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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將萬字平戎策 森木666 72305 字 5個月前

131 欲將輕騎逐

◎“為了你和棠兒,我定會平安歸來。”◎

北狄大軍來勢洶洶, 兩萬餘人馬兵臨城下。

此次帶兵之人並非述律英,而是北院大王述律載厚,蕭煦國在蔚州時曾與此人交過手, 雖然其謀略不可與述律英相提並論, 卻也不容小覷。

北狄大軍把撞車運至城門外, 撞車上設以撞木, 鐵葉裹其首,可用於攻破城門或破壞城牆。

蕭煦國當即遣散百姓,並率兩千精兵嚴守內城門, 而蕭千塵則命弩手於城樓防守, 將攀登雲梯的敵人通通射殺。

攻城車上均有木槾, 完美地阻擋了鄴軍的箭矢攻擊,然而快速登上雲梯的敵人則因為缺少防備紛紛中箭死亡, 屍體從高空墜落,摔得血肉模糊。

饒是如此, 仍有不少北狄軍前赴後繼,在攻城車上的弩手掩護下不斷攀上城樓。

“咚——咚——咚——”

城門被撞車震得咚咚作響, 粗大的木栓似乎抵擋不住這樣的攻勢,鄴軍們便用身體堵住城門,承受著撞車的攻擊。

城樓上的弓箭手射殺敵人的同時也被北狄弩手投來的箭羽擊穿了身體,防禦一旦有了缺口, 敵軍便順利登上城樓了。

霎時間, 城樓上的廝殺聲震天響。

“大哥!”李戎一劍刺穿蕭千塵身後的北狄人, 焦急地道, “城門好像快守不住了, 我去幫父親!”

蕭千塵道:“不用, 他們暫時攻不進來, 你再去調一波弩手,順道把火油也運過來!”

“好,大哥你小心點。”李戎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轉身撤退離去。

攀樓的敵人愈來愈多,蕭千塵竭力死守,清俊的麵龐幾乎被敵人的鮮血濺滿,煞是猙獰。

正這時,一位登樓的北狄人突然倒戈,本該刺進鄴軍身體裡的長劍竟貫穿了北狄軍的咽喉,陣陣劍氣很快便將糾纏蕭千塵的人擊殺殆儘。

蠻夷善用刀,戰場上用劍者更是屈指可數,此人劍術卓然,絕非等閒之輩。

蕭千塵心下疑惑叢生,那人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視線,不由側首瞧來,一張熟悉的麵孔赫然入目。

“雲……”蕭千塵將到嘴的話咽了回去。

扮作北狄軍的雲時卿疾步走來,問道:“柳柒可在城中?”

蕭千塵道:“在。”

雲時卿道:“他在哪兒?我要去見他!”

蕭千塵道:“知府衙門。”

雲時卿迅速解掉身上的衣袍,握著劍奔下城樓。

衙署後院,柳柒正在研究新州的布防圖,棠兒則獨自趴在沙盤上刨沙,玩兒了半晌,他忽然抓一把細沙塞往嘴裡,柳柒眼疾手快地把他抱走,一邊抖落沙粒一邊道:“棠兒乖,不能亂吃東西。”

棠兒掙紮著想要再度撲進沙盤,柳柒迫於無奈,隻能把他送去孟大夫的房間。

剛邁出門檻,隻見一位白發青年迎麵走來,柳柒頓住腳步,眼底隱若有幾分震愕。

“柒郎!”雲時卿疾步走近,將他和孩子抱入懷中。

柳柒的眼眶驟然發熱,不待開口,鼻翼裡忽然嗅到一股子血腥氣,他立刻推開雲時卿,慌亂地去檢查他的身體:“你去了何處,為什麼我們在城中找不到你?是不是受了傷,嚴重嗎?”

“柒郎放心,我沒有受傷,身上染的是北狄人的血。”雲時卿握住他的手道,“新州封城之後我無法出城,又不敢暴露你的行跡,所以沒有向蕭千塵坦白。我在城中待了一天一夜,因擔心你的身體熬不住,便和朱岩想辦法出城了,誰料返回漠古爾時,賀蘭大叔卻說你們已經趕往新州了。

“不得已之下,我和朱岩又折回新州,正逢述律英調兵進攻,我便殺了一名北狄士兵混跡其中,趁著攻城的機會來到此地。”

柳柒暗鬆一口氣,旋即說道:“如今老侯爺的兵馬不足一萬人,恐怕抵抗不了北狄的十萬大軍。”

雲時卿道:“他們這次的目的不在於攻城,而是消耗,等老侯爺堅撐不住了,述律英便會帶兵攻下新州,而後招降老侯爺,或者……殺了他們父子幾人。”

述律英早已把此事告知給柳柒,他並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隻是蹙眉道:“現在唯有等朝廷派兵支援方能解危,也不知鄴軍何時才能抵達。”

雲時卿道:“我出去搬救兵。”

柳柒眸色微動,搖頭道:“不行……”

“如今新州被北狄團團圍住,任何人都無法離開此處,隻有我混入北狄軍中才能順利逃走。”雲時卿道,“新州城一時半會兒攻不下來,老侯爺和蕭千塵定能再撐上幾日,若我沒有猜錯,趙律白此次應該還會派衛斂出兵,但是汴京離這兒甚遠,就算衛斂的速度再快恐怕也趕不上。所以我隻能先去蔚州借兵。”

柳柒欲言又止,須臾後問道:“你一個人去嗎?”

雲時卿道:“朱岩在城外接應我,有他陪同,你就放心罷。”

柳柒垂下眼簾,似乎是同意了他的決定。

雲時卿從衣襟內摸出一枚瑪瑙吊墜,不由分說地塞進柳柒手裡:“這是述律英贈給棠兒的東西,你且收著,如果他真的攻進城內,此物或許能保你們父子平安。”

握住吊墜的手微微顫抖,柳柒抬眸看向他道:“你也要平安。”

雲時卿笑道:“為了你和棠兒,我定會平安歸來。”

說罷吻向他濕潤的眼眸,又頷首親了親棠兒的小肉臉,並從懷中拿出一隻羊偶遞給他,“這是父親給棠兒買的羊偶,棠兒好生拿著。咱們棠兒現在是個小男子漢,你要保護好爹爹,聽見沒有?”

也不知棠兒是否真聽懂了他的話,接過羊偶後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好”。

雲時卿依依不舍地看向柳柒,複又親吻他的手指,柔聲道:“我走了,你照顧自己,萬不可逞強應戰。”

柳柒握緊他的手,半晌後適才緩緩鬆開。

雲時卿迅速轉身,趕在自己後悔之前快步離開了知府衙門。

他回到城樓重新套上那件蠻夷的皮,並將滿頭白發仔細藏於盔帽下。衝上城樓的北狄兵已經被殺得七七八八了,述律載厚眯了眯眼,旋即鳴金收兵。

見雲時卿要順著雲梯離開此處,蕭千塵一把抓住他,質問道:“你要去哪兒?”

