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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45630 字 1個月前

第3章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老板白天將我喊了過去,說要給我立個人設。

現在CICI還沒開門,我走員工通道進去,裡麵隻有幾個人在場:老板、保潔阿姨、還有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年輕男人。

男人染著一頭淺金色的發,穿著一件水洗牛仔夾克,站在老板身邊。老板比他矮半個頭,說話時得微微揚起腦袋,老板向我介紹說這人叫韓曉昀,在CICI工作好幾年了,我頭幾周先跟著他學習。

換言之,韓曉昀將會是我的“導師”。

兩人圍著我轉了幾圈,問了問我的基本信息。老板說昨天店裡太暗,看不清什麼,今天燈光一照,才看清楚我的臉。

他評價道:“你的臉太正了,不像是會來夜場的人。”

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大學新生見麵會時就有學生會的學長學姐這樣說。問過之後,原來是說我長相單純,像是在圖書館、教學樓、和宿舍間往返的好學生,生活三點一線。我聽了心裡覺得好笑,我想你們是沒有見過真正的好學生,池易暄備考時埋頭苦讀,臉上陰雲密布,除了吃飯其餘時間像個啞巴。

我哥很難給人友好的第一印象,儘管他長相上並沒有攻擊性——他高眉骨,深眼窩,穿西裝時頭發向後梳去,像個過分年輕的老牌港星。他不是經常笑的人,除非在必要的社交場合,人們容易誤會他正在心裡將他們劃分成三六九等,因此不敢走近,怕被刺紮到腳心。

然而夜場求職,外表最重要。我怕自己在形象上吃虧,“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不是說‘正’不好嗎?”

老板手拍大腿:“我什麼時候說了?‘正’太好了!我們這裡就缺你這種……這種……”

韓曉昀替他把話說完:“缺你這種年下男。”

“對。現在的人都喜歡反差,你外貌條件挺好,個子又高,形象上稍微做一點改變,就是絕殺!”

老板說著拿過一把椅子,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讓我坐下。

我像隻待宰的羔羊。韓曉昀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把推子,開始推我鬢角兩邊的頭發。老板雙手背後,偶爾指點兩下,讓他不要推掉太多,說還得保留出一點“正”的氣質。

一番設計後,韓曉昀為我拿來一把鏡子。我一看,推得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禿。我說這發型在我們學校常見得很,尤其是我們校籃球隊。也沒有你說得那麼“壞”。

老板搖頭:還沒完。

兩人又拿來一把小剪刀,合力給我修了個斷眉出來。

我拿著鏡子,左右打量好幾眼。這不是我平時會走的路線。

老板衝韓曉昀使了個眼色,他很快給我拿來一套服裝:白色內搭,加黑色機車外套。我剛換上,他又拿來四五個做舊的戒指讓我疊戴,說著還給我脖子上掛了根銀色的蛇骨鏈。

我站起身,在兩人麵前左右轉了轉,問:“現在怎麼樣了?”

韓曉昀點點頭,說:“有渣男那味兒了。”

我說我不是渣男,我的人設是年下小狼狗。

設計完形象,老板回去睡回籠覺,他知道我是第一次來北方城市,於是讓韓曉昀帶我在市裡轉轉。鑒於早上我剛交完房,就馬不停蹄地打車來了CICI俱樂部,我手裡還拿著那個28寸的大行李箱。韓曉昀讓我先把它放到員工更衣室內,下班了再去拿。

距離上班時間還有幾個小時。他帶我去隔壁步行街吃了碗牛肉麵,和我講了講在CICI工作的注意事項,大多是些常識,比如不要和客人發生過分親密的接觸,不然容易被“掃黃”掃走。

晚飯過後,我陪他去便利店買了盒雞蛋和幾包泡麵。太陽還未完全落山,天空像蒙了一層灰藍色的紗簾。我們走在回CICI的路上,視野裡猛然闖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是池易暄。

他還和昨天一樣,一身黑色西裝,襯衫領口筆挺。夕陽落在他的鼻尖,朦朦朧朧。

現在想來也不意外,CICI俱樂部就在市中心地標旁邊,離他公司就幾個街區。好在他正靠在一輛黑色奧迪的車門前,背對著我抽煙,似乎想事情想得正出神。

我立即貓著腰跑到一輛小汽車後蹲著,從車門上沿探出兩隻眼睛,隔著茶色的車窗玻璃偷偷觀察著他。

現在我和他之間就隔了條馬路,屬於走也不是,退也不是。這個時間點,他肯定以為我已經上飛機了。

韓曉昀見狀也跟著我躲在車後,我倆畏畏縮縮,這會兒倒真像兩個害怕被警察掃走的非法分子。

“誰啊?認識?”

