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決心(1 / 2)

十九

其實林雪曠的表情和動作都十分輕微,起身離開時的步履雖然稍快卻也從容,要不是謝聞淵恰好轉頭又對林雪曠實在太了解的緣故,是不會有人發現他的異常的。

但出了教室的門,林雪曠就忍不住了,他一路衝進廁所,反手鎖上隔間的門,“哇”地一聲就吐了出來。

林雪曠晚上吃的不多,又已經折騰了大半夜,因此吐了半天也沒吐出太多東西來,隻是乾嘔,整個人都抽空了一樣。

一些畫麵從他的腦海中交錯閃過,尖叫、歌聲與哀哭在耳畔交雜響起,如同尖針一般刺透大腦。

怨氣的影響尚未消退,更加放大了負麵情緒,那段不願回首的往事猝不及防滅頂而來,重重砸上心頭。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隔間,硬撐著用涼水洗了把臉,順著牆根坐倒在了地上,目光放空地落在前方慘白的牆麵上。

牆皮有幾處脫落,像一張死去的人臉,盯的久了,周圍的世界也仿佛正在扭曲,變形。

一個有著金黃色長頭發的洋娃娃掉在了麵前的地板上,不知道被誰踩了一腳,腹腔裡發出沉悶而又高亢的歌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們在跳圓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神誌恍惚間,簡陋的衛生間仿佛變成了一處裝潢華麗的大廳,頭頂燈光明亮,他坐在最正中的沙發上,卻感到自己仿若身處無間。

周圍很熱鬨,有著不少人環伺在周圍,每一個都對他露出恭敬而諂媚的笑臉。這些人進出往來的樣子,宛若披著人皮的群魔亂舞,鬼影憧憧,他亦融入其中。

“小熊小熊點點頭呀,點點頭呀,一二一……嘶哢哢哢————”

地上的娃娃聲嘶力竭地唱著,歌聲像潮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幾乎要令人窒息,然後陡然變成一聲尖銳的摩擦。

他抬起頭,看見一隻小小的兒童皮鞋踩在娃娃上麵,用儘全力地碾著。

小女孩憤怒而尖銳的聲音響起來:

“我爸爸說是你害他!你為什麼要出賣我爸爸?你為什麼要害那麼多人?”

“現在他們都要死了,媽媽說,是你殺的!”

林雪曠看著女孩的眼睛,小孩子本該清澈與天真的眼底此刻充斥著令人熟悉的怨怒。

“孩子,你不用害怕,也無需迷茫。”

仿佛有道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聽起來溫柔而慈愛。

“我們的一切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正義。她的父親和叔伯濫用法術,製造人蠱,走私符咒,你設計他們被唐凜處理,做得很好。”

“正義……”林雪曠輕聲道,“到底是什麼?”

他們是惡毒的魔鬼,那我呢?

有人驚慌地上前向他道歉,將小女孩領了出去,她憤怒地尖叫:“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才是壞人!”

洋娃娃被用力砸進他的懷裡,用已經扭曲失真的電子音,苟延殘喘地唱出了最後一句:“小洋娃娃……笑起來啦……喀喀……喀喀……笑呀……笑呀……喀喀……一二一……”

那張因為踩踏而扭曲的臉衝他露出笑容,他想吐,又感到呼吸困難,娃娃那雙玻璃球做成的眼珠卻仿佛兩個充滿魔力的旋渦,讓人無法移開目光,隻能任由靈魂被一點一點吞噬。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蓋住了他的眼睛。

目光被阻斷了,呼吸慢慢複蘇,冰涼的身體被人用力攬住,逐漸可以感受到屬於人類的體溫。

“小雪,小雪?”

謝聞淵半跪在旁邊,一手攬住林雪曠的肩膀,一手擦去他臉上的冷汗,顫聲道:“你怎麼了?”