雲時卿道:“我留在城中也是坐以待斃,不如去蔚州搬救兵。”

頓了頓,又道,“勞煩蕭將軍替我照顧好柒郎和孩子,他身體不好,務必叮囑他好好吃藥,夜裡涼,得多燒點炭方能讓他安眠。另外——還請將軍授我調遣蔚州駐軍的軍令,否則以我一介庶民的身份,很難說服令弟。”

蕭千塵猶豫了幾息,旋即從衣襟內取出一麵令牌交給他,雲時卿揣好物什,轉身跳上雲梯一溜煙消失不見。

誠如雲時卿所言,述律英想與簫家父子打消耗戰,此番雖然隻派了兩萬大軍前來騷擾,卻讓蕭煦國折損了近千餘兵力,使得本就戰力貧瘠的鄴軍大為受挫。

蕭煦國父子命人把死傷的將士處理妥善,回到衙署時已近亥時。

聽見院裡有動靜,柳柒立刻從屋內走將出來,目光掃向眾人,發現李戎受了傷,胳膊上裹著厚厚一圈紗布。

蕭千塵道:“你還沒休息?是否需要再添些炭火?”

柳柒搖頭道:“不用了,屋內足夠暖和——你們傷得嚴重嗎?”

蕭煦國道:“戎兒受了點輕傷,我和泊舟都無礙。”

李戎抬了抬受傷的胳膊,笑嗬嗬地道:“我沒事,柳大哥彆擔心!”

他的手臂中了一箭,傷了筋骨,此刻逞強牽動傷口,頓時疼得齜牙咧嘴。蕭千塵半是心疼半是斥責地道:“大夫不是叮囑過你嗎,若不仔細調養,這條胳膊就廢了。”

李戎捂著胳膊不敢再亂動。

柳柒微微一笑,旋即隨他們來到主廳:“我今天見到雲時卿了,他混跡於北狄軍中,得知述律英要與侯爺打消耗戰。咱們現在兵力不足,經不起述律英的折騰,所以雲時卿決定去蔚州向幾位公子搬救兵。”

蕭煦國已經知曉長子授予雲時卿調兵令符一事,他道:“蔚州僅有五萬人馬,倘若述律英趁此機會聲東擊西,恐怕蔚州也會不保。”

“眼下隻有這個法子能解燃眉之急。”柳柒道,“圍魏救趙也好,聲東擊西也罷,隻要能熬過述律英的幾波攻勢等來援兵,我們才能得救。”

蕭千塵飲下半杯熱茶,蹙眉道:“今日一戰消耗了不少物資,眼下又得不到任何補給,長此耗下去對我們非常不利。”

眾人頓時沉寂下來,半晌後,蕭煦國道:“硯書,你留在城中不是個上上之策,老夫派人把你們送出去,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柳柒道:“這個時候我怎能棄眾人於不顧?更何況現在新州城外全是北狄大軍,即便是出去了,也不見得有多安全。”

蕭煦國猶豫地擰緊了眉,連稱謂也變了:“殿下……”

柳柒道:“侯爺應該知道我的脾氣,就算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絕不可能出城。”

蕭煦國無奈道:“老夫征戰數年,頭一回栽到黃毛小兒的手裡。”

此前駐守新州的元帥正是北狄北樞密使述律耶汗,此人傲慢狂妄,和蕭千塵交過兩次手,皆因為自大輕敵而戰敗,故而蕭煦國父子率兵抵達新州城外時,並未發現那麵代表述律耶汗的青色旗幟有何異樣,直到他們攻入城中,才意識到真正等候他們的居然是述律英。

這樣的伎倆柳柒曾在慶州一役中用過,當初趙律白和雲時卿在過馬川遇伏,他便是借著蕭老侯爺的名頭嚇退了回元大軍,沒想到述律英竟反其道而行之,用弱者來引誘強者。

柳柒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侯爺無需耿耿於懷。”

*

子時初,當值的士兵們昏昏欲睡,雲時卿避開巡衛潛出軍營,旋即隱入夜色消失不見。

今晚無星無月,夜風格外凜冽,他摸著小路往東南方行了兩裡,此處幽靜寂寥,杳無人煙,毫無生機可言。

雲時卿屈指吹響了口哨,不遠處立刻傳來一聲回應,片刻後,朱岩牽著兩匹馬往這邊趕來,謹慎地喚道:“少爺!”

雲時卿翻身上馬:“走。”

朱岩緊跟其後,問道:“柳公子和棠兒還好嗎?他們當真在城裡?”

雲時卿道:“他們很好,有老侯爺和蕭千塵在,不會有事的,我們先去蔚州,讓蕭老二和簫老三帶兵過來增援。”

新、蔚二州坐落於太行山與燕山之間,多崎嶇山路,夜裡甚是難行。主仆二人乘夜出發,途中幾乎鮮少停歇,直至傍晚方才趕到蔚州。

雲時卿將調兵的軍令呈給蕭煦國的次子簫楚逸,蕭楚逸雖然知道父親和兄長正身陷囹圄,竟不料情況比他預想中的還要糟糕,遂連夜調遣兩萬兵力與三弟簫韞生一道前往新州支援,一並裝載輜重上了路。

眼下僅剩四公子蕭君安與三萬人馬駐守蔚州,為防述律英分兵攻城,他不得不重新部署蔚州的城防,確保蔚州不會再丟失。

朱岩和雲時卿奔波了整一日,皆是疲憊不堪,他們匆忙用過晚膳便歇息了。四更時,雲時卿被外麵的巡邏聲攪醒,他迅速起身更衣前往校場,適逢蕭君安點兵,他便從旁默侯,直至點兵結束,蕭君安這才朝他走來,問道:“雲公子還有何要事?”

雲時卿當初在朝之時臭名昭著,即使他如今冒險送來新州的消息,蕭君安對他仍然沒甚麼好臉色。

雲時卿並未在意他的態度,不答反問:“進攻新州之前,你們可曾向朝廷請兵?”

蕭君安道:“沒有——聖命難違,父親不得不率兵北上。不過進攻新州之前父親送了一道急信回京,懇請聖上出兵支援,想必再過三五日就能等到援軍了。”

雲時卿蹙眉不語。

蕭君安側眸看向他,問道,“雲公子有何疑慮?”

沉吟良久,雲時卿道:“借我兩匹馬,我要回京。”

132 征人入京來

◎“柳柒沒死,他就在新州”◎

棠兒受了寒, 傍晚時突發高熱,不肯服藥也不願飲水,一直在哭鬨。

柳柒半哄半灌地給孩子喂了兩勺藥, 又耐心照顧到亥時方才逐漸退熱, 待棠兒睡去後, 他也精疲力儘了。

柳逢道:“公子, 今晚把小少爺交給我吧,我來照顧他。”

柳柒捏了捏眉心,疲憊地道:“棠兒生病時離不開我, 否則會哭得更厲害。”

柳逢幾思索片刻, 又道:“那屬下今晚就留在這裡值夜, 公子若是有什麼需求,儘管開口吩咐。”

柳柒應了他, 簡單洗漱一番便入睡了。

四更左右,棠兒不出意外又開始發熱, 起初他並未哭鬨,隻是精神有些萎靡, 可一旦喂藥時就開始哭喊,柳柒捏著他的鼻子強行灌入兩勺藥汁,繼而將他抱在懷裡溫聲哄著。

柳逢用濕毛巾仔仔細細替孩子擦拭脖頸和腋下,折騰了足足半個時辰才退了熱, 棠兒已經哭累, 不知何時趴在柳柒懷裡沉沉睡去了。

棠兒雖然已經睡熟, 可小手卻緊緊揪住柳柒的衣襟不肯放, 柳柒索性倚在床頭, 抱著孩子合上了眼。

柳逢替他拉上被褥, 又在他腰後墊了一隻軟枕, 歎息道:“我們當初就該留在漠古爾,這樣一來公子也不必和雲少爺分開了。”

柳柒道:“亂世之中,躲在哪裡都不得安寧,倘若我們沒來此處,就無人為老侯爺搬救兵,情況或許會更糟。”

柳逢忿忿地道:“當初公子就不該心軟救下述律英!”

