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麵色不佳的看的武僧嘉善一眼,若知道這招提寺的檀息香香灰易查,他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金子並不難找,房間裡能藏的地方不多,我本來可以這樣悄無聲息的走,但冷春嬌來了。她倒是聰明,知道不能喊,被我發現了必會滅口,她悄悄從窗下矮身經過,沿著天井往外,試圖逃跑——”
“她其實沒錯,隻要能不叫我發現,逃出門口,她便能呼救,那個時間,正好是招提寺武僧夜巡的點,可她還是小瞧了我,我的確沒什麼身手,算不得會武功,當時雷聲大,也能遮掩她的腳步聲,可她忘了,她是個姑娘家,大家小姐,身上都是會用熏香的,她的味道不能說太特殊,我即見過,自然是有印象的,又甜又暖,像剛剛做好的點心。”
“我追上她時,她剛剛好警惕的往後看,我看到她的臉刷一下白了,尖叫出聲,眼底滿是恐懼,可惜了,老天助我,她並未逃出院子,當時雷聲太大,直接遮了她的聲音,我拿出匕首,殺她,再輕易不過。她不是不敢喊?很好,一輩子都彆想再出聲了!”
言及殺人時刻,薛談眼底泛著詭異的光,最後那一刻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甚至有了一種掌控彆人生命的快感,他並不懼怕那個時刻,他享受那個時刻:“她的血甚至沒濺到我身上,隻臟了我的手。”
厚九泓有些後背發涼,不過不是對這個殺人凶手,而是病秧子。
在看過案發現場,偷偷潛入停屍房,翻閱仵作的屍檢格目,他就曾提過這個疑點,如果一切按病秧子分析,冷春嬌是捂著嘴往外跑的,那為什麼被傷害時側臥在地,胸口匕首角度偏移,病秧子沒答,隻反問了一句——你若山間遇到猛虎,奔逃拚命,就隻會一股腦的往前跑麼?
他搖了搖頭,說不會,總得時不時看下老虎的位置,萬一老虎不追了,或者狡猾善變,改了方向,從彆處包抄而來呢?他繼續沒頭蒼蠅似的往前跑,豈不是正好送命?
所以冷春嬌一定是會回頭的……
她的死法如病秧子所料,如眼前凶手所說,就是這樣死的。
病秧子甚至連雷聲遮掩這一點,都猜到了。
薛談語調幽慢:“再之後,我就不能耽擱了,必須得快速離開,我來前就想好了可能會遇到下雨,怎麼離開最為方便,提前準備了特製紙鳶。我幼時家窮,每到春日,祖父便帶著我做紙鳶賣,我對此頗有心得,可自製,也可改裝,弄一個可以承風,借一小段力的紙鳶,於我而言並不難。”
“至於回去了,樊正達不要太好騙,我隨便找節竹子,弄個滴水聲,都能讓他誤以為是寅時正點,我甚至不用真的方便,就踢個恭桶,他也分不出任何異樣,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何能猜到?”
朝慕雲的確沒有找到那截竹子,也並不需要找,現有證據已經足夠鎖定凶手:“邏輯推理,我說過了,一個人想要做壞事,不被人察覺,必會想各種辦法,進行各種演練。你的不在場證明,指向性目標太明顯,類似犯罪邏輯淺顯易理,經驗豐富者看一眼就能明白。”
厚九泓大笑:“哈哈哈聽清楚了麼!是你太笨!還自作聰明,殺人栽贓,以為能瞞過所有人,其實你就是個弟弟!”
薛談沒看他,隻盯著朝慕雲,眼神不善:“當夜風向不易,我借用紙鳶助力,從上往下跳躍的過程稍稍有點偏,的確經過了奇永年房前,被他看到了,第二天他便來威脅我。”
朝慕雲:“四外每次一有動靜,奇永年就會出現,他其實並不是衝著黃氏的死,對這個案子好奇,他是衝著你去的,是麼?”
薛談嗤了一聲:“不錯。他大概是想看看我對這個命案重視有幾分,害怕發現有幾分,好準備訛多少錢。他整整一日都沒動,隻是說話時不時重音,讓我心緒翻騰,直到天黑,才有行動,勒索我,要金子。”
“他的確握有我的把柄,若換了旁的時候,我會猶豫,可當時不行,這案子剛好撞到了大理寺官員,想要相安無事過去怕是有些難,正好缺一個給他們交差的凶手,奇永年既然敢這麼撞上來,我當然不會客氣。”
朝慕雲:“你同他約了時間,偷了他的香燭紙錢,把之前藏好的金子帶到那個偏僻院子,準備好現場,靜待他來。”
“是。”
薛談冷冷一笑,眉目間滿是諷刺:“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一個人,偶爾會被誇一句端方君子,實則不是什麼好東西,奇永年一看到我拿著金子,就走不動道了,還不是我怎麼引導就怎麼引導,我往哪個站,他就跟著轉往哪個方向,我說什麼話,他就會附和,適時推他一把,讓他腳滑摔倒,剛好磕破頭摔死,並不難。”
朝慕雲:“但你準備了備用方案。”
薛談:“我點了迷香,提前服好解藥,騙他說就是一般的香,因為殺了黃氏母女心中有愧,將香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一點都不覺得不對,神思不屬,更易控製。”
原來還有迷香的事。
大人的工作是否做得有些不到位?東西都沒說出來。
夜無垢假咳掩唇,遮住笑意,眼神也給的直白,頗有些不要臉——
朝公子多擔待,著實是我身邊,人手不太夠啊。
“我有什麼錯?錯也是她們咎由自取!我是在幫她們,是在做善事!我辛辛苦苦給冷春嬌挑選夫婿,苦口婆心勸說,調解母女關係,她們是怎麼回報我的?黃氏要用我,必須嫁出她女兒,還以秘要挾,逼著我不得不下殺手,冷春嬌一點情麵都不念,要跑出去大叫揭發我,她但凡同我聊聊呢,不就是叛逆不想嫁人,許我會放她一條生路!”
