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朝的天下究竟能維持到幾時,畢竟還是未知之數。
可擺在段璟娘眼前的這兩個匣子,卻是無比真實。
稍作忖度,段璟娘命侍女將桌上的兩個匣子收起,又令人前去備車。
“夫人要往何處啊?”
“去蘭園看看。”
段璟娘口中的蘭園,並不是太守府後院的某間屋舍。
太守府坐落於暨雲城正中央,乃是曆代太守所居,院落的製式大小都符合禮法。換句話說,就是太守府的麵積,在段璟娘看來還太小了。
所以暨雲城中,段璟娘還置辦了其他地產。
比如她口中的“花房”,就是她諸多宅邸中,位於城外的一座。
在這座景色宜人的閒庭深院裡,精細地種植了許多段璟娘喜愛的蘭草。
全城內外,除了段璟娘的花房外,再沒有任何一片園林,可以擁有如此大麵積的冬日暖房。
以前,段璟娘每次夏天來到暨雲城暫住,都會在這裡召開一場“蘭芳宴”。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段璟娘拖著金線繡紋的曳地裙幅,緩緩踱過香木鋪就的花園小徑,馥鬱的蘭香沿著絲織的裙擺,一寸寸滲入衣料當中。
幾名花匠早早就候立在一旁。
段璟娘微微抬眸,沉吟道:“園中花草,現今怎樣?”
為首的花匠恭敬地回答道:“今年園中的蘭草,比往日多分了一百三十二株。園中草木凡有病害、生蟲的,一律移栽另養,不敢有半點疏忽。”
段璟娘若有所思:“既然如此,我近日欲開一場蘭芳宴,你們要多長時間來做準備?”
“七日足矣。”“可。”
卵石砌成的花圃之間,一棵淡紫色的幽蘭,正在芭蕉葉下靜靜盛放。
段璟娘微微俯身,喜愛地讓手指從柔嫩的花瓣上拂過。
她對身邊的侍女沐春交代道:“這一場曲水流觴,要儘邀城中諸家名士。請帖上麵,便以‘天書’、‘幽蘭’為題。”
——養殖場那邊,在他們把雛雞養成渾身白羽的“天雞”之前,還不會有太大動靜。
但養殖場“能識天書為先”的要求,確實在士人中激起了小小的水花。
就好比在不識字的民間,為了指代固定文字和數字,往往有一些通用的符號。對於這種事,各家都不會太在意。
但以官方的身份,出麵承認了“天書”,並把“天書”作為一種招聘標準,則是全然不同的意義。
花瓣從段璟娘指縫間垂落,她曼聲笑道:
“依我看來,這‘天書’倒有蘭心之質,大簡不繁、大巧不工。若以此作為清談話題,很是可以辯一辯的。”
這些人辯著辯著,重點自然就不在“是否要推廣天書”一說上,而在於“天書是否大巧不工”上了。
若有人閒著沒有事做,段璟娘就幫他們找一百個爭辯的素材。
隻有一條,這些人都離她的孵化場、還有未來要推廣的農田試點遠一些。
這麼多年來,女兒還是第一次有事想做,求到她頭上呢。
段璟娘盈盈笑道:“我有墨蘭一株,願贈這場清談的魁首。”
沐春聞言會意,當即領命而去。
段璟娘又由其他仆役侍女陪伴著,前往花園暖房。
負責暖房的花匠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夏天不常用這裡,這才暫且閒置一季。等到秋天,我們就把暖房打掃出來,並不是偷懶。”
陽光透過窗欞,筆直地射在暖房抹了灰泥的地麵上,空氣裡可以清晰地看見灰塵在飄舞。
段璟娘沒有跨過門檻,隻是站在暖房門口打量。
“每逢冬天,你們會移栽多少株蘭草放進暖房?”
花匠琢磨不透女主人的心思,隻好老實報數:
“往常總有五六百株的。管事也會告誡我們,夫人愛蘭,園中蘭草凡能挪動的,冬天都移進暖房裡。”
“若是都不移栽呢?明年開春,園中蘭草又能活下多少株?”