柳柒道:“就算當初不救他,北狄還有其他人出戰。述律英求賢若渴,他為了招降老侯爺不惜放棄大好的攻城機會,倘若換了其他人,你覺得老侯爺和蕭將軍現在還活著嗎?兩國交戰,勝者為王,如今新州陷入這樣的局麵,隻能說是趙律白的失誤。”

若非他毀掉盟約進攻北狄,又強令蕭家軍繼續北上,便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局麵。

柳逢默了默,沒再說話。

棠兒這一宿都在斷斷續續地發熱,直至晨間方才有所和緩,用過早膳後,柳逢和陳小果便把他帶去街上頑耍了,留下柳柒在衙署裡安心補覺。

然而他們剛去街上沒多久,就傳來了北狄大軍再次進攻的消息。

今日攻城的將領依然是北院大王述律載厚,蕭煦國僅剩八千兵力駐守在新州城,對戰北狄的十萬大軍毫無勝算,故而隻能嚴防死守。

北狄此番攻勢淩厲,不像是在打消耗,而是意圖攻下新州。他們用上了投石車和火油,城樓的士兵難以抵禦,死傷無數,兩輛撞車也同時派上了用場,一刻不歇地撞擊著鐵樺木城門。

街道上的老百姓迅速收攤關肆逃往家中,陳小果和柳逢也不敢再外滯留,當即帶著棠兒返回了衙署。

“外麵是何動靜?”兩人剛邁入小院,便見柳柒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立於簷下,眉頭深鎖,麵色欠佳。

陳小果道:“北狄又在攻城,這次來勢洶洶,新州恐怕守不住了。”

柳逢驚駭地看向他,問道:“你算的?”

陳小果道:“我用眼睛看的!”

柳柒一言不發地折回屋內,片刻後再次走出,手裡竟多了一把精鐵鍛造的長刀。

柳逢立刻攔住他道:“公子您這是做什麼?您忘了雲少爺臨走之前的交代?”

陳小果趕忙把棠兒塞到他懷裡:“棠兒還有些不舒服,方才一直嚷著要爹爹,你還是先照顧照顧孩子罷。”

柳逢道:“公子若是擔心,屬下替您走這一遭,但請您務必留在此處。”

“還有貧道!”陳小果拍了拍胸脯。

柳柒點了點頭,說道:“好,你們務必小心。”

北狄軍不斷拉動投石車,一塊塊巨石從天而降,城樓上陳屍遍地,蕭家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很快又有將士替補而上,周而複始,生死更迭,血流成河。

除了投石車之外,塗了火油的箭矢也密密麻麻射了上來,饒是木槾也無法抵擋,簫家軍的旌旗與門樓皆被焚毀。

局勢已定,蕭千塵不忍將士們白白送死,當即下令眾人撤離了城樓。

“哢嚓——”

城門木栓不堪長久的撞擊,也在這一刻應聲斷裂,城門破開的那一瞬,北狄鐵騎紛至遝來。

“爹!”蕭千塵迅速趕來,與蕭煦國並肩作戰。

述律載厚入城之後並未下令攻擊,他勒馬立於人前,與手握長戟的蕭煦國遙遙對視:“簫老侯爺,您在新州已經困了五日,如今兵力與糧草都難以為繼,何必負隅頑抗呢?我們殿下非常賞識您,倘若侯爺願意入北狄,您在大鄴享受的榮耀與待遇,北狄將雙倍奉上!”

蕭煦國冷哼道:“莫非你們覺得我做過降臣,就一定會再次背叛天子投身敵國?”

“不是我們覺得——”述律載厚輕笑一聲,“是你們的陛下這樣覺得。”

蕭煦國眸光一凜,沉聲斥道:“老夫為大鄴鞠躬儘瘁,無論是太-祖還是先帝,都對老夫信賴有嘉,你休要在此挑撥離間!”

述律載厚麵上笑意不減:“本王有沒有挑撥離間,簫老侯爺心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蕭煦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五指漸漸收緊。

蕭千塵輕聲道:“爹,他在擾亂您的心神,切莫上當。”

蕭煦國道:“爹知道。如果雲時卿把消息帶到了蔚州,你二弟的人馬應該就快過來了,我們再和他周旋周旋。”

久經沙場的人最是敏銳,述律載厚或許察覺出了他們的意圖,此刻也不再囉嗦,遂下令道:“既然簫老侯爺不肯降,那就殺!”

一聲令下,廝殺又起,追隨簫家多年的將士們絲毫沒有怯戰之意,紛紛握緊手中長戟,與蕭煦國父子共同禦敵。

陳小果和柳逢趕到時兩軍已然交戰,他二人毫不猶豫地加入戰場,將近在眼前的北狄精騎逐個殺掉。

方才攻城之時死傷了近千人,鄴軍兵力再一次被削減,對戰北狄時明顯居於下風。述律載厚的人馬不斷湧入城中,蕭煦國不想再折損兵力,隻能節節後退。

就在這時,一名北狄先鋒打馬前來,對述律載厚道:“稟報將軍,城外來了一大批鄴軍,約莫有兩萬人!”

述律載厚蹙眉道:“兩萬?”

迎戰兩萬鄴軍,北狄不見得會敗,可如今他們置身新州城,於作戰極為不利,更何況城內還有幾千蕭家軍,述律載厚眼下的處境無異於腹背受敵。

思及此,述律載厚毫不猶豫地率兵離開了新州城。

城門內外陳屍滿地,鮮血幾乎將這座城池浸染,空氣中盈滿了鐵鏽的味道。

蕭煦國雙膝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地,手中的長戟尚在淌血,悉數滴濺在他的盔甲上。

“爹您怎麼樣了?”蕭千塵擔憂地蹲在一旁,“可是受了傷?”

蕭煦國無力地閉了閉眼,啞聲道:“我沒事,去看看其他兄弟們吧。”

半盞茶後,蕭楚逸和簫韞生縱馬入城,他二人越過滿地屍體來到蕭煦國身旁,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

蕭煦國看向次子與三子,蒼老的眸子裡漸漸恢複了些許光亮:“你們兄弟帶了多少人?”

簫韞生道:“兩萬。”

蕭煦國蹙眉道:“這麼多?倘若北狄殺回蔚州,你四弟如何應付得了?”

蕭楚逸道:“他們若是殺回蔚州,我們便趁機攻出去,更何況朝廷的援軍也快趕到了,北狄此時兵分兩路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言之有理。”蕭煦國暗暗鬆了口氣。

蕭千塵當即把父親攙扶起來,並讓兩位弟弟將他送回衙署,自己則留下來善後。

*

離開蔚州便進入了大鄴的領地,雲時卿為確保能與鄴軍順利會合,一直沿官道而行,從不敢抄近路走小道,這三天以來幾乎是不眠不休,跑死了足足五匹馬方才抵達太原。

朱岩擔心再這麼跑下去他和自家少爺都會命喪途中,來到太原後,他好說歹說才勸服了雲時卿,勉強歇了幾個時辰。

翻過太原便是隆德府,可是這一路上他們並未發現任何軍隊的蹤跡,雲時卿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那個可怕的猜測逐漸填滿了整個胸腔,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又往南行走了四百裡,主仆二人總算抵達了汴京。

他們從蔚州趕回京城隻用了七天時間,其間攏共歇了九個時辰,更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馬,抵達南熏門的那一刻,雲時卿終是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摔落下來,再次蘇醒已是第二日了。

眼下的環境甚是陌生,雲時卿顧不得去探究,當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頓覺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一般,動一下便鑽心的疼。他迅速穿上衣物離開此地,欲進宮麵聖。

剛邁出門檻,便見沈離自垂花石門下走來,兩人目光相對,沈離率先開了口:“大夫說你身體虧空得厲害,需要仔細調養。”

雲時卿忍著疼痛走將過去,問道:“衛斂在京中嗎?”

