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翎協同梁氏夫人回到越國公府門外, 勒馬停住,打眼一掃,便見門外台階上正蹲著一隻狸花貓。
見她們過來,它尾巴輕輕搖晃起來, 迎上前去:“喵~”
梁氏夫人臉色微變, 輕聲告訴喬翎:“它循著那味道, 一路追到了神都城外……”
出城了啊。
看起來,的確是周七娘子找的人擄走了玉映。
隻是這夥人, 卻與周七娘子所設想的有所不同。
她以為那是些遊走在黑白地帶的賞金獵人,亦或者是天不怕地不怕、藝高人膽大的江湖人士,但喬翎與曾元直敘話之後,卻意識到,那其實不是。
賞金獵人也好, 江湖人士也罷,在正常情況下,都不會公開對抗朝廷的。
而依據現下的局勢——如果擄走玉映的跟擄走小俞娘子等人的的確是同一夥人的話——擄走一位宰相之女, 難道還不算公開挑釁朝廷嗎?
這太過於張狂了,不像是那兩類人會做出的行徑。
倒是很像無極之類的邪祀,意圖以這些人質來迫使朝廷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讓步。
可如此一來, 事情又繞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為什麼要劫走玉映呢?
玉映身上,有什麼他們感興趣的東西?
那邊梁氏夫人還在稍顯嫌棄地問自己的貓:“你臉上是染上什麼東西了?怎麼這麼不小心呢!爪子也好臟!”
狸花貓憤怒又幽怨地喵了一聲,縱身一躍,報複性地跳到她的肩膀上, 爪子麻利地在她衣裳上連按幾下。
梁氏夫人又驚又怒:“天殺的, 彆弄到我身上——”
她伸手去提那狸花貓的脖頸,後者卻已經敏捷的躲開,重又跳到地上, 一溜煙進了門。
喬翎若有所思,梁氏夫人罵罵咧咧。
婆媳倆一處到了梁氏夫人的院子裡,喬翎重又卜了一卦,最後再瞧結果,卻是怔住,轉而又是一喜。
梁氏夫人道:“怎麼了?”
“很怪,”喬翎麵有疑惑,道:“我先前為玉映卜卦的時候,顯示出是飛來橫禍,現下再卜,卻是悔亡之象……”
見梁氏夫人目露不解,便同她解釋道:“就是災厄即將消失的意思。”
又說:“難道是玉映想辦法自行脫困了?還是說她遇上了什麼貴人?”
梁氏夫人與她商議著:“卦象終究隻是卦象,我還是更相信事在人為。且也已經應允了曾少卿助他一臂之力,我們還是照先前計劃,準備出城去。”
喬翎應了聲:“好。”
兩人風風火火出去,先跑德慶侯府,後邊又跑了趟大理寺,這會兒把話說完,倒是覺出又渴又餓來了。
喬翎使人去備飯,梁氏夫人則要了茶,咕嘟嘟狠灌了幾口下肚,才覺得喉嚨裡濕潤了一點,過而又反應過來,使人去收拾行裝,對外隻說是打算去城外莊子裡邊住上一段時間。
薑裕打外邊回來的時候,就見侍從們在院子裡收拾東西,難免納悶兒:我娘這是要出門?
昨天也沒聽她提起來啊,怎麼這麼突然?
他進了屋,就見親娘跟嫂子正挨在一塊吃飯。
狸花貓有點焦慮蹲在椅子上舔爪爪。
瞧起來溫馨到近乎古怪了。
薑裕隻覺得不太對勁兒,挨著叫了人,這才說:“阿娘,你要出門?”
梁氏夫人說:“去莊子裡住兩天,泡泡溫泉。”
薑裕古怪道:“昨天沒聽你提起來啊?”
梁氏夫人瞟了他一眼,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傷:“真是老了,也不中用了,出趟門這種小事都要被兒子盤問,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不去了……”
薑裕:“……”
薑裕平白背了一口道德大鍋,臉都給壓黑了:“啊,去去去,您儘情地去,是我多嘴,問不該問的了。”
梁氏夫人立時精神抖擻起來。
薑裕又問:“嫂嫂,你也去嗎?”
喬翎瞟了他一眼,也把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傷:“怪不得都說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我一個姓喬的嫁到你們薑家,出趟門這種小事都要被小叔子盤問,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不去了……”
薑裕:“……”
薑裕忍不住了:“喂!”
他出離憤怒了:“阿娘,嫂嫂,你們倆說實話,是不是想瞞著我出去乾什麼啊?這不對勁,你們肯定是有事!”
梁氏夫人盯著兒子看了幾眼,神情為難,幾經躊躇之後,終於歎了口氣:“你既然執意想聽,告訴你倒也無妨,過段時間就是你阿耶的忌日了,隻是不是整年份,依照老太君的意思,不必大辦,尤其你哥哥身體也不太好……”
她麵有感傷,拿筷子的手頓了一頓,才說:“我在家裡待著,難免觸景生情,倒不如出去住一段時間,也是換個心境。”
這話往外一說,真是叫薑裕難受到半夜驚醒了都得抽自己兩耳光——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倒惹得我娘這麼傷心!