林雪曠眯起眼睛,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燈光照在謝聞淵臉上,袒露出他的恐懼,他的焦急,他的心疼,那樣熟悉,一如那段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曾經。

一如曾經……其實是個很美好的形容吧。

如果時光真的能永遠停留在某一個階段,那麼就也永遠不用為了失去、取舍而感到痛苦了。

他神思恍惚,脫口道:“四年前,其實我去了……”

謝聞淵本能地覺得這會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話,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但林雪曠說到這裡,卻又一下子停住了。

他心中仿佛纏繞著一道枷鎖,使他即使是再虛弱迷惘的情況下,都保有著一絲理智與冷酷——對他自己的冷酷。

謝聞淵心臟吊在喉嚨眼上,被卡的不上不下的。

他不禁緊緊注視著林雪曠的雙眼,卻從那雙漂亮的眼睛中看見破碎的脆弱如同被風卷起的碎雪,又重新一點點地凝聚起來,逐漸沉澱成晦澀不明的深黑,將一切情緒都隱埋其中。

林雪曠仿佛就這樣恢複了,從他懷裡坐直了身體,推開謝聞淵的手,道:

“對不起,剛才可能被怨氣影響了神智,一時失態了,那些胡言亂語你不要介意。”

謝聞淵深吸了口氣,壓下滿腹疑問,柔聲道:“今天有沒有吃晚飯?吐是因為胃不舒服,還是情緒原因?”

林雪曠道:“吃了。”

他扶著牆想起身,謝聞淵直接伸手在旁邊攙了一把,林雪曠這才站起來,到水池子邊洗了洗手。

謝聞淵站在身後,默默地看著他,林雪曠的背景很單薄,尤其這樣半彎著腰的樣子,顯得人特彆瘦。想到他剛才臉色慘白坐在地上的樣子,謝聞淵覺得自己心被慢慢地撕裂開來。

他特彆想說,你這四年到底經曆了什麼?為什麼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這種感覺就仿佛回到了中學時剛和林雪曠熟起來那會,新學期第一次摸底考試出了成績,他們一幫狐朋狗友去學校外邊下館子。

其實謝聞淵心裡麵是有點不爽的,因為這回他又考了第二,第一是林雪曠——這貨居然變態到連語文作文都得了滿分!

謝聞淵從小到大雖然不怎麼著調,但腦子聰明,成績絕佳,次次考試不怎麼費力也都能穩拿頭籌,這輩子還沒輸給過誰,沒想到高中倒是碰見了這麼個克星,從此就成了萬年老二,最好的成績也就是個並列第一。

真他娘的能卷啊!

這才高一,他就聽說林雪曠每天半夜十二點睡,淩晨五點起,坐教室裡能一天不動地方,吃飯都是拿點饅頭泡麵湊合,至不至於?

還成天一副特彆驕傲特彆高高在上的樣子,話說這種人根本不會有朋友的吧?!

林雪曠長得好看,學習又好,他身上的什麼事都能讓一幫人津津樂道,感興趣的要命。謝聞淵想著早上剛剛聽到的八卦,一邊吃飯一邊咬筷子,忽聽一個同學道:“哎,那不是心肝寶貝嗎?”

林雪曠是老師們的心肝寶貝,也是全校所有女生的心肝寶貝,反正誰見到他那張冷臉都能化為繞指柔,所以背後的外號就是這個,有時候也會被簡稱為“小心肝”,“小寶貝”。

謝聞淵心道學霸不都應該是喝風飲露的嗎?竟然也會出來吃東西,簡直是世界奇跡,轉頭一看,卻怔了怔。

——林雪曠不是來吃飯的,他是……他是來送外賣的。

林雪曠穿著一身可笑的黃色送餐服飾,謝聞淵看見他把電動車停在門口,摘下頭盔,經過自己的不遠處來拿餐,那目中無人的樣子和考滿分時一個樣。

這個時候已經挺冷的了,林雪曠的額頭處有薄薄的汗水,眼睫毛上卻結了冰珠,被暖氣一熏,盈盈欲化。

他的衣服有點大,如果把胳膊垂下來,連手都會被藏在袖子裡,有點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可是又好看的要命。