沈離點頭道:“在。”

雲時卿心中一緊,又問道:“陛下最近是否派兵北上?”

沈離道:“北方捷報頻傳,陛下怎會出兵?”

“捷報頻傳?”雲時卿的嗓音異常嘶啞。

見他鐵青著臉往外奔去,沈離一把拉住他,問道:“你去哪兒?此番又是從何處回來,怎弄成這副模樣了?”

雲時卿雙目赤紅,辨不出是情緒所致,還是近來太過疲勞的緣故:“蕭老侯爺在新州遇險,手底下的兵馬已不足萬人,現被北狄十萬大軍圍困在城內,怎會沒有消息傳入京中?朝廷為何遲遲不出兵支援?”

沈離頓在當下,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道:“什、什麼?”

雲時卿道:“送我進宮,我要麵聖。”

沈離當即安排馬車與他一同入宮,卻在宣德門外被皇城司禁衛攔住了。

當值的禁衛認得雲時卿,但他早在兩年前就已辭官離京,如今不過是個庶人身份,若無傳召,不得隨意進出皇宮。

沈離道:“雲時卿有要事求見聖上,還望大人行個方便。”

那禁衛拱手道:“沈尚書容稟,實乃規矩所在,卑職也不敢冒著殺頭的風險放一個平頭百姓入宮。”

雲時卿立刻取出一枚令符道:“簫侯爺被困新州,北方戰事告急,我奉鎮遠大將軍蕭千塵之命回京麵聖,若是延誤戰機,你就算長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鎮遠大將軍的令符做不得假,那禁衛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更何況此人是禮部尚書沈離舉薦入宮,若是出了什麼狀況,那也得由沈離擔著。禁衛當即放他二人入宮。

得知趙律白正在禦書房內,兩人迅速趕往此處,見到雲時卿時,趙律白有一瞬的訝異,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問道:“晚章離京之後便銷聲匿跡了,今日怎麼肯回來了?”

雲時卿沒和他繞彎子,開門見山地道:“新州戰事告急,簫侯爺曾送了一封急信入京,陛下為何不出兵增援?”

趙律白道:“什麼急信?”

雲時卿忍住怒意,平靜地道:“拿下蔚州之後鄴軍本該休養生息,然而陛下卻不顧將士疲憊,勒令大軍繼續進攻,是否早就已經料到簫侯爺會陷入險境?”

趙律白端坐在禦桌後,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

須臾,趙律白道:“沈尚書,你先出去。”

沈離猶疑地看了看他們,轉而躬身退下,隨侍的宮娥和內侍官也相繼離去,一時間,偌大的禦書房內僅剩雲時卿和趙律白,氣氛微有些膠著。

趙律白問道,“你今日進宮,就是來質疑朕的?”

雲時卿不答反問:“你早就收到了簫侯爺的急信對不對?是你將此事壓了下來,任由蕭家軍自生自滅對不對?你想害死他們對不對?!”

趙律白道:“蕭煦國是前朝降臣,又常年戍兵邊塞與蠻夷打交道,你讓朕如何放心?”

雲時卿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承認了,心中苦痛不已,目眥儘裂地道:“他可是太-祖皇帝的心腹,連先帝也要敬重三分,你為何如此多疑,要將功臣良將置於死地?”

“功臣良將?”趙律白道,“朝中可從不缺這樣的人,衛斂、解同知、歐陽瑜、段長邑,哪一個不是功臣良將?”

雲時卿道:“所以——你收複燕雲十六州是假,葬送十萬蕭家軍才是真。”

趙律白沒有應聲,幾息後說道:“既然晚章已經回京,那就安心留下來罷,陸相年歲已高,很快就要告老還鄉了,丞相的位置依然由你來坐。”

雲時卿知道了趙律白的秘密,他自然不會輕易放人離開。

雲時卿攥緊拳頭,雙目赤紅,他強壓心頭的苦澀與憤怒,繼而撩袍跪下,叩首道:“陛下仁德,心懷天下,懇請陛下派兵增援侯爺,否則就來不及了。”

趙律白道:“你已經知曉了朕的想法,何必再勸呢?”

雲時卿閉了閉眼,艱澀地道:“柳柒沒死,他就在新州,和侯爺在一起。”

趙律白驀地起身,幾步來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雲時卿道:“柳柒就在新州,懇請陛下出兵救他一命。”

133 金戈鐵馬疾

◎“你若真心尊我為太子,就聽我的話”◎

新州的戰火持續了四五天, 兩萬餘蕭家軍如今已折損過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十萬北狄兵也死傷了近四萬人。

然而北狄的支援速度極快,儘管損兵折將了好幾萬, 朝廷也能迅速補上虧空。

苦撐多日, 新州的兵力與糧草都在銳減, 卻始終沒有等到鄴軍的馳援, 恐怕用不了多久,這裡的所有人都會戰死沙場。

雲時卿去了蔚州之後並未回來,柳柒便知他是回京搬救兵了, 隻是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大半個月, 新州恐怕撐不到那個時候。

更何況……趙律白不一定肯出兵, 如今的局勢已經證明了他的決心。

又一場戰爭結束,蕭家軍死傷慘重, 不得已之下,蕭煦國隻能下令撤軍, 退至蔚州。

四月的天氣開始回暖,太行山和燕山的雪線早已消退, 隻是晝夜氣溫懸殊過大,柳柒的身體依然難熬,再加之餘毒的摧殘,他的嗜睡症愈來愈嚴重, 哪怕外麵戰火連天, 也止不住昏昏欲睡。

敵人暫時沒有追過來, 簫家軍得以喘息, 如今軍中的大夫不夠用, 孟大夫便主動投身軍營, 竭力為傷患診治。

這日正午, 蕭煦國父子正在用膳,一名將士急匆匆跑來,李戎本能地警覺起來,趕在來人開口之前問道:“北狄人又來了?”

那士兵連連搖頭:“不不不,城外有兩個人,說是要見侯爺。”

蕭煦國問道:“是什麼人?”

士兵道:“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紅衣女子。”

蕭煦國欲再相問,卻見柳柒從屋內走出,說道:“應是我師父回來了。”

司不憂前往蜀地為他求藥一事蕭煦國略有耳聞,聽他這麼一說,蕭煦國當即放下碗箸,起身道:“我去看看。”

柳柒和蕭煦國一道上了城樓,確認來者是司不憂和夕妃慈後,蕭煦國適才命人打開城門。

“師父!”柳柒自城樓而下,疾步走將過去,“您和夕姑娘這一路可還平安?”

