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熱鬨？”陸宜修推開門,室內的爭論戛然而止。
他環顧了一圈眾人的表情，轉身掩上了門。
“看來今天的參觀引發了一場小討論，”陸宜修坐到鳳曉身旁,對眾人道：“我覺得你們的想法不太成熟。”
“您是說，涅羅城沒有威脅到朝廷的統治？”
“這一點顯而易見。”陸宜修坦率的承認道：“這是一個我們未曾見過的新事物,它具有磅礴生機和特殊體係，跟朝廷格格不入。”
“那您說我們的想法不太成熟，是指？”
陸宜修：“君權神授。”
眾人緊繃的情緒因為這四個字放鬆了下來,沒人比這群世家出身的人更了解“君權神授”規則的不可動搖。
因為正是他們這群人曾想方設法試圖推翻這個規則,推翻鳳家直係的統治，但數千年的博弈一直延續到那場大火燒死所有鳳家人，依舊有對它造成影響。
隻要鳳曉坐在鳳椅上,大鳳王朝的統治就牢不可破，任何試圖挑戰它的人隻會迎來絕望的毀滅——包括對他們的世界觀造成了毀滅性衝擊的涅羅城。
陸宜修引導眾人思緒：“所以,涅羅城的存在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確認了統治地位依舊牢不可破，眾人重新思考起了陸宜修的話。
在涅羅城無法對大鳳王朝的統治造成影響的前提下,這些精英又能再度站回百姓們的角度,認可這確實能提高百姓生活質量，促進統治穩定。
畢竟就涅羅城眼下的情況來看，刨除讓人心驚膽戰的那部分，剩下的隻有百姓異常積極建設家園的場景。
這是其他地方不具有的、百姓和“官府”緊密相連的場景。
如果不是那些潛在的東西實在太讓人心驚膽戰，金鎏意他們很樂意從涅羅城眼下運行的特殊製度裡學到一些有用的東西,用來建設大鳳王朝。
見眾人的情緒重新穩定，陸宜修繼續道：“那看來我們達成一致了？”
眾人沉默不語。
雖然陸宜修說的很有道理，但切身的威脅依舊揮之不去，無形的陰影牢牢籠罩著他們,讓他們難以忽視涅羅城裡正在發生的一切。
理智上，他們承認陸宜修說的沒錯，情感上，他們仍然覺得把威脅掐滅在繈褓之中是個更好的選擇。
陸宜修看了眼鳳曉，鳳曉收起腦海裡轉悠的一百零八種製造意外的念頭，朝眾人微微一笑：“既然你們如此不放心。不如這樣吧，反正我們也需要有人看著它，倒不如就讓你們親自來監督它的發展？”
金鎏意他們對視了一眼，白天那個采石場突兀的跳到他們腦海中，那些麻木疲憊的身影換了張臉，變成了他們的模樣。
金鎏意他們一激靈，本能的想拒絕。
鳳曉沒給他們拒絕的機會，不容置喙道：“我需要值得信任的人來幫我監督他們的行動，維持朝堂跟涅羅城的關係——如果能不打仗就沒有打仗的必要。”
這句話從鳳曉嘴裡說出來，實在沒什麼可信度，作為一個日常拉仇恨，恨不得跟全世界開戰的瘋子而言，鳳曉會有“能不打仗就不打仗”的意識，顯然很離譜。
不僅陸宜修是這麼想的，金鎏意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鳳曉一一跟他們對視：“涅羅城的百姓過得很好，我不想讓戰爭摧毀這一切。”
他正氣凜然道：“我不介意阿秋他們做了什麼，隻要他們同樣是為了百姓，為了大鳳王朝，那些小瑕疵就都可以被忽視。”
他身體前傾，極富壓迫感的注視著金鎏意他們：“就像是你們的長輩曾做過的那一切一樣，隻要是為了百姓，為了大鳳王朝，那些小瑕疵我都可以忽視。”
我們的長輩曾做過的那一切？
金鎏意他們因為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而茫然了一瞬，但很快反應過來了，臉色煞白。
見他們想明白了，鳳曉嘴角一揚，慢悠悠道：“所以，為了百姓，為了大鳳王朝……我都能忍，你們憑什麼忍不了？”
陸宜修嘴角抽了抽，為了防止被金鎏意他們察覺到不對，他將目光鎖定在角落，數起了螞蟻。
金鎏意他們心神巨震，一時間，鳳曉在他們眼裡的形象發生了巨大變化。
由此可見，人類的記憶毫無用處，但凡他們此刻能稍稍回憶下鳳曉之前的所作所為，都能清楚的認識到鳳曉壓根不是會忍氣吞聲的人設。
但奈何人類的腦補能力也不遜色。
金鎏意他們在鳳曉這一番聲情並茂、疾風驟雨的表演下，迅速產生了強烈的使命感，紛紛被忽悠瘸了，爭前恐後的表示願意留下來盯著涅羅城，為大鳳王朝儘忠。
等這群人滿懷使命感的回了房，鳳曉懶洋洋的撈起陸宜修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捏著玩。
“我還是覺得意外事故比較安全，不會留下什麼隱患，”他語氣輕鬆的不像是在討論數十個人的生命，甚至還有幾分抱怨：“他們的思想覺悟也太低了。”
陸宜修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什麼人都能跟你一樣？”
