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這一路就寢的驛站。
在大部分府洲，驛站就是一個象征性的存在，官老爺壓根想不起維護驛站，導致那些地方的驛站大多破舊不堪，無法住人。
但澤地不同，這裡的驛站不僅在正常運轉，而且迎來送往，人流量極高。
理論上來說，驛站是隻給官員們落腳休息的地方，但顯然，在澤地它也對普通百姓開放。
它不收費，免費提供一日三餐，路過的百姓不論身份高低都能免費入住，舒適的床鋪，乾乾淨淨的房間，周到的服務……每一個驛站都是如此。
金鎏意曾好奇的問過驛站的工作人員，詢問他們的工作待遇，從他們口中得到了跟村落互助小組相同的回答，隻不過他們領糧食的地方不是村落，而是各地城鎮。
“隻有糧食、布匹嗎？”王白聽到這裡，脫口而出：“這個待遇是不是有點……”
他沒說完，因為原本好聲好氣的驛站工作人員表情變得不太友好。
“我們的待遇很好，我家裡的長輩、孩子都有人照顧，糧食也夠吃，布匹拿來給孩子扯了好幾身新衣服，要是病了，還能免費看病，等孩子再大一些，就能免費入學，如果學習成績不錯，每個月還能領到……”
像是突然意識到有些話不能隨隨便便跟這些外地人說，對方憋回了話，冷冷的看了眼王白：“我知道你們外麵的人覺得錢很重要，但在我們這不一樣。”
那張平凡的臉上閃爍著某種奇異的色彩：“我們要讓所有人都過得更好，而不是我一個人過得更好。”
這句話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最底層的、甚至算不上官吏的小百姓口中吐出，帶給眾人的震撼無比劇烈。
人們因此而恐懼，因為某種他們不清楚的東西而恐懼。
鳳曉豎起耳朵聽了全程，朝陸宜修勾了勾嘴角，桌子底下的手悄無聲息的相握。
他壓低聲音對陸宜修道：“你很高興。”
陸宜修點頭，他也沒掩飾這一點：“他比我想的更棒，他做到了我沒能做到的事情。”
鳳曉輕輕摩挲著陸宜修的手，忽而靈感一閃：“你覺得我們把這種特殊模式推廣到整個大鳳王朝怎麼樣？”
又來了，鳳曉時不時發作的瘋狂。
“不怎麼樣，”陸宜修搖了搖頭：“除非你能殺光所有士族、所有商人，不然這隻會讓一切崩盤。”
鳳曉微微一愣：“阿秋真這麼做了？殺光所有士族？所有商人？”
涅羅城隻是一個小城，士族跟大商人寥寥無幾，但澤地可不是涅羅城，它所擁有的士族跟大商人的數量絕非一個平平無奇的數字。
陸宜修不知道答案，但任何根本性的變革都不可能是和平過渡，唯有流血才能抹去另一個階層的深刻印記，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鳳曉從陸宜修的沉默中獲得了答案，他歎了口氣，有些遺憾，又有些羨慕：“可惜了，沒辦法在整個大鳳王朝照搬這一套。”
他們沿著官道一路前行，在眾人恐懼滋生的同時，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澤地一切變化的起源，整個大鳳王朝最為特殊的存在，涅羅城。
相較陸宜修最初看到的涅羅城，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僅是人們的氣質上的變化，也是整個城市的變化，就像推翻重建一般，貧民區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建築群。
道路被精心修繕，平整鋪就的地麵四通八達，魔導汽車行駛在不同站點之中，路旁佇立著外形古怪的照明工具，男女老少腳步匆匆，臉上洋溢著自信和篤定。
不同於那些大鳳王朝最常見的平民百姓，他們昂首挺胸，不因身份不同而卑微，不因財富的多與少而氣短。
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也是一座忙碌的城市。
它如此生機勃勃又如此不同，以至於所有見到這座城市的人們都因此而震撼，一路上積累的恐懼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這些人不愧是被鳳曉特地帶上的好苗子，政治感知驚人敏銳，雖然無法確切說出他們的恐懼究竟是源於什麼，但已經窺見了這座城市跟大鳳王朝根源上的不同。
