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些人表麵正經,實則……(2 / 2)

說的話和肢體情緒表達不符,他在說謊。

“我觀你們年齡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無幾,你甚至於讀書一事強於他,可你現在一事無成,他卻日子無憂,你想做什麼,得處處尋人幫忙,他卻是吃人酒席,受人請托的那一個——”

朝慕雲聲音微慢:“你就沒想過,也要過這樣的日子?”

樊正達緊緊抿著嘴,瞳孔轉開,視線閃避,沒說話。

他膽子有些小,朝慕雲知道,雙手捧著茶,繼續發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紀,無有家財,無有地位,連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達雙手握拳,牙齒微磨,情緒更加煩躁。

朝慕雲知道,戳中他的點了。

“你被黃氏選中,來此相看冷春嬌,是不是很榮幸?這樣的大家小姐,可不會隨便見外男。”

“你有完沒完!”

樊正達終於爆發:“這種大家小姐怎麼了,這種大家小姐還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還虧了麼?她娘都沒二話,她憑什麼瞧上我!”

朝慕雲慢條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這年紀的女人在外頭,孩子都能滿地跑了,她裝什麼裝!”

似乎積了一肚子怨氣,樊正達陰著眼:“女人到了年紀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長的周正,又是頭婚,不會叫她做後娘,她有什麼可挑揀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彆人可是鮮嫩的年紀,鮮嫩的身子,也就我瞧著她長的不錯,嫁妝什麼的不計較太多,等再過一年,不,再過半年,她家要不陪嫁個家底給她,她都找不到哪個男人會娶!”

朝慕雲捧著茶盞的手頓住。

怪不得是會說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裡仍然有一種不知哪裡來的傲氣,總覺得自己是香餑餑。

樊正達情緒反複被朝慕雲撥動,一時起一時伏,憋的難受,火氣積壓,根本停不住——

“這些女人都叫慣壞了!嫌貧愛富,磨磨唧唧,挑選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錢有權,還得一心一意疼她,憑什麼!她們除了生孩子還會乾什麼,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活該嫁不出去!”

“我還哄著她,捧著她,連她娘都小心伺候著,小食禮物準備了一堆,連龜池旁見麵,她看了眼天邊的風箏,我都咬咬牙,想辦法跑去東麵弄了一個過來,希望送她她能開心,結果呢,她連麵都不見!她娘替她答應,說明日後山一起約著放,她都不吭聲!”

情緒接連爆發,心底火越燒越旺,樊正達眼角通紅,覺得再沒一刻比現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嬌她活該!她但凡身段放低一點,但凡彆那麼挑,怎會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纖!但凡她點了頭,應了要跟我,怎會有這樁禍事,橫死在這裡!”

“榴娘娘?”

朝慕雲終於聽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誰?一個人,還是一群專門乾這個的人?”

樊正達登時止住,滿麵懊悔。

他自知失言,但話已經說出口,無法再改,隻能陰寒寒瞪向朝慕雲:“官府的走狗,就是不一樣。”

朝慕雲仔細看著他的臉:“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對麼?”

樊正達眼神閃爍。

朝慕雲:“你是榴娘娘的人?”

樊正達笑了,意味不明:“我可以是啊。”

朝慕雲:“薛談呢?他是不是?”

“他也可以是,”樊正達笑意更深,一臉破罐子破摔,“官府不是厲害麼,叫他們去查啊。”

“不急。”

朝慕雲並不介意對方的輕蔑和不配合,他坐在這裡,就是解決這兩個問題的。

“你既然這都說了,還有什麼好怕的?”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表情誠懇極了,“不若大家都坦誠些。”

樊正達冷笑:“憑什麼?”

朝慕雲微笑:“我不是官府的人,不知他們規矩,但我知道他們可以察實你說的話,也有可能被其他嫌疑人狡供偽證,繼而懷疑你是殺人凶手——”

“我覺得,你應該不介意多說一些,為自己洗清嫌疑。”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

朝慕雲茶喝的不著急,樊正達卻越來越焦躁。到底還是沒能沉得住氣,叫對方給算計了,有些事不應該說的……可說都說了,已經犯了忌諱,這條路算是斷了,再也不能奢望,要是也不能讓官府相信,那他豈不是沒活路了?

掙紮半晌,樊正達狠狠瞪了朝慕雲一眼,還是說了。

火綻榴紅,爛若煙霞,石榴有很多對生活的美好寓意,廣為人知的一點就是,家庭美滿,多子多福。

榴娘娘是一個組織的名字,或者說,規模沒有那麼大,充其量隻能算個小團夥,創始人不知是誰,男女亦不清楚,榴娘娘隻是坊間提起時的代稱,行動低調到神秘,總是能恰到好處的找到合適的姑娘,說給各種不得誌,不方便的男方。

他們從不做那種正好年華,門當戶對的媒人生意,不管高檔次的冰人,低檔次的媒婆,他們從不跟人家搶活兒,他們的客戶定位,一定是有點毛病的。

男方必定有某些確實的麻煩或不足,女方就不一定了,這個年代,連十八歲的年紀都能是巨大缺點,團夥隻要盯上一個姑娘,什麼缺點編不出來?

