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海晏河清
◎“朕說過不負你,就絕不食言。”◎
大鄴延續了前朝的宵禁製度, 若是逢節,則會放寬宵禁的限製,譬如上元、仲秋這樣的日子便是夜市並闐、至於通曉。
今年的仲秋也不例外。
午後, 雲時卿和柳柒帶著棠兒出宮, 父子三人乘馬車來到了雲生結海樓。
這家酒樓是京中達官顯貴最青睞的地方, 他二人從前在京為官時便常來此處, 如今柳柒已稱帝,儘管是常服出行,但京中的人俱都認識他。掌櫃熱絡地向他二人作揖見禮, 旋即帶著他們來到蘭苑的雅室。
雲生結海樓的雅室從不允許下人入內, 不過今日來到這裡的是當今聖上, 掌櫃自然不敢把那些護衛拒之門外,便也給他們備了些茶點, 好生款待。
雅室內有一個人工開鑿的小池塘,這個季節的荷花早已凋謝, 池中僅剩幾片蒼翠的荷葉,以及隨水嬉戲的錦鯉。
掌櫃給棠兒贈了一盒魚食, 眼下他正和奶娘蹲在池邊投喂遊魚,待玩夠之後適才願意吃飯。
雲時卿抬眸看向柳柒,問道:“柒郎以前來雲生結海樓時就是在這間雅室裡用膳的嗎?”
柳柒道:“冬來綠萼盛開時便去梅苑,平素就在此處。”
雲時卿又問道:“可是因為我喜歡蘭花, 所以柒郎才願意待在這裡?”
柳柒瞥了他一眼, 冷哼道:“少給自己貼金, 愛蘭之人那麼多, 我豈能人人都喜歡?”
雲時卿笑道:“柒郎說得對, 隻有我這般冰清玉潔之人才配喜蘭, 旁人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柳柒:“……”
好一個冰清玉潔之人。
棠兒隻吃兩口飯便不樂意進食了, 他爬到柳柒腿上開始撒嬌:“爹爹,困~”
柳柒肅然道:“你出宮時剛醒過來,怎的現在又困了?若是不吃完這些飯,我便將你送回宮裡。”
“不要!”棠兒被他凶了一通,頓時從他身上溜走,轉身撲進雲時卿懷裡,用紅彤彤、水汪汪的眼睛凝望著自己的父親,仿佛隨時要掉豆子下來。
雲時卿把他抱了起來,溫聲哄道:“不吃不吃,咱們不吃,晚會兒父親給你買甜糕果子。”
棠兒頓時喜笑顏開,在他臉上嘬了一口。
柳柒不悅道:“你就會慣著他。”
雲時卿因說道:“孩子尚小,應哄著他順著他。我三歲之前也似他這般頑皮,進學堂後慢慢記了事,便將脾氣改過來了。”
棠兒如今這股滑頭勁兒的確有幾分雲時卿的影子,至於能否改過來,倒真是值得深究。
遙想當年雲時卿初入穀時,柳柒可沒少受這個混賬的欺負——
今兒往他被褥裡塞一隻蛙,明兒往他櫥櫃裡放一隻貓頭鷹,後天又不知會在哪個犄角旮旯設下陷阱等著他來踩。
柳柒忍無可忍,和他打了一架,司不憂出麵管教時,雲時卿便委屈地說自己隻是想逗師弟開心,並非有意欺負他,司不憂自是沒怎麼懲處,導致雲時卿暗地裡愈發放肆,總要把人惹紅了眼方才罷休。
柳柒覺得,棠兒日後定然也會向他父親這般欺負彆人。
臨近傍晚,四衢八街人頭攢動,車馬皆已無法暢行。
眾人離開雲生結海樓,步行著擠入人潮裡。
仲秋節的燈會和詩會備受文人墨客的青睞,今年禮部在汴河上架了一座詩廬,誠邀天下有才之士以詩會友,若能拔得頭籌,還能獲得頗豐的獎勵。
柳柒本想去詩廬圍觀一番,卻被雲時卿拉住手道:“柒郎就彆去湊熱鬨了罷,一來你我都是才華橫溢之人,去了定能搶人風頭,二則你的身份特殊,縱然詩廬裡全是滿腹珠璣的青年才俊,他們也會迫於你的威壓而不敢大展才能。”
柳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卻又覺得頗為在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又去夢台欣賞胡姬旋舞。
仲秋的汴京夜市無比熱鬨,家家簫管、戶戶歌弦,滿城華燈映著月輝,亮如白晝,微風裡也浮蕩著若有似無的丹桂清香,贈人以團圓之喜。
遠自番邦而來的雜耍藝人和江南的瓦舍戲班似乎成了今夜最矚目的焦點,他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汴京城的每一條街巷裡,總能引來陣陣喝彩。
棠兒見同齡小孩都騎在自己父親的肩上,便對雲時卿道:“騎馬馬,我要騎馬馬!”