他不由自主的低了低頭,求救似的去看嫂嫂。
喬翎見狀,也歎口氣:“我也不是一個人出門的,國公也去呢,我姨母是杏林聖手,我請了她老人家來給國公瞧瞧,要是直接到府上來,鬨得人人都知道,最後又沒個指望……唉!”
愁苦之情溢於言表。
這話再往外一說,多年之後有人深夜路過薑裕的墓地,都會聽見有個聲音在墳墓裡歎息:我怎麼就非得多嘴一問?我真該死啊!
薑裕恨不能把腦袋給縮到脖子裡邊去了。
梁氏夫人反倒寬慰他呢:“我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彆太放在心上。”
喬翎還給他夾了個雞腿兒,儼然一副含辛茹苦、慈眉善目的嫂嫂形象:“吃吧,都是一家人,我們都知道,你也是因為關心我們,才會那麼說的!”
薑裕喉嚨鼻子一處發酸,胡亂的點一下頭,微有些哽咽地開始吃雞腿。
婆媳二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繼而又不動聲色地把視線錯開了。
圍觀了全程的狸花貓:“……”
噫~
你們人的心比貓貓大王的爪爪還臟!
……
神都城外。
一輛馬車行駛在官道上。
張玉映歪倒在車廂裡,嘴巴被布條緊緊勒住,兩手亦被反縛於後。
因為道路微有顛簸,她發間的一枚華勝因而掉落,最終停留在了那橫死車夫的前襟上。
張玉映眼見著他死在了自己麵前。
車廂外是達達的馬蹄聲,夾雜著說笑言語聲、駝鈴聲,乃至於各式各樣車輛行駛時發出的輕輕地吱呀聲響。
張玉映發不出聲來,也不急於發聲。
她知道擄走自己的人有多窮凶極惡,所以更不會貿然犯險。
她隻是很奇怪,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做了這樣的事情?
為了錢財?
可若是如此,沒有必要殺人的。
且他們能夠在馬車拐過街道、即將減速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將其攔下,又猝然一擊,沒叫任何人察覺到,便殺死了車夫——能將事情做的這樣謹慎,就一定沒道理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由此類推,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一定該知道自家娘子不好惹!
這份不好惹放到天平上,重量一定要超過世俗的財貨!
可他們還是劫走了自己。
難道是為了色?
然而張玉映又沒有從他們的行動當中發現任何痕跡。
既如此,又是為了什麼?
張玉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費心。
她知道敵人有兩個,一男一女。
女人猝然襲擊,殺死車夫,繼而迅速將他的屍體推進車廂,製住自己。
男人則接過了車夫的差使,駕駛馬車調轉車頭,往神都城外去。
鑽進車廂的是個臉色蒼白的消瘦女人——也正因為她看起來憔悴單薄,是以最開始她攔車的時候,車夫毫無警惕。
張玉映聽到外邊動靜有異,心頭便是一跳,她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抉擇——沒有冒昧地掀開車簾觀望,亦或者大喊出聲,而是在那蒼白女人鑽進車廂之前,搶占了那電光火石般的一點時間,將車廂內匣子裡收著的那把小裁紙刀攥在了掌心裡。
那東西精巧又秀氣,原就是給文人雅客拿來把玩的,握在手裡並不起眼。
那蒼白女人沒注意到,見張玉映並不大喊大叫,也就沒有將她打暈,隻是將她嘴巴跟手腳捆住,將那車夫的屍體儘數拖進車廂,繼而便重又鑽了出去。
馬車一路出了神都,張玉映始終沒有尋到逃脫的機會。
她不敢貿然地磨斷束縛著雙手的繩索,因為不知道這趟可怕的旅程會在什麼時候抵達目的地,更不知道那蒼白女人會不會突然再度鑽進車廂裡。
木質的雕花窗戶半開,隔著一層輕紗,隱隱透進光來,月暈一般映照在她臉上。
然而那薄如蟬翼般的一層紗,卻將她與自由隔閡住了。
張玉映雖也覺得不安,但倒還沉得住氣,一路細聽著車外動靜,猜測著是到了哪裡。
直到她耳朵裡聽見了一道有些熟悉的、清脆的女孩兒聲音……
是羅十三娘身邊的那個丫鬟!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張玉映精神一振,旋即思忖起該如何破局來了,設法掙脫繩索,出聲求救,這斷不可行——那蒼白女人的動作太快了,與她同行的男人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想來也並非泛泛之輩。
最好還是在不驚動他們的前提下,將消息送出去……
張玉映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那扇半開的小窗。
馬車平穩的行駛在道路上,秋風輕嘯,一條茜色披帛宛如一條緋色的柳枝,循著窗扉,在這陰沉的秋日裡,靜靜的隨風招展著。
張玉映唯恐驚動了車廂外的人,不敢有過大的動作,又怕他們突然進來發現端倪,一顆心當真是七上八下。
或許上天也在幫她,就在這關頭,又一陣風席卷著秋日的潮濕奔湧而來,她瞅準時機,鬆開了手。
那條茜色的披帛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風中飛舞起來……
一個著青衣的騎馬婢女瞧見,不由失笑:“是哪位娘子不慎被風吹落了披帛?”