謝聞淵看著林雪曠拿了飯就匆匆出去了。

那時候還沒有規範的外賣平台,林雪曠不是從網上接單,而隻在這家學校附近的餐館裡幫忙,謝聞淵吃頓飯的功夫,就看他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甚至還抽空幫著前台小妹給外送的咖啡拉了個花。

也不知道那跑來跑去的身影有什麼吸引力,謝聞淵竟看的有些舍不得離開,之前因為考試成績帶來的不忿也漸漸化成了一股隱約的佩服。

原來林雪曠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他時間卡的那麼死,是因為還要做兼職,怪不得沒時間經營人際關係。而且他做什麼都做的挺好的,也很賞心悅目,確實有驕傲的資本。

桌上的一個同學扒完了最後一口飯,幸災樂禍地道:“想不到還能有這麼個大發現,我要回去跟班裡的那幫人說。”

謝聞淵白了他一眼,不客氣道:“說這乾嘛?除了顯得你嘴巴大,還能有什麼彆的好處不成?”

那同學愣了愣,連忙舉手投降:“行行行,不說就不說唄,急什麼呀……哎,小謝,你怎麼不吃飯啊?不好吃?”

謝聞淵道:“不餓。”

其實他也不是不餓,看到林雪曠這樣狼狽的樣子,應該是覺得好笑才對吧,可不知道為什麼,謝聞淵卻覺得胃裡沉甸甸的,像塞了個鐵塊,胸口很悶,傳來隱約的疼痛。

以前也聽說過林雪曠家境不好又父母雙亡的事情,但以為總該有些親戚接濟,沒想過連他的生計也會成問題。他……比自己還要小一歲呢。

或許那個時候便已動心,但自己都未曾料及,隻是了解越多,越是沉迷,等到真正明確心意之後,謝聞淵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心疼。

當時他還不知道林雪曠跟自己是一類人,也通曉玄學法術。不過乾他們這行有嚴格的管理製度和從業資格標準,沒有考取道士證之前,是絕對不能通過玄學能力獲取利益的。

再加上林雪曠才高一,學習又忙,他師父除魔的時候失蹤了,打零工維持生活也是唯一的選擇。

那時候謝聞淵就想,以後有我在,不會再讓你這樣了。

他心裡也清楚,林雪曠一開始確實很煩他,那又怎樣?隻要自己一直對他好,總有一天,林雪曠也會知道,他淵哥就是真心喜歡他。

時光荏苒,匆匆間數年已過,兩人也都已經長大,原本在謝聞淵的想象中,林雪曠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應該是自己捧在心上的珍寶,像個小王子那樣,生活在明媚溫暖的陽光下,做一切喜歡的事,享受一切應該得到的愛。

一不小心……心臟又在隱隱作痛了。

謝聞淵慢慢走到了林雪曠的身後,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頭發,須臾卻又放下,說道:“我找人過來處理你們班同學的事,我送你回去吧。再點一杯小米粥給你喝好不好?”

林雪曠直接略過了這些在他看來的“廢話”,在嘩啦啦的水聲中說:“剛才在教室裡,你突然回頭看我,要跟我說什麼?”

謝聞淵沒說話,林雪曠轉過身來看著對方,臉色已經非常的平靜:“你不是在看魏琳的朋友圈嗎?她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而且還是和我有關?”

他這人還真是鋼筋鐵骨,連情緒都跟安了開關似的,轉眼間就可以恢複一貫的敏銳和警覺,但彆人可沒有這個本事。

謝聞淵閉了閉眼睛,深吸口氣,以免自己開口前先被林雪曠給氣的厥過去。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說道:“我怎麼覺得你特彆在意這件案子,或者不如說……你特彆在意七星雷火印。”

林雪曠知道謝聞淵看起來為人輕狂,實則非常精細,很多事情都心裡有數,便承認道:“我確實在意七星雷火印,關鍵是它竟然能被人仿造出來這件事實在太詭異了。要是不及時找出背後的原因,人人的法器都有可能被造出來給普通人使用,你不覺得問題會變得很嚴重嗎?”