雲時卿笑了笑,旋即將孩子托上肩,牢牢抓住他的雙腿。
夜風拂過,捎來幾許清涼,柳柒不禁低咳了幾聲,雲時卿擔憂道:“夜裡涼,柒郎仔細著身子,若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宮吧。”
柳柒笑道:“難得出宮走一走,豈能敗興而歸?你若現在回宮,棠兒定不會依從。”
棠兒手裡握著兩隻麵人兒,烏黑油亮的眸子四下眺望,盈滿了歡喜。
雲時卿無奈地蹙了蹙眉。
柳逢迅速從內侍官手裡接過鬥篷披在柳柒身上,免教他受寒誘發咳疾。
街市上時而鑼鼓振天,時而小調悠揚,他們見過了北狄巫師跳的驅難舞,也欣賞了伶人彈唱的小詞新曲兒。
三教九流彙聚之地,便是人間煙火所在。
雲時卿托著孩子隨人群前行,餘光不經意間瞥向柳柒,見他正抬頭凝視著街道上空的花燈,燈影映入瞳底,更顯溫柔。
恍惚間,雲時卿回想起初見柳柒時的怦然心動,仿佛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總能在這張臉上找回少年時的傾心與戀慕。
許是對他的目光有所察覺,柳柒徐徐回頭,疑惑道:“怎麼了?”
四周人聲鼎沸,雲時卿聽不見柳柒在說什麼,但還是憑借他的口型有所知悉,遂湊近了在他耳畔說道:“娘子真好看。”
此處人多眼雜,柳柒不便斥責他,於是紅著耳根把人推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今夜皇城格外熱鬨,卻也魚龍混雜,柳逢和一眾禁衛都不敢鬆懈,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身後。
正這時,他手裡的佩刀被人觸碰了一下,柳逢警覺地回頭,見來人是夕妃慈,不由暗鬆一口氣:“夕姑娘,你也逛燈會?”
夕妃慈看向前麵的兩人,說道:“有客人求見陛下,你去稟報一下。”
柳逢道:“陛下和王爺正陪著小殿下逛夜市呢,不管是什麼貴客先安頓在都亭西驛再說。”
夕妃慈道:“是蘭教主,他給陛下送解藥來了。”
柳逢聞言一怔,立刻向柳柒通稟此事,雲時卿眼裡有掩不住的喜色,道:“人在哪兒?我去取解藥。”
柳逢道:“在侯爺府上。”
柳柒道:“還是我親自去罷,正好探望探望師父。”
禦駕來到司府,看門小童迅速喚人出來相迎,而後把柳柒等人領往花廳。
花廳內,司不憂正在與一名白衣青年吃茶,那青年長發半挽、身量頎長、模樣俊美,抬眸時,一並將眼尾的那枚朱紅小痣也露了出來。
青年起身走將過來,打量了他們幾眼,旋即對柳柒和雲時卿揖禮道:“草民拜見陛下、王爺。”
他的嗓音清潤,稍顯疏離,猶如和風拂過雪山,捎來了一抹凜冽。
“無需多禮。”柳柒在桌前坐定,問道,“閣下便是沐教主的愛徒,執天教新任教主蘭玉朗?”
蘭玉朗道:“草民正是。”
柳柒示意他落座,而後開門見山地道:“蘭教主此前曾說解藥年底才會有著落,為何這麼快就送過來了?”
蘭玉朗道:“解藥上個月就已研製出來,幾經完善方才確定,且這藥不宜存放過久,否則會失去功效,甚至有可能適得其反。”
雲時卿在柳柒身旁坐定,問道:“此藥能徹底根除陛下的餘毒?”
蘭玉朗道:“能。”
雲時卿又道:“如何見得?”