“嗯。”

韓曉昀打量著街對麵的男人,“你還認識這樣的人呢?嘖嘖……”

我嗤笑一聲,“怎麼?太高貴了,和我不匹配?”

“哎呀,我的意思是說,你倆一看就沒有什麼共同話題。”

我沒說話。

池易暄將煙盒、手機、和打火機都放在奧迪車頂,我猜這車是他的。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麼。是想到他終於把我這個麻煩趕回家了,正難得心情舒暢地抽一根煙?

想到這兒就牙根癢癢。我靈光一現,朝韓曉昀伸過一隻手,“借我個雞蛋。”

“雞蛋?”

“就一個,下次還你。”

韓曉昀不明所以,但還是從袋子裡掏出一個雞蛋。

我拿過雞蛋,小碎步朝前挪了挪,來到車頭的方向。

池易暄依然背對著我,手裡的那根煙還沒抽完。

就在這時,我站起身,像個棒球投球手,右手高高揚起,蓄力後,猛地向前扔出。

雞蛋飛射而出的瞬間,我立即蹲下身,逃回小汽車後。隻聽得一聲清脆的“啪”,雞蛋落在他的擋風玻璃上,碎成了一朵黃色的雞蛋花。

池易暄聽到異響,轉過身來,兩根眉毛立刻擰成了麻花,他摁滅煙頭,繞著車轉了一圈,邊走邊四處張望,我和韓曉昀趕緊蹲得更低。他似乎想了半天都沒有想明白這顆雞蛋到底從何而來,甚至還抬頭朝天上看了一眼。怎麼,難道還有鳥邊飛邊下蛋嗎?

然後他解鎖奧迪,彎腰從裡麵拿出一盒抽紙,抽出一把紙巾蓋在蛋液上,胡亂擦了幾下。

蛋液穿透紙巾,弄臟了他的手,因為我看到他又抽出幾張紙去擦他的手指,越擦臉色越黑。蛋液很黏,我猜他一會兒握著方向盤,肯定心情更差。

直到他駕車離去,我和韓曉昀才笑出聲來。

“八成去洗車了。”

“這是你仇人?”韓曉昀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我哥。”

“你哥?長得一點都不像啊。”

“不是親的。”我說,“重組家庭,我媽在我小學時再婚了。”

“哦,難怪關係這麼差……”韓曉昀恍然大悟。

我笑夠了,從地上站起身,看著我哥離去的方向,說:

“其實,原來並沒有這麼差。”

第4章

我媽在我八歲那年決定再婚,而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就連全校學生,都知道得比我早。

我隻知道有個叔叔經常來我家看我,還給我塞紅包,讓我去買零食。決定結婚之前,我媽幾次和我說:要對哥哥和池岩叔叔好點。

我對池岩沒有意見,但那個所謂的哥哥,我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池易暄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但我沒想到他會是池岩的兒子。我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念六年級,他高高瘦瘦,皮膚白得發粉,站在同齡人當中,氣質非凡,格格不入。

在我們學校,一二年級設置在一樓,三四年級在二樓,五六年級在三樓。午休時間,同班女生的座位往往空了一大半,她們手牽著手,像連體嬰兒,一起跑到三樓去看池易暄,還叫他“男神”。

男神這稱號,多土,多俗。我要被人這麼叫,鐵定開心不起來。

大人再婚本來不是什麼天大的新聞,但男同學們知道我要和校草成為兄弟,人人都來嘲笑我。他們說我沒有他高,沒有他帥,就連成績都差了他太多。他們還說:你媽有他做兒子,以後還會喜歡你嗎?