這種不同在眼下的改革浪潮中尚且能遮掩一二，但它遮掩不了多久，人們遲早會意識到它的存在，到那時人們就會意識到這才是大鳳王朝最急需解決的東西。
有人發出了囈語聲：“我沒看到一個世家子。”
另一個的聲音也輕得像是囈語：“我也沒看到街邊有攤販。”
“這些道路旁的店鋪……”有人帶著幾分茫然道：“看起來不像是隸屬於個人的。”
這座城市裡的人們有著極為相似的共通點，他們大多出身不高，從肢體和動作中就能窺見他們曾經經曆過的風霜，受教育程度也不高。
他們本該和澤地外的那些百姓一樣，愚蠢、膽怯、平平無奇、見識淺薄、斤斤計較、被繁重的生活壓迫、被無能的官吏壓榨。
但澤地的百姓，似乎懷揣著某個奇異的信念，從而變成了另一種存在，他們自信平和、堅定且從不懷疑、與人為善、樂於助人、不計較得失、甚至不計較個人利益。
明明是同一種生物，卻演變成了從未見過的模樣。
這叫人前所未有的恐懼。
麵對改革和新政，這些世家出身的精英們尚且能順應時代、轉變思維，投身於改革和建設之中。
但麵對涅羅城裡發生的一切，他們卻本能的意識到了強烈的威脅。
或許是因為在此處沒見到一個世家出身的普通人，又或許是那些普通人在此處展示出來的不同，這些瑣碎的細節拚湊出一個可怕的答案，但沒人想去揭開那層自欺欺人的帷幕，去直麵現實。
百姓應當是愚蠢的，自古以來，接受精英教育的士族們都是如此認為的，這不是偏見，而是一直以來，百姓都是如此。
但為什麼，這裡的百姓會脫離他們的身份、脫離他們狹隘的眼界、脫離他們的教育水平呢？
金鎏意咽了口口水，他曾跟鳳曉一起來過涅羅城，知曉一部分問題的答案，但那時的涅羅城遠沒有如今這麼……成熟。
他下意識的去看鳳曉，低聲道：“他們已經完全控製了澤地。”
正津津有味的欣賞風景的鳳曉扭頭看了他一眼，那道目光平靜且無波無瀾，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想法。
鳳曉嘴角微勾，頷首道：“當然，不然他們沒法發展得這麼快，不是嗎？”
金鎏意乾巴巴道：“這個速度真讓人驚訝。”
涅羅城跟鳳曉不一樣，鳳曉能簡單橫掃各地，是因為他手握君權神授，既是國家正統，又有統一意誌的中央作為後盾，最關鍵的一點是他手裡還有兵。
但涅羅城沒有正統的名號，也沒有足夠強大的後盾，它隻是偌大澤地中的一座小城，即使能湊出一支軍隊，也不可能有太多人。
這樣一個城市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在不驚動中央政府的情況下，在沒有任何消息流傳到外界的情況下，將整個澤地控製在手裡的？
隻需稍稍想一想這個問題的答案，金鎏意就瞬間坐立不安。
在上一次的參觀或者說幫忙的時候，這些隱隱約約的東西深藏在水麵之下，沒引起眾人的注意，而這次，伴隨著整個澤地煥然一新，它明晃晃的擺在了眾人麵前。
在其餘人表情越來越複雜的時候，鳳曉和陸宜修就宛若真正的遊客，饒有興致的欣賞著涅羅城的風景，欣賞這座城市的變化。
他們走過主乾道，走過成片新建的建築物，來到了涅羅城的核心區域，縣衙原本所在的位置。
當然，縣衙早就被推翻重建了，新建的建築物跟其他建築物沒有區彆，準確來說，這座城市裡的建築大多是相同的規格，以至於外來者完全分不清它們的作用。
這個平平無奇的建築物大約三層樓高，方方正正，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唯有門口站著的幾個士兵彰顯了此處的不同尋常。
“這些是阿秋的朋友，”領路人跟士兵道：“我來登記一下。”
他在門口的本子上詳細登記了他們這行人的來意、人數以及基本特征後，才帶著隊伍繼續朝前走。
路過門口時，金鎏意好奇的瞥了眼那本隨手擺在桌上的本子，然後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他們用的字……”金鎏意：“缺了很多筆畫。”
“這樣寫起來更簡單，也更容易推廣。”
一個聲音從建築物內響起，伴隨著腳步聲出現在他們麵前。
“本來該我親自來接你們的，但臨時有事要處理，耽誤了些時間。”過分年輕的男人朝他們微微一笑，目光劃過眾人，落在了鳳曉身上：“很高興聽到你們一切順利的消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