“能高高在上的俯瞰其他人，又怎麼會代入被俯瞰的角色？”
陸宜修對此本就沒抱多大希望：“隻有被打疼了，他們才會知道被俯瞰的角色也未必永遠會被他們俯瞰，然後才會出現背叛階級的可能。”
他說著忍不住又看了眼鳳曉：“大部分人都不會像你一樣……”如此果斷的背叛自己原有的階層，就像拋棄一個垃圾般。
雖然陸宜修沒說全，但鳳曉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搖晃了下他們相握的手：“畢竟他們沒有一個像你一樣的老師。”
陸宜修眉梢微揚。
“如果你從小就知道有些東西注定將被毀滅，那你也很難對它產生什麼感情，更何況，我可不是在萬民矚目中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鳳曉悠然道：“帝國早已拋棄了它的皇帝。”
鳳曉笑得燦爛極了：“現在他們得償所願了。”
“我喜歡你勾勒的那個世界，那些傻逼不配擁有它，讓他們跟著帝國一起毀滅，才是我想要的結局。”
在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鳳曉的傾訴欲格外旺盛。
陸宜修不得不緊急喊停，並帶著鳳曉趁夜色偷偷摸摸離開這個暫時落腳的地方。
他們沒驚動金鎏意那行人，隻是一出門就撞到了涅羅城的巡邏隊伍，進而順理成章的在深夜會見了阿秋。
他們曾來過一次的房間內，燈光搖曳，厚重的文件依舊層層疊疊堆滿狹小的房間。
阿秋坐在辦公桌後，聚精會神的看著什麼，在看到陸宜修他們時，他收起文件，給他們倒了兩杯茶：“你們怎麼來了？”他看了眼天色：“這麼晚出門？”
“深更半夜比較適合說一些見不得光的話題。”陸宜修小小的開了個玩笑，然後直入正題，解釋金鎏意他們之後會留在涅羅城的情況。
阿秋平靜聆聽著他的話，直到陸宜修說完，才略帶幾分認真的重新打量陸宜修跟鳳曉。
一個是陸家嫡長子，一個是帝國名義上的主人——眼下也可以說是實際掌權人。
不管怎麼想，這都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朋友。
但事實擺在眼前。
所以阿秋認真打量了他們一遍，難掩疑惑：“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看情況處理這群人？”
鳳曉積極推銷他的想法：“我不覺得讓他們回到鳳城會是個好消息，他們非常清楚涅羅城究竟危險在什麼地方。”
阿秋思考了兩秒，點頭道：“我們會考慮的。”
他停頓了下，目光停在陸宜修身上：“或許你們認識陸路？我是說，我聽說陰影之門跟陸先生關係匪淺。”
說關係匪淺都是含蓄形容，從“信仰操作台”仍被牢牢掌控在陸宜修他們手上這一點來看，陸宜修的個人意誌在某種情況上來說，也可以說代表著陰影之門的意誌。
這個突然出現的問題讓陸宜修短暫思考了幾秒。
他的遲疑已經足夠證實某些猜測了。
阿秋放下手裡的筆，垂下眼道：“我調查過陸路的過去，一切都有跡可循，沒有任何疑點，但一個在貧民區長大的孩子沒法擁有那樣廣闊的思想。”
“陸路去世前，曾說過，在他死後，會有人來找我們，後來我們等到了伊莎和王強，他們來自陰影之門。”
阿秋平靜的注視著陸宜修：“陰影之門沒什麼不好，隻是邪·教這種構成跟阿秋構想的世界難以共存，所以我想陰影之門背後應該還有些什麼。”
鳳曉熱情的給予反饋，他一邊鼓掌一邊誠懇道：“精彩絕倫的猜測。不過很遺憾，這隻是一個巧合，我更願意將其稱為偉大人物在思想上的共鳴，這聽起來是不是厲害多了？”
阿秋的目光凝聚在陸宜修身上，等著他的回應。
認親的選項從一開始就不在陸宜修的選擇範圍內，至於莫須有的組織……
這玩意聽起來確實很有意思，但不適用於眼下的情況。
涅羅城不需要一個突然空降的領導層，它已經有了屬於它的核心人物。
換句話說，涅羅城所取得的一切成功和榮耀，屬於涅羅城，屬於阿秋，唯獨不屬於那個莫須有的組織。
鳳曉在阿秋的注視下頷首道：“我確實不認識陸路。”
阿秋收回了視線，看不出表情波動。
鳳曉給陸宜修遞了個視線，陸宜修繼續道：“不過死者已逝，追根溯源也毫無意義，你們可以將目光放在更遙遠的敵法，而不是停留在過去。”
阿秋輕歎了口氣：“陸路為我們做了很多，眼下的涅羅城建立在他的構想上，但涅羅城的規模越來越大，我時常擔憂我們會做出錯誤的選擇，摧毀他的心血，傷害這座城裡的每個人。”
鳳曉驚訝道：“難道你覺得眼下這一切都是一個死人在發揮作用？除非他給你安排好了每一步，不然涅羅城能走到眼下，靠的絕對不是死人的想法，而是無數人的努力和你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