我在跑操時見過池易暄幾次,他有一頭打理乾淨的頭發,和一雙流轉的眼。可他像個木頭人,總是麵無表情,無論是接受老師的誇獎,還是同學的簇擁。

儘管如此,他還是無可避免地吸睛。他往操場上一站,白得發光,明明他也穿著校服,可我們站在他身邊,好似一群沒有發育成熟的土鴨子。

他像隻被錯放進鴨圈裡的天鵝。

有一天我在廁所裡小便,隔壁班的王八朝我走了過來。王八原名叫王浩學,聽說他父母給他起這名是希望他好學,可他除了學習,什麼壞事都乾。我們私下裡都叫他王八。

王八站到我旁邊的位置,解了拉鏈,開始排水,他瞅我一眼,說:

“改嫁的娘,也要嫁妝。你就是你媽的‘嫁妝’,送過去給人做牛做馬!”

我不知道嫁妝是什麼,但我不想給人做牛做馬。王八這一席話聽得我心驚肉跳,我趕忙將鳥揣回褲襠裡,逃也似的出了廁所。

這之後沒多久,媽媽準備跟池岩結婚,她沒有明確說結婚的事,隻是說池叔叔和哥哥以後會和我們住到一起。

兩人去民政局之前,終於讓我和池易暄見了一麵。

他們以為我們是第一次見麵。雖然在同一個學校念書,但學校裡共有幾千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我和池易暄沒有交流機會,可我想學校裡風言風語這麼嚴重,我倆估計都對彼此有印象。

見麵那天,池易暄穿著一件熨帖平整的襯衫,腳蹬一雙純白色的球鞋,像個小大人似的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

我沒握,我一看他就是居心叵測。

池岩對他說:這是你弟弟,他年紀小,凡事你都得讓著他。

池易暄說:好。

虛假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將來得給他做牛做馬,當即就暗自發誓要將這事扼殺在搖籃裡,我一定要搶先拆穿他的虛偽麵孔。

池岩和我媽沒有辦婚禮,就在池岩家裡做了頓晚飯。我們四人坐在餐桌上,我媽和池岩麵對這麵,我和池易暄麵對著麵。我倆誰也不搭理誰,準確的來說是我不搭理他。池岩讓我倆聊聊天,還跟我說,以後有不會的題,問池易暄就行。

我用筷子夾著兩根白菜,在碗裡翻來挑去。池易暄突然說:“我給弟弟帶了禮物。”

他說著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從裡麵拿出了一個綠色的方正盒子。

“是抹茶生巧。”他坐回我對麵,將盒子推到我麵前。

媽媽讓我道謝。

一盒巧克力怎麼可能收買我?盒子放在我麵前,我不接,也不答話。

“他年紀小,害羞。”我媽訕笑著,說了句“謝謝哥哥啦”,然後將生巧收進她的包裡。

簡單的“婚禮流程”結束後,我媽就開始準備搬家的事情了,她請了假,在家收拾出大包小包,我見狀一會兒說肚子疼,一會兒說眼睛疼,就為了拖搬家的進度,導致她一度想要帶我去精神科檢查。

卻也阻擋不了這一天的到來。

池岩和我媽搬進了新家,她將我和池易暄安排成上下鋪。

上下鋪中間有個梯子,我雖然不想和池易暄成為兄弟,眼睛卻瞅著上鋪不放。

池易暄在這時主動說:“弟弟年紀小,爬上爬下容易摔著,就讓我睡上鋪吧。”

我媽連忙誇他懂事。

“我要睡上鋪。”我急忙說。

我媽摸了摸我的頭,說:“聽話。”

搬家忙活一整天,大家都十分疲憊。夜裡十點多鐘,池岩讓我們先睡,他走到床邊,先是彎下腰來和我道晚安,然後才站直身體和上鋪的池易暄說話,我聽到他輕聲說:“你是哥哥,你得讓著他。”

池易暄回應得也很輕:“我知道。”

池岩關了燈,出了臥房,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池易暄搶了我的上鋪,我恨他恨得牙癢癢。今晚是至關重要的時刻,現在就得確定地位。我屈起雙腿,將自己的身體頂起來,然後抬高右腿,往上方床板踹了一腳。

我這一腳用了七成功力。和我想象中一樣,池易暄什麼反應都沒有。

第二腳我使出了十成功力,我相信這一腳絕對讓他的屁股都震了震。果不其然,他的影子從上鋪床沿探了出來。

“你是弟弟,所以我會讓著你。”

