須臾,他回頭看向掛滿紅絛的祈福牆,猛然想起柳柒曾在此處掛了兩條,心念一動,他立刻撲了過去,從萬千紅絛中尋找柳柒的字跡。

日影又落了,可他卻沒有找到柳柒的那條,朱岩鼻頭一酸,也跟著他翻找開來。

酉正時分,新帝來到了金恩寺,立刻有小沙彌前來通報,雲時卿卻置若罔聞,仍自顧自地尋找柳柒的紅綢。

半盞茶後,趙律白攜一眾禁衛來到往生堂,見到雲時卿那頭白發時,他心裡驀地一緊,愣了半晌方才走近,說道:“雲相,你該回去了。”

裹住雙手的紗布不知何時滲了血,連同額上那塊亦如是。雲時卿不管不顧地扒尋那根紅絛,眼底血絲漸濃。

趙律白站在滿堂靈燭中凝視著他的背影,良久後淡聲開口:“把雲相帶下山。”

兩名禁衛奉命近前,雙手剛觸上雲時卿的手臂,便被他一腳踹開了:“滾!”

趙律白擰了擰眉:“你是一國之相,朕不會對你做什麼,回去罷。”

雲時卿道:“柒郎已經死了,你彆想再讓我替你做任何事。”

趙律白道:“硯書讓我做個好皇帝,你身為輔國之臣,是推不掉這份責任的。”

雲時卿雙目赤紅,回頭怒視著他:“怎麼——沒有我們了,你連皇帝都不會當?”

一旁的內侍官斥道:“雲時卿,你放肆!”

雲時卿冷笑一聲,轉過身繼續翻找。

也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字跡赫然入目,他一把將其扯下,視線緊盯著上麵的字,眼眶裡逐漸盈滿了淚。

頃刻間,他想起了柳柒的那句話——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把他帶走。”趙律白再次下令,禁衛們不敢違抗聖旨,立刻扣住雲時卿的雙肩,欲把他拖出此地。

雲時卿怒意難消,他抑製不住殺心,恨不能將眼前這皇帝碎屍萬段。

可柳柒也叮囑過他,讓他無論如何都不要得罪趙律白。

原來那個時候……柒郎不是在和他道彆,而是為他留好了後路。

趙律白凝視著那雙殺氣畢現的眸子,沉吟幾息,他從雲時卿手裡奪過紅絛,垂眼瞧了瞧。

“哈哈哈哈……”雲時卿瘋魔般大笑起來,“你拆不散我們,你根本就拆不散我們!哈哈哈哈!柒郎就算死了,他的心裡也隻有我!”

趙律白雙目泛紅,麵頰微有些抽搐。

幾息後,他顫顫巍巍撕碎了紅絛,厲聲道:“把他帶回皇城司!”

雲時卿入了獄,雖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好在刑罰不重,未傷及筋骨。

不出幾日,楚州和海州傳來急迅,道是海寇做亂,難以平息。趙律白遂派了幾位將領率兵支援,衛斂便是其中之一。

趙律白將雲時卿放了出來,他負傷在身,本該好生調養,可他卻歸還相印,辭了官。

大軍前往楚州那日,雲時卿也離開了汴京城。

除了幾幅畫卷之外,他什麼也沒帶走。

十年風雨,一朝落幕。

來時是少年,歸去已華發。

衛斂將自己所知傾數告之,柳柒麵色平靜,可十指卻早已蜷緊,骨節因用力而微微泛著白光。

他胡亂抓過一隻茶杯,抖著手斟了半杯溫水飲下。

默了默,衛斂問道:“柳公子準備去往何處?”

柳柒的嗓音略有些哽咽:“我、我身上有傷,楚州又不甚太平,恐要北上避一避。”

衛斂道:“北上要途經海州,也非明智之舉,不若暫時留在此處,待下官肅清了那批潛逃的海寇再行離去。”

柳柒看向他,問道:“衛大人當初與師家交好,可是授了當今聖上的旨意?”

