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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45630 字 1個月前

空調外機與蟬蟲在演奏夏天的交響樂。我躺在床上喝著冰可樂,翹著腿打遊戲,韓曉昀突然從上鋪床沿探出頭來,對我說:“黃渝讓我們今天早些過去。”

黃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開過餐館,送過外賣,愛好養魚——指金魚,不是女人。辦公室裡的水缸一個月能換三批魚。我們私底下都叫他黃魚。

到達CICI俱樂部時,太陽才剛落山,舞池在播放節奏稍緩的音樂。黃渝讓女同事為我們打了層粉底,說這樣看著氣色更好。

我們問他今天有什麼特殊節目嗎?

黃渝答:今天有大客戶來。

老板親自上陣,將我們領到了CICI最大的包廂前站好。包廂設於二層,有私人吧台,配盤正條順的酒保,整一麵牆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發背靠三麵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聽不清樓下打碟的DJ在喊什麼詞兒。從這裡往下看,一層攢動的人頭像密匝起伏的圓點。

黃渝說要是今晚哄客戶哄得高興,我們都能拿到不少獎金——這種級彆的包廂,一晚的最低消費要求是八萬八。

囑咐完我們,他臉上堆著笑,推開了麵前的大門。

包廂內坐了二十餘人,年齡從二十到五十多不等,男性居多,穿著大多偏向於打工人:年輕點的都穿著普通款式的短袖,年紀稍長的則穿著POLO衫和休閒西褲。

韓曉昀剛一進門,就擺出他的招牌“金毛笑”,視線從沙發左側熟練地轉到右,繼而轉向我:“等等,那不是……”

我眼睛一閉,用氣音說:“媽的,真是見鬼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池易暄,而他也看到了我。錯愕從他眼底一閃而過,我猜他第一反應肯定也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我的表現太明顯,眼皮一闔,跟不願意接受現實似的。他肯定意識到,眼前這名打扮花裡胡哨、帶著銀色蛇骨鏈的小流氓是我了。

黃渝讓我們自我介紹,輪到我了,我說:

“我叫小白,年下小狼狗。”

我哥的嘴角肌肉好像都抽了抽。

不過我很快就反應過來,現在心裡直打鼓的其實是他。我不怕被人發現這商務局裡有我哥,但他肯定不想被同事發現男模裡站著他弟。

我突然一下有了底氣,好像難得握住了他的軟肋,可不得抓住機會捏上兩把,看他露出吃癟的表情。

“這位先生,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怎麼一直看我?”

池易暄原本靠在沙發裡,聽到這句話時好像嚇了一跳,微微瞪大雙眼,“沒有。”

“您需要我們之中的哪位?”

他坐直了身體,“我不需要。”

我將食指比到唇前,微微笑著:“哦,害羞了。”

周圍有人竊笑起來。沙發中央的男性一手撐在大腿上,側過身來看他,“小池,你彆客氣,今天是為了慶祝項目圓滿完成,一切消費都由公司買單!”

狹路相逢,池易暄八成以為我會夾著尾巴做人,沒算到我會主動出擊,他的兩根柳葉眉下意識擰起,卻又被麵部肌肉強行熨平,勉強微笑時,握緊了拳頭。

真他媽爽。

鑒於現場男客戶居多,他們點走的都是唱歌好聽的女孩。坐在池易暄身邊的女同事幾次看向我和韓曉昀,我明白她好奇,卻不好意思開口,於是說:“姐姐們還沒挑著伴兒,也給她們找幾個吧?”

我說這話時,看向沙發中央的男人,他年齡最大,大家說話時都看他的臉色。我猜他是官最大的那位。

這句話像是提醒他了,他問女同事們:“你們想要什麼樣的?”然後轉頭看向我們,“我們就是一群工作狂,平時不怎麼出來,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愛玩些什麼?”

女客戶害羞地擺手,還在說自己沒關係。

我說:“萬一一會兒玩遊戲輸了,總得挑個能替你擋酒的倒黴蛋。”

一句話將她逗得笑了出來,她轉頭和身邊的女伴說了幾句,然後看向了我。

我和韓曉昀被留了下來。

中央空調就是好,什麼都不說,也能被點名。

黃老板將餘下同事帶出包廂,韓曉昀馬上去點歌機前詢問大家的喜好。點我名的女客戶為我讓出位置,我打著招呼,自顧自坐下。

現在我左手邊是她,右手邊就是我哥。

“你叫小白?”她問我。

我點頭,“你呢?”