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去。

看來三歲真不是白長的!目前還無法發現破綻。

第二天開學,我和池易暄一起坐公交車上學。小學部的教學樓有好幾條樓梯,他走最靠東的那條,樓梯上到三樓,直接到達他的班級。我的班級在他正下方,按理來說走他那條樓梯最近,可我偏要走西邊那條,就是不想被人看見我們一起上學。

第二節課課間是跑操時間。小學部的所有學生在走廊裡排好隊後下樓前往操場。我個子不高,因此排在班級隊伍裡較前的位置,隔壁班的王八個子很高,排在他們隊伍末尾。於是乎對我來說,我前方不遠處就站著王八。

王八一回頭就能看到我,他不時盯著我竊笑,我裝作沒有看到。

廣播裡播放起音樂,同學們從樓梯口魚貫而出,我漫不經心地跟著他們一起跑著圈,沒一會兒就熱得渾身是汗。

夏天還要跑操,世間哪有這樣的折磨。

跑了一圈後,眼瞅班主任沒有看過來,我腳腕一轉,從隊伍中溜了出去,還煞有介事地回過頭和同學說:尿急!

我溜進廁所,坐在洗手台上等著上課鈴聲響。王八在這時走了進來,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幾個他們班的男生。

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哪會理解,可我媽離婚沒多久就結了婚,這件事很快就在家長之間傳開了,又從飯桌上,傳到了小孩的耳朵裡。

男人迅速再婚,是風流;女人迅速再婚,叫下流。

那時我不過才八、九歲,個頭又矮,像個小土豆。王八帶著幾個同學圍著我轉圈,我感覺不妙,從洗手台上跳下,問他們想要做什麼。

王八和同伴對視一眼,開始說我媽是破鞋。我哪裡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但我望著他們鄙夷的神情,當即一蹦三尺高,一瞬間土豆變魚雷,撲到了他們身上。

王八他們人多,我很快就處於劣勢,他們按著我的手、腳。王八沒有打我,卻在我耳邊尖利地笑:“我媽說,女人最懂女人,你媽就是破鞋——”

一道帶有怒意的聲音響起:

“做什麼呢!”

我想我那一刻一定狼狽至極,我被按在地磚上,像隻路邊燒烤攤上被壓板壓平的魷魚,臉貼著地,隻有一隻眼睛能夠勉強向上轉去。

我看到池易暄反手將門關上,一字一頓說:

“鬆手。”

第5章

池易暄和王八他們打了一架,我第一次知道池易暄會打架,這和他平時的形象一點都不搭。回想起來,當時的我真是個孬種,我貼著牆站在角落,大腦完全無法反應,眼前一幕仿佛與我無關。

池易暄六年級,王八他們三年級,兩者身材差距非常明顯,但小孩爪子尖,池易暄穿了件短袖校服,很快他的脖子上、手臂上就被抓出了紅痕。再加上王八人多,有一個人分了池易暄的心,另一個人就趁他不注意猛推他。池易暄一個踉蹌,手臂從鋒利的水池邊沿刮過,當即就滲出了血。

有個小崽子先看到血,示意王八去看,趁著他們分神的功夫,池易暄突然出手,於是我看到了電影場景中的一幕——

池易暄一手抓住王八,另一隻手抓住那個小崽子,將兩人的腦袋咣當撞在一塊,像敲響兩麵銅鑼。

王八捂著腦門,哼哼唧唧地逃走了。群龍無首,剩下幾人麵麵相覷,直到池易暄又揮了揮拳頭,他們才灰溜溜地跑走。

我和池易暄看著彼此,他低下頭看了眼手臂,扯了幾張擦手巾,胡亂蓋了兩下,就出了廁所。

我還靠著牆壁,心臟跳個不停。

放學下課,池易暄來我班門口等我。見到他時,他穿上了校服的長袖外套。

回家路上,我們倆沒有說話。

南方潮熱,潮濕的水分子讓溫度有了魔法攻擊的效果。家裡就算開了空調,我有時也會將肚皮上的衣服掀起來,好散熱。

我媽總會讓我把衣服放下,說這樣會著涼。

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池岩在和媽媽聊天,我和池易暄則和以往一樣,沒有交流。

我媽注意到了池易暄的穿著,問他:“熱嗎?要不要把外套脫了。”

我瞪她一眼,心想她關心這麼多做什麼。

池易暄搖頭,“不熱。”

末了還說:“謝謝媽。”

我心裡一緊,好像被針刺了一下,當即抓住他的手腕,扯起他的袖管。

抓痕與劃傷一同映入眼簾。熱鬨的家庭氛圍戛然而止,一瞬間的死寂後,又像有滾燙的鉛塊丟進冷水中,炸起滾滾白煙。

池岩臉色鐵青,“打架了?”