再一瞧,又覺驚奇:“好像是我們家衫裙裡配套的一條呢!”
左右也並不急著趕路,出於一點負責售後的心態,她同自家主人交待一句,催馬追了過去,等再回來時,卻沒了聲音。
羅十三娘還納悶兒呢:“撿到了,就給那位娘子送去吧,人家還用不用倒是其次,總要物歸原主的……”
那婢女通過窗戶,將那條披帛遞給她,神情不安,低聲說:“娘子,這上邊有血,是剛染上去的!”
……
喬翎說要同薑邁一起到莊子裡去住一段時間,順帶著叫公孫姨母替他診脈,這卻也不是一句虛言。
這原就是他們早先約定好了的事情,隻是卻沒想到,最後竟因為玉映的失蹤而提前了。
徐媽媽對此有些擔憂:“看這天色,隻怕馬上就要下雨了吧……”
喬翎這才反應過來,不免赧然。
她隻顧自己的事情,卻難免疏忽了彆人。
薑邁卻道:“就是因為要下雨,才想去莊子裡住幾天,秋日陰冷,泡泡溫泉,也會好一些。”
徐媽媽見他想去,便不說什麼了,溫和道:“那我這就去給您收拾行裝。”
等她走了,喬翎很不好意思地湊上前去,支支吾吾:“我……”
“沒關係,”薑邁讀懂了她的歉然,卻溫和說:“我本來也想去的,並不妨礙。”
他說:“沒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吧。”
喬翎定定的看著他,用力的點一下頭:“好!”
她的東西其實並不多,素日裡需求的也少,倒是薑邁體弱,連藥帶行李乃至於形形色色的東西,不一而足。
隻是好在正院這邊人多,徐媽媽也得力,聽了上頭兩位主人吩咐,當天就收攏起來,啟程往城外莊子裡去了。
薑二夫人的陪房知道,悄悄同她說:“太夫人與國公居然一起出城去了,這可是件稀罕事!”
梁氏夫人是繼室夫人,薑邁是原配之子,兩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沒真的生過齟齬,但步子也沒有如此一致過。
薑二夫人正準備說“這是人家自己的事兒,跟我們也沒關係啊”,就見陪房又往自己麵前湊了湊,用更小的聲音,悄咪咪的說:“我聽說,其實是太夫人跟太太有些口口口口的關係,嫁給國公,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現下往溫泉莊子裡去,會不會不是國公想去,其實是那婆媳倆想去私會?”
薑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深吸口氣,板著臉斥道:“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這種胡話,以後不準叫我聽見!”
……
喬翎協同薑邁、梁氏夫人一道出京,往城外溫泉莊子裡去安頓下來,馬上便與梁氏夫人悄悄會合,婆媳二人改換裝扮,預備著出門辦事。
梁氏夫人見喬霸天穿的簡樸利落,並不奇怪——婆媳二人頭一次見麵的時候,喬霸天走得就是這個風格。
她隻是稍有些驚奇的看著喬翎腰間懸掛的那柄長劍:“這是哪兒來的?”
喬翎笑眯眯道:“太後娘娘賞賜給我的呀!”
梁氏夫人於是知道,原來這就是那把引起了喬霸天與二公主那場大戰的罪魁禍首。
她問了喬翎一句,將那把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細細端詳幾眼,不由得道:“好生古怪,劍身上居然還有山脈的紋路?”
喬翎附和地點點頭:“是很奇怪呢!”
略說幾句,便一道出了門,往神都城北二十裡路的四方客棧去了。
那也是周七娘子聯絡到擄走玉映之人的地方。
喬翎佩劍,梁氏夫人負刀,二人並不曾佩戴帷帽,騎馬到了四方客棧門外。
兩人穩步入內,原先嘈雜的客棧大堂為之一默,寂然幾瞬之後,才重又響起了低語聲,不多時,再度熱鬨起來。
神都城外是有官家驛站的,官宦、豪商乃至於有些身份的人,多半借宿於官家驛館,亦或者鼓一口氣進入神都城內歇腳,是以會在這四方客棧裡盤桓的,多半都是三教九流的底層人物,亦或者是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曖昧人物。
如喬翎和梁氏夫人這樣的美人,在這裡是很少見的。
走江湖的人往往都有眼力,看不清楚喬翎的根底,倒是能察覺梁氏夫人出身非凡,養尊處優,謹慎些的便將頭頂兜帽往下一拉,張狂些的反而要緊盯著她們,目光上下在兩位嬌客身上打轉。
還有人不懷好意的吹了聲口哨。
喬翎並不在意大堂裡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協同梁氏夫人一處到了櫃台夥計那兒:“要一間客房。”
夥計視線飛速在她們身上掃了一圈兒,歉然笑道:“娘子容稟,我們家倒是還有地方,隻是這價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