江湖之人難免有些傲氣,見他如此質疑自己,蘭玉朗淡淡地道:“除了這枚藥,陛下的毒也沒有其他東西可解,王爺若是不信在下,大可另請高明。”
雲時卿淡淡一笑:“那麼敢問小蘭教主,服用此藥後是否會有不適的反應?”
“有,”蘭玉朗道,“或作寒,或腹痛,或吐血,因人而異罷,但不會有生命危險。”
雲時卿擰緊眉梢,半晌後說道:“既如此,煩請小蘭教主在京中暫留幾日,待陛下餘毒清除後,本王定會派人護送小蘭教主返回西南苗疆。”
蘭玉朗聽明白他的意思了,倘若柳柒因此藥而出了岔子,他蘭玉朗也無法活著離開汴京。
蘭玉朗沒有應話,權是默認。
少頃,柳柒從他手裡接過解藥,詢問道:“韓大人可還安好?”
他所說的韓大人乃前任禦史韓瑾秋,也是蘭玉朗煉蠱的師父君瀾。聽他提及君瀾,蘭玉朗神色微變,不過瞬息就已恢複如初:“君師父沒有熬過噬心蠱的折磨,兩個月前已經仙逝了。”
柳柒倏地瞪大雙目:“什、什麼?”
蘭玉朗道:“噬心蠱的毒不亞於昆山玉碎蠱,我和師父想儘了法子也未能保住他的性命。”
柳柒心底莫名難受。
蘭玉朗又道,“君師父有位學生叫沈離,這兩年時常寄信至教中向君師父問安,君師父也會寄回音訊。他們師生之間非常要好,君師父放不下沈離,曾特意叮囑過我,若他死後便讓我代為回信,免教沈離擔憂。所以今日之事還請陛下勿要告知沈離。”
柳柒點了點頭,英道:“我答應你。”
他們並未在司府逗留太久,不多會兒便離開了。
回到皇宮時,棠兒已經熟睡,奶娘接過孩子將其帶回翠微殿,柳柒手裡握著一隻精巧的玄色鐵瓶兒,裡麵盛裝的赫然是那解蠱之藥。
擰開瓶蓋,一股腥氣撲了臉來,雲時卿神色不佳,奪過藥瓶嗅了嗅,說道:“這東西聞著就不像是解藥,邪氣得很。柒郎,還是彆吃了。”
柳柒道:“蘭教主既說它是解藥,就斷無騙人之理,僅僅是味道難聞罷了,晚章莫要擔心,更何況蘭玉朗還在師父府上,倘若我出了什麼事,師父定不會放過他。”
雲時卿道:“等你出事就晚了。”
柳柒調侃道:“那你就好好撫養棠兒,讓他當個明君。”
“說什麼胡話!”雲時卿慍惱不已,須臾又道,“把孟大夫請過來吧。”
柳柒點頭道:“好。”
這枚解藥不知用了何種藥材,連孟大夫都無法研究透徹,不得已之下,柳柒便將蘭玉朗召入宮中,以防解毒期間生出不測。
這枚藥的味道甚是詭異,似血腥氣,又間雜著生肉的氣息,令人倍感不適。
有蘭玉朗在場,柳柒就著溫水服下了那枚褐色的藥丸,丸衣遇水而溶,內裡的苦澀頓時盈滿整個口腔,柳柒忍了又忍適才沒有嘔吐出來。
蘭玉朗端端方方坐在案前,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鏤花琉璃盞,長睫遮住了眼尾的小痣,也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待口中的苦澀消散之後,柳柒舒展眉梢,看向一臉擔憂的雲時卿:“我沒事。”
雲時卿陪他坐在龍榻上,連大氣也不敢出。
“噠——”
倏然,蘭玉朗放下手中的琉璃杯,清脆的撞擊聲在殿中清晰地漾開。
就在此時,柳柒忽覺小腹絞痛不已,雙手下意識捂緊了腹部,眉梢顰蹙,麵色痛苦不堪。
“柒郎!”雲時卿立刻扶住他的身體,看向蘭玉朗道,“你做了什麼?”
“掐算時間,等藥起效。”蘭玉朗抬眸,神色自若地道,“這種疼痛遠不足蠱蟲撕開腹部來得慘烈,陛下應當能熬過去。”
雲時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可有鎮痛之法?”