池易暄迅速拉下袖口,不言語。

池岩當即丟下筷子,推他兒子的肩膀,罵他膽子大了,現在還敢打架;還罵他不做好榜樣,再這樣就給他轉學,送到寄宿學校去。他說著揚起巴掌,就要扇池易暄,是媽媽及時攔住了他,說隻是小孩子間的打鬨,有什麼的?

爭吵、還有碗筷相撞的聲音在我耳邊交響。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因為揭露了池易暄人前的虛偽麵孔而竊喜。裝模作樣的東西,現在你爹知道你是裝出來的了,哈哈!

池易暄挨了罵,一聲不吭,沒看我,也沒看他爹,彎彎的睫毛低垂著。

這家夥真能忍,這樣了還不發飆,一定不是正常人類。我就等著他來揍我,我好再把池岩叫過來,讓他看看自己兒子的真實麵孔。

晚上洗完澡出來,池岩正在衛生間門口等我,他跟我保證說:以後再看到混小子那樣,一定要跟他說。

我點頭說:肯定。

我頭頂著浴巾,朝臥室走去。臥房的門虛掩著,我的手剛搭上門把,便聽到了裡麵的動靜。

我將一隻眼睛擠進門縫之中。

池易暄正坐在我的床鋪上,我剛想大叫,讓他離開我的位置,隨即便看到他抬起手臂,拿過一根棉簽在上麵塗抹著什麼。

儘管燈光昏暗,我也能看到那條乾了的血疤。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臟突突跳個不停,比聽到他叫我媽“媽”時更甚。

我清了清嗓子,表示有人在靠近,他聽到聲音,立即起身坐回自己的書桌前,背對著我。

入睡之前,我們什麼話都沒有說。

黑暗之中,我盯著上鋪的床板,突然感到有一點難受。

太安靜了,我寧可他罵我兩句。

我要是他,都想揍我自己。

我又告訴自己:這是他該受的。

可是我翻來覆去都想不通。我越想越氣,像解不出來老師布置的最後一道數學題,於是又抬腳去踹他的床板,踹得他睡不著覺。

池易暄翻下床,這回他抓住了我的衣領,我當即去咬他的手,立馬就挨了他一拳頭。

“你有病啊?我好心幫你,你卻這樣對我。”他壓低聲音,能聽出怒意。

儘頭王八挨揍時,一直嗷嗷地捂著頭躲閃,池易暄的拳頭落在我頭上時,卻不疼,可我仍然不爭氣地流下了眼淚。

“哭什麼?”他一怔,接著收回手,“男子漢,流血流汗,不能流淚。”

“我討厭你!”

他擰起兩隻漂亮的眉毛,“我做什麼了?”

“你……”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害得我媽離婚!”

我媽離婚當然和他沒有關係,但他害得我被人說,我隻是個做牛做馬的命,一輩子是根綠葉。而他是三好學生、優秀乾部,女生們課間跑操時故意放慢腳步,就為了多看他一眼,導致他所在的那四分之一的跑道總是格外擁擠。

我預知了我的未來:我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會被他踩在腳下。

我還恨他故意讓我欠他人情,惹得我心裡不舒服。

他鬆開我的衣領,冷冷下了結論:“你是真的有病。”

第二天跑操時,我又被王八他們攔住了。

我沒有像昨天一樣偷溜去廁所,然而我們兩個班因為站得近,很容易跑著跑著便混到一塊。王八和三個同學將我前後左右包圍,一邊跑,一邊將我往邊上擠。

邊擠還邊刺激我說:怎麼?你要找老師告狀?娘炮才找老師告狀!

