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雲霧層疊,時而陽光乍破,金色燦燦,時而雲浪滾滾,看不清它背後遮住的是陽光,還是暗雲。
朝慕雲收起玉骨扇,眼睫微垂。
哪怕到了現在,案子完結,他都沒有看到這玉骨扇主人的臉,亦不知對方姓甚名誰,如今這短暫平和,不過是因為對方有了些意趣,說到底,對方仍然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與虎謀皮,他以後當要更謹慎——
一旦對方翻臉,他要如何做,才能完美應對?
還有這個案子,看起來可以結案,實則潛藏在背後的暗影並沒有消失,不管怎麼說,他都算得罪了榴娘娘這個組織,對方會不會報複?眼下可還掛著一個朱槿刺客的暗殺單,這些刺客還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
還有身上的毒,毒性幾何,能不能解……
“誒病秧子你怎麼在這?”
熟悉的聲音傳來,遠處厚九泓身影快速奔至,一臉‘可找到你了怎麼這麼會藏’的煩躁,看了看山崖,忽然又警惕的拉住他,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你該不會想從這裡跳下去,一了百了?”
病的這麼厲害,看起來活不了多少日子,又欠了巨債,換他他也不想活了……
朝慕雲抖抖袖子,甩開他的手,嫌棄的樣子就差白他一眼:“沒。”
厚九泓明顯不信:“那你剛剛離懸崖——”
朝慕雲抬眼看他,一雙眸子黑極了:“我說了,沒有。”
嘖,這麼不耐煩,脾氣真壞。
“那什麼,我找你有正事,”厚九泓看看左右,一臉神秘兮兮,“就薛談那搜來的東西,殺人匕首,還有他那個寶貝的不得了的笛子,兩樣東西上都雕有花紋,看起來不太一樣,其實很相似,你說,那是不是都是榴娘娘團夥的東西?匕首用來防身殺人,笛子麼,一吹不就能出聲,會不會是什麼聯絡暗號之類的?”
朝慕雲看得出來,厚九泓過來找他還真不是因為什麼‘正事’,可能就是出於擔心,正事兩個字,不過是遮掩尷尬的工具,但秘密這種事,越窺探,就越讓人興奮。
眼瞼低垂,朝慕雲回頭看了崖邊一眼。
厚九泓大殿被叫走,估計也是這個男人故意的,他想讓他送,又不想彆人參與,就讓皂吏把厚九泓叫走了。
“……跟你說話呢,你倒是應我一聲啊。”厚九泓在他眼前打響指。
“哦,可能吧。”朝慕雲風輕雲淡的往前走,“不是你我該關注的事。”
“誰關注了,美的他們!”
厚九泓走在朝慕雲身側,距離懸崖方向更近的位置,病秧子不會自殺,但路可是不長眼睛的,萬一不小心崴了腳,摔死了怎麼辦?
“你這病秧子壞心眼,早就知道我不是凶手,故意利用我是不是?”
朝慕雲姿態大大方方的,認了:“我表現的還不夠明顯?”
“哪裡明顯了!”
說到這個,厚九泓就生氣,早早就不懷疑他了,那就當時跟他說實話啊,非得黑著肚皮算計他:“你算計我幫你忙,算計我跑腿,還各種威脅我不準說出去,心腸壞透了!”
朝慕雲:“可是我沒有請彆人幫忙。”
厚九泓:“啊?”
朝慕雲看他:“難道這不是信任表現?”
“那彆人你也夠不著啊!”厚九泓更氣,“我那天下山就不該碰到你!”
更不該以刀挾,不然就不會有這麼多事!
“算了,懶得跟你糾纏,”終於走到平坦道路上,厚九泓道,“我走了,跟你說一聲,權做道彆,你可記著,你還欠著我的債呢,好好活著,彆隨便作死。”
朝慕雲顯然對‘作死’兩個字不太讚同,眸色深了一分:“近來官府排查嚴格,不利於你發展活計,我建議你不若靜待,可做些小生意。”
厚九泓登時警惕:“你什麼意思?”
又想算計什麼了?反正案子完了閒的慌,逮著他欺負是不是!
朝慕雲淡淡看了他一眼:“招提寺發生命案,事涉官府從未知道的組織,還發生了刺客暗殺事件,影響惡劣,你猜接下來京城會不會加強管理,嚴查各種隱在暗裡的組織?”
黑風寨可是匪窩,有沒有做過虧心事,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怕不怕被查?怕不怕對上官府?
“都說了盜亦有道,我黑風寨劫富濟貧,才不乾喪良心的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厚九泓突然意識到,病秧子敢這麼說,是不是有什麼建議?
“你方才說,做些小生意?”
“準備些本金,收購質量上佳的婚慶擺件等,”朝慕雲頜首,“就七日內,一旦漲價立刻住手,收完賣於外地,隻要不是京城都可以,或者暫時等一兩個月,這些東西價格就會恢複,你可在京城原價賣出,掙個差價。”
厚九泓摸下巴:“可是我不會做生意……”
朝慕雲:“沒讓你做生意,讓你鑒彆真正有價值的高貨,真正能保值,不易壞不易過時的好物,隻管收購即可,來日亦不必辛苦跑商路,隻要時機抓準,放出來,你至少能賺幾倍的差價。”
厚九泓狐疑:“你說能賺就能賺?真的?”