花匠小心翼翼:“北邊的蘭草品種應該沒有問題,但園中有三十餘種蘭草,原本生在更往南的地方,大概很難越冬。”
段璟娘撫掌長歎一聲:“群芳之中,我獨愛芝蘭,豈是喜愛它獨秀一枝的香芷呢?我更愛它淩冬不改的德操啊。”
感歎過這一句後,段璟娘神色如常地示意花匠,等這場蘭芳宴過後,就把那些生於南國的蘭草移栽出來。
她要把這些蘭草當做中秋的表禮,分贈給城內世家。
無法過冬的蘭草都送給彆人,這樣段璟娘的蘭園裡,就隻剩下淩冬不改的品種。
空出來的暖房,也可以留做他用了。
比如說……播種前的試種實驗。
麵對眼前這幾個花匠,段璟娘隨口問道:“你們有誰擅長種紅薯、玉米、白薯或者棉花嗎?”
眾花匠誠惶誠恐:“那、那是何物,小人們見識淺薄,不曾聽聞啊!”
“罷了,料來術業有專攻,你們繼續種花吧。”
段璟娘暗暗想道:果然,種糧食的事,還是得從鄉間擇選有膽有識的農人來才行。
嗯,在麵試孵化場的第一批工人時,也可以順便考量一下他們的其他所長嘛。
*
段璟娘和雲鬆之在恒朝發力,雲歸則在現代適應著自己的新生活。
沒錯,新學期開學了。
雲歸名義上是轉校生,實際上卻是個九年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
不管是現代教學的授課方式,還是同齡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對於雲歸來說都是很新鮮的體驗。
初三·十四班,來到新班級的第一天,班主任把雲歸安排在倒數第三排,靠走廊的座位上。
她旁邊就是一扇窗戶,可以清晰地看見走廊裡的動靜。
對於自己的座次安排,雲歸頗感驚訝。
她在心裡和係統吐槽道:“他們……居然都那麼高!”
在恒朝,雲歸的身高在同齡女子中,可謂是一覽眾山小。
而身高這種東西嘛,與基因、運動以及營養都有著分不開的關係。
雲歸同學們的運動量,可能不如雲歸充分,但這一代孩子從小吸收的營養,絕對能吊打十個雲歸。
在他們班最後一排,竟然還有一個一米九的男生——才初三啊!已經有一米九了!
上學的第一天,雲歸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男生好幾次。
係統問她:“難道這名同學的相貌,讓您想起了哪位故人嗎?”
“沒有沒有。”雲歸不好意思地扭回腦袋,輕咳一聲,“主要是習慣了,看見壯士就想招攬一下……”
招攬賢才的本能,屬實刻進她的DNA裡了。
“真好啊,大家都能長得這麼高。”
對於這個新的時代,雲歸親眼所見、親身感受,又是憧憬又是感慨。
她單手托腮,在心裡悄悄和係統許願:“你說他們長得高,是因為從小吃得好,營養補充全麵。那麼再過三十年……不,五十年,恒朝的同胞們,也可以長到這麼高嗎?”
無論是否能實現這個夢想,雲歸都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與身高形成反比的,是同學們對自身的定位。
她千年之後的同齡人們,不需要考慮下一頓飯的著落,也無需擔憂今年地裡的收成,更不必分心打聽,是否有戰亂和災禍即將降臨到這座城池。
社會剝離了無需孩子承擔的責任,學校則成為少年人們的保護殼。
隻要有心向學、自身又有幾分學習的天分,大多數人都可以一路順暢地念到大學畢業。
能把人生的四分之一,都專門撥給學習使用,這是多麼遊刃有餘的寬裕啊。
入學前,雲歸以自己唯二認識的同齡人作為參考。
她把牧晨爍視為意外情況,又對標了一下喻瀚識,很快就得出了如下結論。
“有這麼好的福利待遇,又生在如此先進的時代,大家一定都六藝俱全、才行出眾,以建設祖國為己任吧?”