司不憂下了馬,微笑道:“為師一切安好。回到漠古爾時得知你們來到了新州,便馬不停蹄趕了過來,沒想到這邊戰況如此嚴重,我猜測你定然隨蕭家軍撤至蔚州,這才與夕姑娘南下。”

餘光瞥見蕭煦國往這邊走來,司不憂當即迎了過去,拱手道:“蕭侯爺。”

蕭煦國仔細打量著他,須臾後回禮道:“久違了,司大人。”

兩人寒暄一番就返回了衙署,當天晚上,蕭煦國命廚子備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招待司不憂,他二人本該把酒敘闊,但如今戰事頻繁,蕭煦國為免酒後誤事,遂以茶代酒與舊人同飲。

敘談一番後,蕭煦國將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旋即對司不憂道:“眼下戰火四起,蔚州實在不是個棲身之所,司大人還是帶著殿下趕緊離開罷。”

司不憂正待開口,便聽柳柒道:“我不走,我留在此處並不會妨礙侯爺,更何況我們這一行人都會些拳腳功夫,必要時還能替侯爺殺幾個敵人。”

蕭煦國道:“殿下經曆過這麼多的生死,當知生命之可貴,如今你又有了一個孩子,倘若他有什麼閃失,老夫如何擔得起這個責任?而且……我們恐怕等不到援軍了。”

雲時卿已經入京,柳柒便信他一定能請來救兵,隻是如今的局勢並不樂觀,柳柒不敢輕易許下任何承諾,微頓幾息後說道:“新州和蔚州不是如今的大鄴能收取的,我們已經折損了這麼多兵力,不可再盲目犧牲了,如有必要,侯爺可撤兵至雁門關。”

蕭煦國苦笑道:“老臣已經放棄了新州,若是再退守雁門關,就意味著大鄴可欺,老臣不敢讓朝廷蒙羞。”

“朝廷……”柳柒垂下眼簾,將眸中的情緒悉數掩蓋,“侯爺還是為自己做些打算吧。”

蕭煦國道:“老臣的打算便是送殿下離開這裡。”

柳柒堅定地搖了搖頭。

司不憂道:“硯書的性子瞧著溫順,實則擰得很,侯爺勸不動他的。”

蕭煦國無奈地歎息了一聲,而後便不再相勸。

是夜,司不憂回房時見柳柒屋內還亮著燈,於是調轉步伐走了過來,叩門道:“硯書,你睡了嗎?”

屋內頓時有腳步聲靠近,柳柒打開門扉道:“剛把棠兒哄睡,師父進來說話罷。”

“沒什麼大事,不用進來。”司不憂道,“執天教的教主已經易位,新教主讓我轉告你,今年年底他定會將解藥交到你手上。”

柳柒微怔,沒想到解蠱的藥居然有了眉目,眼底不由浮出一絲喜色:“多謝師父。”

司不憂笑道:“你我之間何必言謝?天色不早了,快些入睡。”

柳柒道:“嗯,師父也早點歇息罷。”

鄴軍退守蔚州後,北狄罕見地沒有追殺過來,蕭煦國自然不敢放鬆警覺,命令手下士兵加緊巡守,隨時應戰。

李戎手臂上的傷雖然已經恢複了七八成,但是對於操持長戟來說還是頗為費勁兒,這些天一直留在衙署操練,未有懈怠。

棠兒已經和簫家的幾位叔伯混熟了,得閒時他們都樂得陪他頑耍,此刻見李戎舞刀弄槍,棠兒當即邁著小短腿跑了過去,嘴裡喚著“浮浮、浮浮”。

他年紀小,口齒不甚流利,“叔叔”這樣的稱謂總被他喊成“浮浮”,李戎已經習慣了棠兒這樣稱呼自己,遂扔下長戟將他抱了起來:“棠兒快快長大,以後叔叔教你武槍好不好?”

棠兒用力點頭,應道:“好!”

李戎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問:“叔叔的槍法是不是很俊?”

棠兒不知“俊”為何意,下意識點了點頭。

“你的槍法是眾所周知的差勁,怎麼——還想從一個稚子的嘴裡討到認可?”蕭千塵不知何時來到了院內,正抱臂倚在簷下的柱子旁。

李戎回頭看向他,不滿地道:“我手傷未愈,使不出完整的槍法也是情有可原。”

蕭千塵笑道:“彆狡辯了,你以前沒受傷的時候也是這樣,還是好好練習劍術罷,否則會被你四哥嘲笑的。”

李戎還想辨彆,正逢柳柒從屋內走出,蕭千塵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劍術也學不好,那就學學刀法吧,你柳大哥的刀法堪稱一絕,以後或許可以向他請教請教。”

柳柒打趣道:“你們方才的話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若想吵架千萬彆拉上我,我是無辜的。”

蕭千塵搖了搖頭,旋即來到李戎身旁,逗了逗他懷裡的孩子,幾息後問向柳柒:“你以後有何打算?”

柳柒道:“等戰事平息下來再說吧,晚章此番入京搬救兵,必然會和趙律白產生交集,也不知是否會暴露我的行跡,若讓趙律白知道我還活著……”

蕭千塵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神色驟然變得淩厲:“你輔佐他七年,又是他的堂兄,他為何要把你逼上死路?”

世人隻知柳柒死於皇城司的大獄多半是因為皇權之故,卻不清楚趙律白對他的那些心思,因此在大家看來,柳柒之死定是因為他的太子身份,無關其他。

畢竟——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大多數帝王慣用的手段。

柳柒不想解釋太多,含糊道:“都是些往事,莫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便是。”蕭千塵從李戎手裡接過棠兒,將他一把舉過頭頂放在了脖子上,“今日街上有雜耍,我帶棠兒出去走一走。”

柳柒笑道:“那你可得看仔細了,若是把孩子弄丟了,我惟你是問。”

“知道了知道了。”蕭千塵擺擺手轉身離去,順道把李戎也叫了去。

眾人又在蔚州待了兩天,朝廷的援軍遲遲不來,倒是等到了浩浩蕩蕩的北狄大軍。

四月初八這晚,衙署後院忽然傳來一陣動靜,柳柒於睡夢中驚醒,迅速披上外袍來到院中,見簫韞生和蕭君安穿著盔甲往外奔去,立馬叫住他們問道:“發生何事了?”

簫韞生道:“北狄夜襲,已有幾萬人馬來到了城外,我與四弟出城協助父親和大哥。”

此役是由述律英親自掛帥,他率領八萬大軍來到蔚州城外,與簫家軍碰了麵。

蕭煦國父子六人齊上陣,憑借四萬餘兵卒與北狄苦戰了三天,在這三天時間裡,柳柒沒有見過簫家任何一個人,他被困在城中無法出去,隻知城外戰火連天,卻不清楚戰況究竟如何了。

直到第五日淩晨,總算傳來了捷報,道是老侯爺用兵如神,將述律英的八萬精騎殲殺了七成,所以他不得不暫時退兵。

柳柒問道:“我們還剩多少人?”

那士兵垂下腦袋,輕聲應道:“兩萬。”

柳柒眼前一黑,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四萬餘人馬折損了一半,如今僅剩兩萬了!