衛斂如實地點了點頭,又道:“下官當年曾和雲相並肩作戰,算是有過出生入死的交情。今日與柳公子相見無關聖命,下官亦不會將此事告知陛下,柳公子大可放心。”

柳柒道:“多謝衛大人。”

送走衛斂後,柳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雙手比方才還要顫抖,連杯盞也握不住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假死一事竟會讓雲時卿那般難過。

柳柒捂住麵頰,眼淚順著指縫溢了出來,連腹部的傷口撕裂了亦未察覺。

當初在金恩寺為父皇祈福時,他當著趙律白的麵寫了一句“政清獄簡,河清海晏”。

待到眾人都離去後,他又悄悄折回,提筆蘸墨,將心中所想一一寫下。

他記得雲時卿曾經詐過他,說已經翻出他所寫的話語,乃十四個字,為“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此詩是彼此相愛的寄語,柳柒從未奢想過。

他之所寫,不過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話說】

77彆難過,你們一直是雙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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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四百四十病

◎“他一頭白發,很好辨認的。”◎

翌日清晨, 司不憂給棠兒喂飽羊乳後便抱著他來到了柳柒的房間,柳柒昨夜大半宿未眠,神色略有些憔悴。司不憂問道:“臉色這麼差, 可是身體不適?”

近來天寒, 柳柒夜裡時常咳嗽, 總是不得好眠, 更何況他腹部傷口未愈,又著急忙慌地奔波了兩日,恐有些吃不消。

他從司不憂手裡接過孩子, 微笑道:“我沒事, 師父彆擔心。”

司不憂在桌前坐下, 說道:“吃了早飯我們就出發吧。”

柳柒道:“海寇尚未清剿,不如先在這裡待上幾日, 等風波平息後再走。”

司不憂道:“城裡到處都是鄴軍,若是讓他們發現你的蹤跡, 豈不更加危險?”

柳柒將昨晚衛斂與他見麵一事告知給司不憂,司不憂聞言沉默了半晌, 而後說道:“那就暫且留下吧,或許還能等等你師兄。”

柳柒點了點頭,不禁掩嘴咳嗽起來。

司不憂擰緊眉心,擔憂道:“你體內餘毒尚未肅清, 此番產子又氣血兩空, 身體越發羸弱了, 需儘早尋到解藥才行。隻是如今這個情形, 我是萬萬走不開的。”

“棠兒還未滿月, 我身體弱些實屬正常。”柳柒淡淡一笑, “孟大夫醫術高明, 給我開幾帖藥調理調理就好了,師父大可放心。”

他脾氣雖溫和,但性子卻拗,司不憂懶得同他爭辯,垂眸看向繈褓裡熟睡的嬰兒,道:“你把棠兒放下罷,該用早膳了。”

這孩子早產,出生時又小死一回,本以為會很難養,可身子骨竟出奇地結實,吃了大半個月的羊乳,漸漸養得肥胖起來,鎮日裡吃吃睡睡,極少鬨騰。

柳柒勾著棠兒軟乎乎的手,將他輕放在床上:“晚章既已離開汴京,想必會去揚州尋我們,待他和我父親確認之後,定會北上來到楚州。”

司不憂道:“若按時間來算,你師兄應該快到楚州了。隻是這茫茫人海裡,我們如何與他相遇?”

柳柒垂下眼簾,濃密的的睫羽輕輕顫抖著:“他一頭白發,很好辨認的。”

司不憂拍了拍他的肩,溫聲說道:“彆多想了,先吃飯吧。”