“dy。”

我為她拿來平板,向她推薦了我們這裡的炸雞塊和烤芝士。

天花板上的燈球突然被人打開,五光十色的光斑從牆壁上旋轉而過。年長的男人們卷起袖子,拿著啤酒瓶走到話筒前。沙發後的大屏幕上播放起小虎隊的MV,他們興高采烈地摟著彼此的肩膀,賣出項目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兩隻手努力比心,要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株幸運草。

我將平板遞給池易暄,客氣得好像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

“需要吃些什麼嗎?”

他輕蔑地瞥我一眼,將頭轉向反方向。

我知道怎麼能讓他和我說話:我將dy扯進這趟渾水中。我轉向她,用我們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問:“這位先生從剛才起就對我好冷淡啊,心情不好麼?”

dy探出頭,“易暄,哪裡不舒服嗎?”

池易暄終於有了點反應,他抿起嘴角,淡淡地說:“沒有。”

dy安慰我:“可能是項目做得太累了,不是針對你。”

“那就好。”我重新將平板遞到他手邊,專業得像個餐廳服務員,“如果累的話,我們這裡有拿鐵、意式濃縮、和卡布奇諾。”

“易暄,我剛才點的小菜不夠我們這麼多人吃,你再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加的?”

池易暄盯我一眼,目光隨即滑向dy,終於接過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起來。

《好漢歌》冷不防在我耳邊炸響,震得耳膜嗡嗡顫。在場不少四五十歲的男性,他們點的都不是當下的流行歌曲。

“小池,你上來和我一起!你不是會唱歌嗎?”燈球下的男人突然說道。

池易暄點菜點到一半,放下平板拿著話筒站了上去,叫他名的男人喝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他將一隻胳膊搭在池易暄的肩膀上,說是唱歌,其實就是在喊麥。

包廂裡昏暗的光線打在池易暄身上,他垂眼看著歌詞,開口跟著他們唱,聲音雖然不大,卻被我的耳朵清楚地捕捉。

他被煙酒刺激的嗓子跟以前相比,啞了一些。

dy被逗得笑個不停,和我說池易暄平時看起來高冷得很,居然還會和經理們唱好漢歌。

“他平時是什麼樣的?”我問她。

“第一印象是比較難接近,但其實接觸了,會發現人挺好……”

她掏出手機開始錄像,說這種難得一見的場景,一定要錄下來。

我靠在沙發裡,看著我哥握著話筒,神情平靜地喊麥,他依然格格不入,卻想要努力融入,同事們看向他時,他還會擠出一個笑來。

難怪都說錢難掙,屎難吃。

趁著dy錄像的工夫,我從她手裡接過平板,點了一首《Back to Black》,悄悄將它置頂。

《好漢歌》終於結束,客戶們鼓起掌來,說兩人唱得真好,還鼓勵池易暄多唱。池易暄還像剛才一樣,嘴角翹起客氣的弧度,放下話筒時像扔下一個燙手山芋。

藍調的伴奏緊隨其後,他腳步一頓,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走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起身與他擦肩而過,拿過他擱在桌上的話筒,清了清嗓子。

韓曉昀在下麵衝我使眼色,問我在做什麼,還用口型讓我趕緊下來。

我當作沒看見。

我唱歌不怎樣,就是一中遊偏上的水平,在CICI俱樂部乾活夠用了。韓曉昀在我唱歌時一臉尷尬,嘿嘿賠著笑。本來氣氛正火熱,我點了這樣一首慢歌,簡直是不想要拿回扣了。

台下的池易暄坐在陰影裡,他看著我,我也望著他。

初中時,學校聯歡晚會,池易暄曾上台唱了一首《Back to Black》。

一年一度的才藝展示大會,人家都在這種場合化濃妝,女孩帶閃亮的首飾,男孩穿鉚釘夾克,怎樣誇張怎樣來,就是圖一個爭奇鬥豔。他卻穿一件黑毛衣,帶一頂黑帽,黑色皮質手套像一層厚皮膚,包裹他細長的手指和軟白的手背。

他剛上台,台下就躁動起來。儘管主持人報幕時將名字念得十分清楚,身旁的女同學卻言之鑿鑿:“那才不是池易暄!”