蘭玉朗道:“沒有。疼得越厲害,體內餘毒就清得越乾淨。”
柳柒額角有豆大的冷汗滴落,他顫聲安慰道:“我沒事,彆、彆擔心。”
身體並不會刻意記住疼痛,顱腦亦如是。柳柒產子已有兩年,他早忘了當初那撕裂筋骨的痛楚,可是此刻清理餘毒的過程又讓他漸漸回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滋味,眼角不受控地溢出了淚。
這樣的折磨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柳柒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鬢發也在滴水,渾身濕淋淋的,仿若剛從水底打撈出來。
然而疼痛還未徹底消散,作寒作冷的感覺猝然來襲,他本能地往雲時卿懷裡鑽去:“晚章,冷,我好冷。”
雲時卿疾速脫下他的濕衣,旋即用被褥將其裹住,對柳逢道:“生火!”
不多時,內侍官們急匆匆地端來幾隻炭爐放在床前,並迅速拉動小風箱,讓炭火燃得更旺些。
殿內的溫度驟然升高,柳柒依舊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可餘者卻早已熱出了一身稠汗。
這種折磨,等同於將柳柒冬日畏寒的感覺擴大了數倍,寒意一波接一波地從四肢滲透而來,循序漸進地蔓延至五臟六腑,連周身骨頭都凍得發麻發疼,渾身抖如篩糠。
偌大的清居殿此刻仿佛變成了冰窖,饒是有炭爐取暖也無濟於事。
其間他聽見了雲時卿的聲音在頭頂漾開,仿佛是在質問蘭玉朗,可柳柒已然凍僵,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
兩個時辰過去,寒意漸散。
柳柒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忽覺喉間一緊,下一瞬,一股濃稠的苦澀自口中噴湧而出。
竟是黑血!
他接連吐了好半晌才停歇下來,隻覺得肉與骨已經脫離,四肢百骸如同重新拚接而成,乏力又疼痛。
柳柒虛軟地靠在雲時卿的胸膛上,一切重歸平靜後,竟發現摟住他身體的那雙手臂在劇烈顫抖,仿佛剛才經曆生死苦痛的人是雲時卿。
他緩緩抬頭,對上了一雙濕紅的眼眸。
雲時卿眨了眨眼,強壓下心頭的酸澀,正要揭開被褥替柳柒擦拭身子,餘光瞥見蘭玉朗走了過來,忙又將被褥拉緊,看向他道:“餘毒清理乾淨了?”
蘭玉朗來到榻前,對柳柒道:“容草民為陛下把把脈。”
柳柒從被褥裡探出手,蘭玉朗用兩指搭上他的手腕,須臾後鬆開指頭道:“方才那些黑血便是昆山玉碎蠱的餘毒,從脈象來看,陛下的身體已經無礙,隻是這解藥有些消耗精氣,陛下多歇息幾日就能恢複過來。”
說罷又看了雲時卿一眼,道,“或是讓王爺為陛下補一補,明日醒來便會生龍活虎。”
蘭玉朗和孟大夫離開之後,雲時卿立即著人備一桶熱湯伺候柳柒沐浴,待他恢複些許精力後適才開口:“柒郎受苦了。”
柳柒微笑道:“苦儘甘來。”
雲時卿又問:“還疼嗎?冷不冷?”
柳柒搖頭道:“我沒事了。”
雲時卿總算鬆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柒郎以後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柳柒笑道:“菩薩當初聽見了你的懇求,如今已經得償所願,我會陪你……陪你一輩子。”
——他原想說陪著雲時卿白頭到老,可自己的夫君卻因他而一夜白頭。
雲時卿湊近了去吻他:“陛下一言九鼎,日後若是納彆人為妃,便是負我。”
柳柒回應他的吻,柔聲說道:“定不負君。”
解毒耗費了將近三個時辰,柳柒精疲力儘,沐浴結束便躺回床上了。
雲時卿吹熄殿中的燈燭,旋即也上了床,皎月透窗而入,將他們溫柔地包裹著。
片刻後,雲時卿撓了撓柳柒的手心:“方才小蘭教主說,我給你補一補你就能快速恢複。”
柳柒循著月輝瞧向他,那雙充滿算計的眸子隱在暗處,愈顯深邃。
柳柒道:“天快亮了,早些睡吧。”
雲時卿道:“哦。”
柳柒側過身背對著自己的夫君,閉上眼開始醞釀睡意。
他的身體疲憊不堪,然而腦袋卻異常清醒,餘毒得解後宛若重獲新生,興奮與期盼交織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