接下來這幾日裡他們一直待在縣城沒有離去,城中巡防不斷,倒是順利抓捕了十來個潛進城的海寇。

陳小果在客棧裡待不住,索性當街擺起了攤,開始他的算命營生。

到了十月下旬,天氣愈來愈寒冷,柳柒體內餘毒未消,咳疾也日漸嚴重,孟大夫隻能給他加重藥量,如此方可得以緩解。

棠兒滿月那天秋陽正好,柳柒坐在搖椅裡曬著太陽,小孩兒趴在他的胸口熟睡,頭上戴著一頂精致的虎頭帽,正是七夕那日雲時卿從一位賣河燈的老嫗手裡得來的。

彼時慶州之亂已經平息,雲時卿偷偷帶著他出了安化縣城前往一處水澤放河燈,那天晚上,柳柒不顧禮義廉恥與他在野地裡廝混了整整一宿,將所有的包容與放縱都給了雲時卿。

往事曆曆在目,竟不想已經過去了小半年……

晌午的日光太過柔和,最是催人入眠,不多時,柳柒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時,似乎有人正往這邊靠近,他心生警覺,欲取刀自衛,然而雙眼卻像是黏附在了一起,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恍惚間,壓在胸口的重量遽然離去,柳柒清醒地意識到親骨肉被人抱走了,下意識想要奪回,可無論他如何奮力都難以睜開雙目,身體也如遭禁錮,動彈不得。

半晌後,他總算衝破了魘症,驚呼一聲“棠兒”。

司不憂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毛氈,走近後輕輕蓋在他的身上:“今兒風大,你敞開窗戶入睡,身體會受不住的。”

柳柒驚魂未定般吐出一口氣,司不憂笑道,“怎麼——夢見棠兒被人偷走了?”

自打離開京城後,柳柒就沒怎麼睡過安穩覺,幾乎每晚都受夢魘困擾,不得安寧。生完孩子後更是被傷口折磨了大半個月,少得好眠,就算吃了安神的藥也不見效。

孟大夫說他這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司不憂將孩子還給他,輕聲歎息道,“若是覺得此處悶,為師就帶你出去走走,如今孩子也滿月了,你不必整日都關在房間裡。”

柳柒道:“外頭四處都是朝廷的兵,我出去了也不安全,就在這裡歇著也挺好。”

司不憂在他身旁坐下,問道:“你和晚章以後有什麼打算,準備在何處落腳?”

柳柒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孩子,淡淡地道:“等找到他再說罷,我一個人拿不定主意。”

司不憂道:“不如你們跟我回紫薇穀,那兒倒是個避世之處。”

柳柒抬眸看向他,歉疚地道:“我曾向趙律白袒露過師門的事,他定然暗中派人調查過……師父對不起,怪我當初識人不清,輕信了他。”

司不憂不願談及趙律白,笑道:“那就隻能另謀出路了。”

眨眼便是冬月了,天氣更為嚴寒,好在潛逃的幾百名倭寇漸次落網,衛斂將他們斬殺殆儘,而後班師回朝,向新帝複命。

臨行前夜,他來到客棧同柳柒辭彆,止簡短交談幾句便離開了。

“衛大人——”衛斂轉身之際,柳柒似想起了什麼,忙叫住了他,“聽說此番抓捕海寇,周邊的山賊和流寇也出了一份薄力。”

衛斂道:“下官沒有為難他們。”

柳柒道:“這些人都是亂世中的流民,為求生存隻能落草為寇,今次助大人追剿賊子,可見秉性純良,心懷家國,若能將他們招安入伍,對於衛大人來說或許是有利的。”

衛斂常年冷如堅冰的臉上竟浮現出了一絲笑意:“柳公子都不是朝廷的人了,卻還記掛著百姓。”

柳柒也笑了笑,說道:“讓衛大人見笑了,草民不過隨口一提,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下官會酌情考慮的。”衛斂抱拳道,“公子保重。”

楚州戰事已平,出征海州的武威侯兼懷化將軍解同知也帶著捷報返回了汴京,蘇州、揚州等地的海寇業已除掉,曆時月餘,沿海幾地總算得到了安寧。

然而戰爭勞民傷財,海寇過境時燒殺劫掠損毀了不少屋舍,想要恢複往昔的繁盛,恐非短時間所能為之。

民間有諺雲,“九月霜降無霜打,十月霜降霜打霜”。過了十月之後,幾乎每個晴夜都會落霜,柳柒如今的身子骨受不得寒,逢霜夜便會咳嗽不止。客棧的條件比不得相府那般奢靡,房間內沒有地龍取暖,隻能依靠炭火增溫。