在一段沒有老師監管的跑道上,我被他們以這種菱形的戰隊擠出了隊伍,連推帶拽地帶到了初中部教學樓後方的窄道裡。

教學樓和學校圍牆邊有一段L形的過道,這裡往往是吸煙的初中生會來的地方,地上有不少垃圾袋和喝完的飲料瓶。自從傳出校長經常在這裡抓吸煙的學生後,就沒有人會來這兒,生怕惹上莫須有的麻煩。

他們將我堵在L形的拐角處,讓我為昨天的事道歉,還要我掏錢賠償他們醫藥費。

“看看!”王八指著自己鼓起的額角說道。

我瞅準時機,一把推開王八和他的小嘍囉,就要往外突破,沒成想被王八抓住衣領拽了回來。世界天旋地轉,我摔在零食塑料袋裡,正以為自己要挨揍時,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

“昨天還沒挨夠打?”

我不知道池易暄是怎麼看見的,又是怎麼從跑操隊伍中溜出來的。

他逆光站立在L形的一頭,像個沒穿鬥篷的超級英雄,他卷起校服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繃帶,手裡握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裝修師傅用剩的木材,在另一隻手心裡敲了敲。

小崽子們昨天挨了打,池易暄已經在小學生裡樹立威信,王八他們頓時如鳥獸散。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扔下手裡的木棍,木棍落在落葉和塑料瓶上,咯吱作響。

他像沒看見我似的,扭頭就走了。

放學以後,池易暄來到我班門口等我下課,這是他身為哥哥的職責。每到這個時候,同班女生總是朝我投來豔羨的目光。我統一返還白眼。

公交車上人滿為患,彌漫著男人的汗臭味,空調車一悶,比下水道還難聞。我個子不夠高,隻能像隻樹袋熊一樣,抱著扶手欄杆。

池易暄比我高一個頭,他伸直胳膊,勉強夠到頭頂的吊環扶手。我知道他夠那個也勉強,但他還是神色自若地握著。

他站在一群社畜之中,麵無表情地握著扶手,看起來更像個悲慘的大人了。

我盯著他袖口下露出的半截繃帶,眼神飄向窗外。

今天我想了兩節課,都沒想明白他為什麼又要來逞能。我想他多少也有一點毛病。

“還疼嗎?”

“你說呢?”

他居然知道我在問什麼。

我清了清嗓子,將手伸進口袋裡,摸出我白天從書包底層翻出來的皺巴巴的創口貼,遞過去,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

“我原諒你了。”

他沒接,隻是嗤笑一聲,很是不屑的樣子。

我卻看到他將袖口拉上了一點,似乎不願再讓我看見。

第6章

晚上七點多鐘,我和韓曉昀回到了CICI俱樂部。在這裡工作,最重要的是不能倒下。我們說好,喝不下了,要互幫互助。

本來的計劃是,誰點韓曉昀的名,我就跟著他一起過去。誰能想到,我一個新手,人生地不熟,甚至做好了拿底薪的準備,卻第一個被人點了名。

當我和同事們排排站在VIP卡座前時,我發現其中坐著兩名昨天喝過我雞尾酒的女孩。兩人的目光幾次落在我身上,最後她們伸出塗抹著彩色指甲油的手指,指了指我。

韓曉昀怕我第一天就進急診,趕忙說我是新人,再點幾個人吧,我們這兒什麼樣的風格都有……

女孩說:“那你也來。”

我剛坐下,她們就問我:“怎麼今天形象變了?剛才差點沒認出來。”

“昨天不是我的營業時間。”

“哦?你營業時是什麼個形象?”

我按照老板和韓曉昀給我的定位回答道:“年下小狼狗。”

她們笑得花枝亂顫,笑完扯起我的衣角打量,問是誰給我出的餿主意,用力過猛啦。

“多大了?”她們又問。

“二十二。”

“年紀真小!”她們扭頭和姐妹們高聲宣傳起來,“剛出來營業的年下男!可嫩。”

大家一聽,全都看向我。

韓曉昀好奇地問:“認識啊?”

“昨天見過一麵,當時叫他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趴,他不樂意。”女孩戲謔道,“原來他的時間要花錢才能買到啊。”

韓曉昀臉上陪著笑,轉頭就逼問我昨天到底做了什麼壞事,怎麼把金主惹惱了。

我剛想說沒啊,接著就被他推出去敬酒。

營業時的韓曉昀真不是吹的,那眼力見放到職場上可不得三年跳兩級。我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瓶,一個個給她們倒酒、碰杯。幾個女孩在我敬酒時來捏我的臉,細長的甲片戳得我腮幫子疼。

剛放下酒瓶,她們就讓我再做一遍昨天的雞尾酒出來。我屁股還沒坐熱,又跑到酒保那兒給她們搖雪克壺。經過昨天的事件後,酒保對我不再抱有敵意,他一邊給我找酒,一邊和我說: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種求職方法,你就真不怕被保安扔出門,打一頓?”

