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2 / 2)

那一刻,他眼裡隻有楚佑一個人,出劍也隻為楚佑一個人而出。

千歲憂在如山如海傾倒而下的雷霆映襯下,微小得幾近至無,輕而易舉便可被忽略。

無可忽略的是,它所至之處,雷霆被輕描淡寫的一劃為二,下半截已經墜落在地碾成焦黑灰燼廢墟,上半段仍齊齊懸於天上不肯下來。

不是什麼神奇的幻象奇景。

不過是到了極致的,連雷霆閃電,都無法輕易追趕而上的速度罷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人力不及天力。

葉非折仍是遲了一步。

千歲憂斬儘了他這邊儘數的雷霆,化作長虹向楚佑而去時,突兀被淹沒在了另一片雷光之下。

那片雷光比葉非折的渡劫雷光更威嚴,更浩瀚,也更不可撼動。

是天降刑罰,誅除禍世。

千歲憂回到葉非折的手中。

六煞星望著他,幾乎生出一種下一刻葉非折就會紅衣一閃,衝進雷劫和楚佑共赴一死的想法來。

出乎他意料的是,葉非折竟冷靜地出奇,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紅衣如同被釘死在那塊地方,洇染出一片猶且滾燙的血跡。

他靜靜地看著,不管雷光刺疼,一直等到雷劫響到最後一聲,滾滾雷鳴下,已然儘是焦土廢墟,人煙不存。

葉非折自千歲憂劍刃上,看見一張頹然疲倦到極處,也陌生到極處的麵目。

陌生得令他麻木的大腦不禁動了一動,望著千歲憂,油然生出一瞬“這是誰”的困惑。

他用儘最後的一分力氣,搭上眼睛,近乎囈語道:“禍世……在有些人身上是禍世,但在阿佑的身上……

是守護。”

“他自己自願去接納了禍世血脈,自願去引來雷劫,自願去不加反抗,為那一句話。”

“為他所說的,他也有他想護的。”

這些葉非折都看得懂,楚佑的苦心孤詣他都知道。

正是因為看得懂,因為知道,所以當雷劫臨頭時,葉非折才沉默克製,才袖手旁觀。

以他如今的狀態,冒然摻合進雷劫中,除去以楚佑共死以外,再無其他可能。

可他怎麼能死?

他是楚佑拚儘一切,用命也要護住的人。

他所在的天下是楚佑拚儘一切,用命也要護住的天下。

他怎麼能死,他怎麼能隨著自己心意,痛痛快快和楚佑共赴雷劫,求一個問心無愧?

過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是暗的,地上的猩紅依然像血鏽未乾,唯獨雷雲早已消散,好似從不曾來過。

葉非折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外麵發生了什麼?”

他聲音澀啞,比起問六煞星問題,更像是一個人獨處時近乎發泄的自言自語:

“所有一切,天道自有安排。一百多年後原著中的修仙界是以何等麵目受創,那麼現在的修仙界就要以何等麵目受創。”

“況且若是禍世一事無成,哪怕阿佑有心求死,天道也不會如他的意,降下天誅雷劫讓他身死魂消。”

說到這裡,葉非折喉頭乾澀,像是費了莫大的力氣,才勉為其難地擠出幾個字:“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麼?”

其實比起葉非折所問的,“外麵究竟死了誰”這個問題更精確,更能替葉非折回答心中疑惑。

但他不敢問出口。

堂堂仙首,千歲憂主,竟也會有不敢做的事情,會有不敢問出口的那一天。

六煞星遲疑著問他:“你真的想知道嗎?”

它聲音聽上去很年輕,隱隱帶了一點悲憫的味道。

葉非折沉默半晌,方才回它:“我必須得知道。”

一麵水鏡浮現在葉非折眼前,將滿目瘡痍,將所有不甘的無助的憤怒的掙紮,儘數呈現在葉非折麵前。

其中不乏他熟識的麵孔。

葉非折短促地笑了一聲:“才半日時間。”

“禍世威能不至如此。”

永遠是老對頭最了解老對頭。六煞星身為天道老對頭,斟酌著字詞道:“是天道想按原本的軌跡走。它不會管禍世威能如何,能不能在半日之內做到這個地步,隻需借禍世的手,來行它預定之事。”

“換句話說,禍世也不過是它借刀殺人的那把刀罷了。”

不愧是天道。

提前一百多年便換把刀,沒人可用便自己動手。

不愧是萬物如芻狗。

棋子木偶,自然平等,也自然一視同仁。

葉非折不去理會六煞星難得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也無暇顧及他話中滿得要溢出的譏諷之意,低緩問道:“還有誰?”