學校的音響設備差得超出想象,歌曲伴奏從揚聲器裡出來,糙得磨人耳朵,然而池易暄一開口,卻能壓過劣質音響,空靈的聲線讓躁動的會場一瞬間安靜下來。

I love you much

It’s not enough

You love blow and I love puff

And life is like a pipe

And I’m a tiny penny

Rolling up the walls inside

初中生,到底能懂多少曲中意,他卻唱得百轉千回。

我再去看身旁的女同學,她的下巴已經掉到了地板上。

不動聲色的叛逆期,他陶醉地閉著眼,在舞台上唱Amy Winehouse。RnB的節奏牽引著身體自在地輕擺,黑毛衣與皮手套之間僅露出一點白色的皮膚,強光燈一照,好像纏了兩根銀絲帶在手腕。

聚光燈點亮他所站立的地方,形成一隻由光組成的圓錐。

他是一隻獨舞的百靈鳥,長滿了黑色的羽。

作者有話說:

正文裡R&B打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亂碼,所以都用RnB指代了。

第8章

“今天大家出來聚會,唱點熱鬨的。”

話剛落音,背景音樂戛然而止,半秒鐘的停頓後,變成了輕鬆的電子樂曲。

我一愣,麵前的大屏幕裡,MV切到了下一首。

池易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平板,說完將話筒遞給了同事。

唱到一半,我被我哥切了歌,場麵一度非常尷尬。好在下一首歌又是中年男人們熱愛的電子舞曲,他們握著話筒邊唱邊跳,轉眼就忘了這件小插曲。

dy安慰我,讓我不要理會這個“高冷男同事”。

我笑著說沒事,你們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池易暄想要熱鬨,我當然不介意。我是專業氣氛組,這是我的強項。

我開始給所有人敬酒,教他們玩酒桌遊戲。年長的男人們喝了酒,又是第一次接觸這些遊戲,個個都興奮得很,抽牌、搖骰,玩起來比普通新手還要拉。

我有能力讓他們一直輸,可是喝酒的卻一直是我。

我每次喝酒,他們都要歡呼,臉上帶著勝利者會出現的笑容,好像還真以為自己天賦異稟。

酒精灌入食道,麻痹神經。好像隻有在消耗酒精時,我才不用去深究那些憤怒該從何說起。

我能感受到池易暄的視線,卻故意不去往他的方向看。我與在場所有人目光相接,卻始終不去看他。

酒精被身體吸收,我頭重腳輕,心臟狂跳起來,仿佛隨時就要升天。池易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變得尖銳,長成利刺。這一刻利刺無法傷害到我,它們成了我的盔甲,能夠反彈一切傷害。莫大的滿足感將我吞沒,憤怒與恨意終於被醉意消磨,我突然跳上酒桌,踩著節奏蹦跳,交錯的燈光打在我臉上,刺得人目眩神迷。

直到這時,我才垂下頭,去俯視沙發上的男人。

也許是頭頂的燈球太過刺眼,我看不清池易暄的表情。我忍不住想,當年全校聯歡晚會,舞台上的他,是否也無法看清台下的人群。

可也許他本就不屑去看,他從來都不需要觀眾。他是隻美麗的百靈鳥,我是名需要人喝彩的小醜。

這些虛無縹緲的念頭占滿了我的大腦。公司的人被我醉酒的舉動帶著鼓掌、歡笑,而我站在酒桌上張開雙臂旋轉起來,像個製服惡龍的騎士,擁抱我這自以為的勝利。

淩晨一點半,CICI俱樂部的第二輪高潮剛被掀起。包廂門被打開,客戶們一股腦地湧了出去,站在二層的扶手欄杆前,跟隨著DJ的節奏舞動,個個臉都漲得通紅。

韓曉昀來到我身邊,低聲問我:“沒事吧?怎麼今天喝這麼多?”