柳柒昨晚咳了一宿,孟大夫聽見動靜後忙起床給他熬了一碗藥,服過之後方才有所好轉,至天明時總算睡了過去。

棠兒已經滿月,白日的睡眠略有減少,晌午吃過羊乳後便不肯入睡了,一雙漆黑圓亮的眸子滴溜溜轉個不停。

日頭出來時白霜消散,氣溫逐漸轉暖,司不憂帶著孩子去客棧外逛了逛,孟大夫則留在此處照顧柳柒。

陳小果照舊將卦攤擺在街口,他把雙手攏入袖中,跺著腳在取暖。

居左的那位獨眼老婦正在為客人下餃子,見陳小果哈著白氣跳跳縮縮的,便招呼道:“小道長吃過了嗎?可要來碗熱湯暖暖身子?”

陳小果咧嘴一笑:“多謝婆婆,貧道不餓。”

他在此地擺了好幾日的卦攤兒,與周圍的小販都已混熟,且他脾氣好,大家都樂意同他打交道。

右邊那位賣胭脂的婦人不禁打趣:“道長每日給人算的卦都不甚吉利,眼見著都沒甚麼人願意來找您看相算命了,大冷的天兒,您何必在這裡遭罪?”

陳小果嘿嘿一笑:“俗語雲‘忠言逆耳利於行’,貧道給出的卦辭雖然不討喜,但問卜之人定會將此事記在心上的,一旦有了警覺便可規避禍端,貧道也算是積德積福了。”

晨間天氣冷,生意難做,大家閒來無事,都忍不住和他聊了起來。

話匣子一打開,陳小果便滔滔不絕,直言自己師承純陽呂祖一脈,並將呂祖觀誇得神乎其神,言其在前朝時是如何得到皇室的器重、戰亂時又是如何如何幫助朝廷度過危難等等,眾人聽得肅然起敬,至精彩處紛紛拍手叫好。

“呀——”

這時,不知是誰的一聲驚呼打破了氣氛。

陳小果循聲回頭,看向婦人道:“怎麼了?”

賣胭脂的婦人指著他的肩,哆嗦道:“好大、好大一隻蜘蛛!”

陳小果垂眸,見左肩上趴著一隻通體銀白、足有鳥蛋大的蜘蛛,頓時嚇了一跳,趕忙用拂塵將它掃落。

甫一落地,那蜘蛛竟腳下生風般爬動起來,眾人唯恐被它黏上,尖叫著四散離去。

陳小果本想為民除害,可那蜘蛛溜得太快,隻眨了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卦攤周圍頓時變得空曠寂寥,陳小果百無聊賴地坐了回去,再抬頭時,一抹紅衣悄然入目。

“小道長,奴家近來諸事不順,勞您給奴家算一卦。”那紅衣女子施施然坐下,眉眼間溢滿了笑。

陳小果猛一咯噔,腦海裡立刻迸出兩個字——妖!女!

不過瞬息間他又反應過來了,心下一喜:“雲——”

“道長算也不算?”紅衣女子打斷他的話,問道。

陳小果喜極而泣,答非所問道:“天爺啊,可算把你們給盼來了!”

夕妃慈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柔聲問道:“道長盼奴家做什麼呀?”

“不是……貧道……”陳小果趕忙挪開視線,試圖尋找另外的身影。

夕妃慈懶得逗他了,問道:“你家公子在哪兒?”

陳小果立刻指向左側那條街口:“往前走便是,風來客棧天字房第二間!”

【作者有話說】

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雲柳之間不會有刀了,甜蜜生活即將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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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故人又重逢

◎“一切聽從娘子的安排。”◎

柳柒又一次為夢魘所困擾, 醒來時頸側浮了層細汗。

他盯著帳頂兀自發呆,好半晌才起身下床,喝了一杯熱水壓下心頭的懼意。

屋內的炭爐燒得正旺, 窗戶微敞著, 日光透過縫隙灑在柳柒肩頭, 給他的月白錦衣鍍了一層金芒。

巳正時分, 銀霜悉皆消融,滿城薄霧也漸漸消散。孟大夫聽見房內傳來咳嗽聲,立刻將熬好的藥呈了進來:“公子怎就睡這麼一會兒, 可是又做夢了?”