平日裡講話,屬他最嘴下不饒人,最口無遮攔百無禁忌。

但到了此時,葉非折好像唯恐多說一句話,多錯一個字,更害怕提一個死。

六煞星說:“你知道的。”

縱然水鏡是幻術,做不得真,可大乘的靈性直覺不是假的,加上冥冥之中的因果關係,葉非折自能辯明。

“我知道的。”

葉非折念了一遍,複笑一聲。

他眼眸染上幾欲滴血的瘋狂猩紅,淡得毫無人色的唇角依然是彎彎的:“懷霜澗、方漸鴻、江墨鬥、紹孤光……”

除卻已經飛升的葉家家主,和身在深淵中逃過一劫的顧遲筆外,葉非折所認識的,所親近的,大多死在這一場浩劫之中。

他曾經是天之驕子,那樣受寵愛,受垂青於命運,擁有旁人一切所想的所不敢想的,占儘風頭和榮光。

如今命運將一切給予他的籌碼全都收了回去。

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平。

六煞星看著葉非折說一個名字,眼睛便紅一分,手指也更抖一分。

他一定是在忍受無儘的痛苦與煎熬。

六煞星想。

真是奇怪,到他這個地步,死了一了百了反而痛痛快快無牽無掛,可葉非折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點輕生的念頭。

它心裡奇怪,嘴上也念了出來:“我以為你會去死。”

像是害怕葉非折誤會,六煞星又不好意思般地補充了一句:“因為痛苦。”

“我為什麼要去死?”

葉非折嘴角更彎,反問它一句。

他終究是不世出的美人,就算笑裡充滿扭曲的暴虐與瘋狂,也依然是美的,猶如陰暗塵埃裡開出的詭魅之花:

“玄山未寧,仙道未平,天下未定,我為什麼要去死?”

“我那麼多朋友等著我回來,等著一個徹底安定的落幕,我為什麼要去死?”

“我未見證阿佑死而複生,我為什麼要去死?”

六煞星便不說話,看著他。

那一瞬間,它能感覺到葉非折先前身上所有鮮活的,意氣的,少年的活人特質統統被抽離得乾淨,剩下一具由濃重執念堆積而成的身軀。

它從葉非折身上,看出了一點點曾經自己的影子。

他們身份來曆性格無一相像,連物種都是不一樣的,若說有相似,大約就是那一點點執拗不信命的反骨。

一點點足夠六煞星做出決定。

它問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出去嗎?”

葉非折揚眉看它,答非所問:“你知道我不信天命。”

這是他短短時間內,第二次那麼說。

如果說第一次尚且是出於少年意氣的逞強嘴硬,那麼第二次是經曆了真正銘刻到骨子裡,如何都跨不開的斑斑血債。

六煞星含了一點笑意道:“我也不信命,所以我才會選擇和你一起出去。”

它化作一把刀,落在了葉非折手裡。

刀身細長,刀鞘烏黑,邊緣鑲金。

唯獨該鐫刻刀名的地方一片空白。

葉非折:“你沒有名字?”

六煞星說:“你可以現在取一個。”

“也好。”葉非折垂下眼睛,手指撫過刀柄,沉吟一會兒,才半歎息地說道:

“那就叫不平事罷。”

“正好以後,千歲憂我不會再用了。”

不是千歲憂不夠好,是他不夠好。

他給千歲憂取名時,尚且帶著輕浮驕傲的鋒芒,說要練最好的劍,不止最快最利最強,更要好到能夠斬儘人間千歲憂。

他將人間百態,世情冷暖,天下興衰都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可以在自己劍下輕易解決的小事。

因為葉非折前半生所求皆如如意,從未遇挫折,所以能出此狂言,放此大話,能心安理得地叫自己佩劍為千歲憂。

但今日以後,再也不會了。

不敢斬儘千歲憂。

隻有世間不平事。

******

葉非折回到玄山。

的確是群龍無首,的確是一片狼籍。

眾弟子見到了葉非折,像是見到主心骨,一片片的眼淚鼻涕哀求抱怨不要錢似地像葉非折砸過來,就差把他整個埋在裡頭。

他也見到其他五宗的弟子,情形和玄山弟子一模一樣。

葉非折抱著不平事,什麼都沒說,隻吩咐仙道弟子封印煞氣,他親自出手,依他命令行事。

這麼封印著封印著,日子便逐漸平靜下來。

時光能夠撫平失去親人摯友的傷痛,新的年輕弟子也總有源源不斷湧現出來補充那些離開的。

新的一代淹沒舊的一代。

新的英雄代替舊的傳奇。

一代代的天下,都是這麼過來的;一代代的時光,也都是如此運轉的。

葉非折冷眼旁觀時想到。

於是他在封印完最後一處煞氣時,入了魔。

沒有什麼非入魔不可的悲情理由,也沒有什麼血海深仇的兩難苦衷,更沒什麼墮落與否的掙紮淪喪。

他隻是完成了最後一件想做的事,在仙道太平時放下了自己的一樁心願,就像放下仙首的位子一樣輕鬆。

順理成章入了魔。

顧遲筆特意在他入魔前趕來,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順天而行不一定是。”