係統:“……”
係統:“其實……”
係統欲言又止。
由於係統沒有忍心打破雲歸的現代濾鏡,導致在入學的第一天,雲歸的精神就遭到了一套三連擊。
第一擊是,初三的孩子們,心智好像還……很活潑(?)的樣子?
要知道,在正式入學之前,雲歸一直把恒朝國子監,作為現代中學的對標物。
雲歸曾經陪伴祖父入京述職,在建安城裡小住過一陣。
段氏有一支族人長居建安,也給雲歸下過請帖,派幾個同齡人來陪她遊玩。
在和這些表兄妹表姐弟的交往中,雲歸聽說過一些國子監的八卦。
在傳言裡,國子監有一批不學無術的權貴子弟,整日打馬鬥雞彈金丸,遊手好閒過長街,有幾個品德不端的,還會在街頭調戲貌美的良家少女。
所以入學之前,雲歸特意查了下校規,確定大部分學校都不允許攜帶駿馬、鬥雞、鬥犬之類的小動物入學。
——既然沒有了這些東西,又何來鬥雞走馬的紈絝子弟呢?雲歸微笑著想。
這個笑容,一直保持到四個男生一人一條肢體,誒嘿一聲把喻瀚識平平舉起,在雲歸麵前晃悠過去的時候。
在他們幾個前麵,還有個男生手持掃帚,像是揭竿起義那樣朝天花板一戳一戳,褲兜裡的手機,還播放著某段音樂。
雲歸大驚失色,連連扯了後排的牧晨爍好幾下:“等等,他們乾什麼呢?”
牧晨爍正在拍桌狂笑。
見雲歸問起,他反倒有些奇怪:“黑人抬棺啊,就那個梗……你沒刷到過嗎?”
雲歸:“……”
不好意思,不知道,不了解。
雲歸大·開·眼·界。
你們現代人,平時都玩得這麼不吉利嗎?
牧晨爍也沒料到,雲歸的網速好像還停留在2G時代。
他比比劃劃,雞同鴨講地跟雲歸解釋了許多。再配合腦內係統播放的小視頻,雲歸終於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牧晨爍目露欣慰之色。
雲歸說:“就是扮家家酒是吧。隻是人家都扮爹媽,你們辦吊唁喪儀。”
雲歸若有所思:“我觀史書,也曾有人在朋友葬禮上學作驢叫,以至哀為至樂,精神大抵相似。”
牧晨爍:“???”
你在說什麼東西?
這個總結……雖然不能說錯,但好像有哪裡不對的樣子?
在重新評估了同齡小朋友的娛樂愛好之後,當天下午,雲歸又遭遇了學校生活的第二擊。
這一擊來自她的新同桌。
新同桌是個小麥色皮膚的男生,性格開朗活潑,和牧晨爍有幾分相似,在班級裡擔任體育委員。
不知道為什麼,雲歸見到他的第一麵,就覺得這男生有點眼熟。
奇怪的是,她身邊的親人朋友們,沒有誰是這個長相;雲歸帶領過的士兵,也無人與新同桌眉眼相近。
而且新同桌有點古怪:從見麵起,他就一直不和雲歸說話。
早晨雲歸友好地分給新同學們一點小零食,同桌收下了,但是沒跟她說話。
中午喻瀚識和牧晨爍叫雲歸去食堂吃飯,雲歸拍拍對方的肩膀,讓他給自己讓個出去的位置。同桌閃開了,但沒跟雲歸說話。
下午大課間,牧晨爍摸出一套三國殺,叫齊前後左右的人一起玩。
雲歸有點感興趣。
摸牌時,她恰好跟新同桌位於同一陣營。
第一局遊戲,雲歸對操作不熟。眼看她的人物卡就要死了,新同桌猶豫半天,還是沒給雲歸一張可以回血的“桃”卡。
雲歸:“???”
莫非我的新同桌是個啞巴?
可這個男生,他在與牧晨爍等人交流的時候,明明表現是正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