苦澀的藥味兒在屋內蕩開, 柳柒擰著眉, 淡淡地點了點頭。

孟大夫輕歎一聲,道, “公子先吃幾塊糕點墊墊肚罷,這藥有些燙, 晾一晾再喝。”

柳柒應了他,又問道:“師父去了何處?”

孟大夫笑道:“棠兒吃了奶不肯入睡, 司先生便帶著他出去了。”

孟大夫叮囑幾句後就離去了,柳柒撿兩塊糕點細細嚼著,而後皺緊眉頭將漆黑的苦澀藥汁兒一飲而儘。

在客棧住了小半個月,他幾乎沒有出過這扇門, 止偶爾坐在窗前曬曬太陽, 聽著街道上人來人往的喧嚷聲, 倒也淺得解悶。

此刻孩子沒在身旁, 他甚覺無趣, 便披上鬥篷打開了窗, 坐進搖椅裡翻閱話本。

“砰砰砰——”

不多時, 門外響起了一陣叩門聲,他漫不經心地翻著書,說道:“進來。”

門扉輕輕被人推開,繼而有腳步聲邁入屋內。

冷風吹拂麵頰,撩動了兜帽下的鬢發,柳柒將它隨手撥開,溫聲道,“藥我已經吃了,孟大夫可還有彆的事?”

他懼苦,曾偷偷倒過藥,孟大夫擔心他故技重施,會時不時盯著些。

身後的腳步聲頓在原地,屋內寂靜如斯,落針可聞。

柳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來人並非孟大夫,不由警覺起來。他撐著扶柱自搖椅裡起身,回頭看去時,手中的書本倏然落地。

雲時卿玄衣白發,眼底盈滿了笑:“柒郎。”

柳柒如置夢境,難以辨彆眼前之人是真是假,視線逐漸模糊開來。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竟發不出半點聲音,雙腿也如同黏在了地板上,無法動彈。

雲時卿朝他走近,解釋道,“我以為你會留在揚州,辭官後便離京去尋你了。但叔翁說你和師父來到了楚州,這邊正逢戰亂,我就馬不停蹄趕了過來。可是人海尋人猶如大海撈針,我又不敢太過招搖,多虧了衛——”

“晚章……”柳柒撲進他的懷裡,哽咽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一直都在。”

雲時卿立刻摟住懷中之人,雙手止不住地發抖。

不過兩月未見,柳柒竟瘦脫了相,鬥篷下的身體幾乎摸不到半點肉。

他用了些力道,小心翼翼把人抱緊,眼眶驀然發熱,不禁落了淚:“柒郎受苦了。”

話說至此,他察覺到柳柒的肚子平坦空蕩,伸手摸了摸,顫聲問道,“孩、孩子呢?”

“棠兒已經滿月,師父帶著他出去了。”柳柒抬頭,視線凝在那頭銀發上,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麼這麼傻啊,為何要去跪長階?我明明給了暗示,你怎就不明白呢……”

雲時卿微怔,一邊替他擦拭眼淚一邊笑問道:“是衛斂告訴你的?”

柳柒沒有說話。

雲時卿啞聲道,“你可知你死在我懷裡的那一刻我有多絕望嗎?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的腦中空白虛無,我以為你恨我,恨我欺你瞞你、恨我曾經說過‘逢場作戲’,所以才會借我的手服下毒藥,讓我抱憾終生,帶著痛苦與愧疚活下去。”

柳柒的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斷搖頭,嘴裡重複道:“我沒有恨你,沒有恨你。”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雲時卿低頭親吻他的眼眸、麵頰和嘴唇,每一次觸碰都格外溫柔。須臾,他又問道,“棠兒不是這個月才出生嗎,為何會早產?”

