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安靜無聲,都不說話,朝慕雲斟酌片刻,開了口:“下官鬥膽,敢問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論?”
聞人長笑了:“不是給了你線索?”
那不也給的雲山霧罩,還得自己猜?
朝慕雲淡歎:“大人睿智,下官遠未能及,邏輯鏈可猜到,堂上也敢問出更多,但切實證據……”
尤其夜無垢身份,事關重大,不能看著像,認為事實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響可謂巨大,這些年來,不管彆人怎麼說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沒有停止尋找。”
聞人道話音緩緩:“典王,汾安侯,漕幫三方勾結,我已查明,有確鑿證據,當年典王行刺,漕幫參與多少,我這裡證據不足,但汾安侯當時就與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陰詭,至今藏頭露尾,不知所蹤,當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導,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兩日……”
“當時事發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開,小皇子身邊有暗衛保護,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緊,暗衛又身受重傷,無法殺出重圍回到皇上身邊,甚至無法再保護小皇子,將要躲不過時,正好發現汾安侯三歲的嫡子被砸死在危牆之下。”
朝慕雲若有所思:“那暗衛將小皇子換過了?”
“的確換了一會兒,用以躲避追蹤,畢竟一個孩子的屍體,誰會擔心不是?”聞人道歎氣,“說起來也有些對不住,那個孩子的臉,是被暗衛砸壞的。”
朝慕雲:“應當沒有換多久?”
聞人道搖了搖頭:“隻是做個死亡假象,用來暫時躲避追蹤而已,自不會太久,但暗衛讓二人衣服換回來時,時間過於緊張,小皇子頸間帶著的金葉子,忘了換回來。”
朝慕雲便明白,為何當年汾安侯死去的三歲嫡子身上有不對的東西,還被章夏清看到了,引來汾安侯懷疑……
“此舉當時的確騙過了追上來的人,但之後,沒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東西,汾安侯怎會看不到?”聞人長道,“侯府具體事發經過,比如黃氏如何行動的,現已不可察,我可確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沒有見過那片金葉子,是小兒下喪時才發現的,且對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為這枚金葉子,他才確定小皇子隻是失蹤,可能並沒有死。
然而觀察發現,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並且在後續時間裡,一直試圖想辦法尋找到這個失蹤的小皇子。
“暗衛受傷太重,難以支撐,將小皇子安置在一個偏僻無人之處,留下足夠的吃食,標下記號,認為皇上一定會派人來找,”聞人長歎了口氣,“皇上的確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見了……”
聞人長說了很多,從當年的事,到之後的尋找曆程,有些時候覺得距離真相很遙遠,但仍然在堅持,有時候突然來了線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遠的前方,可尋過去後,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不對的人,不對的事,各種對不上。
一邊說,他一邊從旁邊案幾搬來一個大箱子,打開,都是這些年的尋找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們都尋找過了,這隻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這樣的箱子,我庫房裡還有八個,侯府案出來,我已經對比過,隻有夜無垢的人生軌跡,全與此符合,且細節詳實,若當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彆的任何人了。”
看著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記錄裡,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點受不了,看著夜無垢:“孩子……你這麼多年,可是過得很難?”
“初時不怎麼好。”
夜無垢垂眼:“小時候的事記不太清楚,隻記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驕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爛爛,不知怎的,被人追著要殺,又被人撿了去,接著被追殺……”
“我師父是個奇怪的人,脾氣很暴躁,將我拎出危險圈,不準彆人傷害我,又扔我屢屢去在危險之境掙紮,說他沒兩天好活,自己要是沒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邊嫌棄我笨,一邊教我本事,一邊買東西哄我玩,一邊騙我,教我識世態炎涼,人心會背叛;一邊告訴我要斷舍離,人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什麼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兒女情長的小心思,一邊又收著當年撿到我時,我身上的東西,告訴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給我的東西,將來要陪我進棺材的。”
夜無垢抬頭,看著承允帝:“我身上有個蛐蛐罐,上麵卻沒畫蛐蛐,畫了一隻蝴蝶,您可認識?”
承允帝渾身一震:“可是雙翅,色紫,畫的有些胖,背上還背了一隻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無垢點了頭:“是。”
承允帝單手捂臉,老淚縱橫:“那是我……親手給你做的。你那時到了對這些蟲子感興趣的年紀,又調皮,尚不懂分寸,經常會嚇身邊的宮女太監,你娘不準你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準你玩物喪誌,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宮,哪裡有什麼東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們父子倆隻能背著你娘,偷偷自己來做,我畫技一般,畫到竹筒上更不行,顯的蝴蝶略胖,你說蝴蝶肚子胖,看起來年紀大了,孤孤單單好可憐,讓我給它添個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個小的……”
原來……如此。
夜無垢心尖似被暖風拂過,慢慢舒展。
過往歲月裡,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憤怒,師父不善言辭,隻會凶凶的罵人揍人,對他的好,也是他長大之後,慢慢悟出來的,回想過往,那些尖銳的,憤怒的情緒一直不曾遠離,他恨,恨父母為何把他生到世上,卻又不管不問。
今日他方才知道,並不是這樣的,他是有人愛,有人疼的,隻是這個機會被剝奪了,他難過,有人比他更痛苦。
與其對過去耿耿於懷,不若坦蕩接受,再期未來。
“其實也隻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賦無雙,又聰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頭,”夜無垢笑唇微揚,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揚,“漕幫客幫鴟尾,不就成我的了?我還一步一步,帶著它壯大,來到了京城,說一不二,肆意妄為——”
承允帝幾欲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錯過這麼多年,愧疚無比的兒子,到了今時此刻,竟無一句怨言,反過來體恤他的不易。
怎麼可能不辛苦呢?
河幫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東西,他就知危險幾何,親自在那刀山血海裡趟過來,怎會簡單?
他儘力控製著自己情緒:“你師父呢?”
頓了下,夜無垢才道:“沒了。不算壽終正寢,也不算沒有遺憾,好在死時並不痛苦,還算安詳。”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無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幫,我必拿下。”
這話在知情人聽來,未免有些玩笑,隻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彆說一個漕幫,紫禁之巔那把椅子都是你的,這點誌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夠?
可看到夜無垢的眼睛,那裡閃動的銳利與冷芒,你會覺得,沒有一個目標可以被小看。
過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彆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結果。一個跌落雲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滾的天之驕子,舍棄了驕縱,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將來得償所願,也是他的榮光,怎麼可以以身份尊貴,可以擁有所有,就輕而易舉覆蓋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這裡麵,未必沒有隱情。
漕幫延續至今,已有很多沉屙痼疾,積重難返,主客兩幫之爭,市井民間都知道,朝廷怎麼可能無知無聞,未有插手,主要是沒有精力,天子沒什麼心情……
聞人長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裡知道,自己隻是心灰意冷,擺爛懶政,竟然影響了自己兒子。
不過這也算是個機會。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還是江湖,都到了該要大刀闊斧改變的時候,”他看著兒子,目光堅定,“你儘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擔著。”
不就是玩個幫派,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道理融會貫通,有些本事,在哪裡練都是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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