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之門就像一個漩渦,不斷攪動著平靜的隱秘世界,時至今日,混亂的漣漪已經逐漸擴散到了更偏僻的區域。
鳳曉沿著樓梯逐級而上,逐漸離開了外來者紮堆的區域。
雖然大部分人都去參加“聚會”了,但仍有信徒徘徊在城堡的其他區域,遇到越走越往上的鳳曉時,還有人想提醒他一句,還沒開口,就瞥見了鳳曉身前帶路的影子,驀然噤聲,目送鳳曉繼續往上走。
越往上走,四周的影子越多,人越少,等鳳曉越過某一層之後,徹底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沒有走到最頂層,但鳳曉隱約聽見了上方的嘶吼聲,聲音裡的恐懼和憤怒咆哮著,恍若關押著一個可怖的怪物。
影子走到了這一層樓的儘頭。
門半闔著,風聲穿過大開的窗戶和陽台門,在房間內呼嘯而過,窗邊輕薄的白紗一層層的飄起,又層層疊疊的落下。
從門縫裡能窺見背對著他的人影,他坐在輪椅上,眺望遠方,明亮的燈光在他身上照出近乎金色的餘暉。
鳳曉突然注意到了另一點,這個被明亮燈光籠罩的房間裡沒有影子。
他伸手推開半掩的門,才看到了房間裡的另一個人。
對方站在一旁的角落,像一座沉默寡言的雕塑。
這個人在官方的記錄上,相關的信息比陸易更多。
根據一些間諜以及官方人士(玖佰)的描述,他是陸易的手和腳、是這些陰影的實質掌控者、是所有“交易糾紛”的處理者。
大部分人在陰影之門能接觸到的,就是對方。
陸易更像是一個傳聞裡的存在,隱藏在深深的陰影中,注視著整座城堡。
夜晚的海風似乎更加狂放,吹得人腦仁疼。
陸宜修揉了揉太陽穴,懷疑掛機時的馬甲缺乏正常的人類感知——誰會在大晚上,這麼高的地方,把窗戶和門都打開啊?
要知道這些窗戶環繞了三麵牆,全打開時,房間赫然成了一個涼亭。
聯想下位於山頂的涼亭,就能明白陸宜修此刻的感受了。
陸宜修一動,羅賓就跟著動了,他上前轉過輪椅,將麵對著陸宜修的那幾扇窗戶關上,風不對著陸宜修吹了。
陸宜修看到了鳳曉,對方做了一定程度的偽裝,讓過於醒目的外表下跌了數個檔次,但外表可以偽裝,氣質沒法改。
又瘋又狂,看人的時候,先看兩眼能一擊致命的地方,然後再懶洋洋的撩起眼,瞥一眼,像是在看一個微不足道的垃圾。
他不止蔑視人,也蔑視死亡。
陸宜修不常看到他這個模樣,在他麵前,鳳曉更喜歡偽裝年幼者,小心謹慎的靠近自己的獵物。
微不可覺的打量一閃而逝,鳳曉走進房間,蹲下身,伸手拉開陸宜修腳上的毯子,撩起褲腿看那些猙獰的傷口。
他就著這個姿勢抬頭看陸宜修:“怎麼傷得這麼嚴重?”
陸宜修挪開他的手,掖好腳上的毛毯,輕描淡寫道:“意外。”
鳳曉自然的低頭靠在了他腳上:“那些神?”
束成馬尾的長發披散在毛毯上,流動著一層薄薄的光。
他的頭發是怎麼保養的?怎麼看起來手感這麼好?
陸宜修的思緒跑偏了一刹,等回過神時,他的手正一下下捋著順滑的長發。
鳳曉立馬得寸進尺,伸手抱住他的腰,對沒得到答案的問題也不過分執著:“我想你了。”
比起觸感退化的腳來說,年輕的身體靠到懷裡的感覺實在太清晰了。
陸宜修摸著對方頭發的手一頓:“我挺忙的。”
“我也挺忙的,”鳳曉一邊跟陸宜修貼貼,一邊跟陸宜修分享他最近的戰果:“忙著削人。”
陸宜修在這句話裡聽出了若有若無血腥氣。
“總得多給我的人騰出點位子吧。”鳳曉有些不以為然:“我還是覺得世家的人太多了。”
陸宜修一下下捋著他的頭發,沒插話。
“大鳳王朝太大了,”鳳曉抱怨道:“能用的人又太少,我挑了半天,才挑出幾個勉強看得過去的,全在這了。”
陸宜修動作一頓,跟鳳曉對視片刻:“你帶來的那些人?”
在他們進入城堡的時候,相關信息就在陸宜修手上了,一群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
“都是次子、偏房,”鳳曉:“多合適。我已經給他們規劃好了光宗耀祖的未來,隻要好好乾,到時候我幫他們分宗。”
世家內部難免存在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優秀的人會得到資源傾斜,平庸的人無法獲得家族青睞,這個前提是優秀的人優秀到足夠掩蓋身份上的差距。
嫡係和旁係的資源差彆,嫡子和次子不同的前途規劃……客觀存在。
沒有優秀到足以改變這一切的情況下,旁係、次子就注定要為整個家族讓路。
鳳曉要做的,就是給他們另一個選擇,有了第一個成功的例子,就會有無數個模仿者。
陸宜修有些好奇:“那幾個世家應該不會坐視不管吧?”