柳柒道:“當初蠱毒複發,我讓孟大夫替我施針封住筋脈以防蠱氣擴散,後來遭遇海寇追殺強行運功動了胎氣,不得已之下便艾灸催產。”

雲時卿想起韓瑾秋曾說過的話,孩子出生時蠱蟲會撕裂宿主的腹部與胎兒一同破體而出,頓覺心頭苦澀,粗糲指腹撫過他的眉梢,啞聲問道:“很疼對不對?”

那些苦痛曆曆在目,柳柒卻搖了搖頭,一雙鳳目水潤含情,端的惹人憐惜。

雲時卿再度擁他入懷,兩人久久未言。

臨近午時,司不憂帶著棠兒返回客棧,雲時卿叩拜了他,旋即從師父手中接過熟睡的孩子,儘管動作生疏笨拙,可眼底的溫柔卻是掩不住的。柳柒耐心地教他如何摟抱孩子,兩人湊在一處說個不停,司不憂挪開視線,旋即掩上房門默默離去。

除了朱岩和夕妃慈之外,柳逢也在此行之列,他從揚州帶了許多糕點吃食,全是出自柳夫人之手,因天氣寒冷之故,大部分都保存得宜,僅有少數變了味兒,可棄之不食。

入夜之後氣溫驟降,柳柒吃過藥便入睡了,雲時卿靜靜陪了他半晌,轉而前往司不憂的房間,直到亥時方才折回。

燈花輕輕跳躍,在沉寂的寒夜裡炸出一聲清脆的油脂響,雲時卿在門口佇立良久方才舉步來到床前,視線凝在沉睡之人的身上,眼眶逐漸變得紅潤。

方才師父說了柳柒產子時所遭受的罪,他和棠兒俱都趟過鬼門關,最後能活下來,實屬神明庇佑。

雲時卿翻開柳柒的行李,皮影、狐狸和木偶全部被完好地保存著,然而其中那隻酷肖柳柒的木偶上麵卻留了幾個深深的牙印,正是他生子時所咬。

雲時卿強忍酸澀握緊木偶,半晌後適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放了回去。

銅爐內的炭火似乎快要燃儘了,溫度略降,柳柒於睡夢中擰緊眉梢,輕輕咳嗽了幾聲。

雲時卿立刻往爐中添進幾塊木炭,旋即脫鞋上床,鑽入被中把人摟在懷裡。

“晚章。”

他聽見柳柒呢喃了一聲,立即應道:“嗯,我在。”

柳柒把臉埋進他的頸側,很快便安靜下來。雲時卿收緊手臂,輕輕撫摸他瘦削的後背,“吵醒你了?”

柳柒搖了搖頭,甕聲道:“你離開之後我就醒了。”

雲時卿心頭一緊,柔聲哄道:“我不走了,你安心睡吧。”

柳柒貪戀他身上的熱意,不由環住他的腰,將身體貼得更緊了些:“你去師父那裡看棠兒了?”

“嗯。”雲時卿道,“師父說他要去執天教給你尋解藥,讓我們暫且安定下來,柒郎想在何處落腳?”

柳柒道:“離京越遠,趙律白就越是找不到我。隻不過如此一來,咱們都無法儘孝雙親了。”

雲時卿撫摸他的臉,溫聲道:“叔翁和叔母都希望你能平安活著,我爹娘亦是如此。你若想儘孝,等以後風頭過了,咱們再帶著棠兒回來便是。”

思索片刻,柳柒抬頭看向他,詢問道:“我想去塞外,你意下如何?”

