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消息的賀璋不可置信,一直等到喻廉的葬禮,看著他的妻子和女兒站在他的棺槨前止不住地掉眼淚,又看到了黑白照片裡好友那張熟悉的臉,才後知後覺到,這個人真的死了。
無數過一起挑燈鏖戰的夜晚,破過的案、出過的外勤,如今這其中的一個人走了,記憶開始變得酸澀,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也聽不到這個人的聲音。
阿廉的那聲謝謝,竟是他這輩子對自己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男人之間從來不需要多熨帖的話,然而在那一瞬間,賀璋卻無比後悔沒有再多跟他說幾句話。
沒有告訴喻廉,自己有多幸運能和他成為朋友。
這就是死彆。
賀璋在葬禮上失了控,埋頭哭得難受,他怎麼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當初的退縮。
如果當初沒有選擇獨善其身,也許還能有人為喻廉分擔,也許喻廉就不會死。
葬禮後不久,他去看了喻廉的妻子方林翠,並將那份信交給了她。
方林翠為他倒了一杯茶,賀璋一口沒動,坐在沙發上,手扶著額,埋頭一直在說對不起。
方林翠安慰道:“不怪你,隻能怪他自己。”
“我真的想不通他為什麼要自殺,就算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去坐幾年牢有又怎麼樣,人隻要活著就行,起碼活著還有一點希望,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他就這麼走了,我怎麼辦,女兒怎麼辦,”說到這兒,方林翠無奈地哽了一聲,掩麵哭泣起來,“知知自從她爸爸去了之後就再也沒去過學校了,可是我怎麼舍得說她,她沒了爸爸,難道我還要在這種時候逼她學習嗎?”
口中對丈夫的離去,即使不舍也是責備。然而在看過了賀璋交給她的信後,方林翠突然冷靜了下來,反倒交給了賀璋一份東西。
“喻廉被監察委低走之前,我從他那兒聽說了跨江大橋的案子和我們財政局的席主任有關,這是我用自己的工作證查到的東西。”
方林翠麵色蒼白,語氣很輕,卻帶著幾分作為母親獨有的堅定:“人都死了,再查還有什麼用,這份文件,還有這封信,麻煩你一並幫我處理了吧,我現在隻想帶著知知好好過日子,把她撫養成人。”
在賀璋離開後的當天,方林翠在家中自殺。
因為他的懦弱和不作為,好友和好友的妻子相繼過世,且都是在和自己見過了最後一麵後,被自責和愧疚吞沒,賀璋的情緒一度崩潰,從此再不敢回憶那時的場景。
如今往事再被重提,賀璋埋首,唯有一句:“對不起。”
喻幼知需要一些時間獨自去消化。
“……我去趟洗手間。”
獨善其身其實沒有錯,非要說錯,可能就錯在,賀叔叔和爸爸是好朋友。
當初並肩的朋友漸行漸遠,哪怕是老死不相往來都好,至少還活著,可偏偏生死相隔,這要叫活著的那個人怎樣去忘記和釋懷。
喻幼知暫時離開後,賀璋才慢慢地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幼知的反應比他想象中的好很多。
他緩緩看向自己的兒子。
看來這裡頭有大半的原因,都在兒子身上。
幸好他的性格不像自己,反而和喻廉差不多,隻要認定了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是對的,就不會有任何猶豫。
“明涔,”賀璋眼神複雜地看著兒子,“我跟你喻叔叔……彆學我。”
“我不會。”
賀明涔看著父親,嗓音平靜卻篤定:“哪怕這就是條死路,隻要她想走,我都陪她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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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慶幸的是,方林翠留下的那份文件和喻廉的那封信,賀璋沒有處理掉,反而一直保存了下來。
在坦白了當年的事後,賀璋把它們都交給了喻幼知。
文件是有關於當年席誌誠還在財政局就職的時候一些瀆職證據,有這些,已經足夠傳喚他來問話了。
但目前比起這個,喻幼知此刻更關心的是爸爸的信。
她沒有當著賀璋的麵把這封信拆開,而是等離開後,坐在車裡,叫賀明涔暫時不要開車,深吸幾口氣後打開了這封信。
喻廉是寒門出身的大學生,是他們老家的驕傲,十幾年寒窗苦讀,自然練出了一手好字。
勁瘦有力的鋼筆字幾乎要穿透紙背,保存了多年,墨跡絲毫不見淡。
「林翠,
承諾你很快就回家,結果過了這麼久也沒能回去,我現在每天都坐在一間沒有窗的、四方牆壁的屋子裡,吹不到風也淋不到雨,所以不用擔心我會生病。
倒是你和知知,最近天氣冷了,記得多穿衣服,你常感冒,小病也要重視。之前我加班很晚回家,隔著房門聽到知知在打噴嚏,不知是感冒還是得了鼻炎,有空你帶她去醫院掛個號檢查一下。
這裡的人知道我很多事,用家人來作為攻心的方式,他們問我難道就不覺得對不起家人嗎,我雖在工作上問心無愧,可他們這麼問我,我卻否認不了。
從前我覺得,既然我選擇了檢察官這份職業,那為它犧牲我個人的生活是有意義的。
我是我們老家考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當時大學填專業的時候,我的父親不懂選專業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是選擇將來自己乾什麼工作,他說,要乾為人民服務的工作,好不容易讀了這麼多書,肚子裡這麼多墨水,一定要回報社會。所以我毫不猶豫選了法學。
於是自二十三歲穿上這身製服,到如今近二十年,我一直所堅持的法治精神,比不過那些人的幾杯酒,如果我一開始聽賀璋的,跟著他多去幾次飯局,多認識一些人,那麼是否到今天,那十幾條工人的命,我喝上幾杯酒,就能夠解決案子,幫他們地下安息?
這些日子我常常夢到你們母女,有次還夢到了你剛生知知的那一天,我抱著剛出生的知知,激動得手都在發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小小的孩子是我的女兒。
那時候我信誓旦旦地想,我一定不會錯過她成長的每一個步驟,她第一次學會走路,第一次學會用筷子,都必須是我來教她。
可是我沒有做到,直至今天,為了這份工作,我缺席了太多女兒的成長。
不知道她是否怪我這個爸爸對她疏於關心,如果她怪我,告訴她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隻是在守護更多人的家庭。
如果這次的事能熬過去,我會彌補之前,一直陪她到考上大學找到男朋友,嫌棄我這個爸爸管太多為止。
之前賀璋跟我說想跟我做親家,我拒絕了,並非是我要乾涉知知的感情,而是他們賀家的家世太高,我舍不得知知嫁過去低他們一等。
因為她是我愛的人給我最好的禮物,也是我下半生最珍貴的寶貝。
女兒初中的時候就跟我說過她想去遊樂園,想讓爸爸帶她玩過山車,現在她高一了,不知道她想不想坐,如果她還想坐,等一切結束後,我一定遵守承諾。
喻廉筆。」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可是爸爸已經沒有了遵守承諾的機會。
喻幼知攥著信封泣不成聲。
她哭得渾身都在發抖,然後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賀明涔沒安慰她彆哭,而是沉默地用自己的胸口接納了她所有的眼淚。
喻幼知用力抓著他的衣服,抽泣說:“他們一定不是自殺,一定不是。”
她哭得太可憐了,連帶著賀明涔的聲音也稍稍哽咽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