“能有什麼事?”我打了個酒嗝。

他捂著鼻子,一臉擔憂,“去廁所吐會?”說著就要帶我去廁所,我抽回自己的手臂,將他推開,“真不用,金毛老師,我挺好。”

轉頭就朝一樓舞池的人群喊了一聲,人們仰起頭來回應我的呼喊,我衝他們揮舞著手臂,笑得肺裡的空氣都要抽空。

又有人來拽我,我嚷嚷著讓韓曉昀彆管我了,卻聽到池易暄一字一頓地說:

“出去說。”

我轉過頭,他正冷著臉看我,光是一言不發,就足以讓我感覺站在我麵前的是一頭暴怒的公牛。

公牛把我當成移動靶心,就差用角將我頂飛。

我不想被他頂飛,掰開他拽住我胳膊的手指,“沒空。”

然而下一秒,我的耳朵就被他拎住。

“媽的,疼!……”

我操。平時看他吃飯不多,細胳膊細腿,力氣倒是不小。

他可真不給我麵子,居然在我的工作場所,當著我所有同事的麵,拎著我的耳朵將我拽了出來。

剛走出CICI俱樂部,空氣都冷了好幾度,這個點,街邊隻有清掃馬路的阿姨。我揉著耳朵,掀起眼皮看他。方才在夜店裡,他臉色很差,我還當是光線昏暗,現在頭頂的路燈一照,我才發現他的臉比在夜店裡時更黑。

“為什麼沒回家?”

我最煩他這樣和我說話,好像他是名主宰一切的審判官,自以為可以操縱我,卻不知道我計算著出口的台詞。我很難被激怒,他卻不一樣。

“為什麼要回家?”我懶懶地將問題丟給他。

“回家。”是命令的語氣。

“拜托,我是成年人了,去哪裡工作和你沒關係。”

“你這叫工作?”

“工作可不分高低貴賤。”

“回家!”池易暄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朝馬路邊帶。

“彆在這裡搞暴力手段。”我笑了一聲,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兩隻腳往地上一紮,他身子微微一晃,再無法拖動我半分。

我倆僵持不下。我掐著他的手腕,他咬著牙關瞪我,騎三輪車的阿姨從我們身邊路過,都要看我們兩眼,仿佛這裡在進行誇張的話劇表演。

池易暄的忍耐度似乎到了極限,我盯著他的雙眼,看到他的瞳仁裡有火苗竄起,而我的對視像是火上澆油,我看著它們妖豔地舞動,然後爆炸。

他猛地抽回被我握住的那隻手腕,將手裡的水瓶蓋子一擰——

猝不及防朝我潑來的涼水讓我下意識閉了閉眼,等我再睜開眼,我臉上掛滿了水珠,衣服也被打濕,晚風一吹,有些冰涼。

而淋漓的視線中,池易暄氣得雙肩微微抖動,衝我吼道: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

我不說話,隻是抬手將掛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

他朝前一步,抬手,食指用力點在我斷眉處的位置,狠狠將我往後頂了頂。

“媽媽昨天還跟我打電話,說你工作了,很感謝我。我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為什麼要謝我。他媽的,現在全家都以為你跟著我在投行工作吧?”他冷笑一聲,“你是不是都想好了說辭,就準備到時候倒打我一耙?說是我這個‘好哥哥’把你引薦到夜場工作?”

陰鬱籠罩了他那張原本精致漂亮的臉,而他握住礦泉水瓶的那隻手上,青筋暴起。

我將額前濕掉的頭發隨意地抓到腦後,“你就這麼怕我在夜場工作的消息傳出去?我很好奇,你是更怕爸媽知道?還是更怕領導知道?”

一股詭異的成就感在我心中升騰,我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他暴怒到底是什麼時候。現在的他被我氣個半死,大腦再無容積給其他的雞毛蒜皮。

“剛才在包廂裡,你怎麼沒把我介紹給你的同事們認識認識?以後他們來,我說不定還能給他們打個折。”

池易暄的肩膀起伏得更加厲害了,怒火壓低了他的眉心,烏雲填滿了他的眼眸。我欣賞著他近乎於扭曲的表情,那一刻我覺得他說的不錯,我是有點毛病。

幾名同事很快就跟了出來,韓曉昀發現我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濕,看了我哥一眼,打算帶我離開。

池易暄卻在這時攔在我身前,說:

“他辭職了。”

“什麼?”