雲時卿笑道:“柒郎決定就好。”

柳柒很快又皺緊了眉:“隻是如今天寒地凍,北邊的雪山很難翻越,況且棠兒還小,我怕他承受不了那樣的惡劣天氣,不如等來年春暖之後再北上罷。”

雲時卿低頭索要了一個吻:“一切聽從娘子的安排。”

柳柒紅著臉推開他的腦袋,說道:“那就先在這裡落腳,看看城郊是否有合適的空宅,暫且住上幾月。”

接下來這幾日裡,柳逢和朱岩四處奔波看選空宅,幾經盤比,最終在南郊挑了一所三進院,待一切都打點妥當之後,雲時卿遂攜柳柒、司不憂和孟大夫等人前往,如此也算安定下來了。

傍晚,柳柒將新購的幾冊話本搬去書房,見書桌上擺放著幾支畫卷,不由好奇走近。

觀摩半晌後,他偷偷拆開其中一支,畫卷展開時,一道湖色的身影躍然紙上,隻見那畫中人手握一柄烏木折扇,正靜坐在柳樹之下。

縱然隻有一道背影,柳柒也認出了畫上的人是誰。

愣怔幾息後,他又將另外幾幅畫卷展開,其上所畫,無一不是他。

雲時卿的丹青也曾名動汴京,年少氣盛時,他的畫幾乎成了各路文豪爭相效仿的上上之作,更有傳言稱中書令師旦曾豪擲三百顆東海珍珠換他的一幅牡丹圖。

可是自他入獄之後,京中便再無金陵雲郎的畫作,雲時卿的丹青逐漸成了一眾文人墨客的飯後談資。

柳柒撫過畫卷,心中不免有些苦澀。

正這時,緊閉的房門被人推開,他慌亂地卷起畫軸,長袖不慎拂落一支,畫卷滾開時,靜臥在貴妃榻裡的素衣孕夫悄然入目。

雲時卿腳步一頓,問道:“怎麼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柳柒將畫卷拾起,水波不興地道:“你未敲門便闖了進來,究竟是誰在做賊,一目了然。”

雲時卿沒想到他會倒打一耙,不由失笑:“好好好,柒郎說我是賊那我就是賊。”

柳柒將畫卷整理妥善,旋即抬眸看向他:“你何時畫的這些?”

雲時卿道:“想不起來了。”

柳柒收回視線,淡漠地道:“哦。”

雲時卿勾住他的腰,把人攬入懷中,細聲問道:“想知道?”

柳柒冷靜地道:“不想。”

雲時卿捏了捏他的腰,又問:“當真不想?”

柳柒忍住癢意,堅定地搖頭:“不想。”

雲時卿笑了笑,沒再逗他。

入夜後,柳逢將洗完澡的棠兒送入屋內,柳柒接過孩子,耐心地喂了半碗羊乳。

如今天氣愈發寒冷,夜裡降霜時柳柒便咳得厲害,雲時卿隻得將地龍燒至極盛,甚至另備了一隻炭爐,確保屋內暖如暮春。

棠兒吃完奶後開始打嗝,柳柒忙將他豎抱在懷,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我來吧,你去泡個藥浴,熱湯已經備好。”雲時卿接過孩子,說道。

柳柒點點頭,叮囑幾句後遂前往浴房了。

產子的虧空難以彌補,孟大夫想儘了辦法替他調理身子,藥浴便是其中之一。

泡完藥浴,他又用浸了凝露的熱水衝洗身子,回到屋內時,雲時卿正在往炭爐裡增添銀絲炭。

屋內熱意騰騰,即使隻穿一件中單也不覺寒冷。柳柒道:“已經夠暖了,彆再加了。”

雲時卿又往爐中加入兩塊炭:“馬上就好。”

柳柒來到床前,見榻上空蕩蕩的,便問道:“棠兒呢?”

雲時卿道:“給師父了。”

柳柒蹙眉:“這些日子都是我們在帶,你叨擾師父做甚?”

雲時卿道:“止叨擾一晚,明天便把棠兒接回來。”

默了默,柳柒來到他身旁,不由分說地將炭盒拿走:“彆再加了,已經很熱了。”

“好,不加了。”雲時卿放下鐵鉗,旋即將他打橫抱起,緩步走向床沿,“師父說你體內餘毒未消,今晚便給你疏解了罷。”

【作者有話說】

虐了太久,已經不太會寫這種日常了qaq有點卡文,抱歉嗚嗚嗚給大家發個紅包補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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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惡賊行惡事

◎“娘子做錯了事,當然得受罰”◎

夜裡又降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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