可老侯爺原本有十萬蕭家軍啊。

他們是大鄴朝戰無不勝的象征,是說書人引以為傲的英雄。

但是現在,隻剩兩萬人活著……

戰爭並未結束,述律英撤兵不久,北狄又增派四萬精騎前來支援,苦戰了大半年的蕭家軍漸漸不敵。

士兵不知往城內送了多少消息,彙報給柳柒的數目也愈來愈少,最後一次送消息入城時,士兵還帶回了蕭煦國的口令:“鄴軍隻有五千人了,無法與北狄相戰,侯爺特命小人向殿下傳話,讓您儘快收拾行李出城,隨蕭家軍一同撤回雁門關。”

柳柒心如刀絞,他帶上柳逢等人出了城,與蕭家父子會和。

幾日不見,蕭煦國似乎蒼老了不少,鬢角的白發越來越明顯了,他並未對柳柒多說什麼,而是命人開路往雁門關撤退。

北狄的追兵緊隨其後,蕭楚逸和蕭千塵帶領一千餘人墊後,利用山路險穀的便利擊退了不少北狄軍。

然而就算蕭家軍再能戰,如今的他們終究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眼見雁門關在即,可是蕭煦國的兵已不足兩千。

山路崎嶇,馬車行進速度極快,棠兒這一路都趴在柳柒懷裡鮮少動彈,此刻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抬頭時發現柳柒雙目通紅,便軟聲喚道:“爹爹,爹爹。”

柳柒將他緊緊抱住:“爹爹在。”

棠兒揪了揪他的衣襟,又喚了幾聲爹爹,似是在寬慰他。

兩日後,眾人總算抵達了雁門關,柳柒入關後卻發現身後的鐵騎聲儘數消失,他立刻叫停馬車跳了下來,卻見蕭煦國父子以及一眾精兵都佇立在雁門關外目送他離去。

柳柒怔了怔,把棠兒塞進陳小果懷裡後疾步奔去,問道:“侯爺,您這是何意?”

蕭煦國翻身下馬,對他道:“殿下入關之後便自行離去吧,老臣及犬子們留在此處,誓要將胡騎賊子誅殺殆儘。”

“你們隻有兩千人,如何殺敵?”柳柒的聲音有些顫抖,“既然已經撤回了雁門關,那就入關再說,我不允許你們留在這裡送死!”

蕭煦國笑道:“老臣若是戰死在此處,就不算丟了大鄴的臉,也足以證明大鄴不可被隨意欺負。”

“荒唐!”柳柒怒道,“你這是愚忠!你若真心尊我為太子,就聽我的話,即刻撤兵回關!”

蕭煦國的神色異常堅定,與他對視幾眼後忽然扔下長戟跪了下來,蕭家五子以及身後的所有將士們也在這一刻全部跪下,蕭煦國道:“殿下錯矣,老臣並非愚忠,也不是為了朝廷死戰。”

柳柒啞聲問道:“那你是為了什麼?”

蕭煦國道:“老臣是為了守住太-祖皇帝的江山,也是為了太子殿下您。”

“我不需要你這樣做!”柳柒嘶聲道,“侯爺,我命令——不,我求你,我求你帶兵入關好不好?”

蕭煦國還想再說什麼,見司不憂也下了馬車朝這邊走來,便對他道:“司大人,殿下不可以再有事了,請您務必保護好殿下和棠兒。”

柳柒張了張嘴,正要開口駁斥蕭煦國,忽覺左肩一麻,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聽見司不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會的,侯爺保重。”

134 血戰雁門關

◎“柒郎,我們回家。”◎

柳柒被司不憂封住穴道強行帶回了馬車裡, 他清楚地聽見雁門關的鐵門正在徐徐合攏,悶沉的聲響如鼓槌般叩擊在心頭,幾欲將他的五臟六腑震碎了。

司不憂心底亦不好受, 他艱澀地閉了閉眼, 對柳逢道:“走吧。”

陳小果看向那道即將合攏的鐵門, 蕭家軍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怔然間, 他想起了昨日觀星時算的那一卦——行路難,荊棘重,出門逢凶皆不順, 名利兩般不由人, 十死無生。

此為坎卦, 大凶。

蕭煦國父子並非愚忠,他們有的是機會退回雁門關, 然而古話有雲,“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當今皇帝鐵了心要除掉他們, 就算他們僥幸逃過了這一劫,日後也不會好過,甚至還會背上怯戰的罵名。

這對武將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寧死,也不可屈。

“道長, 該走了。”柳逢的一聲吆喝打斷了陳小果的思緒, 再回神時, 鐵門已然閉合。

他訥訥地跳上車轅, 駕著馬車往前駛去。

柳柒被封了兩處穴道, 不能動亦不能言, 棠兒趴在司不憂的肩上望著他不斷地喊著“爹爹”, 柳柒無法回應,眼眶濕潤微紅,額角青筋也猙獰畢現。

馬車轆轆前行,早已將雁門關拋諸身後。司不憂側首看向柳柒,語重心長地說道:“為師知道你難受,可你心裡應該清楚,今日這樣的困境皆因那個昏君而起,他不想放過老侯爺,就算他們退回雁門關了,皇帝也會找其他的理由戕害蕭家。君臣之間一旦有了猜忌和嫌隙,必生殺戮。

“權利這個東西,能殺人,也能救人。而你沒有權利,就誰都保護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上位者濫殺無辜,殘害忠良。”

柳柒的眼瞳布了滿血絲,嘴唇劇烈顫抖。

司不憂歎息了一聲,將亂爬亂動的棠兒緊緊抱住,又道,“以往我總在想,你這種性子的人為何要生在帝王家?當權者個個都心狠手辣,你的心軟和他們格格不入,善良也隻會給自己帶來不幸。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柳柒不可否認師父說的話,如果當初他不顧舊情將趙律白的所作所為昭告天下,便不會有後麵這些事發生,他的寬容和仁慈反而成了趙律白變本加厲的籌碼。

可是現在後悔又有何用?

柳柒倒行逆施,將體內真氣悉數打亂,良久後,他終於衝破穴位的禁錮,身體恢複行動之際也吐了一口鮮血。

“硯書?!”司不憂驚駭地看向他,“你怎麼能——”

話音未落,便見柳柒衝出馬車,身體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官道上。

“硯書!硯書!”

馬車沒能及時停下,司不憂的呼喊從身後傳來,柳柒卻恍若未聞,從滾滾黃土中爬了起來,瘋怔般往回跑去。

關外塵土飛揚,北狄的七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向雁門關挺進。

蕭煦國和二子、三子、四子常年鎮守雁門關,曾在這裡曆經了數十場戰役,早已對此地了如指掌。眼下他們雖然隻剩了不足兩千的兵,但蕭煦國一如既往地沉著,利用各處關隘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設下防守點。

“爹,東麵山口已經布下了巨石陣。”蕭楚逸道,“那些石頭還是兩年前準備的,沒想到會在今天派上用場。”

蕭煦國點了點頭,回頭對蕭千塵道:“雁門關的地勢對你和戎兒來說頗為陌生,你們兄弟倆就跟在我身邊正麵迎敵吧,楚逸、君安以及韞生則帶兵前去設伏,若是敵不過就儘快撤回,莫要戀戰。”

三子齊聲道:“是!”

一兩千的將士對抗七萬北狄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好在長城外麵地勢險峻,蕭煦國還能再抵抗一段時間。

不多時,述律英的赤色旗幟出現在眾人視野裡,浩浩蕩蕩的北狄鐵騎正迅速朝這邊趕來。

入關途中要經過一處狹隘的山口,此處隻容得下一輛戰車通過,蕭楚逸等人便是在這裡設下了巨石陣,等候敵軍的到來。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北狄大軍仿佛早有準備,在他們投石之前就已架起了木槾做防禦,蕭君安蹙了蹙眉,看向蕭楚逸道:“二哥,他們怎麼知道此地有埋伏?”

