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2 / 2)

他的愛人走了,但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盛縉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硬生生撕下來生命的一半,如今行走在世間的“盛縉”隻剩下精神上的殘肢斷塊,沒人看得出他的傷口有多猙獰。

但他又不得不穩當當地活著。他們的孩子還在,還那麼小,總軟著嗓子一遍遍地叫爸爸,緊緊抱住“何澤書”的腿,哭喊著說什麼都撒手。

好在“何澤書”再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表現出

那麼強的攻擊性,“他”隻是冷冷看著腳邊的孩子,眼中的厭惡如有實質。

孩子對惡意往往最為敏感,他能清晰感覺到“爸爸”對自己態度的巨大變化,但又最為無力,除了哭,他毫無辦法。

孩子、愛人、家族、事業、責任……

如此種種,全部攪在一起重重壓在盛縉的肩膀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從老宅過來的黎叔也迅速察覺到這個家的詭異之處:盛縉和自己夫人之間並不像外界傳聞那樣恩愛和睦,完全相反,說他們相互仇視都是輕的;除此之外,盛縉活像被人下了什麼惡毒的降頭,“何澤書”這個人除了一張臉長得不錯,幾乎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暴躁、偏執、愚蠢、沒有同理心……根本不知道自家少爺到底看上這個蠢貨哪點;而最邪門的就是“何澤書”對自己親生兒子的態度——他每每看向葉子,那個眼神根本不像看自己的孩子,倒是像在看什麼令人嫌惡的累贅。

而更怪異的,盛縉也三令五申告訴黎叔“千萬不能讓葉子跟‘他’獨處”。

盛縉似乎很排斥提到“何澤書”這個名字,每每指代,總喜歡用“他”代替。

“少爺,”黎叔勉強試圖從自己不斷的人生經曆裡挖出點經驗,提供個借鑒,“這父子關係不深啊,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讓他們多相處,要是按您這麼做,小少爺以後不就是平白少了個爹嘛!”

盛縉眼底隱隱可以看到紅血絲,他看起來相當疲憊,按住太陽穴,似乎並不打算解釋:“不要讓他們單獨接觸,最好就當葉子沒有這個父親,算我拜托您。”

黎叔聽得心驚:“二位是……感情出現了什麼問題?”

盛縉:“就當是這樣吧。”

“那可以嘗試去修複呀,可不能讓糟糕的夫夫關係影響孩子,”黎叔還是老一輩的慣性思維,先試著勸和,“畢竟兩位是有感情基礎的,夫夫哪有隔夜的仇,隻要能坐下來溝通……”

盛縉抬起頭,打斷他:“黎叔,我很抱歉。”

一片尷尬的沉默後,黎叔又乾巴巴地開口:“這、這這……實在過不到一起咱們也能離,是不是?”

誰料盛縉反應卻出乎意料的激烈:“不行!”

他隼一樣的視線“釘”過來,看得黎叔腦子一凜,雞皮疙瘩起了一背,也不知道自家少爺自立門戶後怎麼變得這麼喜怒無常,趕緊緊緊閉上嘴,不敢在多說。

盛縉垂下眼睫,蓋住眼中洶湧的、濃墨般的情緒:“抱歉,黎叔,我最近工作比較累,一時控製不住情緒。”

“沒事。”黎叔看著麵前這個已經遠遠比自己高大的男人,盛縉是他看著長大的,但他已然年邁,再看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黎叔無聲地歎口氣:“你多注意身體,葉子我一定好好照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聽到承諾,盛縉一直緊繃的肩膀似乎稍稍放鬆了點:“……謝謝。”

盛縉把視線投向窗外——即便是大白天,天空仍舊是一片濃稠的黑,已經到了

盛夏的暴雨季。

距離何澤書離開已經兩三個月了。

一切混亂仿佛已經暫時地走向平淡。

葉子終於習慣了跟自己一起睡,不再每天哭著要爸爸,但盛縉知道,半夜他還是能時常聽到孩子在自己懷裡低低地啜泣——即便盛縉一遍遍地告訴他爸爸病了,我們要一起耐心地等爸爸病好,但好像一切都茫茫無期,這是一場於他們一家三口的酷刑。

何澤書“走()”的時候,家裡那片專屬他的花田種上了桔梗,如今邁入盛夏,田裡是大片大片的淡紫色,盛縉從來都不知道桔梗也能開得那麼熱鬨。

他一個恍惚,好像在這花團錦簇之間又看到了那個纖細的背影——轉身,微笑。

何澤書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要在這裡種花生,但總事與願違,到最後,他也沒有親手在這土裡撒一粒草籽。這片園子因為他變得熱鬨,如今卻獨獨缺了他一個人。

盛縉無聲地攥住自己最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狼狽地發出無聲地嘶吼。

他開始信一些旁門左道()”。

曾經的他一向對這些東西嗤之以鼻,隻是尋常的路已經沒法走了,再理智的人也要發瘋的。

其實像他們這些個做生意的、尤其是做大生意的,往往比尋常人更迷信,特彆是有些人,金玉其外,也不知道背地裡做些什麼齷齪勾當,於是格外愛求神拜佛,家裡搞得不倫不類,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多虔誠。

聽說盛總有意尋一些方士,圈子裡的活絡人就紛紛動起來,什麼亂七八糟的江湖騙子都往他這裡推。

盛縉的耐心和精氣神就在一次次失望中逐漸消磨,有時候,他看著鏡子裡麵衣冠楚楚的自己,會忍不住想:到底有沒有人知道,自己這具皮囊下麵,是怎樣千瘡百孔的裡子。

他的全部理智掛在最後一線,搖搖欲墜。

終於,盛縉像個問道的稚子,踏入了雲鴻山的山門。

圈子裡的“朋友”大都嗤之以鼻:“彆看這地兒香火旺,我告訴你,沒什麼用,上麵那些個牛鼻子老道,一個個神神叨叨的,隻會兜著圈子說些個聽不懂的廢話,再一問就是勸你向善,一點兒有用的正事兒都乾不了,TMD全是放屁!”

但盛縉沒辦法。

他拖著自己疲憊至極的軀殼上了山。雲鴻山極高,山頂景區往下望,下麵是雲海,周圍來來往往都是遊客,到處都是欲念、到處都是世俗。

盛縉緊繃至極的神經有一刻的崩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他突然覺得茫然。

——何澤書離開後,盛縉這個人好像突然同“人間”突然格格不入起來。

盛縉就是在這兒見到了太虛那個牛鼻子老道。

老頭輕飄飄一句“閣下在找人吧”,讓盛縉被時間壓抑的絕望噴薄而出,掉進深井的人麵前突然垂下一條蛛絲,由不得他多想,隻能死死攥住這唯一的生機。

他沒辦法,他真的沒辦法。

這是盛縉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體會“無力感”三個字,這就這一次,就幾乎要了他的命。

他什麼都做不到,他隻能祈求。

於是盛縉死死攥住這老道的衣擺,跟魔怔了一樣,一遍遍地重複同一句話:“道長,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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