我答:“高風險,高回報。”

他說我是賭狗。

做完雞尾酒回來,韓曉昀已經陪她們喝過一輪。韓曉昀的人設是陽光暖男,這人設到現在依然吃香,看來中央空調,誰都想吹。

我逮住一個空隙,問他:“你的人設反差在哪裡?”

他衝我勾勾手指,一臉神秘兮兮,酒味撲麵而來。

我湊上前,聽到他說:

“我的反差是,像大狗勾。”

他說著朝我露出他的招牌微笑,雙眼眯起,嘴角上翹,微微露出一點牙齒,一臉陶醉,像一條看到花生醬的金毛犬。

他是人,卻像狗,怎麼說呢,非要說是反差,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我望著他淺金的發色,由衷地感到佩服:“金毛老師,還是你會整活。”

韓曉昀讓我彆那麼叫他,說聽起來像在叫一條狗。我說你的人設是陽光暖男,反差像狗,叫你金毛老師,格外符合你的性格特征。我這麼做是在強化你的人設,以後客人們來CICI,就找店裡那位獨一無二的金毛。

他聽完我這一番胡謅,大概已經想象起未來節節攀升的營業額,也沒再嫌棄。

“對了,你也得想個‘藝名’。”

“‘藝名’?”

“對啊,難不成你還用真名啊?”

我問他同事們都叫什麼。

他說:“Tony,Mike,John,Jessi……”

我聽著就頭大,“就叫我小白吧。”

“為什麼叫小白?”

“我姓白,就叫小白咯……小白,小白。”我念叨著,“現在我的名字聽起來也像一條狗。”

韓曉昀對我說:“年下狼狗也是狗。”

女孩們喝完雞尾酒,叫嚷著開始玩遊戲。我和韓曉昀作為氣氛調節員,陪她們玩真心話大冒險、猜拳、和逛三園。

我最喜歡玩真心話,畢竟在場沒有人認識我,說什麼都無所顧忌。在她們眼裡我男女通吃、喜歡的姿勢五花八門、上一個談過的對象是漂亮的年上精英男。

其他遊戲項目對我來說則沒有那麼友好,女孩們玩逛三園時,愛說化妝品。這個遊戲的規則是不能說出重複的化妝品。我哪裡知道那麼多化妝品,她們簡直就是要逮著我灌酒,而韓曉昀是夜場老手,駕輕就熟,居然能說出“睫毛打底”這種玩意。

再就是,我昨天在她們麵前賣了個好人人設,今天不好讓她們多喝,而我又需要賣酒,最終的解決方案就隻有:我喝。

大學時期我一直以為我挺能喝,現實給我一記重拳:我在這兒隻能算是個業餘選手。

午夜十二點,音響的聲波穿透耳膜,酒瓶中的酒液被震出波紋。大家一股腦地湧到舞池裡,我終於有了個喘息的機會。

有女孩說我大冒險輸了,要我把她架在脖子上去舞池裡玩。

我說好,但得等我從廁所回來,行嗎?

女孩眯起漂亮的眼,說好。

我貼著牆,朝廁所的方向走去,剛進隔間,就抱著馬桶吐了。

周圍的客人們蹙眉後退,看我時像看一條醉倒在路邊的流浪狗,避之不及。

我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背靠著馬桶,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

有幾條未讀消息。

媽媽後半夜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我都沒有聽見。她給我留言,問我還習不習慣北方城市的生活。

我掙紮著在鍵盤上敲下兩行字:

一切都好。

多虧有我哥,我找到了工作。

上班第一天,我乾到了淩晨五點。夜場人群散去,隻留下一地紙屑與歪倒的酒瓶,我和韓曉昀將女孩們送進出租車,之後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這份工作包住,雖然宿舍位置偏僻,要坐一個小時的地鐵。