“他們眼下忙不過來,”鳳曉歪了歪腦袋,天真爛漫道:“八府十六州那些個城主府主的製度我打算改改。”
順帶一提,在世家是帝國最大的那批精英的前提下,八府十六州的管理者都是世家出身。
大鳳王朝沒有科舉製——世家沒有被削弱,不可能讓渡出官員選拔的權利。
大鳳王朝選拔官員的製度結合了察舉製和科舉製,簡而言之,首先需要被舉薦,然後需要通過考試,最後才能當官。
而舉薦考生的權利掌握在世家手上。
在穩定的封建統治從不動搖的情況下,平民跨越階級的難度隻會不住拔高。
但工業革命的出現、生產力的躍進、新階級的出現改變了這一點,也為鳳曉創造了最好的機會。
如果是在生產力飛躍的時代之前,那時候教育資源集中在世家手中,平民讀不起書寫不起字,鳳曉能選擇的餘地隻有世家。
但眼下,書籍正在隨著機械化進入民間,教育被需求推動在城市和村落裡普及。
十六年的科技飛速進步,大商人成批的出現,新階級跟舊階級的對抗,已經動搖了世家們穩固的地位。
而君權神授的規則,賦予了鳳曉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超然的地位,讓他盤旋在兩個勢力之中,創造出第三方勢力。
不用說,世家肯定不會同意更改八府十六州的管理製度,但大商人們絕對會喜歡。
他們不會滿足於虛銜,他們渴求更進一步的權利,他們需要更開放的官員選拔製度。
按照鳳曉的作風來看,這八成也不可能隻是個噱頭。
“你打算改成什麼樣?”
“還沒想好,”鳳曉無所謂道:“這個不急。”
“你不喜歡世家,那你覺得那些大商人怎麼樣?”
鳳曉露出了一個刻薄的表情:“世家好歹還知道披上一層禮義廉恥的外衣,商人逐利,不知廉恥。”
陸宜修給大商人們點了根蠟燭,以鳳曉的性格,不用等他削完世家,馬上就該反手削過分活躍的大商人了。
鳳曉仰頭看他,興致盎然:“你不好奇為什麼我會來?”
陸宜修有種不祥的預感:“為什麼?”
“涅羅城,”鳳曉提示道:“最近很熱鬨。”
陸宜修歎了口氣,伸手接過羅賓遞給他的那疊信紙。
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在一封封信中逐漸變得端正。
【……阿秋好聰明!他想了一個好辦法來幫助所有人,不過阿秋說這不是他想出來的辦法,是一個很偉大的人想出來的辦法,很偉大的人?我有點好奇,在他眼裡,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叫很偉大……】
【……兄弟姊妹正在越來越多,城市裡最近很熱鬨,我昨天去炸了很多地方,阿秋說他們是壞人……】
【……我知道什麼是很偉大的人了,阿秋就是偉大的人。他讓整座城的窮人不用擔心被餓死,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阿秋做了很多,他還打算讓我們都去上課……】
【……上課一點都不好玩,但講課的那個老家夥很有意思。他說他以前是騙子,後來上了賊船,想走都走不了,隻好多拉幾個人一起上賊船,原來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啊……】
【……今天阿秋又去看那座墳墓了,安雯(少女)跟他看起來都很難過。雖然你不讓我教導他們如何向神靈祈禱,但我還是忍不住跟他們說,隻要祈禱神的眷顧,死人也能複活。但他們說,他們不需要神靈的眷顧。真奇怪,他們不是我們的兄弟姊妹嗎?】
陸宜修翻到了最新寄來的那封信。
【……好奇怪,有些人跑了,明明已經加入我們了。阿秋說那些人隻是想得到好處,不是真心想加入我們的……】
雖然去上課了,但看來並沒有什麼長進,還是漏掉了重點。
陸宜修翻看那疊信的時候,鳳曉也自然的湊上前,看完了那些信。
“看吧,涅羅城真的很熱鬨,”鳳曉笑著道:“陰影之門的信徒霸占了這座城,殺光了大家族和大商人……”
鳳曉拖著長音道:“這個動靜可太大了。”
陸宜修將信遞回給羅賓,看了眼興致勃勃的鳳曉:“不是剛好給你探了路?”
鳳曉才打算對八府十六州進行改革,這邊就冒出了這麼個動靜,沒有比這更能合他心意的了。
“阿秋……”鳳曉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我喜歡他,你把他給我吧。”
他挺直背,金色瞳孔裡光彩熠熠:“他很出色。”
“你也準備給他一個光宗耀祖的前途?”陸宜修搖頭:“你覺得他想要的是這個嗎?”
鳳曉一愣,他對人性和權利鬥爭有著驚人的敏銳,這讓他成為了優秀的上位者,但就跟最初的陸宜修一樣,站得太高的時候,就無法看到最底層的黑暗。
陸宜修有過種花家的成長經曆,不會被這些高處的風景迷惑,畢竟,那是一個把階級鬥爭寫在課本上的國家。
但鳳曉一直站在最高處,他所擁有的驚人天賦,在沒有足夠的開闊的視野時,無法憑空生出應有的感悟。
“你親自去邀請他吧,”陸宜修注視著鋒芒畢露的鳳曉:“順道幫我帶幾句話給他。”
“我會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嗎?”鳳曉難以克製突如其來的興奮,他喃喃道:“我能從他身上看到你的意誌嗎?看到那些你沒有給我看的東西?”
陸宜修摸著他的長發,輕聲道:“沒有比那更有意思的東西了。”
鳳曉跳了起來,迫不及待道:“我馬上就走……對了,得帶上那些家夥。”
等鳳曉迫不及待的離開房間,陸宜修轉過輪椅,注視著牆後那些可怖的怪物,囑咐羅賓道:“路上盯著點,讓他們安全抵達涅羅城。”
門外的影子們齊刷刷的扭頭看向同一個方向,悄無聲息的融入了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