甚至,他們接受‘定製’,比如有個男人看上了某個姑娘,姑娘瞧不上他,他們會有各種辦法折斷姑娘的傲骨,摧毀她們內心的堅持和信念,繼而意識到,嫁給這個男人,是‘最正確’,‘最好’的選擇,通常最有用的辦法是拿名節說事,還有各種各樣看似溫善,對你好的勸說,實則是嚴酷訓誡的行為。

這裡女人規矩多,日常出門其實是沒有男人方便的,未出閣的姑娘,家裡管的也嚴,但隻要下足工夫找,總能找得到機會。姑娘們遭受這樣那樣的事,心中愁苦,自覺沒有前路,除了乖乖嫁人,好像沒彆的路可走……

“……榴娘娘是在做善事!是在幫助這些男女成就家庭,有些姑娘就是日子過得太好,家裡養的太天真,不知世上過活的苦,生生覺得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該是她們的,就該被好好教教規矩!”

“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哪有誰一輩子不受一點委屈的!天地陰陽,敦倫繁衍,世間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從天子到學究,誰敢說這規矩不對!這些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不過是太年輕,不肯聽話,其實也就倔這一陣子,等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切就好了,她們終會感謝榴娘娘的!”

樊正達理直氣壯:“我不過是想娶房妻子,有什麼錯!窮便不能成親了麼!你們一個兩個瞧不起我便罷了,她冷春嬌竟然也敢!她憑什麼!”

朝慕雲目光犀利:“……聽你之言,不似她瞧不起你,是你心底裡,瞧不起她吧?”

這個人,從始至終,沒有對人家姑娘尊重過。

“她可有當麵嘲諷於你?可有辱罵於你?可有將你的東西砸到你臉上?”

樊正達訕訕開視線,沒有正麵回答,嘟嘟囔囔:“瞧不瞧得起,我自己心裡清楚,用不著你教……”

他繼續說這個榴娘娘,含含糊糊,詞不達意。

朝慕雲分析總結了一下,大約就是榴娘娘團夥各有分工,有人負責前期尋覓目標,有人負責接單,有人負責過程跟單,有人負責處理一切麻煩,但團夥內部人並不多,有時一個單子能養他們一年,遂他們接單也不多,外麵知道的很少,但好像從沒聽說過會草菅人命……

樊正達應該知道的也不多,口供裡有事實描述,有道聽途說的部分,也有很多遐想編造。

手上捧著的茶已經涼了。

朝慕雲放下茶盞:“既然榴娘娘做的生意都比較‘高端’,你是怎麼入他們的眼的?”

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隻是‘有缺點’,並不足以成為彆人的客戶目標。

樊正達捏緊了拳,沒答。

朝慕雲卻已經有答案:“你想加入榴娘娘?”

樊正達沒說話。

但看他的表情,朝慕雲已經懂了。

“冷春嬌應該還沒經曆過——所謂榴娘娘的‘訓誡’。”

樊正達哼了一聲:“她運氣好,死的早。”

……

房間門關上,朝慕雲出來,夜無垢扇柄輕敲掌心,為他鼓掌:“很厲害嘛朝公子,你很懂怎樣戳人肺管子,讓人爆發啊。”

朝慕雲走近長案,將冷茶倒掉,換上新的熱茶。

夜無垢看著他坐下,捧起熱茶:“朝公子選人,是不是也有講究?”

朝慕雲淡淡頜首,當然。

經由此前信息,推測出有特殊團夥的存在,團夥執行點為相看,那今次之事,正在進行相看的樊正達就很關鍵了,彆人不知道,他必定知道一些,多多少少,都是突破口。

這個人膽小又自負,骨子裡埋著自卑,隻要反複踩中他炸毛的點,就會有所得,甚至連特殊審訊技巧都用不上。

“他是想進榴娘娘的人……”

朝慕雲思忖,照這個團夥挑選客戶的方式,有點不太像,但又確實為他安排了相看。

夜無垢看出他的想法,輕笑一聲:“這有什麼,是人,就有可用之處,可能樊正達剛巧稀裡糊塗間,擁有彆人很想要的東西,以此為置換,可能彆人在做其它事的方式方法裡,需要一個腦子不那麼清楚的糊塗蛋攪渾水,也可能——彆人外邊計劃裡,需要一個炮灰,又舍不得死自己人,就隨手抓一個嘍。”

抓壯丁,想要收為己用,總得給點甜頭的。

朝慕雲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識到,這裡是古代,社會形態,規則法律,都和他曾經經曆的不同,有些生命的損失,甚至是不違法的。

“不是吧?”夜無垢似乎有些意外,靜了片刻,才垂了眼睫,扇子掩唇,低笑出聲,“經曆人情冷暖,後宅廝殺,朝公子竟然還這般天真?”