韓曉昀既是我的導師,又是我的室友。我拿著我的大行李箱,和他一前一後地走著,都是身形不穩。他幾次提出要幫我拿行李,都被我拒絕。

他今天幫我擋了好幾次酒,我不好再麻煩他。

下到地下通道,坐上了今天的第一班地鐵。韓曉昀是專業選手,喝得比我多,神誌卻比我清醒。我則不太行,各類酒精混進肚子,被胃吸收,爬上神經末梢,讓我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剛從CICI俱樂部出來,沒了震耳欲聾的音樂的轟炸,我隻感到腳踩棉花。

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醒醒睡睡,看車廂對麵TV上的廣告牌變幻莫測。地鐵下車,走路十五分鐘,拐進一條小巷道,巷道儘頭的筒子樓排排站立,像老天爺隨手立起的多米諾骨牌。我和韓曉昀的宿舍就在這筒子樓的最頂層。

我們醉醺醺地爬樓,抬腳繞過鄰居堆放在樓梯口的紙箱、和孩子的玩具。爬到一半,韓曉昀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咬在嘴裡,轉過身問我要不要。

“我不會抽煙。”

“我教你?”

“不用了。”

韓曉昀笑了一聲,給自己點火,從唇間吐出一個煙圈,繼續爬樓。

我跟在他身後,不知道怎的,想起了池易暄夾煙的手。上次公司門口見麵,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他以前用那手拿話筒、接老師遞來的鑲金邊的獎狀,握成拳時落在我頭上,我會像根彈簧一樣跳起。打架的原因早已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我們像兩隻互掐的負鼠。

煙草燒儘,隻剩下橙黃的煙嘴。韓曉昀將我帶回宿舍,門打開,是個三十平米的房間,裡麵擺著一張上下鋪,一下就讓我想起了大學宿舍。

上下鋪對麵是一個簡易的折疊餐桌,煤氣灶台在廁所門口,勉強夠擺下兩個鍋。

韓曉昀說他今天剛將被子床單洗過、晾乾,趁他現在還沒鋪開,我可以選擇想要的床鋪。

“你要上鋪,還是下鋪?”

我說:“下鋪。”

他幫我把行李挪到房間一腳,然後去衛生間裡洗漱。我將箱子打開,為自己鋪床,忙活完畢,酒都醒了大半。

天光大亮,隔音不好的房門後傳來斷續的腳步聲。韓曉昀拉上藍色的布窗簾,卻無法完全遮住光線。

我將手機放到枕頭底下,閉上眼,在日光中睡下。

初來乍到時的興奮逐漸被一周六天的工作製度消磨。一眨眼我就在CICI乾了一個月,老板說我業績不錯,還在微信上給我發了兩百塊的紅包。

夜場工作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能夠強烈感受到我與世界的格格不入。我中午起床,下樓吃早餐時,餐廳裡坐著不少已經工作了半天的社畜。下午去網吧打遊戲,隔壁高中生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模樣不過十五六歲。

夜裡來CICI消費的人群,又往往是一擲千金的富二代。我在三個世界段的人群裡行走,有時會生出一種錯亂感,我無法獲得身份認同感,像一片落在洪水中的樹葉。

隻有午夜DJ登場,酒杯的碰撞聲,才會掩蓋掉一點失落。

韓曉昀說我有文化人的怪病,習慣了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少思考,多喝酒——他的QQ簽名。

“想那麼多乾什麼?你沒聽過那句名人名言嗎?”

韓曉昀說這句話時,手裡拿著一瓶黑桃A,兩隻腳隨意地搭在桌腳,漫天紙屑轉著圈地往下飛,落在他頭頂,像大塊的頭皮屑。當他醉眼朦朧地說出“人類一思考,上帝都發笑”時,他看起來像個沒洗頭的哲學家。

媽媽給我打視頻電話時,我從網吧跑到街上接通,騙她新工作很好,“五險一金,還包住。”

她笑得合不攏嘴,“這麼好呀?你可得多請你哥吃幾頓飯。”

我點頭:“那肯定。”

掛斷電話後,我又回到網吧,戴上耳機,和韓曉昀在戰場上廝殺。

生活像這樣,似乎也可以過下去。我交到了韓曉昀這樣一位好朋友,每日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沒有太多煩惱、壓力,行情好的時候賺得比我那幾個兄弟還要多。

我以為一切都很順利,還猜想生活心疼我這位剛畢業的大學生,給我開了後門。

可是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夜路走多了,總會見到鬼。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