蕭楚逸道:“述律英此人年紀雖小,但他自幼熟讀兵書,對中原的各處關隘和軍隊都略有了解,自然知道我們會在這裡設伏。”

簫韞生道:“趕在他們過來之前投石吧,就算傷不了人,也能阻止戰車的攻進。”

蕭楚逸點頭道:“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倘若他們敢清路障,便將其射殺。”

說罷下令山上的將士們鬆開閘閥放下滾石,巨大的青石自黃沙土坡上滾落,聲響震天,仿佛整座山體都在顫動。

然而滾石數量有限,弓弩亦不足以對抗數以萬計的敵軍,擋路的巨石很快便被清理殆儘,簫韞生等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北狄大軍繼續前進。

“撤退!”蕭楚逸不得不下令退兵,回到蕭煦國身旁與他共同迎敵。

半盞茶後,述律英率領大軍進入了舒家坳,與駐守峽口的蕭家軍遙遙相望。

蕭煦國早過了花甲之年,長達半年的作戰幾乎耗儘了他的體能,盔帽下的頭發已然發白。然而歲月不掩錚錚鐵骨,他緊握長戟守護大鄴疆土的模樣一如年輕時那般巍然。

述律英勒馬止步,目光凝在那麵破損的“簫”字軍旗上,朗聲說道:“簫侯爺,前方便是雁門關,若您退出關外,可免於一死,亦或是歸降北狄,封王受賞,流芳百世。”

蕭煦國道:“你已經追到此地了,還不明白老夫的意思嗎?”

述律英道:“本王敬您是位英雄,所以才百般勸降,若您執迷不悟,就莫怪本王不留情了。”

關外的風格外凜烈,吹動旌旗嘩嘩作響,連同盔帽上的紅纓也在獵獵翻飛。蕭煦國眯了眯眼,問向身後的一眾將士:“今日一戰,十死無生,你們當中可有誰願意歸降北狄,自此享受高官俸祿,榮華一生?”

將士們身上的盔甲被一層金芒籠罩,仿佛平添了幾許剛毅之色。

老侯爺的問話沒有得到任何一人的回答,幾息後,蕭煦國又問,“諸位是否願意與老夫死戰禦敵?”

“守衛疆土,萬死不辭!”

“守衛疆土,萬死不辭!”

“守衛疆土,萬死不辭!”

明明此處隻有一千多個將士,可洪亮如鐘聲的回話卻響徹了整個山坳,一陣陣地灌入述律英的耳朵裡。

蕭煦國笑道:“我們簫家軍沒有一個孬種,述律殿下,請戰——”

述律載厚蹙了蹙眉,對身側的少年道:“殿下,出兵罷。”

述律英繃緊下頜,喉結滾了又滾。

今日進攻雁門關的北狄大將除了述律載厚之外還有兩員猛將,他們曾是北狄統一草原七部的主力,驍勇善戰,果敢威猛。

見他心生猶豫,另外一位將軍道:“殿下趕快下令吧,前方就是雁門關,鄴軍隨時都會打過來,今日若不除了簫家父子,他日這些人就會攻破臨潢府,踏滅我們整個草原!”

述律英握緊韁繩,銳利的眼眸裡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幾位將軍齊齊催促著他,半晌後,述律英啞聲道:“殺。”

一聲令下,北狄大軍呼嘯而來,蕭煦國吩咐眾人迎戰,山坳裡很快便漾開了廝殺聲。

永安後蕭煦國歸降建德帝之前曾是前朝名將,剛過弱冠之年就已積下了不朽的戰功。歸降大鄴後,他奉建德帝之命出征大夏國,在玉門關外三次擊退敵軍,被世人尊稱為“戰神”。

其長子蕭千塵便是在玉門關出生的,他的母親臨產之前還在隨軍作戰,產子時正值沙暴,蕭煦國一拍腦門便給他起名為“千塵”。後來他春闈落榜隨父出征,累下戰功後就與義弟李戎駐守在玉門關。

另外幾子的戰績雖不如他這位兄長來得豐厚,卻也是能過獨當一麵的良將。

本該享萬世功業的簫家軍,卻在出征北狄收複燕雲十六州時損兵折將,如今又受困於這一處山坳之中,與七萬敵軍浴血奮戰。

時至此可,述律英已經不需要排兵布陣了,他隻需要耐心地等待就能將簫家父子六人耗死在這裡。

可他沒想到的是,負隅頑抗的蜉蝣也能在臨死之前傾儘全力,大有撼樹之姿。

衝鋒陷陣的北狄軍漸次倒下,很快又有新的血液充斥其中,與筋疲力竭的蕭家軍拚殺。

舒家坳內陳屍滿地,一千多名蕭家軍僅剩了不到百人,而浩浩蕩蕩的北狄大軍竟已死傷過萬!

述律英不再進攻,而是命人布下箭陣,冷銳的箭矢直指向渾身浴血的蕭家軍。

“保護侯爺和公子們!”人群中不知是誰開了口,傷痕累累的將士們頓時排成數列,圍擋在了簫家父子身前。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來,山坳裡很快就響起了悶沉的“噗噗”聲。

——那是箭羽貫穿□□時發出的聲響。

最前列的將士逐一倒下,而北狄人的箭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緊接著,又有一列將士倒了下來。

第三列……

第四列……

司不憂卸下馬車的馬匹,載著柳柒返回至雁門關。

柳柒倒行逆施衝破了穴道,與體內的餘毒起了衝突,司不憂若再強行把人帶回,隻會讓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不得已之下隻能陪他同往。

馬兒嘶鳴一聲後停了下來,柳柒迅速下馬對守關的將領道:“開門,開門放我出去!”

那將領方才授了蕭煦國的命令,讓他嚴守關門,不可放柳柒出關,所以對於他的懇請充耳不聞。

柳柒求了幾聲未果,毫不猶豫地奔向了城樓。

司不憂緊隨其後,本以為他想在此處查看關外的狀況,哪成想柳柒上了城樓後縱身一跳,竟從數丈高的長城上一躍而下。

“硯書!”司不憂臉色蒼白,不做他想地施展輕功也跳了下去。

柳柒落地時並未受傷,他腳不停歇地往來時路跑去,塞外的風呼嘯入目,刺得他眼睛生疼。

約莫一盞茶後,他來到舒家坳的入口處,還未進入山坳,就有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撲了臉來,幾欲讓人作嘔。

他不敢設想前方戰況如何,卻也知曉一兩千人對戰數萬敵軍的勝算有多低。

雙腿已經疲累到沒了知覺,柳柒麻木地、機械地朝前奔去,直到看見了滿地橫屍,他終是難忍痛苦跌倒在地。

萬千北狄軍前,僅剩六人還活著。

述律英終是不忍殺掉簫家父子,遂停止了射殺,眼裡透出幾分悲涼。

蕭煦國傷痕累累地立於滿地屍體之中,次子蕭楚逸與四子蕭君安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神色異常從容。

述律英張了張嘴,正要下令撤軍,卻在這時發現一道湖色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裡,極目瞧去,正是去而複返的柳柒。

柳柒跌倒在地,但已經爬不起來了,他遠遠地望向這邊,嘶聲力竭地喊道:“述律英,不要殺他們!不要!”

蕭煦國父子齊齊回頭,臉上俱露出了震愕之色。

述律載厚見述律英起了動搖之心,此刻也顧不得僭越,朗聲下令道:“放箭!殺了他們!”