朝慕雲不想解釋,這事也沒法解釋,顧自拿過空白宣紙,在上麵寫下三個字:“所以現在很明顯了,樊正達——是想進榴娘娘的人。”

他之前就分析過這個組織的存在,案件嫌疑人,很可能分成的幾個方向。

夜無垢唇角微勾,掀袍就坐,挨著朝慕雲,玉骨扇輕緩滑過案幾,點了點旁邊的嫌疑人口供記錄:“這些人裡,一定有榴榴的人。”

朝慕雲:“當然。”

夜無垢:“是誰?”

“我們可以分析一下,”朝慕雲繼續執筆,在宣紙上寫下奇永年的名字,“彆人存疑,他一定不是。”

夜無垢扇柄抵著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你此前提醒我,他對凶手有過‘勒索’行為。”

私欲暴戾,人心鬼蜮……凶案就沒有太簡單的,他可不是隨隨便便換個扮相,就來裝演大理寺少卿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做事自來認真,破案方向,疑點總結,邏輯思考,哪樣都沒落下,甚至想儘辦法在這群嫌疑人裡問供詐供,收獲很多,想法也很多,但‘勒索’這個點,在看到奇永年屍體時,他完全沒想到。

可這病秧子,隻是看了看案發現場,就提醒他金子去處,給了他‘敲詐勒索’的方向,讓他一時極為震撼,甚至在察覺到危機來臨時,有些舍不得這病秧子受罪,趕去馳援。

“唔,其實我對他的死,也很意外。”

朝慕雲緩聲道:“但確定是他殺,回想之前幾次見麵的經曆,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就是薛談說丟東西——你挑的事,應該也在暗中觀察,記憶深刻?”

夜無垢手一頓,突然回想起這一幕的幾個細節——

朝慕雲看他想到了,繼續:“奇永年在這裡表現有些意味深長,話也說的非常慢,視線曾環視四周,在反問彆人時,重音放在‘瞧見殺人’這樣的字眼,仔細一品,他這話是不是對中間某個人說的,意思是我看見你殺人了,或者我知道你是凶手,不想我往外說的話——你知道怎麼做。”

“所以你讓我去他院子裡找金子。”夜無垢低笑,“那這凶手也是倒黴,剛把金子塞到自己兜,還沒捂熱乎,就得破財免災。”

朝慕雲眸底墨色氤氳,如潭如霧:“聰明人,總是能想出各種辦法化解危機,時間晚點也行,但今次不一樣,大理寺少卿官威赫赫,誌在破案,所有嫌疑人都拘在寺內,不得外出,金子在自己身邊其實也沒那麼安全,何況殺人這口鍋,總得扣在彆人頭上……”

遂才有了奇永年疑似自殺這件事。

夜無垢嘖了一聲:“這奇永年非是嫌疑人裡最窮的,看起來不像是愛財的人。”

朝慕雲看了他一眼。

夜無垢眉梢微挑,緩緩勾了唇:“因何這般看我?”

“你此前不是說人心鬼蜮,處處皆是私欲?”朝慕雲話音淡淡,“看起來不缺錢的人,未必不想要更多錢。”

奇永年背景卷宗裡,可還有這樣一條——

多年默默無聞,突然抓住了一個大機遇,有了官身,有了家財,在此之前查無此人。即便有了官身,說親也不順,正經人家都對他沒那麼欣賞,不願嫁女兒給他。

朝慕雲有理由懷疑,奇永年得到的這個升官機會,可能不正派,或許就與財有關,而他說親不順,還能那麼快找到姑娘嫁給他,現在這個姑娘已經去世半年……

這姑娘怕也是經由榴娘娘渠道娶來的,他應該為此花費巨大,卻未有一個好結局。

“奇永年成親花費巨大,或許不全都用來做采買聘禮,大半暗中流入了彆人的渠道口袋?”夜無垢若有所思,“他可能單純是榴娘娘的客戶,讓人狠狠賺了一筆,本人並不知榴娘娘底細,或知道一星半點,對這些獅子大開口的人看不順眼——”

所以才更會想到敲詐勒索。

“你們搞我那麼多錢,憑什麼我不能收回來一點?”

如此推測,奇永年的死就很清晰了。

他比所有嫌疑人甚至官差,都知道的多一點,看見了,或者猜到了凶手是誰。他可能對黃氏母女並不熟悉,不知黃氏攜了重金,可命案一發,‘金子不翼而飛’的話傳出,他聽到了,又知道凶手是誰,那金子去處,哪裡還有彆的可能?

凶手乾的不是什麼好事,必然極力想逃脫,極力想掩蓋,他隻是順勢而為,發個小財,安全穩健,先以若有似無的話音重點吸引,再找合適的時機約見——

他死亡的那個院子,甚至可能不是凶手約的他,是他約的凶手。

凶手攜金而來,心中必然憋屈,可能會陰陽怪氣幾句,奇永年看在金子的麵上,會容忍一二,隻要凶手會演戲,還真就能引導他的站位,控製他的方向,時機合適時順勢出手——

奇永年隻要被金子牽動心神,很難不被算計。

至於地上的香燭紙錢,凶手可以提前布置,佐以話術宣泄不滿,陰陽怪氣,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在奇永年死後布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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