謝聞淵一咬牙,道:“好,那我就告訴你。”

他一字字地道:“七星雷火印會被仿製,多半是因為它具有逆轉時空的功能。”

林雪曠怔住。

他就是因為自己的重生才會調查七星雷火印,謝聞淵這句話可謂是切中要害。

林雪曠不由道:“我曾經在一卷殘本上看到過一點關於你們家的逸聞,上麵確實有過這樣的記載,隻是書中也說了因為從來沒有方法流傳下來,很有可能是謠傳。”

謝聞淵說的麵不改色心不跳:“不是謠傳。但是因為沒人使用過這個功能,方法確實已經不可考,我也正在查證。”

林雪曠道:“那你怎麼知道七星雷火印是因此而被仿製?”

謝聞淵頃刻間已經捋順了自己的思路,因而對答如流:“因為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有人想仿製七星雷火印來複活自己的愛人,還試圖去我的書房偷取過資料,可惜做出來的隻是一塊沒用的石頭。”

他聳了聳肩:“這回技術倒是進步了一些。雖然成品依舊劣質。但是正如你所說,如果這種仿造的方法被研發出來並廣泛傳播,後果不堪設想。”

林雪曠眯起眼睛,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那你為什麼沒有早說?”

謝聞淵道:“我沒想到你這樣在意這件案子,不想讓你卷進來,所以一開始打算自己查。現在看來,恐怕還是要合作了。”

林雪曠低頭沉吟,謝聞淵悄悄在旁邊看著他的側臉,目光中分明有熾烈的火焰,語氣卻非常柔和:“還有魏琳朋友圈的事情,咱們出去坐下說好嗎?”

林雪曠確實有些精力不濟,頭一陣陣地發暈,隻是不願意在人前示弱,所以一直硬頂著,聞言點了點頭,抬手比了個“請”的動作。

樓道裡的暖氣邊上擺著兩把皮質靠椅,大概是考研的學生白天搬過來的,謝聞淵道句“這裡吧”,拽了下椅子,有意無意擋住風口,先坐了下來。

林雪曠微微停頓片刻,也扶著椅子,緩緩坐下。

他用手捏了捏眉心,道:“請講。”

謝聞淵從衣兜裡摸出張皺皺巴巴的粉色紙片來遞給林雪曠,問道:“認識嗎?”

他拿的正是從許願瓶當中拆出來的那顆心。

林雪曠接過來,看見上麵寫的三個字,表情變得有些一言難儘:“……認識我的名字。”

謝聞淵奇道:“你乾什麼這個臉色?”轉念一想,又立刻說道:“這不是我寫的!你又不是不認識我的字。”

他說完這句話,心裡忽然一動,暗道:不對,小雪的表情,分明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才會誤會。他認識許願瓶裡疊心的紙,還以為是我給的……

所以當年,我給他的許願瓶,他其實打開看過。

謝聞淵意識到這一點,心裡猛然湧上一股甜意,可惜知道的時候兩人之間已經成了這種局麵,於是這甜蜜當中又夾著些苦。

他說道:“這個是在祁彥誌身上發現的。他死前身上掉出來一個許願瓶,我在碎片裡撿出了這顆心,打開後發現上麵寫了你的名字。”

林雪曠有點茫然:“魏琳?”

謝聞淵“嗯”了一聲:“剛才看魏琳的朋友圈時,見到她的筆跡和寫你名字這三個字一模一樣。所以想知道這什麼情況?”

然而林雪曠看上去比他還意外:“魏琳為什麼要寫我的名字?祁彥誌要這玩意乾什麼?”

謝聞淵一怔:“你也不知道?”

“我跟他們不熟,特彆是魏琳,都沒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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