述律英還未來得及出聲製止,身旁的弓箭手們已經鬆開了弓弦,將手中箭羽悉數射了出去。

“不要——”柳柒的聲音陡然變得嘶啞,視線也被水霧模糊了去,他抓住地皮試圖往前爬行,可身體卻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般癱軟在此,難以挪動分毫。

密密麻麻的箭羽貫穿了蕭煦國的身體,他身旁的蕭楚逸、簫韞生和蕭君安也同樣被萬箭穿心。

李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了蕭千塵,為他擋下了長箭的攻勢。

蕭千塵趔趄後退了好幾步,眼前一片空白,雙耳也如同失聰,再難聽見半點聲響。

他被李戎撲著往後倒去,所有的箭矢都射在了李戎的身上。

“哥哥……”李戎張了張嘴,鮮血如柱湧出,全落在了蕭千塵的臉上,“哥哥不要……不要推開我,好好……好好……活著……”

那一刻,蕭千塵的世界仿佛死掉了,他的眼角不斷有淚水在溢出,餘光所及之處,父親與另外三位弟弟的身體仍舊巍然佇立。

隻是,他們的身體裡都插滿了箭,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喚他一聲“泊舟”,或者“大哥”。

不……

不……

不……

柳柒如同失了聲,喉嚨裡再難吐出一個字來,他無力地爬行著,直到司不憂趕來將他扶起,他才又活了過來,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

述律載厚還想下令殺掉柳柒,卻見述律英忽然拔刀架住他的脖子,怒吼道:“誰允許你發號施令了?!”

述律載厚憤憤地看向少年,沒再說一句話。

“侯爺……侯爺……”柳柒來到蕭煦國身前,視線落在那幾雙未能合上的眼眸上,眼淚如決堤般溢了出來。

他撲通一聲跪在蕭煦國身前,掩麵慟哭。

司不憂擔心北狄軍對柳柒不利,便緊緊地擋在了他的身後。

山坳裡的風無休無止,捎來了春的溫暖,卻拂不儘這漫山遍野的血腥氣。

述律英沒有撤兵,亦未再下殺令,止靜靜地看向那道瘦削的身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麵隱隱傳來了顫抖的動靜,司不憂滿懷希冀地看向雁門關的方向,不出片刻,“鄴”字軍旗赫然入目。

“是大鄴的援軍!”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喝。

衛斂率領十萬援軍出了雁門關,直奔舒家坳而來。

他的視線掃過滿地的屍體,最終凝在那幾道插滿了箭,卻沒有倒地的身影之上。

衛斂眼眶一熱,沉聲道:“給我殺!”

千軍萬馬自柳柒身旁疾馳而過,濺起的塵土裡滿是血的味道。

恍惚間,一匹駿馬在他眼前驟然停下,震天的廝殺聲裡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柒郎!”

雲時卿自馬背上一躍而下,俯身擁他入懷,“柒郎,我們回家。”

135 幽夢何匆匆

◎“趙律白,你不配做皇帝!”◎

柳柒渾身抖如篩糠, 明明悲痛欲絕,可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雲時卿不斷地安撫他, 他卻什麼也聽不見。

司不憂抬手合上蕭煦國的雙目, 手握長戟的老人終是在這一刻倒了下去。

述律英的七萬大軍在方才對陣蕭家軍時就已折損了近萬人, 此刻麵臨衛斂的精兵自是無法抵擋, 更何況舒家坳地勢狹窄,若於此地久戰,無異於甕中捉鱉。

述律英當機立斷地下令撤兵, 可衛斂卻並不打算放過他們, 率兵追了上去。

“我來晚了……”雲時卿抱緊柳柒, 哽咽道,“對不起柒郎, 對不起……”

他來得並不晚,從蔚州返回汴京隻用了七天時間, 調動大兵之後又隻用了不到十天的時間便趕來雁門關了,這是前所未有的行軍速度。

但對於簫家軍來說, 還是太晚了。

柳柒無力地搖了搖頭,恍惚間,餘光似乎瞥見身旁的屍體動了一瞬,他驚詫地轉過臉去瞧, 一隻浸泡在血泊裡的手在微微顫抖, 柳柒仔細一瞧, 李戎身下那人似乎還活著, 他趕忙爬過去小心謹慎地拉開李戎, 蕭千塵渾身浴血, 臉龐也被血跡染透, 慘不忍睹。

可那麵寬闊的胸膛正劇烈起伏著,彰顯著活氣。

“泊舟!泊舟!”柳柒胡亂地抹去他臉上的血,啞聲道,“你還好嗎?哪裡受了傷?來人……來人!”

雲時卿立刻叫來幾名將士把蕭千塵抬離此處,一並載著柳柒返回雁門關。

十萬鄴軍浩浩蕩蕩地衝出了雁門關,空氣中的塵土久久未散。

雲時卿察覺到懷中人的身體仍在發顫,不由喚了一聲“柒郎”,柳柒微微抬眸,瞳底映著塞外的餘暉,像火,亦像血。

他忽然開口,問道:“在此之前,趙律白為何不出兵?”

雲時卿道:“右相弄權,趙律白對侯爺起了猜忌,他們便聯手置侯爺於死地。”

“右相?”柳柒蹙眉,“右相不是解同知嗎,他怎會……”

雲時卿道:“他本是武將出身,與侯爺的權利有莫大的衝突,如今朝中的兵權有半數在他手上,一旦除掉蕭家軍,就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了。”

柳柒萬萬沒想到,曾經不願參與任何黨政之爭的武威侯竟然有如此之大的野心,而他當年甚至極力撮合解家女和趙律白。

許是猜到了他心裡所想,雲時卿道:“解同知權利加身忘了本心,與柒郎無關,柒郎莫要因此而自責,畢竟人心是最容易生變的,誰也控製不了。”

靜默幾息,柳柒問道:“趙律白後來為什麼又派衛斂出兵支援?”

雲時卿道:“因為我告訴他你還活著,和侯爺他們一塊兒被困在了新州城,他為了你才肯出兵。”

柳柒此刻心底隻剩下無儘的悔和恨,趙律白對他的那些齷齪心思幾乎讓他作嘔。

兩人剛過了關門口,蕭千塵忽然從燈架上滾落下來,而後瘋狂往回奔去,柳柒和雲時卿見狀當即從馬背上跳下,快步攔在他身前。

“你要去哪兒?”柳柒抓住他的雙臂道,“你身上有傷,先讓孟大夫替你包紮止血。”

蕭千塵訥訥地看向他,張了張嘴,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柒強忍苦澀,正欲開口,卻聽蕭千塵道:“我爹和弟弟還沒有回來,他們在舒家坳等我,戎兒方才還為我擋了箭,我不能把他們丟在那裡。”

他的盔甲上滿是黏糊的血,柳柒的手指微微發顫,幾次都未能抓住,嗓音也沙啞得厲害:“侯爺他們已經……”

話音未落,但見七八名將士抬著蕭煦國等人的屍體往關內走來,蕭千塵怔怔地凝望著,眼眶驟然發紅。

他推開柳柒欲邁步前去,可雙腿卻如同黏附在了原處,分毫也動彈不得。

直到眾人抬著蕭家父子的屍體來到他身旁,他才跪了下來,喉間發出一聲聲低啞的嗚咽。

是哭泣,也是哀嚎。

良久後,柳柒扶住他的雙臂道:“泊舟,我們回京罷,侯爺和令弟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衛斂將北狄大軍擊退至蔚州便沒再繼續追了,他率領大軍撤回關內,趕上了扶柩回京的隊伍。

蕭煦國及蕭家四子的屍身沿途一直在用冰塊保存,然而現在的天氣趨漸炎熱,饒是有冰加持也阻擋不了屍體的腐化。

十萬蕭家軍戰死沙場一事早已傳回京城,蕭千塵戴孝入京時,汴京城的百姓都湧入至街市,五口未加蓋的棺槨被馬車載入城內,素來繁華喧嚷的皇城竟在今日變得無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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