韓曉昀詫異地看向我。說實話,我心裡也跳了跳,但我聳聳肩,向反方向跨了兩步,像是要跟池易暄保持距離,“我可沒說這話。”

我不再看他,朝CICI俱樂部走去。一步、兩步、三步,我想我那一刻應該將滿不在乎表現得淋漓儘致。

而他上了當。

我的手腕忽然被人拽住,握我的人,用力到讓我手腕生疼。

池易暄鼻翼翕動,齒縫間擠出粗重的喘息,幾乎是費儘力氣,才從牙關間擠出幾個字。

“不就是要工作嗎?我給你找工作。”

第9章

我哥說要給我找工作,要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他是投行精英,人脈、資源一抓一大把,給我找工作,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在乎他的麵子,可我也在乎我的麵子。周圍都是同事,他卻替我辭職,酒精上腦,我麵子掛不住。

“您不是大忙人嗎?還給我找工作呢,不嫌浪費時間了?”

我掰開他的手指,他應激一般,手背繃得發緊,浮起青筋。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麼?”他壓低了聲音。

說得他有多麼親近、多麼了解。

我笑著看他,“怎麼什麼都得聽你的啊?你是哪位啊?”

我想過很多可能會出現的答案,最想看他掐住我的領口,把我當成喝大了的愣頭青,罵我:

“傻 逼,我他媽是你哥!”

想聽到這樣的回答,看到同事們錯愕的目光,竊竊私語著:怎麼會呢?

怎麼會和我這樣的人產生聯係?

池易暄眼裡風起雲湧,鼻息沉重,眼皮薄得能看見血管,一闔、一掀,像兩扇情緒的閘門,那些我原本能夠捕捉到的浮動的情緒,眨眼間全都消失不見。

他的神情變得平和又冷漠,五指拳起,將手堪堪收了回去,垂到身側。

韓曉昀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池易暄,似乎不知道應該怎樣接話。同事們竊竊私語著,你媽的,這個緊要關頭,我居然隱約聽見他們在說我哥好帥。

池易暄的寬肩不再起伏,變得沉默。那些尖酸的話語好像不再能對他產生影響。

“隨便你吧。”

他的語氣單調得像個被抽空靈魂的真空瓶子,不是小時候我偷跑出家門,被他抓住衣領時的語氣——“隨便你吧!”那時的語調像被搖晃過後,從碳酸飲料瓶裡湧出的小氣泡。

他將手中礦泉水瓶的瓶蓋擰上,繞過我和我身邊一群看熱鬨的同事,走到可回收垃圾桶邊將它扔了進去。

保安為他拉開大門,他的身影消失在閉合的玻璃門之後。

同事們好奇地圍上前來,“那人是你包廂的嗎?你們認識啊?”

“認識,不熟。”

同事們顯然不信,但沒再追問。

韓曉昀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擦著濕掉的頭發,招呼大家回去上班。

CICI裡的聲浪一輪高過一輪,DJ還在熱情地打碟,夜生活正是最精彩的時候,今天的大客戶卻選擇結賬離席。

黃渝慌得一批,問他們對服務不滿意嗎,是酒不夠好喝還是人不夠好看。

大客戶說:“老婆要生氣了。”

池易暄的包廂裡有不少三十到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基本都成家立業,有了孩子,蹦到現在,已經達到了體力極限。大客戶結完賬,招呼公司裡二十多歲的小孩,讓他們再玩一玩,但他們婉拒了,說是第二天要加班,今晚還是早些回家休息比較好。

我們將客戶們送到CICI門口。dy和池易暄走在前麵,兩人說著什麼,dy突然衝他晃了晃手裡的手機,池易暄一臉無奈地笑了笑,我聽不見他們的對話。

我和韓曉昀,還有其他同事站在CICI俱樂部門口歡迎他們下次再來,像一排迎賓小姐。

大客戶喝醉了,回過頭說那等他們下次做成大項目再來。

dy回過頭來,我衝她招了招手。

池易暄沒有看我。

前腳剛送走他們,後腳我就跑到衛生間裡,抱著馬桶吐了。

之前陪他們玩遊戲時,我喝得有點多,現在胃裡翻江倒海,難受得頭暈目眩。

說實話,有那麼一點後悔。我沒有特彆熱愛這份工作,有新工作當然好,但男人的麵子大過天。

池易暄之前在公司樓下拒絕過我一次,我總想要扳回一城,但現在想想,穩操勝券的還是他。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總學不會見好就收。