“因為天道本不仁。”

無論何種時代,天道之下,從來少不了流血傷亡。

而流大乘的血,和流凡人的血,對天道來說並無差彆。

禍世帶來的不世之災,和蝗蟲帶來的饑荒,對天道而言也沒什麼差彆。

說到底就是天道不仁,流誰的血不是一樣流。

說到底就是你趕上,你湊巧,你命不好。

天道一直公正無情。

葉非折:“我知道。”

“但我不想順天而行。”

自從從深淵出來後,他好像徹底喪失了對喜怒哀樂的表達,臉上全是濃墨重彩精心堆砌的神態。

是美,但是那種美和精心雕琢的神像,和養在玉盆裡的花,和繡在屏風上的鳳鳥無異,隻剩下如同死物般的純然華美,而無半點曾經轟轟烈烈,肆意鋪張的光華所在。

顧遲筆搖頭:“我不是來勸你。”

她自嘲道:“我有什麼資格來勸你?我甚至自己也想和你一起入魔算了。”

她身為大爭書院院長,身為曾經離天道最近的兩個人,不會對禍世之災背後的關係一無所知。

葉非折知曉,顧遲筆與其說是來勸他,不如說是來勸她自己。

“順天而行沒錯,錯在我。”

他微微一笑,紅衣黑發下,卻是化不開的氣質疏冷:“那就讓我一錯到底。”

******

魔道迎來他們新的主宰。

先前的魔道與仙道和平相處了數百年,一直到禍世現世以前。

眾所周知,魔修以煞氣為根基修行,常常徘徊遊走於失控的邊緣,禍世一朝現世,更是在此現象上乾了一把烈火,將隱患徹底點燃。

仙魔兩道先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麵被打破,魔道再一次陷入無止境的混亂當中。

直到這一任的魔尊現世。

這一任魔尊的身份說傳奇也著實傳奇,能讓人在茶館酒肆中津津樂道個半天。

他本是葉家少主出身,是道尊首徒、仙門仙首,在仙道搖搖欲墜時以一己之力力挽了狂瀾的人物。

這樣一位在仙道如日中天的大人物,卻放棄他唾手可得的地位榮耀,自願墮魔。

仙道曾經有多尊崇這位仙首,如今就對他咬牙切齒恨得有多徹底。

魔道曾經有多畏懼過這位仙首,如今就對他有多少譏笑嘲弄。

這些都不是葉非折所在意的。

他所在意的是誅殺叛亂魔修,根除煞氣,還魔道一個曾經的麵貌。

大開殺戒,血流成河。

一開始時,人們提到仙首時會讚歎。後來他們提到墮魔的葉非折時會憎惡。再後來他們提到魔尊時,隻有一句飽含複雜的歎息。

他救過多少人,便殺過多少人。他有多光明,就會多殘暴。

殺到最後,連不平事都看不過去,厭倦道:“我感覺我殺人殺得都快刀刃翻卷了。”

事實上神兵利器,哪有那麼容易刀刃翻卷?

葉非折平靜擦拭著刀刃:“快了。”

擦完以後,他如每晚那樣閉上眼睛,等待著一場美夢的降臨。

不平事也如同每晚那樣猶猶豫豫地問道:“還是按照慣例來?”

它可能真的是殺人殺得倦了,染上點絮絮叨叨的老年人屬性,不再滿足於隻簡簡單單問一句話:“你應該知道我是六煞星所化,常年累月帶著我,等同被煞氣侵蝕。”

“更何況,你還要我每日給你編造夢境,無形之中加深煞氣對你的侵擾,和你對煞氣的依戀。”

說到這裡,它的聲音終於嚴肅起來:“葉非折,你這是在飲鴆止渴,自尋死路!”

“我知道。”

葉非折不但沒有動怒,還帶著一點安寧的,期盼的笑意。

那是他每晚入夢時方會有的笑意。

他語氣輕快地回應不平事道:“不那麼做,我怕我瘋得更快,自尋死路得更早。”

葉非折喟歎一聲:“而且不平事,留給我的,能夠讓他夢見他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了。”

說罷他閉上眼睛,大有混不放在心上的無賴架勢。

不平事無奈,隻能按照之前所做的那樣,將葉非折神魂帶入幻境之中,使現實中的他被迫入睡。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地入睡過一次,沒有好好地閉上過眼睛。

葉非折做了他做過無數次,依然不免沉溺其中的美夢。

玄山尚在,親友尚在,楚佑尚在。

過去他一定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對他而言,居然會是觸之不及的美夢。

入睡的葉非折猶帶著融融的半彎笑意,攢在眼角唇間,

竟和昔日玄山之上那個紅衣的少年重疊起來。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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