薛談怒不可遏:“奇永年,若不是我牽線搭橋,他連妻子都娶不上,是他自己不珍惜,才成了鰥夫,於我何乾?他竟然恩將仇報,隻因當時成親花銷巨大,就記恨於我,要訛我的錢,簡直狼心狗肺!我是在幫他們,他們全部都該死!”
巨大聲音在大殿回響,朝慕雲垂了眉。
沒有勞煩皂吏,他親自行至殿側,從證物盤裡拿出一份紙頁散落的手劄。
是冷春嬌遺物。
之前小姑娘拾芽芽提起冷春嬌,以很羨慕的神情口吻說冷姐姐寫字很好看,很喜歡寫字,好像有多少煩惱,寫寫字就能消失不見……他當時就懷疑冷春嬌有類似寫日記的習慣,是這種傾吐心聲的東西不好被發現,會很羞恥,便悄悄藏了起來。
他提醒夜無垢去找,果然在其房間角落鬆動的磚牆裡,有所發現。
“冷姑娘其實並不排斥成親,她甚至期待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庭,同夫君有商有量,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朝慕雲修長指節在宣紙上滑過,冷春嬌的字是簪花小楷,寫的很漂亮,筆鋒不犀利,有一種特殊的柔軟綿長感,看起來很舒服,像春日斜陽邊,棉花團似的雲朵。
“……可為什麼,挑選夫君的標準一定要這樣,千百年不變?本身德行不考慮,脾性不考慮,要麼有權有勢,要麼有錢可以買到這些權勢,說出去體麵,隻要有其中一點,就是好男人,是否拈花惹草,是否妻妾成群,是否脾氣暴躁愛打人,是否瞧不起女人必須跪著伺候,是否吃喝嫖賭……都不重要,反正世間男人都是三妻四妾,這種條件難道委屈你?爺們每天在外麵煩心事那麼多,你就不能擔待一下?挨兩下打怎麼了,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
朝慕雲念著紙上的話:“為什麼‘富貴’兩個字,就能覆蓋所有缺點,為什麼‘貧窮’兩個字,就能打翻所有家世不好的人,為什麼這個標準……不能是我喜歡?”
“是我要成親,不是麼?為什麼要讓外麵人滿意,為什麼要在意外麵人指指點點,難道我嫁之人謙和友善,處處皆好,隻是家中財產不豐,就讓爹娘丟了麵子,我就不是爹娘的女兒了麼?”
“我的人生,隻有十八年麼?十八年之前,我就是珍珠,偶爾任性也可以,到了第十八年,我陡然變成了魚目,什麼人都能指摘,家人亦嫌棄,但凡敢頂嘴就是忤逆,但凡有意見就是該死,到了十八歲,我便不配活著了麼?”
“我是提了什麼過分的要求麼?隻要求未來夫君隨和善良,尊我敬我,為什麼是異想天開,男人們……竟然連這個都做不到了?”
“……你們都說,我家世好,人要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我這麼優秀,為什麼要往下掉,是啊,我家世這麼好,本可以選擇過得舒服自在,為什麼要被‘富貴’兩個字困住,以後餘生,再不得自由安眠?”
“趙家,李家,王家……我為什麼要拒絕,爹娘你們真的不懂麼?你們捫心自問,他們真的是好男人?娘親總是說,從小到大,彆人家姑娘有的,家裡都給了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我,讓我這麼不聽話,可我也想問問,從小到大,彆人家姑娘能做到的,我有哪一點沒做到,為什麼我連個相求的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我今年已十八,我真的沒有不想嫁人,我可以不再妄想,不再期待幸福,但我可不可以,有一點點拒絕的權力呢?”
紙上字字句句,都是一個姑娘微不足道的請求。
但在這裡,是奢望。
她連叛逆都不敢,隻是卑微的希望婚姻這件事,彆那麼霸道強權,彆那麼較之利益,給她一點點空間,一點點就可以。
朝慕雲視線掠過薛談,掠過樊正達:“她們想要的不多,隻是一點點尊重。她們並沒有嫌貧愛富,也沒有非高門不嫁,你們但凡有一分尊重,坦率真誠交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用鼻孔嘲諷,告訴她們我願意娶你是給你臉,她們都不會那般冷漠。”
“你們不是在幫助她們,你們是在逼迫,在摧毀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