當晚我回到筒子樓,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韓曉昀以為我消化不良,還給了我一片健胃消食片。

池易暄沒再聯係過我,畢竟當時在CICI門口我一點沒給他台階下,這可以理解。

在我的想象中,他很有可能會將這件事告訴媽媽,她聽了絕對立馬打飛的過來將我拽走,可是和她通電話時,她依然神采奕奕,讓我感謝我哥,多請他吃幾頓飯。

他確實不管我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不好和媽媽全盤托出,說他不給我找工作,所以我才去夜店裡賣酒。

沒關係,他有他自己的事業,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標。

我在CICI工作時很拚命,現在已經有了老客戶,人家來店裡喝酒時就點我的名字。我還抽空去打了個耳骨釘,兩枚銀色的迷你三角錐將耳骨夾在中間,看起來還挺朋克。眉毛、頭發新長出來了,韓曉昀就幫我修理,堅持貫徹我年下小狼狗的人設。

我們每個月有表彰大會(在微信群裡舉行):業績前五的可以拿到紅包。季度第一名除了紅包還可以選個禮物,比如Switch遊戲機、戴森吹風機、蘋果無線耳機等等,還真有點正經銷售公司的模樣。韓曉昀一般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這個月衝到了第四,拿了紅包後,請他去海底撈吃了個四宮格。

很快到了月底,我正在衝擊這個月的銷售名次。調製完我的“小白特色雞尾酒”,剛要給VIP桌的大美女們端過去,忽然聽見一旁有爭吵聲傳來。

我走上前看熱鬨,看到一名模樣四十多歲的男客人正抓著女同事Jessi的胳膊不讓她走。

男客人顯然喝了不少,臉紅得像豬肝。Jessi紅著眼眶,試圖抽回手臂,卻被他狠狠一拽,差點摔在地上。男客人正在罵她“裝你媽的清高”,喧鬨聲很快引來人圍觀。

一般來說,遇到這種事,我們得儘快通知老板和保安。

男客人帶著他的朋友們一起攻擊Jessi,甚至還去推她的肩膀。她哭得更凶了,頭垂得極低,頭發淩亂地散下,像個傷心的貞子。眼看又有人要去抓她的手臂,我趕緊擠到人群中央,“哎,多大點事兒啊?”

男客人斜眼打量我,“你他媽是哪個?我要見經理!”

“經理馬上就來,您彆著急。”我將手裡的托盤舉高,“正好我剛才做了點雞尾酒,給大家嘗一嘗?彆處可喝不到我這款特色酒哎!”

我說著拿起一杯遞到他手邊,希望他能接過去嘗嘗,然而他兩條粗黑的眉毛頓時擰成倒八,吹胡子瞪眼的樣,還以為是關公再世,不僅沒鬆開Jessi,另一隻閒著的手像扔鉛球似的,朝我揮了過來。

“滾一邊去!”

我向後靠了靠身子,拳頭從肩頭擦過,帶起一杯雞尾酒,我看著倒三角酒杯像隻被他扔出的鉛球,在半空中飛出悠長的拋物線。

酒杯“嘩”地碎了一地。這下好了,要從我工資裡扣。我彎腰將托盤放到酒桌上,站到他們中間,握住他的手。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男客人大罵一聲“操”,終於鬆開Jessi,臉像麵刷了白漆的牆,使勁將手往回抽,好像一隻被卡進流水線機器罅隙裡的老鼠。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他的五官跳起桑巴,另一隻手握成了拳。我猜到他又要來這招,於是將他的手腕逆時針扭了半圈,突然產生了一種在擰門把手的錯覺。他像隻懸絲繃斷的木偶,揮拳的手顫抖著墜下,改為扶住自己的手臂,整個身子也逆時針方向擰起,一邊肩膀高高升起。

“我的手!我的手!!”