當然是真的。
榴娘娘這樣的組織,朝慕雲不信沒有規模,經由殿前問供,起碼在奇永年這裡,采買聘禮等成親必備之物,薛談是坑了大錢的,既然自家組織賣這些東西,平時必有囤貨,而如今榴娘娘被官府逮到小辮子,正在風口浪尖上,比較敏感,若頭領聰明些,必會下達命令低調蟄伏。
組織可以蟄伏,庫房裡存的東西呢?
婚嫁用的東西可與彆的不同,大多色彩鮮豔,有極強的時令流行性,有些甚至不用一年,幾個月就不會有人要了,庫存低價清是損失,但要是不清,可就全折手裡了。
市麵上專一功能的商品一多,價格必定會往下走,市場飽和,商人不作了,價格便會漲回來,畢竟婚嫁之事,家家都可能會遇到不是?
“信不信由你。”朝慕雲率先轉身,往前走去。
厚九泓有些糾結,心想病秧子肯定不能信,他又沒做過商人,知道個屁,可又一想他那本事……他要真想知道什麼,什麼知道不了?就自己現在能好好活著,都拜這病秧子所賜!
或許應該信?
躊躇半天,厚九泓跺了跺腳,管他娘的,乾了!反正還是病秧子算計他,真要虧了,就從病秧子的契紙上扣!
你欠老子大了老子跟你講!
看著前頭病秧子身影,厚九泓更舍不得自己這契紙上的錢了,數目漲的他肝都顫,病秧子可真得好好活著!
本來案子完結,他打算立刻走,馬不停蹄的走,跟寨子裡兄弟們會合,可看著眼前彎彎繞繞,還有斜坡的青石路,他總覺得不安全,歎口氣,追上病秧子——
“你倒是等等老子,雖說同你道了彆,卻也沒有那麼急,下山同路麼,一起走。”
朝慕雲看了他一眼。
厚九泓:“你這麼看我乾什麼?感動了?”
朝慕雲垂眉:“隨便你。”
他無可無不可,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他也沒有東西需要收拾,二人連院子都沒回,轉過殿前,上了下山路。
往外走的時候,發現四外非常安靜,尤其有皂吏的地方,遠處大殿裡,隱隱看到了穿著官服的大理寺少卿,鞏直身影。
果然,這個人回來了。
午後陽光燦暖,將人照的懶洋洋,多走幾步,厚九泓便也不後悔沒快點下山了,這曬著多舒服不是?
他隨口問朝慕雲:“我說病秧子,接下來你要去哪?回你家那個彆院麼?”
朝慕雲搖了搖頭:“我得去看病。”
“對,你這個病是得好好看看,弱唧唧的像什麼話,”厚九泓打了個哈欠,“你要去山下尋大夫麼?身上有錢?”
朝慕雲沒說話,隻是突然停步,看向他腰間荷包。
厚九泓打了個激靈,往後一退,趕緊捂住自己荷包:“老子沒錢,有也不借!”
他怎麼就那麼嘴賤,被太陽烤舒服了,這話都敢隨便問了?
見對方這麼警惕驚恐,往後退的那兩步,都要快出殘影了,好像他是什麼吃人怪物一樣……
朝慕雲突然心情不錯:“不借你的,我有。”
倒不是不能坑厚九泓,總逮著一隻羊薅羊毛多少有點不道德,而且現在還真不用,自己手裡,不剛好有東西?
他垂眸,看著手中的玉骨扇。
扇子是好東西,那男人成天拿著,一刻都不離手,必然是心愛之物,且有一定的特殊含義,不能當,但男人飛下懸崖時扔上來的雙魚玉佩……
應該能當不少銀子。
……
春日燦暖,有人喜歡陽光,恨不得它永遠不下山,就這麼曬個夠,有人則不喜歡,縱使陽光燦燦,走到夕陽仍然絢爛,還是將窗簾拉的結結實實,試圖一絲光都不透,房間光線全靠燈燭。
“怎麼回事?你說鴟尾幫幫主在那裡?”
座上朱槿小頭領黑袍加身,坐在黑色淺紗屏風後,隻聞其聲,不見其麵,唯一的亮色符號,大概就是屏風側骨,那朵灼灼豔豔的紅色朱槿花。
“回頭領,屬下……不確定,”一個黑衣蒙麵人半跪在屏風前,小心答話,“但手下看到了玉骨扇,這扇子……那位主最喜歡,便是冬日也不會離手,屬下應該沒有認錯。”
光線沉暗,朱槿小頭領聲音比光線還沉暗:“那裡可是官家之地。”
時值命案發現,大理寺少卿攜皂吏破案,絕不會允許他人窺探。
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麵人聲音更低:“他們是船幫,行漕運之事,也就是這些年有些亂,明麵上和專家合作,不像我們這麼怕官差……”
頭領聲音微壓:“嗯?”
黑衣人頭垂的更低:“屬下的意思是,這位主哪裡怕過官家人?小小一個江北客幫,如今連京城都敢闖,據說手下船已過百,小小年紀,城府極深,不敬老人,不憐弱小,殺人從不眨眼,跟個瘋子一樣,主幫念京幫幫主都快叫他惹毛了,最近已經出手打壓,他卻一點都不怕,你說他會不會……有什麼彆的想法?”
來京城這一趟,總不可能是出來遊玩的,隻怕來了,就不想走,漕運有規矩,各有各的碼頭,非要打破規矩,那就隻能是占地盤,搶主幫的,或者,搶他們這些暗道裡的買賣,總得讓自己先立得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