“你說,我該怎麼和老板解釋?”我另一隻手指地上的碎玻璃渣,“一會兒還得我打掃。”

“我賠!他媽的,我賠!!”他粗黑的眉毛頃刻間調轉了方向,變成兩隻求偶的毛毛蟲,“大哥,快鬆手!……”

我鬆開手,他捧著痙攣的手指向後跳開。我趕緊轉過頭對Jessi說:“快去找黃老板。”

她眼神驚懼,點點頭轉身就跑。我彎腰拿起桌麵上的托盤,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剛回過頭,迎麵就砸下來一隻啤酒瓶。

酒瓶應聲碎裂,綠色的玻璃渣在我眼前四散,好像下了一場嘩啦啦的玻璃雨。

作者有話說:

開始穩定更新啦,平均周更1w字/3章

海星評論都有可能觸發加更,快來追更吧 ^ ^

下次加更海星滿2w

第10章

世界天旋地轉,一股熱流從我額間淌下,混著沒喝完的冰鎮啤酒,讓我的腦袋忽冷忽熱。我對疼痛後知後覺,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

男客人一隻手持破碎的酒瓶,衝我怪異地笑。他的朋友們將他拉到一邊,就要帶他離開。

黃老板姍姍來遲,他今天戴了頂黑色的棒球帽,脖子上掛根金鏈,保安在他身後一字排開,頗有點斧頭幫的架勢。他看了我一眼,眉心鎖起,然後將我拉到保安身後,走上前和男客人說話。

Jessi躲在保安身後,看到我時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她捂住嘴,眼淚頃刻間就流了下來。

她似乎是嚇傻了,也不說話,人也不動彈,隻是一個勁地流淚,我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後率先打破沉默。

“彆哭了。”我說,“沒有很疼。”

她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從口袋裡抽紙,按在我的額角,“去、去醫院,我帶去你去醫院……”

我按住那張紙,問她:“流血了嗎?”

她淚眼汪汪,咬著嘴唇點頭。

我好奇,把紙拿下來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紙被血浸透了,她趕緊又掏出一張新的補上。

我坐在地上,捂著額角,Jessi蹲在我身邊,保安在我們麵前形成一道結實的人牆,我聽見黃渝在前方罵娘。

Jessi在我身邊小聲啜泣,兩隻肩膀微微聳動,“我幫你叫車了,司機馬上就到。”

“謝謝你啊。”

“不用、不用!”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小心地查看我的傷勢,眼睛一眨,眼淚又跟擰開的水龍頭似的,在她臉上蛇形,粉底都一片斑駁,“你為什麼……為什麼……”

她哭得太凶,連話都說不完整。我知道她想要問什麼,回答說:“因為我是個好人。”

Jessi破涕為笑,拿手背擦了把笑出來的鼻涕,終於不再流淚了。

韓曉昀在這時出現在右前方,探頭探腦,手裡還捧了把瓜子,可能和我一樣隻想著看個熱鬨,結果當他轉過頭來,看到受害人是我時,趕忙將瓜子一拋,跑了過來。

“咋回事?!和人打架了?”

“客人打了他,他是為了替我出頭。”Jessi替我回答。

韓曉昀罵了句“我操”,在我身邊蹲下,湊上前仔細查看我的腦袋。

Jessi看了眼手機,“車到了,小白,你走得動嗎?”

“能行。”我從地上站起身,Jessi扶著我的胳膊。韓曉昀對她說:“我送他去醫院,你就彆跟來了。”

她還在堅持,我和她說:“你真的彆來。我要是暈倒了,韓曉昀能背得動我,你行嗎?”

Jessi隻得作罷,將我們送上車,讓我倆到醫院以後和她報平安。

我從窗口探出頭,打趣道:“我平安著呢,這不是能走能跳?”

司機大哥從後視鏡看我,小聲咕噥著,似乎覺得我是個打架受傷的臭流氓,油門踩得很凶。

韓曉昀開始訓我,“第一天上班我就和你說過,碰到這種事不要逞能。”

“我看她哭得太厲害了,忍不住幫幫她。”

“好人。”他感歎,“您可真是個大好人!”

我聽得出他在譏諷我,但還是很高興,“那當然。”

到了醫院,醫生給我做了套全方位的檢查,好消息是我沒有腦震蕩,壞消息是我縫了五針。

韓曉昀幫我交醫藥費,先出了急診室。縫針之前,醫生給我把右邊額角處的頭發剃掉一大塊。頭發在我眼前簌簌往下掉,我問醫生:“我明天還能繼續蹦迪嗎?”

“你說呢?”醫生嗤笑一聲。

半個小時之後,我從急診室出來,腦袋上裹了好幾層紗布。我拿著病例領完藥,準備叫韓曉昀回家,結果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他。

打電話也顯示占線,不知道他今晚怎麼這麼忙,手機根本不停。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等他。這個點的急診室裡,總能碰見奇奇怪怪的病人,過了一會兒,看見一名中年男性肩頭嵌了把菜刀,被醫護人員扛著擔架送了進來。

韓曉昀終於回來了,是從醫院外走進來的。

“我剛去給你買了點藥,這個是更換用的紗布,這個是止疼藥、這個是消炎藥……”他拿起藥瓶看了一眼,喃喃著,“等等,好像這才是止疼藥?……”

我衝他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剛剛醫生才給我開了藥,你還出去買做什麼?”

他不由分說將袋子塞進我手裡,“順路。”

我低頭在他的袋子裡翻找起來,韓曉昀問我在找什麼。

“買藥用的發票,我把錢打給你。”

韓曉昀擺擺手說沒事,他沒找藥店要發票,一點小錢而已。

真不愧是CICI的銷冠,這滿滿一袋子的藥加起來得要好幾百,能夠我一個人吃兩頓海底撈。

我把這筆賬記下,心想這個月發工資了還給他。

韓曉昀在手機上叫了輛出租車,我坐在醫院門口的馬路牙子旁等車,耳邊忽然傳來“哢嚓”的快門聲,閃光燈緊接著亮起。

我轉過頭,韓曉昀正將手機攝像頭對準了我。

“乾什麼呢?”

“留個紀念。”

我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又讓他照了好幾張,忍不住說:

“今天可真夠丟人的。”

“學到教訓了?以後不會瞎逞能了?”

吃一塹長一智,以前還以為這工作不交五險一金,能省下好多錢。我摸著我纏滿紗布的腦袋,“學到了,明早就去繳納醫保。”

上了出租車,新來的司機大哥又是對我一頓打量。

“年輕人,挺愛打架?”

我搖頭,“是英雄救美。”

韓曉昀讓我少說兩句,“睡會吧,到了我叫你。”

我點點頭,閉上眼小息。

我喝酒時從不做夢,但可能是今天格外累,剛闔上眼皮,我就墜入夢鄉。

我夢到我飛回了小學,盛夏裡和同學們一起跑操,廣播裡播放著千篇一律的音樂,聒噪的知了吵得人頭皮發麻,我渾身是汗,雙腿發軟,巴不得當場倒地睡一覺。

可刺耳的叫罵聲從一旁傳來,我扭過頭,池易暄與我在跑道上擦肩而過,而他身邊的男同學正叫他:“大白癡!”

池易暄雖然是校草,但同年級總有嫉妒他的人,他們找不到池易暄的黑點,隻能從名字上入手。

我姓白,我哥姓池,我倆便成了學校裡的“白癡兄弟”。彆人叫我小白癡,碰到池易暄就叫他大白癡。

池易暄也不生氣,沒聽見似的,腿下節奏一點沒變,從頭到尾沒給他們一個眼神。

我腳步一頓,像顆定位完畢的導彈,腰一彎,便拿頭去撞他們的肚子。

我定位精準,一下將他們撞得四腳朝天,很快便引起了老師的注意。

直到這時池易暄才看過來,他腳尖一轉,走到老師跟前,說這事賴他,和我沒關係。

不出所料,我倆被叫了家長。池岩罵了他兒子好一頓,問他是青春期提前到了?事不過三,再發生一次,就把他送到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去。

我這一撞,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夜裡,池易暄給我揉鼓起的腦袋,問我是不是刺頭,成天就愛挑事。

我說我不是刺頭,我隻是正義凜然。

“白意,醒醒!白意?到家了。”

我被韓曉昀拍醒,出租車的後座車門已經被他拉開,我踉踉蹌蹌地站起身,眼睛還沒睜開,就朝筒子樓走去。

韓曉昀關上車門,追上前看了我幾眼,問:“傷口很疼嗎?都疼哭了。”

我揉揉眼,說:“困的。打哈欠打的。”